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2:小林来访,搞掂防空洞,编辑部校对,当代艺术展,防空洞论艺
色彩老师刚宣布“下课”,东南北拎起书包打开教室后门就往外走,迎面撞到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手里拎着沉沉的塑料袋。
“请问你们这有个叫东南北的吗?男的,‘九四’油画班的。”年轻女子先开口问。
东南北看着他们说:“我就是,什么事儿?”
“哎呀!你太难找了!”女子大声说:“我是秦弦的同学,她让我来看看你。叫我小林吧,这是我男朋友小胡。”
“你们好!”东南北说,“秦弦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哪里知道?”小林说,“我们问遍了一九九四年入学的所有班级,后来碰到个老师说让我们去成教学院看看,还行,总算找到你了,不然没法交差了。”
“太麻烦你们了。”东南北说,“大活人有什么好看的?”
“秦弦早就和我说了,我们一直没抽出空来。”小林说,“但是元旦前必须来一趟,不然秦弦跟我生气了,她脾气可坏了。”
“看不出。”东南北笑笑说,“怎么办?你们要参观下我们画室?校园?寝室?还是有事先忙?反正你已经完成任务了。”
“随你方便,我们都可以。给你带了点水果和湖州特产。”小林说着抬了下手里的塑料袋,“要不先放你寝室?我们在校园转一圈后请你出去吃饭。”
“多谢你们来看我,还带东西。晚饭我来请,顺便和寝室人一起聚下。”东南北说着接过小林手里的东西往寝室走。
三个人回到寝室,东南北给大家相互介绍了一下。小林和小胡坐在东南北床上,东南北和蛮子一起坐在他的床上,蛮子看着窗外,不时偷瞄一眼小林,然后看看小胡。
“你怎么样?身体还好?看着挺瘦的。都学些什么?哦,忘了看你画的画了。什么时候放寒假?去深圳吗?秦弦说过了元旦准备回来一趟,肯定经过杭州,她和你说没?”小林说。
“我先回答哪个问题呢?”东南北笑着说。
小胡扯了一下小林说:“你说话慢点。”
“没事儿,没事儿,我都听明白了。”东南北说。
“上课累不?想深圳不?毕业得回去吧?寒假在哪里过?有什么困难尽管说,我得向秦弦汇报。”小林说。
东南北笑出声来,看了一眼小胡,小胡笑着说:“她就这样。”
“都挺好。”东南北说,“你还有什么问题?”
“没有了。”小林眨了下眼睛说,“对了,你和秦弦是哪种朋友?没见她这么关心过谁。她是我们高中校花,大学肯定也是,但我没考上大学自己做生意。你知道我们高中几乎有一多半的男生都给她写过情书,剩下的估计不是没写,而是写完没胆量给她。”
“这我相信。”东南北说。
“你俩挺衬的。”小林说,“一个唱歌、一个画画。”
“唱歌吵,画画静。”东南北说,“唱歌的和弹琴的衬,画画的和跳舞的称。”
“对了,我听秦弦说你以前在银行工作,还是个干部,科长?处长?多好的工作被你给辞了。”小林说,东南北笑笑。
”你和秦弦是同学?“东南北问小林。
”高中同学。“小林说。她和秦弦的老家都是莫干山里的,两人从小在县城长大,后来都在湖州读高中,从小学和中学都一直是同学,关系特别要好。高考后,秦弦上了云南大学,小林落榜后不想复读就开始四处打工,先是在一个丝厂做工,后来去义乌倒卖小商品,然后又在杭州批发城租了一个档口,做些日用品批发兼零售生意。
“生意怎样?哪天我们去帮衬下?”严辉说。
