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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走1:浙江美术学院,旁听美术史课,争论梵高,备考研究生,建立思想体系

出走1:浙江美术学院,旁听美术史课,争论梵高,备考研究生,建立思想体系

博客

“一八零八年,安格尔创作了著名的《瓦尔宾松浴女》,被后世奉为艺术史上最美的裸体背影之一。按照我们今天的标准,这个腰身不可谓不粗。抛开欧洲十九世纪的审美不讲,单纯从艺术家的塑造来看,确实堪称经典。日常与隆重、纯净与诱惑、简单与杂乱完美地平衡,毫无任何淫亵的成分。”清脆的女声从阶梯教室未关严的门缝传出来。

东南北双手插在裤兜里靠在门口的墙上,低头聆听着。

“《泉》是安格尔最负盛名的作品,始作于一八二零年的意大利。最初作为习作,时隔三十六年后即一八五六年才在巴黎完稿。”清脆的女声继续讲解着,“据说该作品原名为《维纳斯》,但画家随着自己多年的经历和思考,修改了少女脚边的小天使,把整理秀发改为倒倾水瓶,使之成为一幅具有古典主义象征意义的名作。”

东南北探头透过教室门上的竖条玻璃望去,讲台上站着一个中等身高的年轻女子,披着卷发,弯曲的刘海遮着额头,身穿一件长及膝盖的驳色粗针毛裙,脚蹬一双褐色的高筒靴。

下课后东南北向一个同学打听到是《西方美术史》的课,授课教师叫沈雨晴,并且获知了每周上课的时间。

 

东南北从学校图书馆回到寝室时只有严辉、老施和蛮子在,严辉斜靠在靠窗的下铺翻着一本画册,老施盘腿坐在严辉对面铺上用一个别针挑着小核桃吃,蛮子坐在门口左边的下铺边泡着脚,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蒸腾的酸臭。

“你鸡巴最好把袜子都一起洗了。”东南北坐在蛮子对面的下铺说。

蛮子“嘿嘿”笑了两声说:“猫哥,我泡完脚再洗袜子,但我就是天天洗还是有味儿,你说怎么办?”

“没辙的,蛮子是身体好,分泌旺盛。”老施头也不抬地说。

“看来咱仨底铺的还算幸运。”东南北笑着说,“这鸡巴上铺的是不是都被你熏跑了?”

“哪是?他们去西湖边散步了。”蛮子说,“天天散步。”

东南北刚躺下去,忽然又坐了起来说:“我想到一招,蛮子,既然你通过洗解决不了,那你就把脚包起来,把臭味关起来。”

“我看行。”老施说,“等他们回来问问大家意见,少数服从多数。”

“我也同意。”严辉说,“塑料袋最好,密封。”

“塑料袋钱我出。”东南北说。

“还是大家平摊,除了蛮子。”老施说。

“凭什么?不能你们说让我包我就包。”蛮子说,“但我可以试一下。”

 

“老二,你这天天不上课是不是也去逛西湖了?”老施说。

“你以为我跟他们一样啊?”东南北说,“不过今天我旁听了半堂西方艺术史的课,过两天还去。”

“你这是来干嘛?交着油画班的学费去旁听艺术史?”严辉说,“画画好坏和艺术史有关系吗?你看印象派三位大师哪个学过艺术史?一个学法律的、一个炒股票的、一个传教的。”

“猫哥听完艺术史的课肯定比你画得更好。”蛮子说。

“我承认。”严辉边翻画册边说,“我先说梵高,他就是用一种笔法,也不调和颜料,直接往上戳,按照老师在课堂上教我们的理论,梵高哪有块面和体积啊?基本明暗都没有。画风景还凑合,人物就差很多了。”严辉手指戳着画页。

“但他在艺术史上有地位。”东南北说。

“估计也是艺术史上唯一割了自己耳朵还画了自画像的人。”老施说。

“我想他就是因此出名的。”严辉说。

“你说司马迁被割了鸡巴和他写成《史记》有什么关系?”东南北说,“你以为是练《葵花宝典》吗?”

