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385) 难兄
【3月18日 星期五
又开始走上坡路了,写了整整6000字,顺利极了,高兴得很。
看话剧《石油凯歌》,凑凑和和。主题是明确的,给大庆人下了几个形象化的注解。第三场学毛选演得太说教了,看不出艺术的特殊功能。指导员在全剧中形同虚设,到时候就请他出来念几句经,再公式化概念化不过了。用这样笨拙简陋的手法突出政治,是非常容易的,但我不愿为之。毛泽东思想不是成天挂在嘴上,而应该体现到行动中去。看过最近出的一些戏剧和电影,我感到政治好象是抓住了,可艺术却扔在一边。
观众里见到张瑞芳,很朴素,老了。
3月19日 星期六
写林樱和洪烙闹翻一段,原以为一定能够写好的,可是越写越勉强,花了一个上午,只写了1800字,再也写不下去了,只得草草收兵。
中午出去看了场《钢铁战士麦贤得》,感到作家当前面临一个大问题:如何理解今天今天的时代特点和英雄人物?现实中的英雄在毛泽东思想的哺育下越长越高,大多数作品中的英雄人物已经够不着了。这怎么行?可怎么写呢?无论麦贤得还是欧阳海,人们看到的都是他们生命中最(后)闪光的时刻,但他们如何成为英雄的,这个过程交待则是作家的任务。麦贤得的纪录片太短,交待不了。《欧阳海之歌》就交待清楚了吗?也未见得。尽管这部小说几个月来好评如潮,但我总觉得里面的人物还是缺乏变化了一些,还是太完美了一些。而且不少细节一望可知是作者自己加进去的,比如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大量“心想”、“回想”、“琢磨”、“心里说”、“心里默默地说道”,作者从何处知悉?当然我没有否认这是一部好作品,我只想自己的作品更加真实一些,人物性格更加丰满一些。就算是真的英雄,也会有七情六欲,也会有犹疑畏缩的时刻。我要写出性格的成长变化来,这样才有真实性,才能打动人。
3月20日 星期日
今天休息。上午寄出给文燕的包裹,然后去看《上海之春》。片名不错,内容欠佳,特别是几个大合唱,词曲都很一般。唯一可取的就是政治性强。交响乐更没有听头。
下午一点到劳动人民文化宫,看中国杂技团三队的表演,都是些小鬼,观众却以老人居多。之后参观了李素文学习毛选展览会。出来时,见另一个展室挤满了人,原来有场象棋比赛。台上两个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头,慢慢腾腾,半天才下一步,看得我直性急,可就有这么多人耐心等待,怪哉!要是吴朝奉在这里,大概会甘之若饴的。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一个人整日呆在屋里爬格子,他们恐怕同样不能理解。但我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呢?好象自己也越来越不明白了。
3月21日 星期一
继续前进,写了7800字。
十多天下来,与周围几位难兄都认识了。中午,我们这些业余作家听王维玲摆龙门阵,所在房间正是名著《红岩》的诞生地。
“梁斌写书经常忘我,身体很坏,直写到耳朵出血还不歇笔。罗广斌写《红岩》也非常刻苦,乌兰巴干写得淋巴发炎。后两个人的特点是不怕改,特别是乌兰,他的东西是硬改出来的,第一、二、三稿都看不出写的是啥东西。可有些人就怕编辑给他提意见,老是叫苦连天。”——这话等于给我敲了警钟。
他又说罗广斌和杨益言改写许云峰一段几乎已经无力突破了,编辑带他们去看26届世乒赛,庄则栋拿了个冠军,回来他们就突破了难关。而庄则栋三年后在去南京参加全国锦标赛的火车上,又谈到《红岩》对自己的激励。两件事交相辉映,一时传为佳话。
王君还说中宣部陆定一部长最近指示:今后工农兵作者的稿费每千字不能超过2元。言下之意是我们不要为名利而写作。
房间靠墙放着一个大立柜,未锁,我打开一看,里面堆满了文稿。我随意抽出一本来,是东北诗人蔡其矫写的叙事长诗。他是知名作家。再往底下一瞅,还有两大厚本,快赶上荷马史诗了。我问王君这些文稿堆在此处是怎么回事,他说都是不用的,准备退稿,但人手不够,正在向北大求援,请中文系高班学生帮忙写退稿意见,然后寄还本人。我听了觉得寒心,深感出书之难,作家不好当。
3月22日 星期二
写了4800字。
下午4时25分,北京发生地震。屋里吊灯乱晃,人可以非常明显地感觉到震动。到了傍晚,门房老头来通知,说9时到11时可能还有地震。
难兄们来我处玩,其中有位解放军是浙江老乡,他在西藏当了半年兵,谈及当地人不讲卫生,两性关极端混乱,等等。
入夜,有些人搬了家,大概是担心出版社这些老古董的房子经不起震。我也不敢睡觉,出去转了一圈,直到12点。很多小孩都在外面玩,街头巷尾,人们争说地震。听了一阵,我明白这是邢台地震的余震。主震发生在8号早上5点半,那时我还在车厢里迷瞪,火车6点到达北京,我一点也没觉出来。
3月26日 星期六
又进入了低潮阶段,一连四天,都写不出什么东西来,实在没有办法。
难呀,真是难极了!写着写着,情节发展与自己的思想感情和生活感受脱节了,于是笔下的人物失去了光彩,他们全成了没有生命的木偶。这时写作就索然无味了。什么道理呢?主要还是缺乏耐心,心中着急,怕苦畏难,再加上当前对《欧阳海之歌》的评论给自己带来的压力。说老实话,起初我并不认为这是一部很出色的作品,它的语言过于张扬,不太合我的口胃。可后来那么多人喜欢它,又有理论权威出来给它极高的评价,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欣赏能力有问题了。这是很要命的一件事。我一直努力想把东西写好,可现在不知道什么才是好东西了。写不出的时候,我也想拿它作参考,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它的风格和我差别太大,我学不会的,硬学还学出毛病来了。但压力仍然在那里,这是无可否认的。
中午,在资料室首次遇到王济民同志。他和我谈了一下,把社里不重视我稿子的怀疑基本打消了。这个人虽是初相识,却有一见如故的感觉,比王维玲亲切,也没什么架子,没有老学究的味道。我跟他说说自己的苦闷,他鼓励鼓励我,我心中不象之前那样排解不开了。
回来,做了一个最后冲击的计划。我这些日子对自己也放松了,时间抓得不紧,写不出就甩笔,那怎么成呀!
3月27日 星期天
上午去大姐家。
下午参观民族文化宫,残酷的西藏奴隶社会。人类就是这样演进过来的。
3月31日 星期四
组织最后冲击,四天下来,写出19800字,平均每天4950字。剩下的篇幅不多了,胜利在望。
晚上与难兄们聊天,得知王济民是个右派,相当出乎意料。他看着和我年岁相仿,性格尤其温和,怎么就栽了跟头?不过中青社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出几个右派也不算稀奇。其中最有名的当数萧也牧,他的小说《我们夫妇之间》50年代初很有名,后来遭到批判,他便从文坛消失了,没想到居然窝在这里——他换了个名,就是阙主任那天提到的“吴小武”。】
2022-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