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让的疫情时代(7)
七
姚直春感冒了。
秋冬感冒应该是常有的事情。姚直春的经验就是在感冒还没有成气候的时候,多喝水,并且把感冒片按照说明书的要求加一倍的量吞服,即可把感冒消灭在萌芽状态。
过去屡试不爽的经验没有起效,他还是感到喉咙干干的,感冒片也加量吃了,热水也没有断过,但嗓子还是像被塞进了一坨扯不开的钢丝球,划拉得又干又难受。
姚直媛给他打电话说自己也感冒了,但好像不是普通的感冒,估计得的是流感,要他也注意点。
姚直春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被传染的,想着这段时间他去过医院、超市、海鲜市场,还挤过各种公交地铁……,总之,在哪里传染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过年这个节骨眼上感冒可真是太不巧了。
姚谦一直都会关注国内的新闻。当年初他看到网上关于武汉发现一种新型冠状病毒的时候,还没有特别上心,最开始说的是大概率不会人传人,但慢慢的有声音说,会人传人。
他开始有些担心姚直春的感冒,但姚直春还是很乐观安慰儿子:“没啥,不就是个小感冒吗,又不是03年的SARS,SARS那个时候多可怕呀,大家不都过来了吗?”
姚谦在电话里听到姚直春时不时的咳嗽,就说:“要不还是到医院去看一看,放心一些?”
姚直春说:“不要小题大作!再说了,医院现在人挤人,根本挤都挤进不去。这架势,没生病的估计都会搞出病来,得不偿失,得不偿失!”
姚直春自己这一生都没怎么生过病,更没有住过医院,所以,对自己的身体还是很有信心的。
姚谦当然是愿意选择性的相信父亲的话,但他还是叮嘱道:”这几天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如果实在要出门,不管去哪里,一定要注意带上口罩。另外,妈妈身体弱,抵抗力差,在医院里也不安全,要她千万注意不要被传染了。”
姚直春说:”放心吧,你妈妈今天办出院手续,我安排她先去你表哥家里住几天。她经不起折腾,要是她传染上了,那岂不是才出医院又进医院,我可不想看她来这一出《二进宫》,哈哈。”
姚直春说着还试图给儿子唱几句,“怀抱着……”可一阵猛烈的干咳将他嘴里的唱词冲得七零八落,无以为续。
姚直春喝了一大口水才缓过来,道:“别担心,等你回来我就全好了,肯定可以到机场去接你。”
姚谦说:“我给你带了一把电动刮胡刀,还有没有其他需要的?”
姚直春说:“不需要,不需要,人回来就好了,带那些东西干什么,中国又不比以前,现在什么都有。对了,薛铭和鑫鑫这次真不能一起回来吗?”
姚谦说:“鑫鑫要回学校上学,薛铭要上班,没有休假。这边没有春节假期,他们两个这次应该是没时间回来的。”
“哦。”姚直春语气里明显透着失望。
姚谦忍不住又叮嘱道:“爸,要是感觉加重了,一定要去医院呀!”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姚直春攒足了一口中气说:“我知道,你就放心吧。”
姚谦看父亲精神还不错,总体还是感冒的症状,心下稍安。
姚谦自己微信朋友圈里的武汉人似乎更为乐观,充满了一片调侃之声:“事情可能比我想象的严重,但也没有你们想象的严重。世界人民觉得中国是‘疫区’,中国人民觉得武汉是‘疫区’,武汉人民觉得汉口是‘疫区’,汉口人民在开心的办年货,赶吃年饭聚会,都不想搭理你们!哈哈……”
姚谦寻思着,也没多少天,自己就回去了,就回去了……,仿佛自己回去了所有的事情就都不成其为事情了似的。
姚谦虽然尽量往好的方面去给自己宽心,但总是隐隐的有些忐忑。晚上躺床上也睡不严实,做的梦也像没有关好窗子的房间进了蚊子,在梦隙间嗡嗡地吵闹着。
早上天不亮姚谦就醒了,看着手机屏保上的日期,忽然意识到,要是薛铭没有帮自己改签机票的话,今天应该已经到家了,没准正坐在小区楼下的“蔡林记”就着刚冲开花的蛋酒拌上一碗有着香浓芝麻酱味道的热干面大快朵颐呢。
好似人的心态就是这样的,如果姚谦原本就定的是年后的票,估计就不会多出这么多虚幻的“应该”。可这日子一旦是人为推后的,就会觉得这被推后的几天格外地重要了起来,仿佛有什么天大的事要紧着这几天内发生似的。他已经开始后悔了,觉得自己不应该听薛铭的,还是应该要坚持年前回去的,这样的话,也就不用忍受这凭空多出来的几天的煎熬。
到了晚上,他埋下的这颗后悔的种子经过一天漫长的发酵,简直像打了膨大剂似的,胀大到他的心都要炸了。而他的直觉没有错,网上一条消息蹦出来:武汉封城了!
