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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乘着火车转南疆(中)

走吧,乘着火车转南疆(中)

博客

回到车厢,躺在下铺打盹的老哥忙殷勤地起身给我让座,把我当作为本趟车出力的功臣。新疆人之好客也体现在此。他是个医生,去乌鲁木齐开完会回阿克苏。阿克苏?我也想去呀,阿克苏的糖心苹果火了,阿拉尔的大个红枣俏了!想起一张秀丽的脸庞,双双的眼帘小巧的下巴,嘴角的笑意扬着独行女侠范儿。

 

医生老哥似乎看出我有点体力不支,关心地问我怎么没买下铺,我苦笑着告诉他刚转阴,昨天买票只剩上铺。他语重心长地告诫道:

“那太晚了,我十几天前就买好的,那时有好多票呢。下次你可要早点。”

嗯,这次实在是有点措手不及。天色已经变暗,感觉坐的力气都没了,我挣扎着爬了上去,想睡又惦记着饮料车。

 

努力睁大双眼撑了一阵儿,终于传来饮料车小哥维语腔的国语吆喝声,赶紧使劲蹭出头,告诉他我隔壁的韩国女生需要瓶装水,接着把已经睡着的她叫醒。

“韩国人?没问题,姐放心,我保证给她水!”

小哥胸有成竹,笑嘻嘻地对我打包票。然后他看向旁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女生扑哧一笑,两人就中文夹韩文,顺利、开心地完成了交易。喜剧效果呀。小哥扭过脸继续对我笑嘻嘻,得意地炫耀他一直追韩剧,学了几句。哇哈,我连松带喘地笑出一口气,一点点地重新蹭着躺回去,浑身软得再也动弹不得。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吧,半夜到阿克苏时要跟下铺老哥道个别,争取不要睡过头,经过库车站的时候一听到动静就起来。

 

昏昏沉沉地听到火车停靠的哐当声,居然已到阿克苏,库车睡过去了。忙翻身一看,下铺已经空了。有点失落,怎么没早点开口呢,不是常用英语说这样的句式:以防再见不着,现在就祝你开心地与家人团聚......

 

火车之后经过阿图什,一个盛产无花果的地方,因一位克族大哥而挂念了二十余年,只在黑漆漆的夜中擦了个肩,于清晨七点多到达终点站喀什。说是清晨,这里比北京晚三个钟头,相当于四点,还半夜着呢。无处可去,陷进火车站的按摩椅里,变着花样让它给按摩。韩国女生也坐了一次,其余时间就在旁边的椅子上打盹。到天亮时,她还没醒,我起身拖着行李去卫生间,等出来,人不见了。我呆了呆:已经到喀什,算是完成乘警小哥的托付了吧。之后收到她谢我的留言,原来她睁开眼没看见我,以为我先走了。很懂事的女孩子啊。

 

喀什正是旅游旺季。大批游客从北疆喀纳斯看完红叶杀将过来,各大宾馆爆满,有的旅行社抢不到床位,只好把客户定单给退了。在乌鲁木齐时我联系了几个宾馆都满员,有点傻眼,老搭档急忙帮着找到一家,总算有了落脚之地,而且挺有档次。可惜由于一直不停地作,体力在舒适的宾馆也没能缓过来,最后一天只得遗憾地放弃念念于心的帕米尔高原,改去莎车。

 

从喀什到莎车的火车只两个小时,买的硬座,才二十八块五。我旁边靠窗坐着一位皮肤白皙的年轻女子,眼睛又大又亮,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好动人!她囯语很好,是个医生,在喀什一家医院里工作,但家人都在莎车,她倒班休息时回家,平时就视频,在火车上也连着线跟两岁的宝宝见面。视频里的宝宝长着跟她很像的大眼睛,坐在几个大人中间挥舞着小手跟妈妈咿咿呀呀,好温馨的画面。

 

开阔平坦的大地上,绿油油的农田与荒芜的戈壁滩轮换着,一会儿绿、一会儿白、一会儿金黄,一会儿又是灰不溜秋的沙土,色彩纷呈,中间嵌入了三三两两、白墙红顶的农舍,乡间小路上时有几头牛晃悠悠地走着,给大漠空旷的田园风光增添了人气。得益于叶尓羌河众多支流的滋养,这一带绿地面积比较大,令人遐想收成时的好时光。

 