 

正说着,寝室另外四个人全都回来了。

“你俩又干上了?”老七看看东南北和严辉说。

“有没有艳遇啊?”老施说。

“碰到几个写生的,不过有老师带。”杨为民说。

“来来来,你们都坐好,听熊猫教授给大家上课,他今天去旁听西方艺术史的课了。”严辉说,“你们有不明白的问题尽管问。”

“你鸡巴还来劲儿了。”东南北说着又坐了起来,“你先跟大家讲讲你对梵高的评价。”

“第一我觉得他画得不好,第二我觉得他因为精神错乱所以才画成那个样子,第三之所以大家都觉得他是大师是因为他死后画很值钱。”严辉坐起来说。

“请听反方观点。”老施说着把散落在床上的核桃壳掸了一下坐到了床边。

“第一,‘好不好’这种说法本身就有问题。”东南北说,“判断一个警察的好坏至少还有一些客观标准或者底线和边界,但艺术史不是用好和坏的标准来区分艺术家的,有时用‘重要’,有时用‘经典’,有时用‘创造性’或者‘革命性’,有的注重对后世的影响。他的《向日葵》笔触很明显,很有代表性,但我不喜欢,因为没画出我对向日葵的感觉。我喜欢《星空》,照你说肯定画得也不好,但我百看不厌,这都是个人标准。所以一个艺术家的艺术史地位和他某件作品的艺术史地位和观众的个人感受是三个维度的东西。”

“我们店里装裱了好多幅《向日葵》。”蛮子说。

“蛮子别打岔,还有两条反驳意见呢。”老施说。

“第二个是啥?精神病?”东南北冲严辉拱了下手说,“我祝愿你早日患上精神病,越重越好,治不好那种,你就可以退学了,直接晋升为大师。”

“我的意思是他因为他患了精神病,所以和正常人的思维方式不一样,所以能画出不同风格的画。”严辉说。

“他的精神病是间歇发作,大多数作品都是正常时候完成的。”东南北说,“我没患精神病,我和你思维方式也不一样,但只是不一样没屌用,还得看作品,你可以用鸡巴当画笔画一幅去参展。”

“谁知道你是不是精神病人?”严辉笑着说。

“我绝对是精神病人,和梵高一样间歇性发作。”东南北睁大了眼睛挥舞着手说:“而且我有暴力倾向,你们谁也别惹我啊,精神病人杀人没罪的。”

“不可能,从来都是杀人偿命。”蛮子断然说。

“我天天研究法律,比你们知道得多了,精神病人法律上叫‘无刑事责任能力人’。”东南北躺下说,“精神病人要先睡会儿觉,给你们时间反思一下得罪过我没,晚上尽量睁着眼睛睡啊。”

“我脚味儿大不算得罪你吧?”蛮子说。

“不算,我睡觉的时候还放屁呢,但你们肯定都放过。”东南北说。

“别,别睡啊,老二。”老施说,“趁你发病前把讲讲梵高为什么会画成那样?为什么在艺术史上有地位?为什么作品价格卖那么高?”

“不是只有梵高那么画,印象派画家一大把呢,只不过他作品的特征更明显。”东南北说,“‘印象派’这个说法怎么来的?因为媒体第一次看到印象派画展时都炸锅了,‘这是什么呀?就是个印象’。这种画风主要是因为这帮画家热衷室外写生的原因所致,画得快、画得薄或者层次少。我印象中他们不调和颜色的画法主要受日本版画就是‘浮世绘’的影响。”

“你这种说法不也是‘印象派’吗?”老七说。

“你记得睁着眼睛睡觉啊。”东南北说,“梵高及印象派画家在艺术史上的地位是挑战了学院派,启动了艺术的现代革命。印象派是对传统美术观念和技法的革命性颠覆,从绘画场所、颜料使用、题材选择、构图方式、用笔方式都完全不同。就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之后的各种美术运动和艺术流派都或多或少受到印象派影响。至于他的作品为什么值钱,那是市场因素,适用于另外一套评价体系,和股票市场一样。”

 

东南北正在食堂吃饭,蛮子端着饭盆走过来坐下,东南北看了一眼说:“吃这么素?”

