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那些破事儿 (013)
说起毛语录,真是我的启蒙老师。那时候除了广播基本没有什么其他传媒:没有报纸,没有可读的书,小人书我又买不起,实在想看了就去给别人做题交换。我爸说:毛选有三卷,读不读?
读毛选之前,我已经熟悉了从生产队到大队到人民公社的各个田间小道上的各种语录碑。这些碑是一道风景,就像80年代初期各个校园的主席像一样。但小时候的我搞不清楚语录碑和死人坟前的碑有什么区别。只知道语录碑都是红字刻成,字写得龙飞凤舞,人不能随便碰它,狗不能提着脚在那撒尿。村里的刘老五就是因为狗尿撒在碑上被关了一个月,一条母狗连狗崽子都给打死了。
碑文有长有短,我请教村里最有文化的牛偏二(按国际标准说就是给买卖牛作咨询的 Consultant) ,他就经常念给我听。比如六个字的:“深挖洞,广积粮。” 我一听就想笑,我说这不是咱家的耗子吗。他赶紧喀嚓一声做个杀头的动作。也有长一点儿的,比如:“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这个我在打石头仗的时候用上了。还有的在我看来有些莫明其妙,比如这个:“要搞马列主义,不要搞修正主义;要团结,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后来我才知道,就这些文字让多少人头落地。
大约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能把附近的一百来块毛碑倒背如流。这时候年轻漂亮的语文老师终于找了关系回县城了,我那个风雨飘摇的小学全是些本地的民办老师。所谓民办,有的是初中毕业,有的本来就是小学毕业,只要跟村里的干部有点儿关系,你就可以当老师。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就是个小学毕业的农民。但他基本是个老实的好人,曾经跳到洪水里救过涉水过河被冲进激流的学生。他对我很不错,特别是写作文这件事上。我好像在哪里说过,第一个作文题目是童年趣事。我想去想来找不到什么可写的,就问他:你看我们村哪有趣事?我编一个可不可以?他说:只要编得像,有什么不可以?
文字这个东西真是怪,我到今天也不明白哪里学来的一些词儿。整个小学没人教过拼音因为没人懂,我是五年级的时候把所有认识的字从课本上死记硬背下他们的拼音字母,而且还要把普通话的三声和四声转化成四川话的四声和三声。那时除了毛选以外基本没有任何课外读物,别人可能还能看三国水浒西游记,我是根本就没沾过这些边儿。记得我从牛偏二那里好不容易要来一张发黄的报纸,里面有一个四川金钱板儿,那是一种类似快板儿的曲艺。 我如获至宝,背了一遍有一遍,其中有一句形容一个女的:毛料西装配短裙 。我不知道什么是毛料,什么是西装,什么是短裙,但觉得这个东东组合在一起还真不错,虽然原文的意思是讽刺这个女的只重外表不重心灵。
后来,我编的作文在公社和县里都不停地获奖。老师跟我去开领奖会,吃难得一吃的红烧肉。吃饱之后走在乡村的小路上,他说你小子行啊,下回接着编。
三万尺高空是我的一个哥们儿开的博。他说从三万尺往下看,人比蚂蚁还小,踩死百把个就像你动一下脚指头一样,所有的眼前利益明争暗斗都会烟消云散,历史的长河就会变成一滴水。人要有三万尺高空的那点儿精神,你就会快乐一些,通达一些。
我去搜索google, 公元1976年至1981年,看看地球上的小学生们都在干嘛。米国的,冬天打雪仗夏天野营,也有13岁就怀孕的,也有杀了父母的,也有跟着父母游行示威的,也有离家出走吃救济的,也有上当受骗流落街头的。非洲的,大部分在被各种蚊子咬,没有医药,吃不饱肚皮,但有少数过着比米国小学生更牛B的生活,出入都有佣人,住在庄园里,还假装在学弹钢琴。欧洲的,比较严格一点,吃喝拉撒都有一定的秩序,从各种电影里似乎看出乡村孩子过得比城市孩子还好,一会儿采果子一会儿榨葡萄酒。
从这样的角度看,我们似乎介于非洲和欧洲之间,饿死的可能性明显比非洲小,赤脚医生又基本保证了你不会被蚊子咬死但其他的基本不能保证; 思维严格的程度比欧洲强多了,不但要被各种标语包围,还要从小就参加一种组织,比如红小兵什么的,还要思想受训,听一些说一些似懂非懂的话。但比起米国来,我们确实有一些优势,比如13岁怀孕的可能性要小一些主要是营养没跟上,还有离家出走的人也少因为你一旦离家就会饿死或者直接被各种组织揪回来。
事情这么一掰开,三万尺一下,我们就会同意老外的一个说法:could be worse。
我所见过的村姑们大都健康地活下来了,多数都生了两个孩子,该罚款就罚款,房子推了都要生二胎。我的小学男生中,现在还在打光棍儿的大约有三两个。有一年我正在北京酒店的一个饭桌上瞎侃,突然收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传呼。我打过去,是浙江什么地方,我立着耳朵使劲听,那边是隆重的四川土话:喂喂喂,我光棍儿四福儿啊。我想了好一阵也想不起这个名字。后来终于搞清是一起上过小学的。他说我们20个人的工资被扣了一年了,家也回不去,只有你的官儿大,从你爸那里要的这个号,一定要把钱跟我们要回来。
我打电话找了乡里的书记,开始死缠难打也不卖账。后来只好威胁他要见报了,才缓下来答应考虑考虑。那年过年的时候,那20来号民工只拿到一半的工资,灰溜溜地挤火车回老家了。
每次回山城,站在人潮拥挤的立交桥上,看见棒棒儿们为了一块钱两块钱艰难地抢生意,我就觉得这生活还真是不容易,这人山人海之中说不定就有当年的张三李四。最近我又看到一条新闻,说重庆棒棒儿都集资炒股票,被庄家套牢了。有人哭天呼地,血汗钱就被这么给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