“还行,但是赚得不多,铺租年年涨,就是铺主稳赚。”小林说,“我一直想等攒够钱也买个商铺放租。我有个表舅是杭州一个城边村的书记,他们村靠近国道,他弄出了一排临街的房子做商铺。我想可能是个机会,弄两间放租,就想请你过去帮我看看。”小林说,“你毕竟是深圳精英,见多识广。如果你觉得行,也可以投两间,应该稳赚。”
“我年后可以帮你看看,但是我对投资没有兴趣。”东南北说,“如果你需要钱,我也可以借给你,但那是我这两年的学杂费和生活费。”
小林走后,严辉和东南北说:“我觉得商铺的事儿可以考虑下,有她家亲戚在应该风险不大。”
“你分分清楚就行,是想接近人还是投商铺?”东南北笑着说。
“不能兼顾吗?”严辉说。
“兼顾好了就行,有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东南北说,“你先去看看吧。”
过了几天,严辉和东南北说他去小林说的那个村看来一下,感觉很好,不像普通农村,除了离土地近点,其他城市里该有的都有。国道边上是原来村里的供销社、粮库、场院,现在都已经改建、加建完毕,有五十多间商铺,规模也算可以的了。一间二十四平方米的标准铺十年租金两万元,其他啥费用都没有。
“真是便宜啊。”东南北说,“关键是十年对我没什么意义啊,我们毕竟是外地人,在这最多呆两年,不像你准备做上门女婿。”
严辉笑了笑说:“人家有男朋友。我只是从投资角度看觉得可行,别管几年,咱拿过来随时都可以转租或转手,只要不低于原价就算赚,再说她家亲戚又是村书记,总不能坑自己人吧。我这两天在筹钱准备投一间,或者借给她。。”
“你最好是以投资的形式,这样你就有很多机会接近她,趁她男朋友一出问题,你就补上空缺。”东南北说,“你要是借钱给她就麻烦了,最多见两面,很有可能就是最后一面。”
“是啊!我还没想到。”严辉“呵呵”笑着说,“还是猫哥知道我心思。”
“《围城》里有一段说男女勾兑的话,‘男人肯买糖、衣料、化妆品送给女人,而对于书只肯借给她,不买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东南北说,“这是什么道理?借了要还的,一借一还,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借口,而且不着痕迹。”
“还可以一起聊聊读后感。”严辉诡异地笑着说,“或者头凑在一起看一页。”
“又开始意淫了,从领口还能看到胸。”东南北笑着说,“不扯了,还有件事算我求你。蛮子这小伙儿不错,很朴实也很勤奋,他小叔叔给他出的钱来学油画,他一直要报恩。我觉得你说那个装饰画工厂的活儿他肯定能干,他要是干不了我指导他干。我的意思是你就帮他找点活,赚点辛苦钱,他自己不好意思说。”
“猫哥这事哪是你求我啊?”严辉说,“我已经开始筹办了。”
“那就好。”东南北说。
“对,猫哥从深圳来?你去过大芬村没?那里是中国最大的装饰画出口基地,我们好多同乡都过去发展了。”严辉说,“我打算啥时候也过去看看。”
“没去过。”东南北说,“深圳已离我很遥远了。”
沈雨晴走进教室后朝学生座位扫了一眼,下课后叫住东南北后打量着说:“这样才像个美院的学生。”
“我的胡子不剪行吗?”东南北摸着上唇的胡须说。
“那你要经常修。”沈雨晴笑了一下说,“你愿不愿意到校刊编辑部兼职?主要工作是校对稿件,不过没工资的,但是你可以旁听总编给研究生上小课,应该对你考研有帮助。”
“我太愿意了!我有好多时间,我也不缺钱。”东南北立即说。
“你下周一上午直接过去就行,找沈总编。”沈雨晴说。
“好的,谢谢沈老师。”东南北说,“我还需要准备什么吗?”