“我前面吃得太多了。”蛮子笑笑说。

“你以后跟我一起吃吧,两人一起吃有胃口。”东南北说着夹起两块鸡肉和一大块烧鱼放在蛮子饭盆里,“我最近饭量大增。”

“谢谢猫哥,家里过几天就汇钱过来了。”蛮子说,“我看猫哥最近气色好多了,话也多了起来,还经常笑。”

东南北闷头扒着饭。

 

“猫哥,说真的,你以前到底是干啥的?从哪来?为什么我们开学后你才报到?”蛮子小心翼翼地问。

“我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东南北说。

“那是说笑的,我们都不信。”蛮子说。

过了一会儿东南北说:“你知道那么多干嘛?你放心,第一我不是精神病人,第二我不是逃犯,第三我不欺负老实人。”

“这我都相信。”蛮子说。

 

“你为什么来学油画?”东南北说。

“哦,我……”蛮子嘴里含着一大口饭说,“我老家是临安乡下的,我没上大学。我小叔叔在县城开了个画框店,我在那帮工。后来小叔叔看画画的人挺赚钱的,我爸也怕我没出息,他俩一合计就让我出来学画,还是小叔叔出的学费,好多钱。”

“临安就是南宋的都城?”东南北说。

“不是一个地方,那时临安就是现在的杭州,我们一直叫临安。”蛮子说。

东南北看着蛮子楞了半天,低下头继续吃饭。

 

“猫哥学完画准备干啥?”蛮子问,东南北笑了起来。

“你的问题真多,不过我确实没想好要干啥,两年呢,很长。”东南北说,“严辉是干啥的?”

“他说是画师。他是福建人,他们那边有很多画画工厂,画装饰画出口,他现在还边上课边给他们画。”蛮子说,“严辉说让我毕业后跟他回福建到厂里当画师,我说不行,我得回临安报答小叔叔。我爸妈务农肯定还不上小叔叔出的学费,我们都想好了,我回去不要工资帮他打几年工。”

“先不忙着拒绝。”东南北说,“你换个思路想想,你欠小叔叔的钱是一码事儿,你欠他的恩情是另外一码事儿。如果只是还钱,只要你能更快地赚到更多钱连本带利给他就行了。如果是报恩,你就要看小叔叔那边是否需要你,你能起到多大作用,是不是不可替代?”

“是啊,有道理。”蛮子想了一下说,“真的有道理,我确实没想那么多。”

“你不像我可以不想或者晚点想。”东南北说,“你要是早想明白的话,就可能早点还上小叔叔的钱,除了本金,再多还些利息也算报恩。”

“猫哥的意思是?”蛮子看着东南北说。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向严辉多了解一下他们那边的运作。”东南北说,“如果有些活儿你能干就让他帮你接点,创作不行但临摹谁都会吧?大不了你少收点人工。再说咱们是同学,一辈子都是同学,互相帮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嗯,有道理。”蛮子点着头说,“但我也不好意思再提了。”

“我来提。”东南北说,“我来找机会提,创造机会提。”

“猫哥真仗义,要是有酒我肯定敬猫哥一杯。”蛮子说。

“过段时间我请寝室的人吃饭,好好喝顿酒。”东南北说。

“我让亲戚捎些临安特产来,咸笋可好吃了,可以当下酒菜。”蛮子说。

“还有,你如果看严辉他们工厂的干法可行,你还可以建议小叔叔在临安或者杭州做一个,你帮他管理生产和联系销售。”东南北说,“这就是报恩了,做好了,你们全家族人都可以靠这个工厂养老。”

“是啊!”蛮子兴奋地说,“但是不得去实地看看吗?”

