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妹和市场街》(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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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妹回到家懒得吃中饭,她在上床趴成一只虾,两只手紧紧抱着浆糊脑袋。
“幺妹!吃饭啦……”“一会儿没得菜咯……”楼上传来母亲和大妹的催促声。
幺妹把枕巾抓过来捂住耳朵。
昨天,昨天……她的头脑里满是昨天的情景。
那是一个火红的清晨。解放碑附近的每一个居民都和幺妹一样,照常被“完蛋广播站”的高音喇叭吵醒。
山城的革命烈焰随着气温的升高愈燃愈烈。红卫兵革命小将的热情就像不停地往里面输送氢气的气球,又大又圆,冉冉上升,越飞越高,越飞越急,越飞越远。
告别太阳花出门,幺妹和陈三娃手牵着小手儿,打着飞腿向重庆市革命中心——巍峨耸立的解放碑跑去。
解放碑的下面有一个可以演戏的大台子。台上一对男女红卫兵打扮一模一样,身穿白衬衣和蓝布长裤,胸前佩带毛主席像章,手臂佩戴红袖章,一手挥舞红宝书一手拿着小喇叭(半导体扩音器),且都戴着眼镜,除了女的脑袋后面多一双毛刷子以外,其它别无二致。活脱脱一对龙凤胎。他俩正在唇枪舌剑地相互攻击。台下成百上千的白衬衣,连成一片白色的海洋,红旗、红袖章和红佩章就像红浪花在白海洋中翻腾。两个小娃儿追逐着红色的浪花不放,直瞅得眼睛发胀发疼发红,跟得了红眼病似的。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经历了那次母亲严厉的教训和可怖的老鹰袭击之后,幺妹始终记住母亲谆谆教诲,再不敢贸然地往人堆里钻了。她和陈三娃像两颗滑不溜湫的水银,从台前的侧面轻而易举地滑到了最前排的中间。他们把头仰到不能再仰的程度,瞪着急于想弄明白事态的眼珠,竖起灵敏的兔子耳朵听了半天才似懂非懂他们在讲什么。
原来那个男红卫兵是“反到底”的代表,女红卫兵是“八一五”的代表。
在如何看待革联会(许多地方叫革委会,由地方部队和造反派、红卫兵几方代表组成)的态度上产生了分歧,重庆造反派分裂成两个派别。“八一五”是支持革联会的,被对立面称为“保皇派”,“反到底”是要砸烂革联会的,因此被对立面称为“砸派”。他们各自都认为自己是真正的革命派,而对立面是假革命、修正主义。反到底认为八一五在执行“红十条” (中共中央关于抓革命促生产的十条规定)时,用生产压制革命,另外,本来是在造市委的反,八一五却在造反大会上吃了市委发的麻饼和汽水,沦为被收买了的保皇派。为了标榜自己是真正的革命派,他们给自己取名反到底,意为绝不半途而废。反到底抓住吃麻饼事件,把八一五的人丑化为“麻子兵”。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1966年下半年派系在重庆萌芽,但尚未旗帜鲜明地分为“八一五”和“反到底”,当时叫做保皇派和砸派。12月4日重庆市体育场内外发生了数万人的大规模流血冲突。二妹和她的反到底战友们亲自经历了那场惊心动魄的斗争,目睹了两派从激烈的争论开始发展到动用木棒、钢钎、砖头的博弈,双方都伤亡惨重。二妹侥幸地逃过鬼门关,她正往回家路上跑的时候,被几个战友拦住说,保皇派的人打死了砸派8个人,并且企图抢走死尸,毁尸灭迹。现在他们要分几路想办法截住尸体。二妹正在犹豫跟不跟着去,只见打头的男生把手臂一挥,叫道:“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革命的跟我来,不革命的滚蛋!”二妹可不愿意被战友小觑,心一横就跟着去了。他们围追堵截无数条马路,从菜园坝火车站到朝天门红港码头,只要一见到前面有黑黢黢的人影就喊话:“站住!是麻子兵吗?你们把烈士的遗体运到哪里去了……”可是每个人都把声音都喊哑了却一无所获。
整夜二妹都未归宿,急得刘小珍通宵未眠。第二天临近中午时分,二妹在全家人的翘首盼望中带着一身疲惫、满面憔悴闯进家门。任凭家人如何追问,二妹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就是不说话,她一只手捂着喉咙,另一只手指着张开的嘴巴,原来已经封喉了。
刘小珍用了各种各样的土偏方给二妹医治喉咙,但起色不大。这次拦尸事件导致二妹成为永久牌“沙琪玛”(沙哑嗓)。那阵子,二妹坚持用“沙琪玛”和战友们一道,每日动情地唱上好几遍悼念已亡战友的歌曲:“亲爱的战友你在哪里?/那天我们一同去开会/在会场上失去了你……”
那些反到底还真拥有上天入地的牛逼劲,最后不但找回了那八个战友的整尸,而且为了激发战友们的革命斗志,赢得不明真相的群众对的同情和支持,激发人们对保皇派的痛恨,他们在大田湾体育场摆尸展览好几天。据说展覽那几天人山人海,参观者挤得水泄不通。大妹和梁光头的妹妹梁四妹把鞋子都挤脱了才挤进去。看了回来,两个人几天都吃不下东西,端起饭碗就想呕吐。为啥?因为那8具遗体之一,头上还直直地插着一根起码四、五尺长的钢钎,那张看不见眼睛鼻子的肿脸已经膨胀成一个洗脸盆了。不过事后八一五又说反到底很卑劣,是从医院停尸房抢来死尸冒充顶替的。反正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焉知谁是谁非?