“这个新形象和精神状态就足够了。”沈雨晴说。
东南北在图书馆把往期校刊大致浏览了一遍,并仔细阅读了署名“沈文重”的文章。离开图书馆后,东南北快步穿过校园,出了校门后往左拐,走出一段路后开始挨家挨户打听有没有房子出租。结果和之前一样,那些老旧的民房里住满了人,根本没有闲置空间。终于碰到一对老夫妇说有一间空房,但是只能租半年,室内的任何东西都不能动,因为暑假儿子要带家人回来住。
东南北跟着两位老人慢慢走到一个职工宿舍楼模样的旧式楼房前,大爷远远指着二楼的一个窗户说‘那就是’。穿过被用作厨房的走廊来到房间门前,打开门后东南北看了一眼就直摇头。只有一个大开间,靠着东西两侧墙壁放了两张床,除了从门到床之间有条仅能落脚的过道,室内所有地方都堆满了家什。
出门时大爷报怨东南北挑剔,东南北说:“抱歉,大爷,我租房不是用来住的,我是美院的学生,我要找个地方画画,不怕大,最好什么家具都没有,有水、有电就行。”
“那你去防空洞好了。”大爷随口说。
“大爷您真幽默。”东南北笑着说。
“我是说真的,就在后山。”大爷皱着眉头说,“我儿子原来就在人防办。”
“大爷您带我去看一下呗!”东南北说。
大爷看了看老伴儿勉强答应。
经过小卖部的时候,东南北买了两盒烟塞给大爷。大爷带着东南北拐了几个弯进到了一个小公园,指着一扇铁框水泥门说:“就是这,不过人家租不租我不知道。”
“麻烦大爷帮我说和说和。”东南北说,“我照常付房租,也不用签合同、写收据。钥匙给他们一把,有检查时我随时搬走。”
一开始人防办的主任坚决不租,因为政府规定人防设施不能随意改变用途。后来大爷和他用杭州话沟通了半天,主任才答应下来,拎着一串钥匙带着他们一起来到防空洞门口。
打开门,一股温和厚重的水泥味道顺着弯弯的甬道传来,干爽的地面铺着一层薄薄的灰尘。顺着甬道走不远就是一个宽敞的有着高高穹顶的大厅,室内回音很重。
东南北随着两人走出洞口,微笑着站在冬天的阳光下。
“你画画别把地面搞脏了,墙上不能乱钉钉子,不能生火。”主任说着递给东南北一把钥匙,“进出随手锁门。”
“好嘞!主任放心,我都明白,就是一切保持原样。”东南北说,“要是派出所问,我就说自己推门进来的。”主任和大爷对望了一眼。
东南北迅速去银行取了钱,又顺便买了条烟送给了主任。
东南北买了扫帚、撮子、塑料桶和拖把,从小公园的水塘里打了一桶水回到防空洞开始收拾卫生,边扫地边轻轻唱起了罗大佑谱曲的《错误》。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 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是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似青石的街道向晚
趸音不响 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还有每次你那如泣如诉的琴声
可曾挽住你那永远哀伤的梦
还有每次你那如泣如诉的琴声
可曾挽住你那永远哀伤的梦
我嗒嗒的马蹄是个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还有每次你那温柔纤纤的玉手
可曾挽住你那似铁冷却的心
还有每次你那温柔纤纤的玉手
可曾挽住你那似铁浪子的心
……
唱着唱着,东南北忽然停住,轻轻地唤了声:“朱珠?”
回声一直在洞内旋绕,但是不见朱珠回答,眼泪顺着东南北面颊流了下来,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不住地念着“朱珠,朱珠……”
哭着,哭着,头一歪,闭着眼睛蜷着身体倒在地上迷糊起来。
醒来后,东南北和朱珠说了很多话,交待了这几个月发生的所有事情,详细介绍了校园的情况。然后又买了一些画具、画材、啤酒、饮料和食品,雇了辆三轮车一起拉回洞里。收拾停当后,东南北关上了大门,又捧了一些枯叶和树枝摊在门口,用脚胡乱踢了两下才离开,不时回头看看。
东南北站在编辑部的门口敲了两下虚掩着的门,听到一声“进来”后推门而入,扫了一眼墙边、桌面上都堆满了书略显杂乱的空间,向离门口最近的一个女老师问:“请问老师,沈总编在吗?”女老师朝里面扬了下头。这时从书架隔着的里间走出一个年长男人,中等个头,瘦削身材,头发里夹杂着灰白色的发丝,厚实的嘴唇,戴着一幅黑色宽边眼镜。
“你是东南北吧?”男人问,鼻音很重。
“是的,沈老师让我来找沈总编。”东南北说。
“我就是沈文重。”男人说着走到一张办公桌前,指着空位说,“你就坐这。”说完和旁边一位吕姓老师交待了一下转身又回了里间。
东南北对照一摞厚厚的手写原稿开始校对印刷样稿。过了一会儿,吕老师走过来,看着东南北在样稿上的圈圈、勾勾说:“你以前干过?”
