老光棍智斗蜘蛛女
汪曾祺这么赞美干巴菌:“有一种菌子,中吃不中看。乍一看那样子,真叫人怀疑:这种东西也能吃?!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乱七八糟!可是下点功夫,把草茎松毛择净,撕成蟹肉粗细的丝,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会使你张目结舌:这东西这么好吃?” 福克纳的短篇小说 Was (我译成《旧事》)就是这种干巴菌。
初初一读,肯定被满篇的 Uncle 饶得头晕。除了开头第一句和第一二页简述 Uncle Ike 行状,后面的双胞胎兄弟 Uncle Buck 和 Uncle Buddy 更是难辨彼此。老哥俩都是光棍,灰眼,平头,飞蹬上马的矫健劲儿,哪像六十岁的人?巴克出门戴领结,巴迪不戴。但是认识他们的人都说,只要跟巴迪打过一次牌,就再无可能把他跟别人混淆。
故事开场,就是一幕争分夺秒的追人戏。黑奴特尔 (Tomey's Turl) 又离(庄)园出走了,去找他的情人甜妮 (Tennie)。甜妮是邻居庄园主赫伯特 (Mr. Hubert) 的女奴,特尔逮着空就溜去幽会,大概一年两次。巴克兄弟俩无意买甜妮过来,因为他们说自家农园已经人满为患。赫伯特也不要特尔,免费赠送也不要,因为特尔是黑白混血的私生子 (“the damn white half-McCaslin”, p.6)
赫伯特有个剩女妹妹,苏菲斯芭 (Miss Sophonsiba)。上次特尔跑去会甜妮,被赫伯特一行人浩浩荡荡押送回来,耽搁了一个多星期。巴迪把房间让给苏菲斯芭,自己搬到原来黑奴住的小屋,黑奴再搬到可追溯到曾祖父时代的烂尾大宅住。连最喜欢的每日下厨都不得不暂停,还要日日晚饭后,尽责地坐在廊前,陪着赫伯特先生,听他唠唠叨叨苏菲斯芭的陪嫁,会陪多少黑奴多少地。兄弟俩听着,沉默着。有天半夜,巴迪突然听见赫伯特骑马离开。他连忙叫醒苏菲斯芭小姐和其他人,赶着马车去追人。等追上赫伯特,天已经快亮了。所以,巴克这次要火速出门截住特尔,省得又招来一大家子上门。
他们倒是追上了特尔,但是被他逃掉了。人疲马倦,他们只好上门叨扰赫伯特。赫伯特见怪不怪,请他们喝酒,休息,说会派狗帮忙搜索。苏菲斯芭小姐款款下楼。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有裙裾窸窣,有珠翠叮当,有香水扑鼻。她戴了蕾丝帽和珠串,穿了见客的衣裙,脖子上系了一条红缎带。随身一个小黑女奴,为她拿着扇子。不知福克纳在写这一段时,是忍着笑,还是捏着鼻子?这乡下大小姐的架子,搭得倒是十足,但土财主家已经没落。赫伯特引客人从后廊进屋时,照例关照留心脚下腐朽的木地板,因为他一直找不到时间 (钱)来修。
蜘蛛女精心打扮,可惜一开口就破功。随行的小黑奴九岁,一眼看见了她的满嘴烂牙 (“roan teeth”, p.10)。她跟巴克打招呼,用姓氏来称呼小黑奴,因为他是巴克外甥的私生子。但是她不正眼看他,心思都在巴克身上。亲自端酒不说,还殷勤劝酒,自己先喝一口,再递酒杯给巴克,看他喝下。她派黑奴送红颈带给巴克,祝他捉奴成功。但最好笑的,是半夜上错床的闹剧。
巴克在甜妮家门口堵住了特尔,但又被他跑掉了。主仆俩精疲力竭回到赫伯特家,已是半夜。宅子一片黑寂,只有赫伯特的打呼噜声。蹑手蹑脚摸到一间未上锁的客房,小黑奴帮巴克脱了靴子和吊带裤。巴克掀开四柱大床的蚊帐一角,刚想躺下,突然尖叫声起!原来,苏菲斯芭一直躺在床的另一边,织好大网静静守候。
兄妹俩一口咬定是巴克图谋不轨,非娶她不可。巴克有口难辩,“就说世界上只剩她一个女的,我摸进屋要上她的床,那我干嘛还带个九岁的孩子进去?” 最后说好两个男人打牌定输赢。巴克输了,被扣住不准走。小黑奴偷偷骑马跑回来搬救兵,带巴迪去救人。不但 “赎” 出巴克,还赢了甜妮,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到农场。特尔抱得美人归,再不用牛郎织女一年两会了。想起《宝贝》(Beloved) 里六哥 (Sixo) 徒步三十英里去见情人,返来睡得像块石头。
小说写得活泼,热闹。有农家小院狗追狐跳的生活气息,有策马扬鞭的热汗和殷勤,还有蜘蛛女自抬身价的势利和做作。兄弟俩形似而神异。巴克一紧张就眨眼。面对黑奴手里的红缎带,他左右为难,眨眼不停 (“batting his eyes fast at the nigger”. p.16) 赫伯特也眨眼,当他听巴克要再赌一把 (p. 23)。巴迪不眨眼,真正的扑克脸 (“with his round head like Uncle Buck’s but he didn’t blink like Uncle Buck…” p. 26)
赫伯特和巴迪打牌一幕,紧张好看,但抢戏的却是特尔。巴迪担心小黑奴年纪太小,不要他发牌,要他出后门去找人,管他是人是骡,只要会发牌就行。一出门就看见特尔蹲在门外墙边,那就是他了。打牌的人专注看牌,一直没发现发牌的就是他们找了三天的特尔 —— 这个实在很黑色幽默!
最后要摊牌了,赫伯特拨歪灯罩,才看清是特尔在灯后。“the light moving up Tomey’s Turl’s arms that were supposed to be black but were not quite white, up his Sundy shirt that was supposed to be white but wasn’t quite either, that he put on every time he ran away just as Uncle Buck put on the necktie each time he went to bring him back.” (p. 29) 有点滑稽,又让人同情。不黑不白的肤色,正像他身上那件泛黄的白衬衣,跟主人每次出马必戴的领结一样,寒酸又可笑。这样看来,庄园主白人比黑奴也阔绰不了多少,至少在衣着上。
正如男人差别不大的穿戴,白人小姐和黑女奴的待遇也不是天差地别,至少在男人的牌桌上 —— 苏菲斯芭和甜妮都是他们下注的赌资。
这个故事是宜柯 Uncle Ike 讲的,但是他没有见过,只是听自己的外甥讲述。外甥就是故事里的小黑奴,比宜柯大十六岁。宜柯出生时,他的父亲已经快七十岁。不知这个父亲是巴克,还是巴迪,或者另有第三个兄弟?混乱的人物关系,给干巴菌又添了一层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