震惊国内“12.4”事件是西南重镇重庆文革武斗的开端。此后,两派更加势不两立,明确地分为“八一五”和“反到底”。但在67年的春天武斗还没有完全白热化,双方通常在激烈的辩论时用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来做挡箭牌。
现在台上那对“龙凤胎”辩论的依然还是那个永恒的主题:“到底谁是真正的革命派?”
男的嗓子很沙哑像一只不安分的小公鸭在嘎嘎嘎地喊,女的嗓子尖利而清脆,像聒噪不安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
小公鸭飞快地嘎嘎嘎:“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既然如此,我们的革命立场必须明朗坚定,否则就不是真正的革命派,比如你们八一五……”这声音,就像若干年以后的动画片里经过技术处理的语速超快的唐老鸭在说话。
麻雀满脸的不耐烦,前后踱了几步,不停地甩头,终于忍无可忍打断鸭子的话,质问道:“你凭什么说我们八一五不是真正的革命派”?声音也像经过技术处理过的变了调的麻雀声,又尖又高,小喇叭发出呜咽怪氣的反抗,把人們的耳膜都剌破了。
幺妹和陈三娃不约而同地用手捂住耳朵,但完全是隔靴骚痒,无济于事。
“你们岂止是不革命?哼!”小公鸭藐视地冷笑。
麻雀一听,立即打断小公鸭,气势汹汹地道:“难道你还想诬蔑我们八一五是反革命?你你你……血口喷人,必须当着革命群众的面澄清事实!”
“对!叫他说清楚!”台下的八一五们义愤填膺,像一只只严阵以待,颈毛倒竖的红公鸡。有好几只红公鸡摩拳擦掌骂道:“他说不清楚就是造谣,老子就打他个龟儿子的!”“对头,打他个龟儿子……”旁边有几个反倒底的听见了就针锋相对地回击道:“不要恁嚣张,看哪个龟儿敢先动手,老子们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只见台上的小公鸭胸有成竹地将红宝书在空中一挥,大声喊道:“革命群众们!不要慌!不要忙!大家静下来听我说。相信许多人记忆犹新,就在昨天下午,我们反到底的游行队伍,途經解放碑碑朝红港方向行走的时候,他们八一五有人从小什字糕点公司大楼上的窗口伸出一把长扫把,一边扫一边对着我们的游行队伍喊道:‘横扫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嘿嘿……”麻雀冷笑两声反问道,“难道不可以喊这样的革命口号吗?这是毛主席老家人的指示!”
小公鸭转过脸来从容地反问:“难道可以吗?”他忽然向前跨了几大步,向台下的观众喊道:“革命群众们。反到底战友们!大家想想,当时我们游行的时候手里举着什么?”
震耳欲聋。他手中小喇叭不甘寂寞,发出嗤嗤丝丝的怪叫,幺妹和陈三娃不得不再次捂住耳朵,站在他们身后的一位反倒底的红卫兵很不以为然地拍了拍他俩的头,教训道:“小崽儿,堵耳朵干啥子?听不懂就走开一点,不要在这里占着茅坑不拉屎!”这番话吓得幺妹他们再也不敢捂耳朵了。
“举着什么?不就是标语横幅和毛主席的像……”台下的反倒底异口同声地吼道。
“对了!当时我们队伍中的许多战友高举着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的画像,而他们八一五居然敢在高处拿着扫把边扫边喊,‘横扫一切害人虫!’……”
小公鸭得意地一扬头,鼻梁上的眼镜被万丈激情震了下来,他连忙用手中的红宝书把它顶上去。
麻雀反应极其灵敏,马上指责道:”你干啥子?红宝书可以用来做这样的事情吗?“
“这纯粹属于无意识。”小公鸭立马辩解道,连忙把红宝书紧紧贴在胸前。
“既然你是无意识的,那么昨天下午我们八一五的行为也是无意识的呀。”
“专门拿扫把扫游行队伍和毛主席的像,还喊出那样的反动口号来,怎么能说是无意识的呢?”
台下革命群众议论纷纷,骚动不安。就连八一五自己的人都沉不住气了。
对头呀,他说得对。啷个能在楼上拿扫把乱扫呢,毛主席在队伍里头呀。这是哪个哈宝儿(重慶方言:傻瓜)出的馊主意嘛。八一五的人开始内讧,埋怨起糕点公司楼上的革命战友来。你看,你看,现在被别人抓到这么大个把柄,啷个开交哟!这可是一个原则问题、立场问题哟!八一五的人这会儿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麻雀十分机智地跨上两步来到台沿,振臂高喊:“革命的同志们!八一五的战友们,大家绝不能被他的妖言所迷惑。”随即她转向小公鸭两手一摊,斩钉截铁地问道:“你能拿出人证物证来吗?”