“没有。”东南北说,“我爸是写剧本的,我看过我爸的手稿。”
“对,就是这样。”吕老师说着转身离开,“标点也要校对。”
“断句呢?”东南北冲着吕老师的背影说。
“你先圈出来吧。”吕老师说。
东南北反复读了几遍《致命的灰色》——浅析里希特的色彩观手稿,想了一下站起来找到吕老师。
“吕老师,这篇文章我搞不大明白。”东南北说,“我是说校对起来没问题,但是总觉得有几个摘抄的段落可能翻译得有点拗口,容易让读者曲解。”
吕老师拿着稿子看了一下说:“是有这个问题,你等我问一下总编。”
过了一会儿吕老师出来说:“这篇稿子先放一下。”
在食堂吃过午饭后,东南北直接回到编辑部,把上午校对的文稿重新检查了一下,又发现了几处小错误。其中一个是插图下面的作品信息,东南北在“1854年”的“8上面画了个圆圈,拉出一根线到旁边页面空白处,写了个“9”,画了个圆圈。
傍晚,沈文重拎着包走进了编辑部,经过东南北身边说:“怎么样?小北。”
“还可以,但不知道进度怎么样。”东南北站起来看着沈文重说。
“你坐下,我看看。”沈文重拿起了稿子翻了下说,“哦,可以的。你估计什么时候能完成?”
“这个……我今晚可以带回去做吗?”东南北说,“明天上午我要听沈老师的课。”
“都没问题,还是以你的课业为重。”沈文重说,“时间自己安排,离开的时候和吕老师交待下。”
“好的,那我先去吃饭。”东南北停下手说,“还有,总编,您翻译的这本《艺术漫谈》我能不能借回去看?”
“送你一本。”沈文重边走边说。
第二天下课后,沈雨晴问东南北:“你昨天去了编辑部吧?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昨晚加班时效率很低。”东南北说,“光偷听总编给几个研究生指导论文了。”
沈雨晴笑了笑说:“得学会一心二用。”
东南北和沈雨晴边走边说,“沈老师,我发现你和总编哪里长得有点像,还都姓沈。”东南北说。
“他是我爸爸。”沈雨晴说。
“哦,难怪。”东南北说, “沈老师,我这两天一直有个问题等着问你。你说美术史上这么多流派,就像江湖一样,那这些流派是怎样产生的呢?相互之间有没有关系?还是各自独立?或者是一个流派取代了另一个流派,像历史上王朝的更迭?”
“艺术史可不像政治史那么血腥,独立性和包容度都很强。摄影术诞生后,评论家们都断言一直以来追求模仿自然的古典艺术、写实艺术将死亡,实际上摄影术反而帮助了艺术家加深了对自然的认识,尤其对运动的形体认识。”沈雨晴说,“印象派的构图明显受摄影影响,瞬间、片段、动感。”
“摄影能让画家的模特失业吗?”东南北问。
“也不一定,看你想表现什么。”沈雨晴说,“说回你刚才问题,造成你这种感觉的根源在于艺术史的写作方法,事实上可以用任何一种方式来记述关于艺术的历史,或按照时间、人物、地区,按照艺术标准、观念、图像的演变,只不过以流派和风格来记述的艺术史比较流行而已。”
“其实还是要回到哲学层面,毕竟在一个崇尚自由的社会里,每个人都有独特的对于世界和自然与生命的认识,也必然有不同的表现思想的方式。”沈雨晴说,“你翻翻温克尔曼的《古代艺术史》,里面有些关于艺术史的写作方法思考,还有对艺术的标准、艺术的优劣判断的认识。不过原著是德语,我们是从俄译本转译过来的,这其中不知道损失了多少原著精神。”