“那就去呗,杭州离福建多近啊?下去就是。”东南北说,“寒暑假我都没事儿,我们一起去,我给你出火车票钱,你和我睡一个房间不就行了吗?”

“这么好?”蛮子说,“我和爸妈说一声,寒假先不回去,直接走,还能省些钱。太谢谢猫哥了,火车票钱我一定会还你的。”

“你先别急,得问明白严辉那边情况啊,没准是吹牛逼呢。”东南北说。

“是啊。”蛮子说,“不过严辉这个人挺好的,就是有时爱钻牛角尖。”

“咱寝室的人都挺好的吧?”东南北说,“我没大接触。”

“嗯,都挺好的。”蛮子说,“老施是衢州那边的一个小学老师,啥都教,干了很多年了,县里派他出来学画算奖励他,回去后可能调到初中吧。老七就是杭州本地人,可以住在家里的,他想开个培训班。杨为民是绍兴的,他就是文化课不好,考了好几年没考上大学,老师说他是咱班画得最好的。我就看过猫哥画一次画,但我感觉你们不是一路的。”

“他是正经路子。”东南北说。

“有个老师说过,我们一听就知道是说你。她说‘有的同学自恃有点基础天天旷课,但也没有杨为民画得好,不知道他来干啥?我就看他能不能结业,反正我不会给他好分数的’。”蛮子说,“你就不用管是谁说的了。”

“班主任知道吗?”东南北问。

“她不管,成天见不着她。”蛮子说,“大家都说咱成教班的都是后娘养的。”

“本来就是私生子嘛。”东南北说,“不过都靠自己,你一定得好好学,还钱、报恩。”

“我一定会的。”蛮子站起来给东南北鞠了一躬说,“谢谢猫哥!”

 

等到沈雨晴的西方美术史课那天,东南北早早赶到阶梯教室,坐在后排一个角落位置。直到沈雨晴进来,教室里只有稀稀落落不到一半的学生,她扫了一眼,拿出名单开始点名。

 

“我们先回顾一下古典主义和新古典主义。”沈雨晴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介绍完新古典主义的产生和特征后,她接着说:“同学们可能会感觉新古典主义的作品背后还有政治含义。确实如此,因为新古典主义美术运动与法国大革命密切相关,所以也被人称为‘革命的古典主义’。比起注重纯粹文学、宗教审美功能的古典主义,新古典主义的这些作品是有私心的,拿破仑的独裁统治使艺术走上了抒情的道路,这和我们新中国某个阶段类似。”

 

“与古典主义针锋相对的是浪漫主义,同学们注意,尽管这两种主义是一种强烈的对立关系,但不意味着浪漫主义就是为了反古典主义而诞生的,他们有各自的根源,就像‘共产主义’和‘三民主义’一样。”沈雨晴说,“浪漫主义画派以肯定、颂扬人的精神价值,争取个性解放和人权为思想原则。在绘画上主张有个性、有特征的描绘和情感的表达。构图变化丰富、色彩对比强烈、笔触奔放流畅,使画面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和激动人心的艺术魅力。他们认为一般标准所谓的丑、恐怖,如果能够诉诸自己的感受性,这种艺术就是美。因此理想美所不被允许的怪异性、奇怪幻想、死亡现象等在浪漫派世界里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我们来看几件浪漫主义的代表作品。”沈雨晴说着打开了幻灯机,趁预热的时候继续讲解着,“简而言之,一个是绝对美、单一美、理想美,另一个是个性美、差异美、创造美。但艺术家强调自己的个性就会倾向于反抗一般社会,这种反社会态度一方面形成逃避现实的历史品味及异国品味,像咱们“六四事件”以后的影视市场一样。另一方面则显现为革命热情,试图改变现实社会,一直有一群人为此奋斗,包括一些律师、作家、艺术家。”

 

下课后,直到同学们陆续离开,沈雨晴开始收拾幻灯片和教案时,东南北才站起来慢慢蹭过去,沈雨晴抬起头,上下打量了一下他。

“沈老师,我想请教个问题?”东南北说。

“你说吧。”沈雨晴低着头说。

“为什么我们学校既没选择古典主义也没选择浪漫主义作为油画教学方向,还不具备印象派的精神?”东南北说。

沈雨晴抬起头看着东南北说:“你叫什么名字?”