天边兀地出现一座金字塔形的雪山,只露一个山尖,被群山簇拥着,不显高但很神气,令人注目。几乎就在它旁边又有座笔架形的雪山。这里是小刀之乡英吉沙的地界,前一天坐旅行社的车走这段时就注意到了,但当时咳嗽得厉害,不敢开口讲话,这会儿可以问了。可美医生也不知道,说大家就只叫雪山。这么独特的山应该有名字吧?正好列车员路过,我赶忙请教。是个满脸皱纹的汉族老列车员,他一听,很自豪地介绍说:

“那是最高的雪山,名字叫,叫……”

正要接着往下说,却猛然卡住了,皱起眉头使劲想。我第一反应是不对,怎么可能是最高的呢?而且看着也不高呀。但他一口咬定就是,名字本来就在嘴边却一下想不起来了,脸上的表情着急又悲哀,貌似难以置信自已竟忘记曾经熟悉的名称、也难以接受记忆力下降的趋势,也许还暗叹自己老之已至。

 

周围的人却纷纷兴奋起来,有一半是外地来的年轻游客,七嘴八舌地把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座雪山上。有位乘客拍完照,好奇地问列车员在这趟线上跑了多长时间,心情有点低落的他登时挺直了略显僵硬、仍不失魁梧的身板,骄傲地回答:

“四十年了!再过三个月就满四十年退休了。”

哇!乘客们齐刷刷地把头转向他,不可思议的眼神中透着敬意。我看着他脸上深壑似的皱纹——老爸在世时脸上没这么多,但为什么感觉哪里像呢。鼻子有点发酸,赶紧仰头使劲晃了晃,不让眼里积出什么东西。是不是该留下他的联系方式?想听他的故事。此时人多,回头再说。

 

但还是不知道那是什么山。对面靠窗一直试图打盹、看起来最多三十出头的乘客睁眼看了看我,无可奈何地说:

“那是奥伊塔克冰川那边的雪山。”

国语挺标准,长得有点像汉族,可又有点不像,后来知道是维吾尔族。

“啥?哪几个字,怎么写的?”

他白了我一眼。难道我问错了?旁边的美医生笑着告诉了我。哦,没听说过呢,能不能多讲讲?这下他来了精神,兴冲冲地讲他们一家夏天去冰川游玩,手机照片中的小帅哥儿子在大雪山背景中酷毕了!就是窗外那座酷酷的山。

 

我对雪山一惊一乍的样子令他好笑,波澜不惊地说他就住在不远的山里,是一所山区学校的老师。我一听,真巧,正好有将来去做义工的打算,这么好的机会得赶紧了解一下。他说,一般山区的学校学生少、老师也少,老师们都兼着教几门课。我没管住自己的嘴,想都没想就接下话茬:

“也就是说,语文、数学是体育老师教的?”

旁边一阵窃笑。他正色道:

“体育老师只教体育。”

坏了,莫非他是体育老师?一问,还真是。这下尴尬了。还好,体育老师一看就心胸宽广,没跟我计较。但是,他接下来的一席话却似盆一半炙热一半瓦凉的水浇到我头上。

 

偏远山区的学校以前非常缺老师,严重影响山区孩子们读书,据他所知最缺的是在2017、2018年。后来除了前来扶贫帮困的人员,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到山里当老师,现在已经能够满足学生的需求,老师兼的科目比以前少,能顾得过来了。兼课是免不了的,毕竟学生人数少,只教一门课的话工作量不够。哦,老师已经够了,那就是说不需要我将来退休后去帮忙了?给学生辅导也不用?那,我就去给孩子们做饭!啥?做饭也需要专门的上岗证?好吧,这个可以理解,伙食一旦出点事就是大事。那,总还有家长需要辅导国语的吧?噢,那个不属于教育系统,得找村委会,而村委会早在做这件事了,按照目前的进度,等我退休的时候恐怕不一定还有这个需求。这,这,祖国呀,我跟不上你的速度,能不能等一等海外华人的脚步......

 

我一阵欣喜一阵失落。2018年在轮台胡杨林里生出退休后回新疆做义工、教偏远地区小孩的想法,还寻得了一些朋友的支持,约好将来一起去,没成想计划赶不上变化,这还没几年就被历史的车轮压在了沙滩上。海外积攒了多少高学历啊,就这样无用武之地了?我忍不住说了声:

“太可惜了......”

老师一愣,不满地皱起眉头:

“可惜啥?不该高兴吗?!”

我并没透露从国外回来,刚才那没头没脑、百感交集的一句话看来让他误解了,忙说自己做义工的想法已经好几年了,这冷不丁地就用不着了,不免失落,由此可惜。他这才缓和了脸色,但还是不太满意:

“那也该高兴大于失落呀!”