“我记下了。”东南北说,“我在看总编译的《艺术漫谈》,太好看了,像看宽银幕的电影。”
“是很重要一本书。”沈雨晴说。
“学校放假后到考研前这段时间你准备住哪?”沈雨晴说。
“我租了一个防空洞,就在后山,可漂亮了。”东南北说,“租了两年,春节我也不走,我可以一直工作到老师们都放假。”
“哦,本来我想你要是没地方住就可以住到一个老师的雕塑工作室里。”沈雨晴说,“你要是不走就太好了,你愿意给他当助手吗?他的那些学生放假都要回家,你又是男生。”
“太愿意了!太感谢沈老师了!”东南北说。
“我充其量算个经纪人。”沈雨晴笑了下说,“他也付不起你的人工啊。”
“我知道,我还可以请他吃饭、喝酒。”东南北说,“我在深圳的时候也弄过雕塑,刚好和他请教一些东西,本来是应该付学费的。”
“嗯。我听说你从深圳来,还是在银行工作,怎么就突然想起来考研了?”沈雨晴说。
“我……和女朋友分手了。”东南北迟疑了一下说,“不过我从小喜欢画画,我租防空洞也是准备考完试后重新开始画画,可以说读研只是希望能搞清楚艺术的本源。”
“哦?”沈雨晴说,“和女朋友分手打击很大?这么脆弱?”
东南北犹豫着点点头。
“好了,我到了。”沈雨晴站住说,“我策划的一个展览元旦开幕,当代艺术的展览,在图书馆的大堂,你可以看看。”
“好的,谢谢沈老师。”东南北说,“需要人手帮忙吗?”
“没事,有学生,我看你也挺忙的。”沈雨晴说,“不过不用担心考试的事情,如果你英语没问题的话,专业课正常复习、正常发挥就行,记得论述部分要有自己深刻认识和独立观点。不要炫技,不追求篇幅,使用专业语言把自己观点表达清晰、透彻就行。”
东南北不住地点头说:“谢谢沈老师,对了,沈总编都带什么专业的研究生?”
沈雨晴笑笑说:“这么快就想换导师了?考上再说吧。”
东南北支吾了一下,沈雨晴转身离去,东南北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她的背影。
下午东南北刚到编辑部,吕老师就招呼他过去,递给他三张传真纸。
“这是‘致命灰’作者传过来的英文原文,他允许我们修改译文,你看着办吧。”吕老师说,“你翻完直接给总编。”
东南北拿着传真纸回到座位上斟酌了很久,还特地去图书馆查了几个英语名词的中译法,按照自己的理解翻译完文章引用的段落,仔细地看了一遍,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吐出,站起来走到里间,对着沈文重的背影轻轻地叫了声:“总编。”沈文重转过身来,东南北把翻译稿和传真纸递给他,然后站在旁边忐忑地看着他。
沈文重对照着传真件认真看了一遍东南北的译稿,抬起头微笑着说:“很好,非常好!全部换掉,发。其他稿件明天都能校对完吧?”
“又换了两篇稿件,不过我今晚加加班,明天再一个上午应该能完。”东南北说。
“那你校完后给吕老师看一眼再送到校印刷厂。”沈文重说,“样稿出来后,最后再检查一遍,直接印刷。”
“好的。”东南北说,“还有……就是今天您还辅导论文吗?”