“复姓东南,单字名北。”东南北说,“我是‘九四’油画班的,哦,成教的,我们是不是不能旁听艺术史的课?”

“不是。”沈雨晴说,“是第一次有学生问我这个问题,包括本院的。”

“我只是听课时忽然想到。”东南北说,“我想既然‘古为今用、洋为中用’,为什么不借鉴古希腊、古罗马的经典美学思想或者自由、创造的艺术精神?”

“这是个很大的命题。”沈雨晴说,“简单讲这不是我们学校的选择,是全部高校的选择。不是选择,我们没有选择权,是国家教委规定的,也是政府规定的,共产党规定的。”

“我感觉共产党是闹革命的,不是更应该选择革命浪漫主义吗?”东南北说。

“那是夺权前,夺权后就不能再浪漫了。”沈雨晴说,“就像谈恋爱时可以浪漫,结婚后就不行了。”

“我懂了,现实主义。”东南北笑着说,“共产党懂艺术吗?”

“他们是从前苏联照搬的,苏联从沙皇俄国继承,俄国又是从欧洲截取了一段照猫画虎,所以什么主义都不是,什么都不像。”沈雨晴说,“也是某种主义,实用主义、拿来主义,只要符合政党利益就拿来,不好用就按照自己的需要修修补补,和艺术无关。”

“我能想象。”东南北说,“我知道我们从国家制度到军队建制都是学苏联的,但不知道文化艺术也是按照苏联模板套用的。”

“你一定会问俄国为什么截取了那段,因为那时欧洲资本主义已经很发达了,民主意识也很强,但是俄国刚刚结束农奴制,经过彼得大帝改革,到叶卡捷琳娜二世才开始发展资本主义,所以他们的艺术还是要为帝国政权服务。”沈雨晴说,“民国时期我们的艺术可不是这样,有很多留法的艺术生回国后带来了先进的艺术理念和实践,几乎与世界艺术发展同步,看看‘决澜社’的作品就能明确感知到,比如吴大羽的作品。”

 

“在共产党还没掌权时,一九四二年毛泽东就在延安文艺工作者座谈会上发表了讲话,确定了‘文学和艺术是无产阶级革命的一部分,文艺介入政治,为工农兵服务,归党领导’的基本方针.”沈雨晴说,”建国后自然选择了‘苏联主义’,只有它才能完成美化革命历史及新中国建设、‘大跃进’、农民丰收、各种阶级斗争、‘批林批孔’、‘反帝反修’等连续不断的政治运动宣传需要。”

“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年,为什么还坚持?”东南北说。

“恐怕一直会坚持下去,有些错误最好将错就错,你一改就会有人意识到之前的错了。”沈雨晴说,“何况共产党不认为艺术重要,他们更没有动力把‘艺术’还原为‘艺术’。”

 

东南北在校图书馆里把很多与考研有关的书籍都搬出来放在一起,一本本翻着,有的前言还没看完就放在一边了,有的看得很仔细,边看边做笔记。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高跟鞋踏地的声音,东南北抬头一看,不远处沈雨晴的身影正消失在一排书架中。

 

“同学!”东南北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抬头一看,沈雨晴站在旁边,板着脸。

“沈老师好。”东南北站起来说。

“是你啊。”沈雨晴表情松弛下来说,“你知道一次拿这么多书很容易让其他同学反感吗?”

“哦,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意识到。”东南北说着弯腰开始收拾,“我在深圳看的那些书都没人看,上面还有积尘的。”

“你真对艺术史感兴趣?”沈雨晴瞄了一眼书脊说,“不过有些考研用书视野有点窄,深度也不够。”

“我是想考研,我报考了咱们学校的艺术史专业。”东南北说。

“你本科什么专业?”沈雨晴问。

“英语……”东南北说着忽然停下来问沈雨晴:“沈老师带研究生吗?”

