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缸里的孙凤 (39)
“两位同学,你们也是新生吗?”说话的是一个瘦长脸很白皙的细高个子男生。
孙凤看看何琪,何琪看看孙凤,两人谁都不接茬,低下头继续扒饭。
见两个女孩儿不搭理自己,男生有些尴尬地在旁边坐下,也低头吃饭。但他只吃了几口,就突然一惊一乍地说道:“你两个是几班的?我是一班的,说不定咱们同班呢。”
孙凤斜着眼偷偷看了他一眼,心说自己是已婚人士,还是留给何琪去搭腔吧。
而何琪却面无表情,仿佛此刻除了吃饭全世界都跟她没关系。
见如此被无视,男生有点儿生气,心说我今天还真非要你们说话不可,于是他一扬手,把勺子伸到孙凤盛汤的饭盒里搅了搅。
孙凤气得跳起来,瞪着那男生,“哎呀!你干什么?真恶心。”
“原来你会说话,我还以为一中开始招哑巴了呢。”男生挤着眼睛,得意地说道。
孙凤看了看自己的汤,觉得没法再喝了,于是端起来,一扬手倒进男生的饭盒里,然后觉得占了上风,便咧嘴一笑。
男生的饭盒里有菜有饭,现在又泡了菜汤,立刻烂呼呼的象猪食,看着很恶心。
孙凤得意地看着那男生,心说看你怎么办?
那男生忽然站了起来,举起手里的大钢勺就朝孙凤的头拍过来。
孙凤吓得一闭眼睛,但等了半天勺子也没下来。孙凤抬眼一看,见那男生拿勺子搅了搅自己的饭菜,连汤带菜带饭一起吃了起来,还不停地吧唧嘴,好像在吃什么珍馐美馔,一边吃一边用眼睛瞟孙凤,摆明了在挑衅。
孙凤败下阵来,不再看他,只低头吃饭。正吃着,男生的勺子又伸了过来,这回孙凤早有准备,扬起自己的勺子砸在男生的手腕上。
那男生哎呦一声,手里的勺子喀喇一声掉在桌子上。
见造成了人身伤害,孙凤拿起饭盒,拉着何琪撒腿就往宿舍跑。二人回到宿舍,坐在桌边继续吃。有了刚才的共同战斗经历,二人之间话多了起来,一花一朵都能嘻嘻哈哈地讲上半天。
正在说笑,门开了,一个肤色微黑鼓鼻子鼓眼的女孩走了进来。
“胡敏!”孙凤一跃而起,上前拉住了那个明显小些的女孩。
胡敏鼓鼓的小脸有些汗湿,好像刚跑过。她眨眨鼓溜溜的眼睛,“孙凤!你怎么才到?我昨晚上就到了,我妈说万事要赶早。我是咱们宿舍第一个到的。”
何琪也走过来,悄悄拉了孙凤一下,低声问:“你们怎么认识?”
“这是我们清水县的中考冠军,姓胡名敏字小囡,我记得比我小三岁呢,今年才十二岁。欸,你妈呢?她能放心你一个人?”孙凤想起体检时那个亦步亦趋的母亲,说道。
胡敏立刻笑得眼睛弯成了初一的月亮,身子往上一窜,四肢同时大字型一展,说道:“终于摆脱她了,没妈的日子真美妙,真呀么真美妙。”
最容易开心的年纪,三人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齐啸从火车上下来,走在离岭镇的石灰站台上,竟觉得满天的星星都换了岗,全部生疏了起来。孙凤走了,走之前在他身边画了个圈,别人进不来,他也出不去。
他和整个世界有了隔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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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开学第一天。
八点上第一节课,七点半早自习,七点就得吃早饭,早饭前半个小时操场跑圈,有老师监督,以此上推,所以每天需要六点起床。
于是六点钟就有宿舍管理员打起床铃,铃声突兀且震耳欲聋,把孙凤吓得以为出了大事。
还好年轻人精力旺盛,迷迷瞪瞪出去,操场上跑了几圈后,就一个个打打闹闹,精神得不得了了,然后一路叽叽喳喳去食堂吃饱饭,再打着嗝去教室上早自习。
第一个早自习不学习,而是分座位。座位的分派完全民主制,个人挑自己顺眼的位置坐,早到早得,邻座或同坐也是挑自己顺心顺眼的。
胡敏刚要喊孙凤过去,何琪先大声宣布:孙凤,咱俩坐一起。
于是孙凤跟何琪坐在了一起,但她回头一看,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个老对头。
“这回该搭理我了吧,咱们同班还邻座,你说多有缘。我叫吴城,你呢?”
孙凤装聋子不理人。
“不告诉我也行,等一会儿自我介绍的时候就知道了。”吴城说完,又把手腕子举到孙凤眼前,指着红红的一个印子说:“你看看,都给我打紫了,现在我都握不了笔。你说一会儿我要是告诉老师,说你无故殴打同学,你是不是就有大麻烦了?”
孙凤把漂亮的大眼睛一横,耍起了赖,“谁看见我打你了?”
“诶!小丫头,你怎么不承认呢?你看,我的手腕子就是物证,”吴城又一指何琪,“她是人证。”
孙凤歪头问何琪:“何琪,我打他了吗?”
