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时光
新冠的那段日子(二)
《阁楼时光》
我很享受坐在阁楼的窗前, 捧着一本书和一壶清茶, 静静地让时光流淌。
这窗并不大, 但做得很繁复, 玻璃有二层, 冬天可防寒。木条把玻璃隔成一块一块的, 好像以前的人还没有掌握造大玻璃的技术,不过这倒另有一番风韵, 能引起复古的遐思。
特别是顶上半圆的固定窗, 那弧形的木头是很难弯曲的。据说, 这项技术在十九世纪的维也纳做得最好, 然后把玻璃切割成形, 也真是为难了前人的匠心。
这穹形让我想起教堂里的窗, 当然教堂里的是彩绘的玻璃。这窗属于什么类型, 我不知道, 但这幢房子是20世纪初造的, 此时新古典主义正流行。
这也是我最喜欢的风格。
3月20号, 疫情在挪威正盛, 我发了低烧, 就自觉搬到阁楼, 这是全幢房子中最小的一个房间, 小让人觉得安全。
20多年前在圣彼得堡, 先参观了沙皇美仑美奂的行宫, 俄国朋友就把我们带到了一幢平常的小别墅, 说其实沙皇一家渡假时, 绝大多数时间不是住在宫殿, 而是住在这幢普通的房子里。
大概空旷让人感到孤独, 小巧却授人温馨, 高贵如俄国沙皇, 也有一颗凡人之心。
我搬进阁楼的第二天, 烧就退了, 全身一股清爽, 但由于世界局势, 全家一致同意把我关闭。
这个病毒带来的不可知性, 就是让健康的人可以享受病人的待遇。
基于孩子们年青, 一日三餐由他们送到房间门口, 其间还有茶水。 时不时, 保持距离, 敞开门, 他们还陪我聊聊天、做做操。
只是他们坚决不允许我老公上来探視, 所以是君在楼梯下, 我在楼梯上, 每日隔面不能見, 诉诉话而已。
也算是集万千宠爱在一身, 这样的隔离我倒真不在乎, 大可以延续下去。
虽然这样, 但大部分时间我还是一个人在阁楼里, 读书、发呆、遐想。
我想起上海太外婆的小阁楼。
父母是双职工, 所以童年时我常常被送到亲戚家小住几天。太外婆和舅公公一家住在一起, 在虹口区, 离虹口公园很近, 是典型的上海石库门, 每幢房紧挨着, 很适合飞檐走壁的那种。
走出后弄堂, 是一条河, 我记不得名字了, 但肯定不是苏州河, 应该叫什么泾啊浜什么的。
当然那时我是不能一个人去河边的, 岸墙很高, 要看到河, 总得是坐在河堤上, 然后是阿姨啊舅舅拉住我。
记得有一次, 大舅舅给我买了一个石榴, 我就坐在堤上, 一粒一粒地吃, 然后把石榴籽一粒一粒地扔到河里, 我想那时我一定很快乐, 要不怎么会对这样平常的事记忆犹新呢。
太外婆一个人住一间角子间, 很小, 就如我的阁楼, 一床一桌一椅, 简单却非常整洁。
记忆中, 每晚太外婆总会跪在床前祷告, 她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心诚的人什么都是干净的, 太外婆火化后, 舅舅们说她的骨头都是雪白的。
在阁楼里的时光, 我一直在怀念上海的岁月。很多年很多年以前, 冬日的一缕阳光照进阁楼, 暖暖的, 我喜欢那种感觉, 依偎着亲人, 在狭小的空间, 做着伟大的梦。
上海, 少了石库门, 少了亭子间, 哪里还是上海?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 让每个城市的面孔都成了千篇一律, 哪里还有上海的烙印?
浦东的剪影, 每次我都得细瞧, 世界上的电视塔, 从多伦多到惠林顿, 乍看Skyline也都累同。
高楼一幢幢地矗起, 钢筋水泥间还存在几块绿色, 森林中偶尔射进的一束光, 就是那么珍稀。
这不是我的上海, 我的上海是小小的阁楼、 窄窄的弄堂。
那时, 大人们老逼我晚午觉, 我睡不着, 就望着天花板上的灰渍做梦。午后的阳光缓缓地爬进阁楼, 世界寂静无声, 朦胧中, 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 “叮叮当、叮叮当”, 回荡在窄小的弄堂里。
下班的时候到了, 弄堂里就会热闹起来。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 静寂中海鸥的几声吱叫总让我想起上海弄堂里的自行车铃声, 由远而近, 越来越清晰。
逝去的人早已逝去, 上海也再也不是我的上海, 我在怀念什么呢?
我在怀念时光, 那一段慢慢的、亲爱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