“看你选的什么方向吧,研二的时候选。”沈雨晴说,“我给你推荐几本书,这些书留两本就行,其余的都拿着跟我过来,书包放那不会丢。”

 

沈雨晴随手抽了几本书,东南北说都读过了,不过可以再看一遍。

“你确实读了不少书。”沈雨晴说。

“我去年报考了广州美院的研究生,备考了半年多,后来因故错过了考试。”东南北说。

“错过也不用遗憾,每个学校都有各自的优势学科,美术史还是浙美最强。”沈雨晴淡淡地说,“你可以接触下不同视角、不同观点的专著开阔思路。然后再随便找本西方音乐史、西方文学史、西方哲学史有关的书吧,先翻一下康德、黑格尔、叔本华和尼采的哲学著作。”

“还要看哲学?”东南北说。

“不管什么学科最终都会走向哲学,哪怕是个艺术流派,艺术家选择什么题材使用什么方式都取决于他们对待世界、生命、自然、艺术的认识和看法。”沈雨晴说,“随便看看,不用钻进去,当然你喜欢钻进去除外。”

“但是沈老师上课时没讲浪漫主义的哲学基础。”东南北说。

“那是大课。”沈雨晴说,“德国古典哲学和空想社会主义为浪漫主义文学提供了思想理论基础。康德费希特等古典主义哲学家强调天才、灵感和主观能动性,把自我提到高于一切的地位,因而对浪漫主义文学强调主观精神和个人主义倾向产生过深远的影响。空想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的尖锐批判,对未来理想社会的展望预测,也对浪漫主义文学有不小的影响。”

“文学对美术的影响很大?”东南北问。

“通常我们说的各种主义首先通过文学反映出来,然后会对音乐、美术、建筑产生影响,不是顺序进行的,有时又相互作用,共生和默契,音乐更抽象。”沈雨晴说,“而且在不同国家和地域的表现也不同,德国是诗和音乐,英国是诗、小说和风景画,法国是绘画和雕刻。你要想深入感受浪漫主义画派的精神,可以同时看看雨果、雪莱的书,听听德彪西的音乐。”

 

“那印象主义的哲学基础呢?”东南北说。

“印象主义者首先认识到绝对的静止与绝对的同一性只是精神抽象,在外部自然中没有其对应物,这就是他们对世间万物所谓‘真相’的认识。”沈雨晴说,“就像赫拉克利特说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一样,正是这样一种观看外部自然的方法,使得印象主义提出了一些与现代思想的诸种趋势相平行的奇异观点。其中的要点是‘世界即过程’的观念,无论是在形而上学的意义上,还是在政治学、伦理学和科学的意义上,万物的属类不再是固定而不可移易的类型,伦理标准则被理解为人类适应不同环境的不同模式的一部分。”

“所以他们对于外部自然对象的认识,是观察时与被观察对象之间发生的交互作用产生的感受?”东南北说,“比如人人都知道帆布是白色的,但有时却被印象派画家画成了紫色。”

“正解。”沈雨晴说,“正如科学家认为,‘物质’是某种我们根本无法述说的东西,所以不存在对外部世界本身的分类研究,而是关注人类心智对外部世界反应的分类。”

 

从书架中转出来后,沈雨晴站在过道和东南北说:“还有,你可以去借阅期刊,新的、旧的都行。”沈雨晴说着抬起下颌朝里示意了一下,“里面有很多个人的观点、各种争鸣,也有很多没有公开出版著作的节选,《美术译丛》、《美术研究》、《美术》、《美术画刊》、《世界美术》都行。”

 

经过法律类书目的书架时,东南北信步走了进去,手搭在书脊上顺次看过去,抽出了四本书,想了一下,又放回去两本。

回到座位后东南北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抽出一个折叠的纸包,展开后是一张全开的素描纸,上面是各种颜色的文字,密密麻麻地搭成一个横向的树状图,折痕处贴着宽窄不同的透明塑料胶带。

