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让的疫情时代(10)
十
气氛越来越紧张了。
连美国的货架上也买不到口罩了。
微信群里有人从厂家的渠道搞到一批口罩,姚让花高价抢了几大盒高规格的N95口罩和一批防护服。拿到东西,姚让一点功夫都没耽搁,直接开车去快递公司准备把这些物资寄到武汉去。一半寄给家里,一半寄给武汉红十字会,就算运费贵一点,就算要在路上耽搁得时间长一点,但终归是有到的那一天吧。她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她的能力也许只能做自己觉得对而且舒服的事情。
那天跟平常的任何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波特兰这种温带海洋性气候的城市,即便是冬天,也并不会觉得特别的寒冷。只是,一年里有一半或者大半的时间是在下雨,或者酝酿着下雨。
这里,老天爷是带点神经质的。有时候难得出一会儿太阳都会莫名的有雨落下来。春夏之交甚至还会明晃晃的下起冰雹来,像是大大小小的碎银子白花花地砸个不停,有着大老爷赏赐下人的气派。
一次,姚让把这里的大晴日下冰雹的视频拍下来发给姚直春看,姚直春还饶有兴致的赋诗半首:“天有异象人不知,忽降冰雹大如石。”
这天气的逻辑不需要懂,只需要接受,如人生的许多大道理一样。
姚让抱着东西刚刚从车上下来,天就开始落雨。
姚让的手机也同时响了起来,是大嫂薛铭打过来的。
“姚让,你听我说,爸爸……”,薛铭的声音有些暗哑。
“爸爸怎么啦?”
薛铭停顿了片刻:“爸爸走了!”
姚让的脑袋“轰”的一声巨响,她抖得都快要抱不住手里的盒子,她抵住刚刚关上的车门,恨不得这个车门从来没有关上过,她还在车里,时间可以倒回去,永远停止在她还没有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好像,那一刻,她还是一个有父亲的人,只不过,关了一下车门,她的父亲就没了。
她软得都有些站不住,身子顺着车门溜了下去。她蹲在地上,抖抖索索地听薛铭继续说:“你哥已经哭昏了,我劝不动他,他一边哭,一边嚎,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这个样子,我,我好害怕……,姚让,现在只有你可以劝劝他……”
薛铭的声音仿佛是从空中飘来的一样,姚让只能强撑着把自己涣散的注意力拼命地箍到一起才可以听得清楚。
“爸怎么走的……?”
姚让觉得自己的声音也离了身体,在天上飘着。
“爸刚开始根本住不进医院,后来,终于可以住进去了,可是,已经晚了……而且,他这个病,防护的特别严格,是不能有亲人在身边的……他是一个人走的,具体情形,大家都不知道……”
姚让已经听不大清楚薛铭的声音,而是换了另外一个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他是一个走的,一个人走的,孤零零的,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
姚让用力拽着自己的头发,头发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她一绺一绺的往下捋,不停不休地想将头发里的水捋干,可脸上却满是流淌的水——雨水和着泪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气忽然放晴了,天空中划出一道彩虹,气势磅礴地插到云雾弥漫的半空,似乎一道可以让人扶级而上羽化成仙的天梯。
路边,一小丛鹅黄的迎春花已经开了,预示着这一年的春天已经来了。世界的另一头,一个名字里带“春“的人,永远的,留在了这个春天里。
武汉的封城还在继续。
姚让的姑姑逃过了一劫,她撑到了雷神山和火神山临时专病医院建成的那一天。
姚让给姑姑打电话的时候,姑姑已经完全康复,在家里休养。
姚让刚开口喊了一声“姑姑”,姚直媛的声音就哽咽了,她说:“姚让,我都没有想到,我还可以有这天,还可以听到你喊我这声姑姑。可怜,你爸爸,他没有等到你喊他……爸爸……”