对!对!对!叫他拿出证据来,八一五们终于打破了尴尬的沉闷,他们开始佩服这只小麻雀的身上具备的柳条般的灵活性。
嗖!嗖!嗖!好几个反倒底的人跳上台去作证。其中一个急不可耐地去夺小公鸭手中的半导体喇叭。“等一會兒,莫慌!”小公鸭拂开战友的手,说:“有位老人家有话要说。”
一位白发苍苍、弯腰驼背的长者,在十来岁的孙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上台来。小公鸭立即将小喇叭对准白发长者的口。老人的牙齿掉了许多,一开口就像在吹破口琴。
“革……命的群众们,红……卫兵小将们,我……首先声明,我……不是哪一派的哈。我……只是想站在公正的立场上,证明一下这个事实。我用我的老命担保,刚……才他说那件事情,是……我亲自耳闻目睹的。”他用微微发抖的食指着小公鸭说道,然后又收回那只瘦骨嶙峋的手,紧紧地握成拳,慎重地举过肩头,一字一句地说:“我、向、毛、主、席、发、誓!”
白发是长者的桂冠,再加上他又向革命群众心中永远不落的红太阳庄严宣誓,所以他讲话时台下鸦雀无声,很明显俘获了大多数听众的心。
“哗……”反倒底的人为他的信誓旦旦而热烈鼓掌。就是非反倒底的人,比如像幺妹陈三娃这一类的中立者,也在心里佩服老人家的大无畏精神。甚至连八一五的人也自觉理亏而无地自容,他们中有人三三两两悄悄撤退。巧舌如簧的小麻雀的脸儿也青一块红一块白一块紫一块的,活像玩起了川剧脸谱的把戏。小公鸭用轻蔑的目光打量着她,那神情好似在说:“哼!你那是老子的对手!”幺妹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她最看不得别人丧魂落魄,这时的小麻雀在她眼里已经变成受人欺负的亲姐姐的化身,因为大妹是他们学校八一五战斗分团的小头目。幺妹多么希望麻雀能够找到下台的阶梯呀。想到这里,她用发汗的小手捏紧了陈三娃的手臂。“哎哟!你干啥子?”陈三娃對著她的耳朵悄悄叫道。
“革命群众们!八一五的战友们!镇静一点!千万不要被反倒底的一时的嚣张气焰所吓倒!”她掌心朝上手臂用力一挥,很像列宁在演讲时那种的扭转乾坤之勢。
此话一出,果然像一块大磁铁把人们脚步和眼球立即吸附过去。她到底有什么新招呢?
只见她嘴角浮现出两丝神秘的笑纹,目光如刀片在对手的腮帮子上刮了一遭,然后弯腰去脱鞋。
“你?你要干什么?”小公鸭吓得倒退两步,下意识地用红宝书挡住自己的脸。她难道敢在众目睽睽下敢用鞋底板煽人?”
一时间口号四起:“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谁敢违背最高指示,就砸烂谁的狗头!”反倒底的人群起而攻之。幺妹和陈三娃也不由自主地举起小拳头跟着喊了起来,不管怎么样,他们也不愿意看发生混乱。
“她龟儿子的只要敢动手,老子们叫她吃不了兜着走!”反到底的人一边吼一边往台前涌去。幺妹和陈三娃在红白相间的人潮里被推了几个踉跄,他们连忙拉紧手儿。幺妹这条鼓眼小金鱼警覺地打量着周遭的动静,以便万一发现猫头鹰流氓就逃之夭夭。还好,人们的注意力都在台子上。
随着人浪的冲击,一股股异味扑鼻而来。衣服的油汗味儿、腋下的狐臭味儿、头发散发的酸臭味儿、烟草味儿和口腔里的葱蒜味儿……这些乱七八糟的味道污染了幺妹的情绪,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死死地捏紧小蒜头鼻,努力排除它们的干扰。
尽管风起云涌,兵临城下,台上的麻雀却是岿然不动。她旁若无人地捧起一只鞋在灿烂的阳光下,翻来覆去地仔细端详,好像一位猴子妈妈在耐心细致地搜索小猴子身上的虱子,惟恐漏掉一只后患无穷。片刻,她放心地面带微笑穿上鞋子,直面台下或好奇或愤怒的目光,尖声喊道:“静一静!我想请问大家,真正的革命派会不会把象征祖国的五星踩在脚下?!”不等台下回应,她转向小公鸭,厉声呵斥道:“你现在敢不敢把胶鞋脱下来让大家看看鞋底?”!
小公鸭一下子变成了红冠公鸡,脸红脖子粗地大吼:“你凭什么要我当众脱鞋?”
“嘿!嘿!”麻雀冷笑两声说:“不敢脱吧?”然后她转向革命群众飞快地说:“革命的群众们,他既然不敢脱了给大家看,那么他的鞋底就肯定有鬼!”