最左侧写着“我的宝贝”,上面画了一个黑框,以此为起点向右分出很多线条从上至下展开,每根线条都指向一个画着圈的名词,依次是:小偷、警察、我、瞿哲、于叔、小姐、服务员、火鸟、手提电话、啤酒坊、卖花女、保安、救护车、出租车司机、私家车司机、医院(医生、护士)、派出所。有的字体明显加粗,反复描过。每项下面又延伸出很多分支,有些文字后面是叹号,有些是问号、对号、叉号。一些隔得很远的项目之间用长长的曲线勾连着。

东南北翻着书寻找、记录着关键文字,不时在总图上填加一些内容。

 

回到寝室,东南北放下书包换上运动服沿着西湖边奔跑,一直跑到寝室快关门时才回去。熄灯后,东南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摸索着拿出烟和打火机走出寝室,坐在楼梯台阶上默默抽着烟。楼道里空旷、寂静,隐隐传来阵阵鼾声。

东南北抚摸着大腿上一个个被烟头烫伤留下的疤痕,眼泪无声地倾泻而出,他捂着口鼻压抑着声音,用袖子擦了下眼泪,擤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然后在衣服上抹了两下。

直到抽完最后一根烟,东南北捏扁了烟盒扔在地上,双肘支在膝盖上,手指插在头发里不停地捋着,把一根根夹在指缝里的头发仔细地捡掉又继续捋着,不时嗅一下手上混合着汗味、烟味、发油味的浓重味道。

 

东南北沿着楼梯上上下下不知道走了多少个来回,直到满头、浑身都是汗水,冷湿的T恤贴在身上,运动短裤已经全部湿透,才扶着墙挪到了洗手间。

站在洗手池上破碎的镜子前,东南北木然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凌乱的头发盖着耳朵,眼皮浮肿,面颊凹陷,胡子遮着干裂的上唇。东南北凑近了镜子伸出舌头,舌头表面覆盖一层厚厚的白色舌苔,他用上牙齿用力刮了几下,吐掉口水,呲着牙对着镜子,忽然发现上下门牙表面已经被烟熏出了一圈深褐色的斑,他用手指抠了两下,低头一看,长长指甲缝里一条黑黑的污垢。

 

第二天睡到自然醒,东南北起床后吃完饭去浴池搓了澡、刮了脸,修了指甲,又去医院牙科洗了遍牙齿,出来后拐到邮局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老儿子啊!”妈妈浓重的山东口音传来,“有日子没听到你声音了。”

“妈,身体挺好啊?”东南北说。

“顶结实,什么病没有。”妈妈说。

“你的腿有什么后遗症没?”东南北说。

“没有,跟没事人一样。”妈妈说,“你挺好啊?”

“放心吧妈,我都好。”东南北说,“姐姐、哥哥他们常来看你吗?”

“周末你姐指定过来,你哥他饭店里忙走不开,平常总过来。”妈妈说。

“妈,我跟姐说两句话。”东南北说。

 

姐姐接过电话后,东南北说了下大致情况,最后说:“所以春节我估计妈和舅去不成深圳了,你怎么和妈拐弯抹角说一下。”

“你等一下。”姐姐说完放下话筒。东南北听到姐姐说:“妈,你看看锅里水是不是开了?开了你就把饺子放里看着煮吧。”姐姐说完关上了房门,又拿起话筒。

“那你春节回来吧。”姐姐说,“你一个人在外面怎么过春节?再说你三年没回家了,妈可想你了。”

“我回去也呆不了几天,不然妈知道我没工作了又得担心,她肯定会问我女朋友的事儿,我都应付不了。”东南北说。

 

姐姐半天没说话,东南北“喂”了一声。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姐姐说,“不回深圳了?”