“怎么?你可以带到图书馆校对,有给你们办证吧?”沈文重说。
“不是,我是想听,我报考了咱校的艺术史研究生。”东南北说。
“哦,那听听是有好处的。”沈文重说。
东南北离开编辑部走在洒满月光下的校园,突然笑了起来,学着朱珠的样子甩着手臂颠起一只脚向前跳一下,又换另一只脚跳一下,撩着长发,边跳边走……
图书馆门前没有任何展览标识,只是在进门右手的简易画架上架着一个画板,上面贴着手绘的“89±5当代艺术画展”海报。大厅深处有面用活动展板拼起来的背景墙,前面立着一支话筒架,一个学生模样的人正在调试音响。
东南北慢慢看着每件作品,不久之后陆续进来很多人,有些人像刚从外地赶来的样子,穿着混季的服装,背着行囊,学生们也一下子多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沈雨晴站在话筒前,刘海梳起夹住,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画了点眼影、涂了浅色口红,披了一件酒红色暗花大披肩,流苏垂在膝盖处。她调了一下话筒,看了下四周,清脆的声音响起:“如果说‘星星(画展)’曾经‘无名(画会)’,那么我们至少还记得‘落选沙龙’画展,那些被主流社会排斥甚至声讨的艺术靠着自身顽强的生命力得以被时间验证。”
“无从比较十九世纪的波拿巴王朝和新中国政府的心胸和品味,但是我们经历并铭记那些近在眼前的历史事件,也不时得知在那个被烧毁的废墟附近聚集的艺术家被驱逐、被遣送,我相信这个冬天之后他们还有个冬天,无奈的是我们只能为他们祈祷。”
“难能可贵的是,从六十年代开始的‘无名画会’到今天一息尚存的‘东村’,我们的艺术家从来没有因为物质的匮乏、生活的困顿而停止思索和创作,所以才能有那么多艺术作品可以选择来见证旧世纪最后十几年一个古老国度的变迁。”
“八四到九四十年间,艺术界经历了巨大的变化,包括我也从学生变成了老师,甚至有人已经离开了我们,仅此缅怀。十年后,我们有幸聚在一起,但是我们比十年前更不敢说话,那么就让我们以学术之名,为始终坚持的艺术梦想、为我们的探索与实践,用心血之作无声地交流一下吧!”
“特此感谢院领导的鼎立支持,这时候显得尤为高尚和珍贵。”沈雨晴说,“下面有请这次展览学术主持兼‘媒体’支持,唯一的‘媒体’,浙美校刊编辑部总编,我的……沈文重老师。”
沈雨晴说完,东南北率先鼓掌,直到最后一个放下手掌。
沈文重简单介绍了一下作品选择的标准并反复表示遗憾,因为场地和“某些”原因,很多大型装置作品和有争议作品未能参展,还特意感谢从外地自费赶过来的艺术家们。
开幕式结束后,东南北悄悄跟在沈文重后面,听着他一路和艺术家们讨论参展作品。
“什么感觉?”身后忽然传来沈雨晴的声音。
“挺……刺激……很过瘾。”东南北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当代艺术作品原作。”
“很有意思的评价。”沈雨晴说。
“不过我看有些作品和现代艺术史里的一些经典作品有点雷同。”东南北说。
“嗯,这避免不了。”沈雨晴说,“灵感多数时候是激发出来的,被作品激发也是一种,也可以被情伤激发。借鉴得不好是抄袭,借鉴得好就是再创造。”
东南北苦笑了一下说:“借鉴和抄袭的边界是什么?”
“很多人有意模糊,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有多少创造含量,无论是思想上的还是表现手法上的。”沈雨晴说。“美术史上有个概念,英文叫Appropriation,被翻译成中文的‘挪用’,我觉得不大确切,也容易和‘挪用公款’相混淆。Appropriation是指为一个大众公知的影像或物体创造一种新的语境、新的意义,使观众产生新的感受。杜尚的《小便池》就是经典挪用。”