“ 对!对!对!肯定有鬼!”她的啦啦队在台下齐声迎合,“脱下来!脱下来!脱下来!”富有节奏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叫得反到底个个百爪挠心。他们中有人对着台上无所适从的小公鸭嘀咕道:"脱就脱吧,怕个屁!我还不相信她施了什么魔法,一眨眼就把五星贴在你的鞋底上了。”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刚才还是“山穷水尽”,转眼间就“柳暗花明”。八一五们像久旱逢雨露的秧苗,个个扬眉吐气,又开始跩了起来。他們對台上的女战友拥有的声东击西的高超战术配服得五体投地。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台下反到底的一位急先锋突然对着台上的麻雀振臂高喊:“不准转移斗争大方向!”他像平时游行时呼口号那样,吼一句就冲一次拳。“把前面那件事情交代清楚!不交代清楚就滚下台来!”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力图扭转局势。可惜他的战友们却忽略了他富有逻辑的思路,因为大家都和幺妹、陈三娃一样,怀着雷打不动的好奇心,巴望着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莫非反到底的代言人小公鸭的鞋底硬是有五星?如果是那样,麻雀又是如何知道的呢?真是奇了怪了!这个魔术变得神不知鬼不觉。
八一五的代言人小麻雀那稳如泰山的神态让她的每一个战友吃了一颗定心汤圆。
“ 脱下来!把鞋子脱下来看!不脱下来就证明心中有鬼!”八一五们又一次掀起整齐而有力的海浪:“脱下来!脱下来!脱下来!”
脱就脱吧,你又没有搞鬼怕什么呢?反倒底的战友们力劝小公鸭。
小公鸭招架不住内外夹攻,索性脱吧。他弯下身解鞋带的当儿,那种被侮辱的感觉就像吃得过多以后,胃子无法接受那些暂未变质的东西从胸口涌到了喉头,眼看就要喷到麻雀得意忘形的脸上去了,但是他努力咽了下去,心想“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受点侮辱算什么?这有什么了不起?但就是手不听使唤,抖得很厉害。
这下有戏看了,成百上千双眼睛都看着那双发抖的手和手里的神秘的鞋。幺妹兴奋地捏了一下陈三娃发热的小手。嘿!嘿!两个小娃儿像捡到几个大烧饼似的对视了几秒钟,然后捂住嘴巴偷笑。
终于脱下来了。他猛地将鞋翻了一个底朝天。小公鸭愣住了。那一个个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模压的类似小五角星的图案印满了鞋底。他惊慌而呆滞的目光紧紧粘贴在鞋底上,而那只反动的鞋和拿鞋的手,在半空中心虚地抖动着。
“啷个说呢?你给大家一个交代嘛!”麻雀为自己的力挽狂谰而自鸣得意。她说话时连正眼也不看对手,单凭直觉就可以判断他的鞋底肯定有敌情。
麻雀这时打心眼感激她的男朋友,就为这件事情都足以让她作出非他不嫁的决定。他是八一五某战斗兵团的司令。昨天深夜他赶到她家传递了一个重要情报。说是不知道那个工唱的现行反革命故意将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的象征——五角星倒模在“解放鞋”(像解放军穿那种胶鞋)的鞋底,其目的就是想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并且很阴险地让人们踏上两只脚,企图让伟大的无产阶级专政永世不得翻身。这种鞋子通通不能再穿,谁穿了谁就是对毛主席极大的不忠。于是,在男朋友的协助下,麻雀家及其左右邻舍连夜行动起来,奋战了一个通宵,直到天边出现了鱼肚白才结束了战斗。在战斗中,麻雀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和家人的心爱的、省吃俭用买来的、鞋底印满了类似于小五角星图案的解放鞋统统扔进了垃圾场。
今天清晨她是穿着黑布鞋放放心心地来参加革命大辩论的。想起来都后怕,自己前段时间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上了反革命的当,把五星踩在脚下走了那么多路。要不是自己有一个革命觉悟那么高、消息那么灵通的男朋友,还不知道会蒙在鼓里多久呢,如果哪一天被反到底抓到把柄,说不定被打成现行反革命还不知道是啷个回事呢。万幸!万幸!真是万幸!
刚才她在对小公鸭发难之前,仔细观察他脚上穿的正是那种八成新的解放鞋。昨夜他们搜鞋查鞋灭鞋的过程中发现凡是这种鞋绝对属于“阶级异己”。刚才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她再次检查了自己的黑布鞋,确认没有问题了,才胸有成竹地向小公鸡发起新一轮的进攻。当然她心里还是敲着鼓点,怕万一不是那么一回事,出了洋相又怎么收场呢?管它的,走一步算一步。没有一点魄力怎么能做红卫兵的首领呢?!
猝不及防的灾难让小公鸭一阵晕眩,哇地一声,他把憋了许久的那种涌上喉头的又酸又苦又涩的东西统统倒了出来。小麻雀连忙用手搧去晦气,一边似笑非笑地望着小公鸭。
这当儿,骑虎难下的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眼巴巴地望着台下,盼望有个超人从天而降救他脱离虎口。可是麻雀的这一横杆打得太狠,把所有的反到底都打懵了,怎么办?他们心急火燎、面面相觑,不知道下一步棋该怎么走?而麻雀和她的战友们脸上挂满了无以言表的微笑,那表情分明在得意地说,啷个说?铁证如山,罪责难逃!
