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和蒙太奇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这是李白写的《听蜀僧濬弹琴》。非常喜欢，点评一下。

有色彩。 字面直接可见的有 “绿绮”，“碧山”。 “万壑松” 是满眼苍翠；“霜钟” 写出了古铜大钟的冻白色，那份高冷肃穆隔屏可感；“秋云暗几重” 渲染乌云四合，黄昏将尽。层林叠嶂的苍翠四溢，几乎要溢到了画面外，有 “峨眉峰” 作背景。

有声响。“如听万壑松” 写的是松涛；“洗流水” 听得见清泉潺潺；袅袅不绝的 “余响” ，与远处的 “霜钟” 相应和。

有动作。 “抱” 琴； “下” 山； “一挥手” 弹琴；“听” 琴；琴声如 “流水”叮咚， “洗” 去内心烦忧；余响 “入” 远处的钟声和更远处的松林碧山。最后两句，名词 “暮” 和形容词 “暗” 作动词。 

交代季节，天气和时间，不动声色。“秋云” 和 “霜” 说明是秋天。“暮” 点出天色渐晚。“暗几重” 告知天气多云，阴天。

对仗工整。首联 “僧” 对 “峰”；颔联 “一” 对 “万”；颈联 “流水” 对 “霜钟”；尾联 “碧山暮” 对 “秋云暗”，“不觉” 呼应 “几重”。非常灵动自然。

用典巧妙。“绿绮” 借用了汉代司马相如的名琴。高山流水知音的典故用了两次。“为我一挥手” 说的的俞伯牙，来自嵇康的《琴赋》“伯牙挥手，钟期听琴”。“客心洗流水” 则自比钟子期。“霜钟” 而字貌似浑然天成，其实也用了典，出自《山海经》知霜而鸣的九钟。《中次一十一经》写说：“又东南三百里，曰丰山。有兽焉，其状如蝯，赤目，赤喙，黄身，名曰雍和，见则国有大恐。神耕父处之，常游清泠之渊，出入有光，见则其国为败。有九钟焉，是知霜鸣。其上多金，其下多榖、柞、杻、橿。” 我有新发现。《山海经》里 “见则国有大恐” 的怪兽 “雍和” ，跟雍和宫 “撞名”。不知雍正帝赐名雍和宫时有没有意识到？！

但这首诗最让我着迷的，是诗句里的视角变化。五言律诗，四联八句，每一句的角度都在变换，做到了一句一景。近景远景，重叠交替。且细读：

蜀僧抱绿绮 （近景），西下峨眉峰 （远景）。

为我一挥手 （近景），如听万壑松 （远景）。

客心洗流水 （近景），余响入霜钟 （远景）。

不觉碧山暮（远景），秋云暗几重 （远景拉近）。

    一琴两人的听琴图，人物简单，甚至单薄，但变换的叙述角度创造了丰富的层次和意境。让我想起电影里常用的蒙太奇手法。何谓蒙太奇？网上搜来的定义：“蒙太奇组合一系列不同地点、不同距离、不同角度、不同方法拍摄之多个短镜头，编辑成一部有情节之电影。” 说白了，就是同一个场景从不同角度取景，叠加重复，回环往复，一咏三叹。 原来，李白是蒙太奇大师。

    再举个例子，对比一下。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好诗！千古名句没得说。但跟李白这首一比，就觉出了差别。《绝句》四句写四景，从近景（黄鹂，白鹭）推到远景（西岭），更远景（万里船），从近到远，是单向的推远。四幅景色之间有联系，但不紧密，少了回旋呼应，好像四幅屏风一字排开，各自成章。李白听蜀僧弹琴，则是近--远--近--远--近--远，层层叠叠，极有布局谋篇的巧思。

题目说僧人名叫 “濬”，但诗里只说 “蜀僧”，不提名字，反添神秘感。另外，开门见山说蜀僧 “西下峨眉峰”，远来的和尚不但会念经，还会弹琴：）（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