何琪头都没抬,“没有,没看见。”
“嘿!你们这俩女流氓!”吴城梗了梗脖子,随即笑了,“算了,好男不跟女斗。不过我现在坐你后边,你可得文明点,以后不能随便打人。”
孙凤见他没事找事,没话找话,就不再理他,继续整理书桌。吴城见小美人又对自己视而不见,心里不由得有点儿惨愁。
前座的一个短发女孩回过头来,对孙凤自我介绍:“我叫石梅,咱俩一个宿舍。昨晚我回宿舍时你已经睡着了,还打呼噜,那么多人都吵不醒你,真能睡。今早晨起床还最晚。你叫啥?”
吴城听了石梅的话,又来了劲,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大声说道:“啊,你还打呼噜?你是女生吗你,不但随手打人,还打呼噜,啧啧,将来能嫁得出去吗?”
孙凤觉得吴城很烦,便白了他一眼,不理他,只对石梅说:“我叫孙凤,对不起,因为昨天太兴奋,所以就早早睡下了。”
“嘿!你是什么特殊材料打造的?人家兴奋都是睡不着,你兴奋时睡得象,象,象那什么。”吴城说到最后,没敢把那词说出来,只是两眼闪闪地看着她。
孙凤气得不行,心说有这么个邻座,这三年还不得被他烦死?想换个座位,但四下里一看,发现全班已经坐满了。
孙凤正在心烦意乱,咣咣地走进来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中等身材,满面红光,双眼豹子一样犀利而直率,整个人神采奕奕。只是当他低下头去的时候,稀疏的头发使得他的头顶破绽百出,不过头发被烫的波浪滔天,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发量少的气势。
班级立刻静了下来。中年男人把手里的一叠纸放在讲桌上,然后两手拄着讲桌,向下边看了一眼,眼神虽然锐利,但神色温和却又不失威严。
“同学们,我叫郑永,郑成功的郑,永远的永,是你们的语文老师,也是你们的班主任。接下来的三年,我们将同舟共济,守望相助,共创辉煌。”郑永说完,回身拿粉笔在黑板上写下郑永两个字。字写得龙飞凤舞,大气磅礴。
郑永扫视一遍下边的孩子们,朗声说道:“今天的第一节课,是师生见面并互相介绍。现在,我每念一个名字,请站起来做一下自我介绍,再跟同学互相打个招呼。”
于是,郑永每念一个名字,就有个孩子站起来,或大方或腼腆地介绍自己,从哪里来,擅长什么,喜欢做什么等等。
有的说爱唱歌,有的说会弹琴,有的说会刺绣,还有人说会画画,等等。
这些孩子没有一个来自农村,最差的也是来自某某镇的,而且个个又多才多艺,于是孙凤就像被猎人堵在绝路上的小兽,越来越紧张。她绞尽脑汁地想自己的特长,却发现,如果刷锅洗碗喂鸡不算才艺的话,那么自己除了学习,什么都不会。
很快,轮到何琪自我介绍。
何琪站起来,象走T台的模特一样,朝每个方向亮了亮相,然后说道:“我叫何琪,本市人,我会写毛笔字。还有个小我两岁的弟弟。”何琪的表现比孙凤预期的要大方的多,至少让她很羡慕。
众人鼓了掌,何琪便坐了下来。
孙凤越发地忐忑不安,连不起眼的何琪都会写毛笔字。孙凤从小学到现在,从来都是老师的宠儿,也从来不知道自卑是个什么东西,而现在,她自卑得竟有些后悔报考江市一中了。都说宁为鸡头,不为凤尾,而现在的孙凤,可能连鸡尾都算不上,是猪尾巴。
何琪之后就是胡敏。孙凤暗想着自己与胡敏都是来自边疆穷县,且看看她都有些什么拿手的。
没想到年纪那么小的胡敏竟然如此多才多艺,不但会花样滑冰,会吹笛子,还会跳俄罗斯踢踏舞。
“而且,胡敏是我们学校年纪最小的学生。胡敏,争取考科大少年班。”郑永笑着补充道。
别人的五彩斑斓立刻衬得孙凤这张一无所有的白纸更加苍白。她的自尊心彻底土崩瓦解,然后灰扑扑地直落到了地面,泯然于尘埃里。
原来,她需要仰视所有人。
她脸上发烧,极度不安起来。心里算着姓氏的拼音排列,看着快到石梅,就眼巴巴等着看她会有什么特长。
轮到石梅,就见她从容地站起来,甜甜地朝大家笑着自我介绍:“我叫石梅,本市人。我没有什么才艺,只会学习。”说完,便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孙凤激动的如被当庭被释的犯人,心说可算是有跟自己一样的了,没才艺也没什么特殊的嘛。但接下来班主任郑永的一句注解,又把她打回到了猪尾巴的原形。
“我多说一句,石梅是我们江市一中录取学生里分数最高的,也是咱们省的中考状元。”郑老师说完,赞赏的眼光覆住石梅。
孙凤再次重重地跌回到尘埃里,同时哗一下子,心里涌进来一大坨冰,冷得她血液不通,思维不畅,脑子从来没有这么迟钝过,以至于何琪摇她,才意识到轮到自己介绍了。
自尊是骨头的最主要成分。孙凤觉得自己浑身软塌塌的,站也站不直,脸也滚烫,越想着应该大方,脸越发烧,身子也越扭捏。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猥琐得不行,肯定是一副上不了台面的小家子气样子。
她竭力让自己平复下来,努力回想刚才的同学都是怎么做的,怎么说的。深吸一口气,再重重地吐出去,然后就学着先前的同学们那样,转过头来先给大家看看。她刚一转过头,正对上吴城已经严肃起来的脸。
吴城悄悄向她竖起两个大拇指,并微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