“我还不知道,等考研结果出来再说吧。”东南北说,“我忽然觉得在高校当个美术史老师也挺好的,专注学术,教书育人,我肯定是个好老师。”

 

“你觉得对女朋友的死有责任吗?”姐姐说。

“肯定有责任,直接原因,要不是因为撞到我在酒吧里有小姐陪侍她也不会愤然离开,从而丧失警惕。”东南北说,“她平时都很小心的。”

“如果她是在去找你的路上出的事呢?”姐姐说,“就是说她没在酒吧撞到你?”

“那我还是有责任的,因为手提电话没及时充电,她肯定是有什么事找我。”东南北说,“她从来不一个人走陌生的路,尤其是她知道那片很乱,深圳街头抢劫案非常多,她通常都是把背包抱在胸前。”

“你和她之前约好了见面吗?她怎么知道你在酒吧?她回家经过那里吗?经过时看到你车了?她有紧急事要告诉你吗?”姐姐说。

“都未知。”东南北说。

“如果是你上班时候她去找你路上被抢了呢?”姐姐说,“你觉得深圳这类抢劫案里有多少会致死?”

“我知道你的意思。”东南北说,“但这不是纯粹的意外,所有人都逃不开干系。政府管理部门、司法体系、警察、医院,全社会都有连带责任。”

“那你准备怎么办?是报复个人还是报复社会?”姐姐说。

“我还没想好,我在研究法律。”东南北说,“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的。”

“包括你自己?你觉得你这么抛家舍业、背井离乡、满怀仇恨的代价还小吗?”姐姐说,“你现在这么折磨自己是因为自己内心的愧疚?还是因为痛惜失去爱人?还是因对社会环境的愤怒?是什么情绪在主导你?”

“都有。”东南北想了一下说。

“你在研究法律,但你知道就是法律出了问题吗?”姐姐沉吟了一会儿说,“无法可依、有法不依、执法不严、违法不究。法律不健全,条文不明确,到处有人在钻法律的空子,有点能耐的都不守法,走投无路的人都铤而走险,知法犯法、执法犯法的大有人在,但真正受到处罚的只是极少数。”

“我不一定通过法律途径追诉个人和机构的责任。”东南北说,“但我至少得知道怎么通过法律保护自己。”

“法律保护不了你,权力和金钱能保护你。”姐姐说,“宽泛的法律条款和低标准的量刑尺度让所有人都涉嫌违法,甚至犯罪,骑自行车带小孩、沿街兜售小商品、捡到钱包没交公、阳台上养只鸡,办公用品带回家,用假发票报销,只不过没人深究。”

“那法律不成了摆设?”东南北说。

“你看过《宪法》吗?随便翻翻。”姐姐说,“意外就是意外,和什么都没关系,也不是什么因果报应,每个时代和社会都有各种悲剧和意外,不知道会落到哪个家庭,被谁摊上,也不能逆转。你可以怀念死者,但是你也要为生者负责任,不然又是遗憾,你女朋友也不希望你这样。想想妈妈,你要是有什么事儿妈妈能熬过去吗?”

“不要提妈妈,和妈妈无关。”东南北说。

“你打电话回来不是找妈妈的吗?”姐姐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管好自己,保住身体,从长计议。你还有钱用吗?”

“有。”东南北说。

“不说了,妈估计煮完饺子了。”姐姐说,“春节你还是回家吧,家才是你的避风港。一家人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一起面对。”

 

东南北放下电话急匆匆地赶回学校,到图书馆找到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白色的封面上面印着鲜红的字:《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

 中华人民共和国是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切权力属于人民。

……

第三十五条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游行、示威的自由。

 

第三十六条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宗教信仰自由。

……

第三十七条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人身自由不受侵犯。

……

任何公民,非经人民检察院批准或者决定或者人民法院决定,并由公安机关执行,不受逮捕。

……

第三十九条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住宅不受侵犯。禁止非法搜查或者非法侵入公民的住宅。

……

东南北通读了一遍,拿起来就准备撕,刚好有同学走过,他卷起来扔在了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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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Donsurf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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