对对,老师教训的对!是刚才感觉太突然了,一下没转过弯来。我有点冒汗。

 

但没关系,我老人家宏伟的义工计划是包括好几个方面的,第一部分派不上用场了,就考虑剩下的吧:

“那我们就来种树吧。”脑子里呈现出当年在荒山刨坑的场景。

“种树不都靠年轻人吗?况且现在都开始用机器了!”

我差点瘫倒在座位上:“那你说我们将来还能干啥?”

“将来退休了不就该享受人生吗?带带孙子啥的。否则还让你们继续劳累,要我们干啥?”

我一阵茫然,没想到给年轻人压力了。得,想贡献点余热还被嫌弃了!本来还有个沿着公路捡垃圾的计划,看了看体育老师自信的目光、有力的臂膀,忍在嗓子眼没说出来。没说不等于放弃,我就不信有什么机器能开到石头堆里捡塑料袋、跑到沙子地里拾易拉罐!不过,或许,没准,过些年也会有?

 

体育老师还介绍了他们跟村委会一起合作,在援疆人员的帮助下,几年中不分冬寒夏暑,走遍群山里的每一户人家,该培训的培训、该找客户的找客户,帮每个贫困户寻求合适的生计、达到脱贫,并与他们建立电话或微信联系,有求必应、每年回访,确保不再反贫。辖区的面积及人口、贫困户的数字、贫困线的各项硬指标、扶贫工作的细致分工、他负责哪些山、哪年走了多少公里山路、哪个片区有牛羊、哪些地段没信号,等等,如同读报表似的一连串数据听得我发晕。能做到这样了如指掌,年轻的脸上已有风霜。我默默地看着他,感到心疼,想的是:对不起,我们当年没有作为,让你们受苦了。

 

火车到莎车站时,正听美医生讲她家在乌鲁木齐也有房子,有时也会过去住几天。跟她说说笑笑地下了车,出站后才意识到竟然把那位列车员给忘了。唉!就算下次再来,他已经退休了,茫茫人海中还能到哪去找。为什么人生总有这么多错过。

 

接着走吧,最后一站是和田。铁轨一旁,黄沙的世界越来越占上风,沙堆里好不容易才见到的红柳落着满身尘土。不看了!拿出带来的《可可托海往事》躺在上铺打开,很快就被吸引进去,没注意火车开过皮山与墨玉,听到这趟车的列车员冲我喊马上就到和田站时,我正心酸地抹眼泪。车厢已经空了,慌忙装好背包,拉上行李箱,火车正好停稳。

 

在和田宾馆里查地图、查资料,确定那座金字塔形的雪山是公格尔峰,才醒悟过来:老列车员说最高峰指的是昆仑山的最高峰,他习惯的语境就是昆仑山,所以没必要加定语,而我则跟这个语境有距离。另一座笔架形的是公格尔九别峰,昆仑山第二高峰。路过的时候感觉山离得很近,看着也就几层楼高,所以没往七千多米的峰上想。两座山都位于旁边的克孜勒苏克尔克孜族自治州,山名是那边的克尔克孜语,而喀什、莎车这边的人就只叫雪山。体育老师所说的奥伊塔克冰川是在去公格尔峰的路上,是在它之前的一座海拔较低的冰川公园,他们一家当时是从那里看雪山。他所在的地区由于水源充足,条件相对比较好,现在不缺老师或义工,但其它条件差些的地区如果没有援疆与下乡人员帮助就还缺。

 

离开和田的前一天晚上,收拾完行李差不多11点了。包里的那本《可可托海往事》只看了一半,再翻几页吧,就几页,然后一定打住。心虚地向自己保证12点关灯,保险起见还设上闹铃。不出意外,一口气看完已快3点,闹铃响的时候下意识地伸手就关了,然后就忘记时间为何物。好书。被归为小说,其实更像非虚构的史记、实录,是新疆作家董立勃的作品,有文采,可不必去特意感受其文采,那一个个真实的人生所透出的质感真真切切。多少年了,本已洒脱、本已远离,不再读这类题材,可这趟回疆,在乌鲁木齐南门书店扫荡了一个柜台。“明明知道相思苦,偏偏对你牵肠挂肚。经过几许细思量,宁愿承受这痛苦。”

 

(待续)

 
 
 
 
 
叶尔羌河
 
靠右很小的那个白色金字塔形山尖是昆仑最高峰公格尔山,左边笔架形雪山是第二高的公格尔九别峰
 
 
戈壁山
 
找到红柳了吗?固沙草方格后有几棵连成一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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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snowandlot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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