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琴: 张戎《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故事》书评 - 透过人民的悲惨遭遇书写毛泽东

张戎《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故事》书评
      透过人民的悲惨遭遇书写毛泽东
王友琴

https://ywang.uchicago.edu/history/docs/2005_07_24.pdf

北京的一位 80 多岁的老人问:听说新出的毛泽东传，800 页中有 200 页是注解， 是吗?

我正读这本书。确实，书后有 150 页资料来源，包括书面资料和采访过的人的长名 单。另外书中还有不少书页底部的脚注，总数会有 200 页。这个数字就表明这本书 在史料收集方面的深厚功夫，特别是对数百人的采访以及对前苏联等国档案资料的 研究，是很原创性的贡献。

本文想要讨论的是另一个特点，即这本书突出地通过中国人在毛泽东统治下的悲惨遭遇来描述和评判毛泽东。实际上，这个特点和前一特点相关联。

从 1959 到 1962 年，中国有数千万人被饿死。虽然亲身经历了大饥饿的一代人还未过去，虽然历年人口统计中的人口负增长清楚说明大饥荒的规模和程度，但是对这场规模空前的大饥饿的记载和研究却很少很少。这本书详细探讨了大饥饿和毛泽东的关系。

1958 年有所谓“卫星田”，把产量吹牛至 100 多倍。书中指出，这是沙皇的“ 將金村”的反方向使用(445 页)。俄国的臣子在路边假造出些村子以伪造政绩欺 骗沙皇，而中国的最高统治者使用这些假造的高产量来詐骗下面的人，订出超大征 购数字，把农民的活命口粮都剥夺了。

书中指出，送到毛的桌上的一份从云南来的报告，日期为 1958 年 11 月 18 日，已 经报告了营养不良造成水肿病并导致了死亡波。还有一份 1959 年 4 月的报告说， 15个省的两千五百十七万人没有饭吃。书中多次强调毛泽东有非常有效率的情報 系统，了解下面发生的情况。

在这种情况下，中国领导人作了什么呢?书中写出，1959 年，中国出口了四百七 十万吨粮食，当时价值美元六亿三千五百万。另加大量别的食品，特别是猪肉。

在中国人大量饿死饿病的同时，大量的钱和食品被送往外国。在两千二百万人饿 死的饥饿最为严重的 1960 年，中国成立了专门的机构从事援外，数额也在那一年 激增。书中指出，中国不但是世界穷国中唯一的提供援外的，而且提供的援助额占 人均收入的百分比是最高的。另外，援助常常被送给那些生活水平远高于中国的国 家，比如匈牙利(作者采访了匈牙利总理)。食品给了他们只影响生活水准的高 低，但是对中国人来说却有生与死的关系。

毛泽东先后给了印度支那地区 200 亿美元。1960 年 1 月卡斯特罗的战友格瓦拉到 北京，毛泽东“借”给他六千万美元，告诉他“不必归还”。(格瓦拉数年前在北 京的舞台上被颂扬，他从中国拿钱的事情没有被提到。)

阿尔巴尼亚在 1958 年就跟中国要了五十万卢布。1961 年 1 月，因为他们和中国一 起反对苏联赫鲁晓夫，又得到五百万卢布。中国把从加拿大买的二百二十万蒲式耳 (一蒲式耳相当于 36 公升多)小麦也送给了他们。当中国人饿死数千万的时候， 阿尔巴尼亚人由于中国赠送大量食品，不知道什么是“定量配给”。该国当时到北 京谈判的首席代表和作者说:在中国能明显看到饥荒，可是“中国给我们任何东 西”，我们什么都跟中国要，“我觉得可耻”。

这名阿尔巴尼亚官员觉得“可耻”的事情，中国当局却耻上加耻，长期欺骗中国 人，说经济困难是“苏联修正主义逼债”造成的。书中说明，是中国政府主动要把 本来只需在 16 年中偿还的贷款在 5 年中就还清。提前还债是因为知道苏联需要食 品而中国食品占了苏联食品进口的三分之二。毛泽东因此可以给赫鲁晓夫压力，从 那里得到技术制造原子弹和导弹。当时的苏联大使告诉作者:到飞机场的路边的树 叶子都没有了(被人吃了)，他们不用调查就知道饥荒的严重程度;当中国方面宣 布将增加肉食输出量时，苏联人问怎么能，得到的回答是“不关你事”。