姚让的眼泪如小股泉涌一般一直从心里往上漫,再从眼眶里沁出来。自从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后,姚让就发现自己的眼泪好像就失去了控制。有时候瞥见天空里的一片云被吹散都会无端落泪——不过,也许是落泪的时候,刚好天上的一片云被吹散了吧。
Mark有点儿担心她,要她去看看心理医生,姚让说“不!”,她觉得要留着这种薄而脆的心情才能靠另外一个世界更近一些。
她在微信里朋友圈发了一篇长长的文章来纪念父亲的离去。薛铭打电话来期期艾艾的半天才说:“把父亲的事情曝光给这么多人看,让别人评头论足的不好。你妈、你哥都觉得不妥!姚让,把朋友圈删了吧。”
姚让说“不!”。
她现在说“不”的次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因为没有人是她,没有人。
直到姚谦的电话也打了过来。姚让对姚谦说,这不是从前,再也不是从前了。如果是从前,无论如果,在父亲的最后一刻,你和我,他的儿女,会在床前守护着他,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他会攒着最后一丝力气交代他未了的心愿,说他对我们最后想说的话。所有爱他、敬他的人都会围在他的身边……,这个时候,他回看自己的这一生,也许,会有遗憾,会有很多的不甘心,但最起码他不会感到孤单,不会感到寒冷。他的意识会一点点的涣散,目光会一点点的黯淡,但黯淡之前的最后的影像不会是医院里惨白而冰冷的头灯;他的身体会一点点变冷,但变冷之前最后的暖意是亲人难分难舍的目光,而不是罩在脸上的冰冷的呼吸机或者防护罩……。他会有一个隆重而像样的追悼会,会有很多人来,大家会怀念他的音容笑貌,怀念他的生前琐事,会有嚎啕大哭的机会,也会有集体为他的一生鞠躬致敬……可如今,他什么都没有,他只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被隔离的无尽的孤寂中离开这个他一定不舍得离开的世界,谁也不知道他最后的时刻想了什么,有没有要说的话还没来不及说,有没有未了心愿还没有完成……什么都没有就转眼成灰化为虚无……
姚让要赶在自己的声音还没有变得呜咽前一口气把要说的话说完:“我发朋友圈,就是想,让连个追悼会都没有的他走得稍微热闹一点,让知道他、送他的人多一点,作为女儿,我不知道,我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姚让的一席话,说得姚谦把电话一挂,抱头哽咽,泣不成声。
在父亲去世之前,姚谦几乎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关于死亡的问题,死亡似乎还是一件离他的生活特别遥远的事情。周围朋友、同事、远亲,那些零零星星的去世和消失,好像是在隔着房间的KTV包房唱歌,走到别人的房间,听了一首哀伤的曲子,再回到自己的包房,切换回自己熟悉的曲风,合着原有的节奏,一切继续、照旧。可现在,他的旋律中好像缺了一段,无以成调,无以为继,他试图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回来了。
他一直是一个计划性很强的人,虽然,他并不算那种顶聪明的人,但这并不妨碍他一步一步地花比别人更多的时间去达到他设定的目标。本来,他就是想着把孩子送进大学了,接下来就轮到考虑父母的养老问题。可如今“子欲养而亲不待”——他仿佛看得见写下这句话的那个古代素未谋面的为人之子走出句子,站到他的面前,满脸都是悔恨而哀戚,似乎在暗示和提醒他,他接下来的当务之急,就是不要让这种遗憾再在母亲的身上发生了。
姚让的朋友圈里很多人都发来了慰问和悼唁的信息,姚让给每个人都回复谢谢。虽然这些躺在她的微信圈里的许多人,她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原因添加的,但她视这些都是来给父亲送行的人,她都要郑重的鞠躬回谢。唯独西北王给她发了一条短信“节哀!”她选择了忽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随着爱心捐赠群里不断有新人加入进来,人声也越来越吵杂,各种各样的质疑的声音也开始变得尖锐和刺耳起来。