“嘿嘿……”幺妹和陈三娃也跟着八一五们幸灾乐祸地傻笑起来。,
现场陡然安静下来,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奏。每一个人的心脏都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拧得扭曲变形。
在这火烧眉毛之际,于无声处听惊雷——“反倒底的战友们!怕啥子怕?!听我说!”一位胖大嫂突出人围快步跑上台去,她伸出一双像小树桩的手臂去和小公鸭握手。连声安慰道:“小伙子,你辛苦了!好样的!”她翘起肥短的大拇指不停地点赞,就像大军官夸奖刚从火线下来的伤病员。一看这女人的泼辣相,就知道并非等闲之辈,绝对是十处打锣九处都有她。
台下议论纷纷。有人说,开玩笑哟,你们知道她是谁吗?她是反到底造反军支队的司令,姓巫,人称巫铁嘴,以前在蔬菜公司工作。有人接着道,八一五的那个女娃儿也不简单哟,是重庆大学的高材生。有人打断他的话说,高材生有什么用?走白专道路的人,不一定就辩得过大名鼎鼎的巫铁嘴。等着瞧吧!
巫铁嘴一把夺过小公鸭手里的大喇叭,对他道:“我问你,这鞋子是你制造的吗?”她的粗嗓子比起小公鸭的沙哑嗓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像大公鸭的声音。
“这还用说,当然不是。”溺水的小公鸭挣扎着从水里伸出湿漉漉的头,他对这根不知从何方飘过来的稻草感激涕零。
“我再问你,这鞋是你出售的吗?”巫铁嘴将喇叭口对准小公鸭的嘴巴。
“当然不是!”小公鸭从漩涡里浮出来,使劲甩着一身的水。这一次小公鸭抓到的不是稻草,而是一块宽大的木板。
“我又问你,在买之前是否知道这双鞋鞋底有五星呢?”
“当然不知道。如果知道我肯定不会买!”小公鸭张开两只雨伞似的脚蹼使劲一蹬,就爬上了安全的小木船。刚才被人痛打的落水狗,顷刻间变成了一只趾高气昂的蓝孔雀,它摇头摆尾地站在船头上,挥手向它的同僚致敬。
好悬!眼看弹尽粮绝,却又峰回路转。这三问三答,让反倒底转败为胜,转忧为喜,欣喜若狂。他们向巫铁嘴报以热烈的欢呼声:“好!问得好!问得好……”
反到底们欢呼雀跃,八一五们顿时无所适从。麻雀真想即刻飞走,可又怕被猎人一枪把她从天上打下来,她想在树上找个窝、在地里刨个洞,可是四处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不安分的头颅。她焦灼的目光往台下扫来扫去,渴望八一五的战友中类似巫铁嘴似的人物挺身而出。而时间像一位清高而冷酷的法官,连看都不看被判刑的犯人一眼,便拂袖而去。她沮丧地耷拉着眼皮,洗耳恭听巫铁嘴继续发表演讲。
“革命的群众们!反到底的战友们!包括八一五的同志们……”
这个巫铁嘴真不简单,居然还懂得搞统一战线。文化大革命在短短的一年中就造就了如此高水准的平民政治家,这不能不让人高山仰止。
只见她气壮山河,双手叉腰向台下吼道:“请你们都看看自己脚上的鞋!我用小命担保,今天在场的人当中,肯定有很多人穿这种鞋!”她吃力地弯下木桶腰,从地上捡起小公鸭的那双散发着脚臭的胶鞋,在空中扬了扬,又啪地一下扔到地上去。台前的幺妹和陈三娃生怕鞋子落到自己头上来,他们眨了眨眼睛,不约而同退后了半步,却又猛地被后面的人潮推攘上去。
“谁又敢打包票说八一五的人就没有一个穿这种鞋呢?”巫铁嘴撇下身后的两个年轻人,跨上前来,将喇叭口反过来,对准台下的革命群众问道,台下一片寂静。接着她又把喇叭口转过去对准自己嘴巴,喊道:“有没有人敢打包票?没有吧!”喊声如雷贯耳。
“问得好!问得好!”反到底再次群情激奋,反击的浪潮向八一五劈头盖脸地打去。
巫铁嘴的这一喊,把台下所有的人都喊醒了。革命群众纷纷低头弯腰检查自己的鞋底,他们像被狮子老虎追得又累又渴又饿的狼群,好不容易发现草地上有一些残存的骨头,于是狼们便你推我挤地埋头抢食起来,而狼妈妈一如台上的巫铁嘴忍饥挨饿十分安静地在一旁端详和欣赏着狼孩们埋头觅食。
幺妹东瞧瞧西看看,模仿着身边的人弯下腰来脱鞋,刚一动作又遭到旁边的臭骂:“龟儿子的小娃儿,你好生点嘛!”(重庆方言:注意一点的意思)她不敢回击。干脆蜷缩身体坐在地上,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在咚咚咚打鼓。还好,幺妹的黑布鞋是彻底的革命派,它很是为幺妹争气,没有半点反革命的痕迹。她的鞋底明明白白地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模压的三角形。春风拂面而来沁人心脾,满眼的绿草鲜花让人目不接暇。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可是,陈三娃呢?他到哪里去了?他应该和她一起来享受这赏心悦目的景致呀。