书中还说，赫鲁晓夫不但没有逼债，还改变了中苏货币的汇率，这样把中国的债务 减少了 77.5%。1961 年 2 月，赫鲁晓夫提出给毛一百万吨粮食和五十万吨古巴 糖。毛泽东要了糖可是拒绝了粮食。不是毛放弃了傲慢，他已经抓住了赫鲁晓夫答应提供技术和专家制造米格 21 战斗飞机。

饥荒从 1958 开始，持续到 1961 年，在 1960 年达到最高峰。书中引用了中国政权的统计记录，那一年平均每人每天的热量摄入落到了 1，534 卡路里。韩素音是中国统治的主要辩护士之一，她都说 1960 年一个城市家庭主妇得到的每天营养是 1，200 卡路里。(此人文革时期多次访问中国，中国领导人接见她的照片登载在 报纸头版。那时候中国人都知道她但并不能读到她到底写了什么。) 然后张戎指出，在纳粹的奥斯威辛奴隶劳动营里，每人每天的配给食品是 1，300-1，700 卡路里。

书中称毛泽东试图把中国变成“奴隶劳动营”。在书的结束处，还指出毛泽东在建立红色高棉统治中起了关键作用。毛泽东当面庆贺波尔布特的奴隶劳动营国家，赞扬他们一场革命就消灭了阶级。作者说，毛泽东的意思是每一个人都变成了一个奴隶。

这个“奴隶劳动营”的说法可能会引起震动，也可能有人不能接受。但是平心而论，按照中小学生教科书里介绍的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之一 “剩余价值”理论， 自从生产力发展到人能生产出比养活自己所需更多的产品时，就不杀俘虏，而是把 这些人变成奴隶，让他们为奴隶主生产“剩余价值”。但是在毛泽东统治中国的时期，中国人被饿死杀死和折磨死了几千万。仅仅 1960 年前后的大饥荒，现在电脑 网络上争论的饿死人的数字，是在官方承认的一千多万和民间学者说的四千万之 间。其实，难道一千多万还不够多吗?这也就是说，至少有一千万人连做奴隶的资 格都被剥夺。所以，即使以马克思主义的定义来衡量，用“奴隶劳动营”的说法也不会过分。

关于毛泽东，已经出了很多很多的书，其中绝大多数是歌颂他的，歌颂他的权力， 他的思想，他的战略手段，他的诗词文彩，他的亲情友情，等等等等。然而，毛泽 东的最大特征是他统治了世界上人口最多的中国27年。要介绍和评价这一统治， 从普通人民的生活着眼显然应该是最重要的。

这本书介绍中国的原子弹制造时，也很突出地从人民的遭遇来描述。书中作了计算说，为此花费的钱，如果买成小麦，可以让在大饥饿中饿死的三千八百万人每天增加300卡路里食品达两年之久;毛泽东的原子弹造成的死亡，比美国在日本投下的原子弹多出100倍。(506 页)

写毛泽东当然一定要写文革。我注意到我的两篇关于文革的文章列在书的资料来源目中，是《1966:学生打老师的革命》和《打老师和打同学之间》。所以，这本书在描写文革时，写入了北京师范大学女附中的副校长，50 岁的四个孩子的母亲，怎么被红卫兵学生打死。也写了该校“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怎么被红卫兵用绳子在脖子上拴成一串“斗争”和被迫诅咒自己。这些故事都来自我的两篇文 章。这样的材料也都是现在已经出版的几本文革通史都忽略不记的。显然作者没有来得及看到我去年出版的《文革受难者》。不然，作者可能会从那本关于 659 名文 革受难者的 50 万字的书中引用更多的这类材料。

文革中被打死的中学副校长，被打的中学生，以及他们代表的千千万万受迫害的教育工作者和“黑五类”子弟，还有在大饥荒中饿死的以千万计的人，都是普通人，默默无名，不被关注。现在，他们的悲惨遭遇被强调出来，并且和对最高统治者毛泽东的评价紧密联系起来，这不仅是因为这本书追求真实，也因为作者平等和正义的价值观念。

这本书里多次把毛泽东和希特勒、斯大林相提并论。这三个统治者，时代、民族、 文化背景和个人性格都不相同，能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共同特征，就是制造了千千 万万的受难者，剥夺了无数人的生命、自由和幸福。他们犯下了二十世纪最大的群 体灭绝罪行。已经为被希特勒杀害的人们建立了形式庄严美观内容详细深刻的一批 博物馆，已经有一百三十多万被斯大林杀死的人的名字被记录并写刻录在电脑光盘 上。毛泽东的罪恶也将得到清算。 这本 800 页的厚书，是很多中国人会关心和想要阅读的，但是现在他们还不被准许看到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