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在北京合租合睡的日子 (一)
毕业后在北京合租合睡的日子
(一)
唐晓柯歪着头靠着车窗。现在是下班高峰时刻。公共汽车在拥挤的主干道或副干道上腾挪,如一头生着闷气的蛮牛,吭哧吭哧,急停急动。唐晓柯的头随着车身的动作敲打着车窗。她下意识地把头靠在车窗的金属框上。她喜欢这种被动地被牵引地轻轻敲打,但是她又不想头破血流。整个街道如过江之鲫,大车小车两轮儿三轮儿四轮儿十八轮儿,人动油动气动电动混动,人声鼎沸,笛声嘈杂,动物迁徙。唐晓柯坐在公共汽车里,如在一个大鱼的腹中漠视着这个世界,她独有的一个座位是她的堡垒,里面的外面的纷乱与她毫无相干。
“江南月,清夜满西楼。云落开时冰吐鉴,浪花深处玉沉钩。圆缺几时休?星汉迥,风露入新秋。丹桂不知摇落恨,素娥应信别离愁。天上共悠悠。”
公交 – 地铁 – 公交 – 公交。当唐晓柯跳下车的时候眩晕了一下。天已黑,北京城已远。抬头望见一轮明月卡在高层住宅之间。那耸立的排排高层住宅,如拔地冲天的墓碑一般,星星点点,万家灯火。“在北京竟然能够看见这么清晰的圆月?!” 唐晓柯蔑笑了一声。古人看惯了明月,伤透了月圆月缺。现代人少见明月,一个冰冷的球体充满了伤疤。
唐晓柯是看见过明月的样子的。小的时候她从遥远的亲戚家赶夜路回来,被妈妈牵着手在田坎中无语急行。夜露梭梭,脏了鞋,湿了裤脚,无暇停留,无暇嗔怨,带着一丝恐惧。唐晓柯回头望去,高耸巍峨黑山之间,一轮灿烂的圆月。她忽然一阵心酸,想起了妈妈的手。在北京,没有妈妈牵着手,她无语急行。夜露梭梭,脏了鞋,湿了裤脚,无暇停留,无暇嗔怨,带着一丝恐惧。
转动钥匙,打开门,就像从前的1500米长跑,一旦到达终点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房间里有一股味道,人肉的味道。唐晓柯她对味道是如此敏感。她从小就能分辨出自家的,小姨家的,好朋友张歆懿家的味道。陌生人家里总有一种味道。这个屋子也有一股味道,浑浊油腻,她不是很喜欢。合租人的房间紧闭,她径直进入了自己的房间。那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小床,桌子都没有,没有地方容得下一张桌一张椅,只有一个塑料高凳。唐晓柯有一个愿望,在人如蝼蚁的北京城,她希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那个空间只需容纳一张床一张桌一张椅,让她可以安身立命。排排的住宅楼把人们往高处堆积,如非洲的蚁穴。而她,一只无名的小蚂蚁,没有自己的穴槽。无立锥之地,无立锥之地,在她脚下,没有一个点是属于她的,何谈面。
所幸还有一扇窗。唐晓柯尽量把窗帘拉得远一点,本来就不大的窗户,窗帘十分碍事,但是又需要它。可惜任凭她如何转动她的身躯角度,她看不见月亮,月亮在层楼之后,只能感觉到月亮的银色辉光。这个世界上唯独只有中国人对月亮伤感,因为人们在“晓风残月”里伤离别,因为有人独自在中秋月圆里无法团圆而顾“影”自怜。因为中国人的传说里嫦娥这个渣女背叛了后羿飞升月宫而日日冷清。吴刚也被渣妻所绿被罚月宫伐桂(罚跪),兼受西西弗斯和普罗米修斯的命运,那颗桂树砍了又长,砍了又长,永无休止。中国人外国人的传说并不罗曼优美。中国的外国的神仙与凡人一样,他们尚权虚荣,好色贪财,谄媚嫉妒,勾心斗角,好勇斗狠,谎话连篇。那千年万年的修行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最终还不是苦海无边?但是,唐晓柯心想,至少,嫦娥和吴刚他们在月宫有房,千万年以来毫无绯闻。而她自己,独举一隅,月亮的辉光几经波折进入她的小窗,零星几许撒在她的脸上。她竟然不如古人那样抬头挺胸满脸满怀地接受完整的月光。
唐晓柯把她在楼下小摊上买的馄饨放在塑料高凳上。她把手机打开,如同打开另一个世界,WIFI的信号充斥着整个时间空间,她嗦着馄饨,如同一朵小花在WIFI的虚拟世界慢慢舒展绽放开来。她沐浴着各种短视频的普照阳光,她的情绪像大海里的海草随着缤纷的视频飘来倒去,时而惊叹,时而大笑,时而泪垂。时间在流走,她浑然不觉。她看了太多的短视频。在浩如烟海的短视频里,她经常能看到从前看过的视频。她的手指灵动地屏幕上跳跃。短视频如鸦片般一波又一波地给她短暂的麻醉。唐小柯忘记了妈妈,忘记了工作,忘记了生活的苦,忘记了校园,忘记了远在山西的男友。
唐晓柯是最后一个离开宿舍的。她一一送走了花痴儿,小梅,媒婆儿,茶神,大饼,还有老大。她们把她们喜欢的不喜欢的东西都留给了晓柯,因为她留在了北京。现在的唐晓柯像一个早期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大学四年她似乎经历很多事情,很多刻骨铭心的事情,但是又像是没有经历什么,无声无痕,无悲无喜。但是在某个时刻,一段音乐,一个桥段,几句文字,让她瞬间想起。她是第一个打开宿舍的门,里面空空荡荡,阳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微尘漂浮。之后的时光里,她每次打开宿舍的门,里面满满登登,都是她的姐妹。当她离开的时候,里面空空荡荡,如她第一次打开宿舍的门。她关上门,也关上了时光。她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她想再次打开宿舍的门,里面满满登登,都是她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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