有人说西北王的发起的华人民间募集的方式有问题,这种大灾难应该由中国政府出面,寻求各国政府开动国家机器紧急支援而不是任由海外华人民间的力量来买断当地所有的囤货,从而导致本地居民的医疗防护物资的短缺和混乱,这势必会引起其他各个族裔对华裔的反感。有人质疑道目前武汉尚处在封城阶段,车辆、人员、物资等的进入都会被严格管控,到底又有多少捐赠的东西是真正送到了需要的人手上呢。
各种说法一时把群里搅得乌烟瘴气。
西北王似乎根本就没有理会这些闲言碎语,每天群里都在发布后续的募集和物资采购详情,做他该做的事。
当后期募集清单的数字被公布的时候,姚让看到了西北王的捐款数字:2万美元,将近占到了所有捐款总数的四分之一。
姚让心头一震,暗自有些后悔当初还逼问过西北王,猜疑他捐款的数字。
当第二、第三批物资到达武汉的时候,姚让陆陆续续接到了来自武汉的联系人的反馈,他们收到了捐赠,虽然不算多,但质量却是最好的。
姚让心里有些愧疚,思忖良久,想着一个好人还是应该被人好好对待。
她做了一罐酒酿去给西北王。她本来想把酒酿放在西北王家的门口,然后给他留张纸条,可西北王透过客厅的玻璃已经看到了她。
西北王开门把她让了进来,姚让只好硬着头皮说明来意:“酒酿,在我们武汉也叫‘浮子酒’。这罐是我刚做好的,送给你尝一尝。”
西北王说:“我知道这个,小时候在黄陂的时候吃过,当时就觉得特别好吃。”
“我们武汉方言,把毛巾叫做‘浮子’,这种米酒里面的酵母菌需要有一定的温度才能发酵,以前的人们就用厚厚的毛巾把容器包裹起来,用来保温发酵。所以就得名‘浮子酒’”。
“有意思,以前在湖北光喜欢吃,但不知道来历和做法。”
姚让向西北王表达对他误解的歉意。
西北王道:“难道‘浮子酒’在武汉还有道歉的作用,像负荆请罪里面的荆条?这个我可是真不知道。”
姚让忍不住一笑道:“那倒是没有,不过,道歉是真的。”
“道什么歉?”西北王眉毛一挑,好像真不知道姚让指的地什么。
“就是我曾经误会过你,以为你做公益动机不纯,没想到你捐了这么多钱?”
“钱?”西北王露出一种讥讽的表情:“你觉得钱重要到可以改变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是看法?”
姚让心中懊恼,看来这个话题好像太过敏感,心想还是得赶紧换个无关痛痒的话题。她一眼瞥见西北王的桌子上,摆满了一些黑白的照片和旧物,便指了指,问道:“你这忙的是什么?”
西北王淡淡地说:“看看能不能编一本美西北华人史的书刊,这是收集的一些老照片和旧物,都是老侨捐赠的。”
姚让赞叹道:“这个工作挺有有意义,一般人还真是不了解,时间长了,就更是被遗忘了。”
西北王点头道:“华人移民史关联的不仅仅是百年来海外华人的生活变迁,更是与近现代中国社会历史的脉络走向息息相关。一百多年前,漂洋过海来到美国的大多都是生活在底层的华人,美国历史上第一条横贯东西的铁路太平洋铁路的修建就有很多华工的贡献,他们大多来自中国南方的广东省。后来,台湾香港移民渐渐多了起来。近二三十年来,中国大陆的新移民开始成为主体,而且受教育程度普遍都明显高于之前移过来的许多老移民……”
姚让插嘴道:“是呀,我刚来的时候,每次我说我是中国人,很多老外就会问我讲Mandrain(普通话)还是Cantonese(广东话),我只好一遍遍的给他们解释,我们中国人大部分讲普通话,广东话是属于地方方言。我心里还纳闷,为什么老外喜欢把广东话跟普通话相提并论?这在国内这两种语言基本不是一个量级的呀。”
“你看看移民史就知道来龙去脉了。”西北王说着,拿起一张照片道:“这张照片特别珍贵,它真实记录了华工在这边修铁路的一段历史,可惜捐赠的那位老侨不久前已经过逝了。就像你刚才说的,有些事情如果不抓紧去做的话,可能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姚让黯然道:“我现在最知道这种感觉……就像,我父亲……”
西北王看了看姚让的神情,说道:“真的很遗憾!”