“三娃!三娃子!陈三娃!”她带着舒畅和一丝焦急,东张西望地大叫。
陈三娃不知什么时候被挤到右边离她几米远的地方去了。他满面通红憋足了劲又拱又挤,像一头被关在栅栏里的小羊羔,挤来挤去想从缝隙中钻出来。啪,有人对准小绵羊的屁股狠狠一击,凶神恶煞地骂道:“你瞎了眼睛呀,小崽儿。踩到老子的脚了,没有看到嗦?!”哇地一声陈三娃哭了起来,他不敢看暴徒一眼,一边哭一边拼命向幺妹挤过去,当他好不容易重新回到幺妹身边时已是满头大汗,泪流满面。
“幺……幺姐,我……”他指了指自己的鞋底,两只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汗水泪水和灰尘共同创作了一张戏剧脸谱。幺妹看他如丧家之犬,就明白他的鞋底有情况。她连忙捏紧他的小手,屏住呼吸不敢吭声,然后悄悄翻起他的鞋底仔细一瞧,其实那上面的东西,在她看来更像太阳花或者梅花,因为那五个角是圆的不是尖的。为什么人们一定要给它戴上五星的帽子呢?
全场鸦雀无声,人们都在做贼心虚地观察动静。原来许多人都穿了这种带有类似五星的解放鞋。每一条理亏而警觉的狼内心都绷紧了一根弦,提防着如果猎人持枪闯进自己的窝子该如何对付。在惶恐的沉默中,他们在脑海迅速地搜寻最有效的自我保护方式。已经有一些坚定的革命派将有反革命嫌疑的胶鞋脱了下来扔在地上,宁愿打赤脚走回家也绝不长反革命的威风,灭无产阶级的志气。可有的人暂时舍不得扔,他们嘟哝着辩解:“还是巫铁嘴说得对,我们买鞋的时候并不知道实情,为什么要我们来承担责任呢?”“这明摆着是不合理的事情嘛!对!应该找卖鞋的商店算账去!”人群的骚动不可遏止。“不!应该找鞋厂、找工厂算帐!”
“我举双手赞成大家的提议!”拥有大将风度的巫铁嘴把胖手一挥,开始了总结性的发言。她对自己一手炮制的局面显出无比的自豪和欣慰。“在大家出发前,我再重申一遍,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不是我们反到底的责任,也不是你们八一五的责任,根本的责任应该由鞋厂来承担,而商店负有间接的责任。等我们到工厂和商店去弄个水落石出以后,就知道了这到底是哪些阶级敌人搞的阴谋诡计!”她挥舞着像小松树般结实粗壮的手臂呐喊着,硕大的头颅和超级丰满的胸脯富有节奏地晃动着。幺妹觉得她很像木偶剧《半夜鸡叫》里的那个地主婆,这个念头刚在心里冒出,她马上就用無形的革命之手狠狠地煽了煽自己的嘴巴。
巫铁嘴演讲完毕后居然纵身从台前直接就跳了下来,梆地一声!像一麻袋大米重重地落在了幺妹和陳三娃面前,立即就被拥护者团团围住,而台上的小公鸭和麻雀还在云里雾里。这时人群中悟性好的人振臂高呼:“坚决打击兴风作浪的阶级敌人!谁想引诱革命群众上当受骗,我们就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坚决粉碎现行反革命反攻倒算的阴谋!”挡不住的革命口号,是云梯,是火车,是轮船,是一切价廉物美又堂而皇之的及时便利的交通工具,它们让小公鸭和麻雀顺顺当当毫不脸红心跳地走下台阶梯来,融入了革命的海洋之中。
“走!找鞋店算账去去!”“找鞋厂算账去!”无数个拳头向热气腾腾的天空捅去,阳光顿时被捅得支离破碎。
红卫兵小将革命造反派就像嘉陵江边造纸厂排出的一坨坨灰白的泡沫,被文化大革命澎湃的激情托载着,义无返顾地汇入长江,继而向着东方不为人知的大海奔去。他们无法转身也不愿意转身,仿佛一转身就会被无情的旋涡吞没。无论是直线前进的,还是迂回前进的,都身不由己地跟着汹涌奔腾的大江高歌猛进。
掉在大部队后面的三五成群的红卫兵像几朵喝醉了的蘑菇云在幺妹他们前面你冲我撞地颤抖着,朝临江之路的鞋店涌去。幺妹和陈三娃牵着手追逐着云朵。可他们无论如何都追不上,肚子闹革命了開始造反。它嘀嘀咕咕道,饿呀,难受呀。
奇怪,前面那些蘑菇云难道就没有肚子?难道他们的肚子就那么安分守己?幺妹好生奇怪。
完蛋广播站换了一个女高音,她字正腔圆地朗读着毛主席语录:“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无数革命先烈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让我们掩埋好同伴的尸体,踏着他们的血迹,继续前进吧!”
