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修记(小说)
13,
“你把你妈家里没用的东西趁着这次装修都给她扔了!”
“在我眼里看,那些没有一样有用的!”
许是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重了,装修老板又软了声音试探着问她。“你觉得那些东西有有用的吗?”
她笑。当然都没用。
但是她做不了母亲的主。那是她给母亲买的房子,怎么摆布就得母亲说了算。
母亲是什么都要留着。单单六七平方米的卫生间里大大小小的水盆,她数了数就有九个,常常一字排开,一个不算小的卫生间就没地方搁脚了。母亲一个也不让她丢弃或者拿出去让别人捡走。
因为母亲固执地要保留一些在她眼里没用的东西,她要忙碌的事情就格外得多出了很多倍。算上阳台,家里大小一共七个房间,她每天就像蚂蚁搬家似的忙着把东西四处挪动,从这个房间搬到其它六个房间,腾空它让师傅装修,再一样一样把东西搬回来,同时挤出地方搁别的房间的东西,需要清空另一间房间……如此循环往复。
她实在不想去回想那段日子的辛苦。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出过这么大的体力了——在时差没有倒好,每天最多睡四、五个小时多数时候只吃两顿饭的情况下,连续地干体力活。真的是体力活,压根儿不需要动脑,也根本没有时间动脑。
“难怪劳动人民好控制呢。”有时候她会忽然冒出这个念头,然而也只是一闪。
她像个机器人似的,每时每刻不停地劳作。要么是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搬来搬去那些笨重的家具;要么是踢踢踏踏地下楼扔垃圾,再呼哧呼哧地爬上来,有时她看着高高的楼层会恼怒自己:当初发疯了吗?买顶层。
那二十天里她上下楼估计有几百趟,反正她新买的三百个垃圾袋几乎全用光了。母亲为她专门买新垃圾袋扔垃圾还狠狠地数落了她好几天。
要么是她蹲在地上收拾母亲丢弃在床下沙发下桌子下墙角里的各种干瘪的发了霉的果核,揉成各种形状的擤鼻涕纸,脏兮兮的各种颜色大小不一的旧塑料袋,被剪得七零八落的碎布头,写满字的从各种包装盒上剪下来的纸片,以及各种她想象不到的东西……
她甚至找出来半袋子的袜子,五颜六色,有脏的,有干净的,有全新的没穿过的,有破了洞走了丝的……一共几十只。
母亲从来都不是擅长家务的人,却也并没有这么邋遢过,简直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难怪她不回来就没有一个亲戚登门来看望母亲。
母亲是怎么过日子的?她一个人怎么能把自己的生活放任到这种地步?她又是怎么从母亲的手底下长大的,长成了不一样的人?她脑中回旋着这些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她只能庆幸,幸好她已经长大了。
14,
母亲常常对着她笑嘻嘻地说,“没办法,我天生就是不会收拾家。”
她心里快要被母亲的笑激怒了——她从母亲的笑里看到了一种得意和炫耀。难道她天生就是会收拾家的,天生就是来给母亲收拾家的?
母亲竟然一点也不觉得把这满屋子的垃圾让她来收拾有什么可觉得愧疚。母亲也丝毫没有心疼她的身体的意思。也许她在母亲眼里真的还是个小孩儿,生龙活虎力大似牛精力无限……然而,她早就不是了。母亲怎么可以忽略这一点?
母亲真的爱过她吗?她一这样追问自己,就会感觉自己像一片叶子一样在狂风中飘摇起来,心也跟着生出暮秋般的荒凉。她便赶紧收住思绪,把自己从不知处叫回来,叫到眼前成堆的垃圾面前——装修师傅正等着她收拾出地方来好腾挪家具呢。
“我眼里就没有垃圾,没有不干净的东西。心干净就行了。你的心干净了,眼里就没有不干净的东西了,也就没有什么看着不顺眼了。”母亲说急了就会拍着胸口,以示自己的心干净。
她就真的被气笑了。她嫌弃母亲家里乱糟糟得像垃圾场,是说明她心里不干净吗?
当然从某种角度说,母亲这也算一种境界了。用表姐的话说,“姑姑,你用现在的话说叫’老年少女’,一辈子也没有成熟过。”
“姑姑,你这种个性适合出家,不适合婚姻,不适合做母亲,不应当有儿有女。”
她惊讶着表姐的通透,五年不见,经历过疫情里失去父母双重之痛的表姐好像一下子变成智者了。母亲却受到赞美似的咧开嘴快活地笑,牙龈都露出来了。
然而母亲又很享受她为她收拾屋子。母亲可以一边享受慢慢露出的房间地板的原来样子,一边会急眉皱脸地训斥她乱扔东西。为了留下一些完全没用母亲却觉得有用的东西,母亲会对她捶胸顿足,更有几次抬出了上帝的名义来阻止她,训斥她浪费,不听母亲的话,不是个孝顺的女儿——上帝会教训她的。
仅仅是体力上的累她也认了,然而精神折磨给她巨大的疲惫,有时会一下子压垮她。她觉得自己一生都在费力地摆脱母亲的精神控制,但即使她跑到国外去,她还是输了。
不过当她听到母亲说,她一个人在家里闷,孤单的时候,这些垃圾可以陪伴她,她就一下子全没有了力气去抱怨和反抗——母亲到底是可怜的,就随她高兴吧。
只是这一世的缘分,倾尽了就好。
母亲最令她佩服的却是,无论家里乱成什么样子,每次出门前一定要打扮得很精致,快披肩的头发整齐地梳成一个有型有款的发髻,在镜子里自己前前后后看得满意,然后把一个杂乱无章的世界往身后一扔,母亲光鲜鲜地出门去了。
仅有的一次,那天阳光灿烂,母亲穿着浅紫色的过膝真丝裙装,浅卡其色的裤子,头上戴着浅驼色的渔夫女帽——整个像少女的打扮。母亲忘记戴墨镜,她就把自己暗红色超大墨镜给母亲戴上,恰巧楼下停了一辆白车,母亲就靠着白车,笑得得意洋洋……后来她把这张照片给朋友看,她们都惊讶,“你妈妈还这么年轻精神啊,气色这么好,看上去像个老教授的样子!”
一切都是看上去。看上去的母亲很容易让一些异性倾慕,这些倾慕只能远远地消受。
母亲深知这一点。所以从来不带朋友回家,即使连楼上楼下的邻居们都谣传说母亲有不少男朋友。她就觉得好笑,他们知道母亲八十岁了么?连门都没有进过的人能叫男朋友吗?心情好的时候她也跟母亲开玩笑:“无论他表现得对你多倾倒,一定不要带他进家门,他会吓得转身就跑的。”
母亲倒是不觉得被冒犯,反而为这个笑话开心得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