“谢谢!……当时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他那个时候,进不去医院,武汉的医疗系统挤兑得很厉害,没有床位,是到后来全国的医疗机构都来支援武汉,局势才开始好转,可他没有熬到好转的时候……”
姚让说着说着,眼泪一下子又失控了,汹涌而出。
西北王给她递过来一盒纸巾,不知为何反倒坐得离她远了点。
过了这么多天,姚让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可以足够平静的去述说父亲去世的这件事了,可悲伤这种情绪就像一头嗜血的野兽,嗅着气味就来了,伸着带着倒刺的舌头,连皮带肉开始啃噬人的骨头。那些失恋后的新欢、失意后的烈酒、失去后的自闭、求而不得的放逐、自暴自弃的堕落……,都是人们为自己寻找的麻醉剂,只不过,有的是局麻有的是全麻。不喜欢麻醉的还有另外一种方式,就是用一种疼去对付另外一种疼。
姚让用了后一种。
这段时间,她的头痛发作,好像脑子里有一把内置琵琶,用的是她的脑神经做弦,一只无形的手时不时撩拨拉扯一下;或者,有时候,这疼痛又好像一匹刚想尥蹶子撒欢的驴子,脖子上的缰绳一抖,就被扯了回来——她横了心,就把这肉体的疼好好养着,怕它好了似的养着,这样心里反倒好受了些。
应该没有人的痛苦可以如她这般吧。
西北王看着他哭,远远的陪她坐着,没有作声。
姚让让自己慢慢的平静了下来,看着西北王淡漠的样子,随即一股无名的怨气不知从何而来,似乎是他惹她生的气,他不应该这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她的好奇心和隐隐的报复心驱使着她,她觉得不能让他这样好过,于是她问了他一个削尖了的问题:“你,有没有过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刻的那种经历?”好似自己这么大的一个痛苦也算是一种负向的优越感,别人哪里可以比呢。
这种涉及个人隐私的问题放在平时姚让是决计不会瞎问,但现在因为西北王刚刚变相的刺激了她的痛苦,这问题就有了某种交换意义上的合理性。当然,她也只是一时的泄愤,自然并不指望对方有什么像样而认真的回答。但问题一旦出口,她的悔意跟脚就到——本来自己是来道歉的,搞不好,又变成了对对方的一种冒犯,需要另外一场道歉来弥补。
因为有些逆光,姚让看不大清楚西北庄脸上的表情。为了挽回自己的冒失,姚让不能让这当中的时间静止得太久,太久的话,好像她是在认真的等待答案似的。她得立即再问一个橡皮擦一样的问题,赶紧把前面一个问题擦掉。
姚让用纸巾擦了擦眼泪,张皇地扭头,看到书架的一个角落里摆着的一张有些年头的生活照,一个年轻的女人和一个小女孩,好像是母女两人,头挨着头,笑着。
“这是你女儿小时候吧?真好看!”姚让确认这种软性的家庭话题应该可以把自己从尴尬中不露痕迹的拯救出来。
“是!”西北王回答得很快,似乎也不愿意让上一个问题落地。
姚让继续问:“旁边的是你太太吧?怎么我来都没看见她呢?”
姚让想当然的认为西北王这么有影响力的人应该是会有一个很美满的家庭的。
“死啦!”
姚让从西北王的声音里都听出了一股寒气。
姚让觉得自己像个一脚踏空掉到一个大坑里的笨蛋,而且还是重复掉了两次,一次比一次摔得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