这种大无畏的革命精神难道就是人们的米饭、红烧肉、回锅肉、包子、馒头和烧饼……有了它们,一切困难都化为乌有了吗?谁让幺妹他们这些小蚂蚁琢磨不透毛主席语录的精神实质呢?所以他们只好接受餓肚子的折磨。
陈三娃更惨,他不但要对付肚子的呐喊,同时还要强人鞋底带来的麻烦。他手里提着那双有反革命嫌疑的小胶鞋,既不敢把它踩在脚下,又舍不得扔掉。这是他唯一的鞋子。现在他和母亲的生活来源全靠親友救济,想再买一双这样的鞋子几乎是天方夜谭。再说,穿上这双军绿色的解放鞋,他的身价一下子就提高了好几倍,无形中和红五类子女拉近了距离。他舍不得扔又不敢穿,到底该怎么办呀?在明晃晃的陽光下,他驼着背皱着眉咧着缺牙,像一个负债累累的小老头,忧心心忡忡地走在幺妹身边。正午滚烫的马路像烧得透红的铁板被泼了一点冷水,发出“嗤嗤”的叫声,把陈三娃的脚底烙得像焦糊的小烧饼,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踮着脚飞快地蹦跳起来,幺妹看着于心不忍。她追上去劝道:“把胶鞋穿上嘛,没得哪个大人注意到你这个小娃儿。”陈三娃只顾低着头往前跳,心想,打死我也不会把五星踩在脚下走,那是反革命做的事。幺妹见他为难,立即说:“那你各人跑快点,快些回去!”陈三娃抬腿就跑,可是没跑几步又停了下来回望。幺妹极不耐烦地吼道:“看啥子嘛?快点跑噻!地下恁烫!”陈三娃咬着嘴唇不说话,他将手中的胶鞋举起来摇了摇。
幺妹心领神会,眼珠转了两圈,把左边的小辫子往肩后一甩,追上去耳語道:“这样吧,你回家用刀儿把鞋底那一层刮掉,不就可以穿吗?”陈三娃黑白分明的眼睛闪出一道亮光来,小嘴一咧缺牙又露了出来,小灰兔怀揣甜美的胡萝卜转身飞跑而去。
“三娃子,叫你妈妈帮你刮,不要割到手了哟!”幺妹冲他即将消失的背影叫道,然后哼着“北京的金山上”继续朝前走去。身为陈三娃的高级参谋,幺妹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無比自豪。
太阳变得柔和一些了,一阵风儿吹来将幺妹头上的汗珠儿抹去。然而肚子还是嘀嘀咕咕不停地吵闹。还好,过了马路穿过一条小巷就是市场街了。这时,罗汉寺门前的小广场传来嘹亮的歌声,把幺妹的耳朵拉得老长,最后把她整个人都扯到那里去了。
一个大圆圈圈,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他们正在欣赏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表演哩。
罗汉寺本是重庆的佛门圣地,但不久前被红卫兵砸烂了庙中的“封资修”将其封闭起来,现在它不过是一个地名或站名而已。小广场上十几个统一着装的女红卫兵冒着烈日自唱自跳。蓝裤子,白衬衣、金像章、红袖章、牛角辫,红宝书右手在握。
“老子革命儿接班/老子反动儿背叛/要是革命就跟着毛主席/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罢他娘的官。”她们唱完一遍,又用普通话齐声朗诵:“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罢他娘的官!”观看演出的群众乐呵呵地张着大嘴,好像只要用口去接住这歌声,就接住了淅沥沥的牛奶和豆浆,这些甜美可口的东西流进他们贪婪的嘴,流经他们干渴的喉咙和心田,滋润了一棵棵、一片片的嗷嗷待哺的秧苗。
舞蹈的队形不停地变换,一会儿组成八字形,一会儿变成三角形,一会儿又变成一字形。就在这当儿,挤到前面去的幺妹惊喜地发现演员中有一张亲切熟悉的面孔——大妹!没错,千真万确,就是她!幺妹的亲姐姐。虽然十几個红卫兵的打头一模一樣,大妹依然非常出众。细眉大眼、白里透红的皮肤,高挑丰满的身材,曲线起伏有致。你看,她把平时练的工夫——压腿、弯腰、劈叉——全都用上了。以往心情好的时候,她还会在幺妹这个培训对象身上下点工夫,不过到目前为止,幺妹只会弯腰。啧啧啧!这会儿大妹可神气啦。她把革命舞蹈跳到了极致。胸脯挺得高高的,细腰一扭扭的,臀部一翘一翘的,小腿绷得紧紧的,脚尖压得直直的……就在幺妹欣赏的目光落在大妹脚上的那一刹那。哎呀,不好!她急得叫出声来,并朝大妹招手示意。周围惊诧的目光分明在斥责这个疯疯癫癫的黄毛丫头。
你们这些笨蛋晓得啥子?我姐姐脚下有好多颗定时炸弹,我必须马上帮她排除危险!情况危急,事不宜迟。
“大妹!不……大姐!” 她拼命喊拼命招手。
我才不会在大庭广众面前理会你这个小东西呢。大妹一如既往地抬头挺胸提臀,自如地旋转着,不露痕迹地狠狠地白了小东西一眼。
幺妹看见大妹不理她,急得沿着圆圈团团转。大妹这会儿是湖里欢蹦乱跳的美人鱼,而幺妹是沿着湖边胡搅蛮缠的小癞蛤蟆。
演员们不厌其烦地重复第三遍:“……要是革命就跟着毛主席/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就罢他娘的官!”最后一个定型的动作神气十足,她们右手叉腰,左手猛地像大刀一样斜劈下去,于是乎就把不革命的全都赶进丰都鬼城去了。
梁四妹拉了拉大妹的袖子提醒她说:“幺妹在喊你!”