武汉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通告(第1号)
为全力做好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有效切断病毒传播途径,坚决遏制疫情蔓延势头,确保人民群众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现将有关事项通告如下:
自2020年1月23日10时起,全市城市公交、地铁、轮渡、长途客运暂停运营;无特殊原因,市民不要离开武汉,机场、火车站离汉通道暂时关闭。恢复时间另行通告。
恳请广大市民、旅客理解支持!
武汉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防控指挥部
2020年1月23日
他把这条消息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像有个敲鼓的小锤子在咚咚地擂个不停。
他让薛铭过来看这则消息,自己瘫在椅子上说:“看这个情形,我是回不去了。”
薛铭不安地偷瞄了他一眼,尽量若无其事地说:“那……我再帮你改签或者先退了?”
姚谦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半晌也没有反应。
两个人之间的空气莫名地滞住了。
半晌薛铭有些焦躁起来:“哎,你倒是说话呀!”
姚谦依然木头人一样的瘫坐着,还是没有搭腔。
薛铭终于忍耐不住了,索性硬气了起来:“你是不是心里头在责怪我把你的票延期了?这个怎么能怪我呢,我又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我也不知道武汉会封城啊,一千多万人的城市,说封就封,这个谁敢相信啊!”
薛铭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音量也越来越高亢,仿佛可以借着这股一路攀升的虚劲儿把心里刚刚冒烟的一处引咎自责的小火苗强行扑灭似的。
姚谦没有搭理薛铭,去给姚直春打电话。视频里,姚直春的脸色好像一下灰暗了许多。
姚直春靠在床上,半直起身子跟姚谦说话。
姚谦知道父亲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让人看到他大白天躺在床上的样子的。他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脑子又开始嗡嗡作响。
姚直春的情况看来比他预想的要糟。
“爸,你现在是什么症状?”
姚直春精力明显有些不济:“昨天还有些发烧,吃了退烧药,今天觉得好点。”
“烧退了吗?”
“刚才量过了,还是有点低烧!”
“爸,你要去医院,马上去医院,你不能再呆在家里了,去住院!”姚谦语气急促起来。
“医院都是满的,你姑姑去试过了,说根本住不进去,到处都是人,医生已经顾不过来了。”
姚直春的声音已经开始嘶哑,没有惯常的那种中气十足的洪亮了。他说:“你姑姑要你回来的时候……咳咳……给我和她都带点国外的那个……那个……蛋白粉……咳咳……她呀,还是迷信国外的东……东西……说是质量好点儿……咳咳……我觉得没什么必……必……要又不地什么高……高科技……国内国外都差不多……你看着……看着……咳咳咳……带点儿,是个意思……就行……”
姚直春一段话还没说完,好像气就用完了似的,一阵一阵的喘咳不止。他的手在胸前不停的拍着,脸憋得通红,良久,咳嗽缓和了点,气却越喘越重。
“看来……我们这身体都不能逞强了……以前有点……有点……什么小病小灾……挺一挺就过去了。”
姚直春说不了两句就又是一阵炸裂肺管似的咳嗽。
姚谦恨不能自己能从手机屏幕里伸出手去亲自帮父亲拍拍背揉揉胸,让他能好受一点。
乘着父亲咳嗽的间隙,姚谦迅速地低头抹了一把眼睛里的泪水。
“爸,你这个不是小病小灾,您要去医院,我联系一下国内的朋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送您去住院。”
“你……你就不要麻烦……麻烦……别人了……,这武汉都封城了……你上哪儿去找……找……人……,我……我……缓缓……会好的!”姚直春还在努力平复着刚才因为咳嗽而急促起伏的呼吸。他从来没有往更可怕的那个方向去想——他死不了,死是那么遥远的事情,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呢,他不会这么轻易的让死近他的身。
他想起有一次和胡心枝路过归元寺的时候,硬是被一个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僧人拦住了去路,要强行给他算一卦,说他南人北相,器宇不凡,可以活到99岁呢,不过中间会有一个小劫,过了这个劫就没事了——也许,应的就是这个劫。姚直春对僧人的这番预测潜意识里还是秉持着一种乐观的相信,胡心枝也没少说姚直春身上阳气十足,是的,凭着自己的这股子鬼神皆敬的浩荡之气,过个劫有什么难的。
在姚让的心中,也相信父亲死不了,在她从小到大的印象中,父亲从来都没有病过,生病只能是母亲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