“不理她!”大妹说完还不解气,走过去用食指戳了戳幺妹汗氣騰騰的脑门说,“你在这里叫唤啥子?回去再收拾你!!”
大敌当前,幺妹没有心思去计较大妹的恶劣态度,她急得像一個哑巴无法说话又急于想表达那样手舞足蹈,指了指自己的脚,又指了指大妹的脚,使劲摆手说:“你不要跳了,快点跟我回去!”
“你疯了呀你?”大妹再次戳了她的脑门教训道,“还不快点各人先回去!你再不走我就扇耳光了哈!”幺妹听她口吐狂言,赶紧用双手捂住自己的小尖脸。
大妹的战友们在一旁催促她:“快点哟,不要影响下一个节目!”胖墩墩的梁四妹跑过来抱住幺妹的两个肩头一旋,呵斥道:“向后转!”
臭狗屎!啥子东西红卫兵喽。幺妹捂着被饥饿折磨得痛苦呻吟的肚子往回走,心想,哼!大妹!你要是倒了霉,那就该背时!
一看到竞相怒放的太阳花,幺妹的耳边就回响起小公鸭與麻雀嘎嘎嘎叽叽叽的辩论声、巫铁嘴破锣般的召唤声以及革命群众洪水浪涛般的口号声;一看到花枝招展的太阳花,她的眼前就晃动着一片汹涌澎湃的红海洋,还有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那些铿锵玫瑰的飒爽英姿。
这些坦胸露怀,嘴儿张得大大,腰儿挺得直直的各色花儿,从外向内灌输的生命张力在无限膨胀,而其干瘪的躯干已经无法承载发热的头脑,似乎随时都有崩裂的可能,于是它们必须叫必须唱必须跳必须骂必须斗必须在太阳下尽情发泄。它们必须怒放,否则就浪费了阳光,对不起太阳的恩赐。
幺妹的心和太阳花竞相怒放。今天,她有幸成为全家的有功之臣。由于她及时通风报信,刘小珍带领着她和二妹把几层楼的旮旯角角都翻了个地朝天,将凡是鞋底有类似于五星的鞋子——无论是胶鞋还是凉鞋——都通通集中起来,装进了一个麻袋。母女仨正在有一把无一把地揩汗,大妹回来了。她在楼下怒气冲天地对着上面吼:“幺妹!你给我下来!”小母牛有待发作,幺妹和二妹都望着母亲。刘小珍跑到楼梯口叫道:“大女娃子,你喊啥子喊?还不快点上来脱了鞋子检查!”
果然不幸被幺妹言中,大妹竟然踩着脚下的地雷跳了半晌的忠字舞。?
“你吃了豹子胆呀你!还不快点脱下来!”刘小珍呵斥道。?
大妹一边脱鞋一边将鞋臭脚臭和感激的目光一并递给幺妹。幺妹把满腹的得意憋在喉咙管以下,故意装着没有看见似的,一抬手把右边的小辫子往后一甩,仰起头来对着天花板不停地翻白眼,嘴角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
刘小珍果断地命令两个大女娃子把装鞋的麻袋抬到公共厕所那边的垃圾场扔了。这家人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注销了反革命的嫌疑。
“完蛋,就完蛋,完蛋广播站,现在开始第四次播音………据悉,最近有一小撮反革命分子兴风作浪,在解放鞋的鞋底下大做文章……”紧接着,各条街道的造反派立即开始了浩大而细致的搜查行动。倘若抓到嫌疑犯,那可真叫完蛋了!在大妹和二妹顶着滚烫的烈日扔鞋回来的时候,也就是造反派开始挨家挨户搜查的时候,优哉游哉的幺妹正嗤溜溜地喝着清香爽口的绿豆稀饭,母亲往她碗里不停夹送凉拌豆腐干。她欣喜地发现自己在家里的地位,犹如芝麻开花噼噼啪啪往上爬。哈!心中的太阳花肆无忌惮地開放,稀饭无法遏止地从嘴里喷薄而出。
幺妹万万没有想到,她洋洋得意之时,竟然是陈三娃倒霉的“双规”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