“他用《小便池》创造了观念艺术挺艺术的。”东南北说,“我接受他的观念,为艺术树立一个绝对标准就是荒缪的,任何艺术都有他们独特的魅力,也有生有死。我对‘无名画会’无感,因为我觉得它像中国的文艺复兴,希望从传统精神中寻找灵感,感觉江郎才尽一样,而这可能是条死路。”
正说着话,一个女艺术家模样的人拉过沈雨晴,两个人互相叫着“亲爱的”抱在了一起。
东南北看完画展后回到编辑部,开始校对沈文重翻译的《艺术家传记》。吃过晚饭后回来时,编辑部的人都已经下班了,远处隐隐传来零星的鞭炮声,东南北笑着摇了摇头。
东南北慢慢在编辑部逡巡着,经过一堆堆的书籍时,不时抽出一本翻翻,又放回原处。站在用作隔断的书架前,他蓦然发现有很多沈文重署名的著作、译本和编撰的书籍,随便抽了一本靠着书架阅读起来。
走廊一阵嘈杂声由远及近,随后编辑部的门就被推开了,下午参加画展的一群艺术家簇拥着沈文重走进了编辑部,边走边在争论,多数人满面红光,言辞激烈,沈雨晴和那个女艺术家跟在最后面。
东南北和沈文重点了点头,把书放回书架坐了下来。
沈文重、沈雨晴和艺术家们热烈谈论中频繁出现“威尼斯”、“双年展”字眼,每个人都抢着说话,不时互相批判对方的作品。
东南北站起来从一侧书架抽出厚厚一本画册,封面用英文印刷着“第45届威尼斯双年展作品集·1993年”。他慢慢翻着,忽然发现有两个参加过威尼斯双年展的艺术家也有作品参加当天的画展。
当沈文重说“办公楼要关门了,今天就散吧”,几个艺术家还吵着要找地方继续喝、继续聊,还没尽兴,好几个是外地过来的,第二天就要坐火车回去了。
沈文重说:“我倒是也想和你们聊聊啊,但是没地方啊,估计食杂店都关门了。”大家一下子都沉默下来。
东南北想了一下站起来靠着书架露个头和沈文重说:“总编,我刚在后山租了个防空洞,还有两大箱啤酒和零食,你们要是用的话可以过去。”
沈文重犹豫了一下后拍着大腿说:“走!”大家跟着欢呼起来。
大家一起到达防空洞后齐声称赞“好地方”,几个艺术家围着东南北询问很多关于租赁的问题,他一边答着一边拖过啤酒箱为每个人开了一瓶酒。大家席地而坐,喧闹着互相碰着瓶子灌着啤酒,不一会儿就有人歪倒在地上开始呼呼大睡,沈雨晴和女艺术家一起提前离开,最后只剩下沈文重和五六个艺术家还在热烈地讨论。东南北盘腿坐在沈文重身后,静静地听着他们聊天。
“我认为上届双年展中国能有十四位艺术家参展纯属于偶然,这与历届双年展主席和音乐、视觉、电影三个部门的管理人有关。上届视觉艺术理事是奥利瓦,他策划的主题为‘艺术的基本方位’。他把主题展分为几大展区,不同展区又有各自的主题,其中有‘二十世纪的艺术’、‘东方的经过’、‘艺术的共存’、甚至还有‘反艾滋连线’、‘艺术与诗’。”沈文重坐在一个啤酒箱上说,“实际上他在中国挑选作品时栗宪庭推荐了包括中国水墨等三种主要艺术种类,我想栗宪庭可能也搞不懂双年展是怎么回事,但最终奥利瓦选择了‘政治波普’这一类作品,并不代表这类作品的艺术水准,更多是中国特色和异国情调。从参展艺术家反馈回来的情况来看,展场不仅展陈粗糙而且中国艺术家倍受冷遇,我想也算正常。”
“我们做艺术史研究的知道,这些作品风格、语言多数是西方早在三四十年前就已经充分实践过的,但是威尼斯的冷遇和国内的热捧形成鲜明对照,也好,趁势导入双年展概念。”沈文重说,“今年这届双年展恰好是威尼斯双年展的百年纪念展,视觉艺术部门理事第一次委任给非意籍的法国人克莱尔,他确定的主题是‘身份与差异:1895-1995人物的具象’。就像命题作文一样,先得审题,连我们做艺术史的都无法三言两语讲清楚这个概念,让我们艺术家怎么创作作品提交?你们知道差距了吧?我们和欧洲根本不是一个时代的。”几位艺术家沉默不语。
“我刚收到法国朋友的一封信,我之前问过他。”沈文重说着从文件包里拿出一封信拆开后放在眼前远远近近地看了两眼,转头递给东南北。
“小北,英语专业的,你给大家翻译一下大体意思。”沈文重说。
东南北接过信迅速扫了一遍,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关于明年的双年展一直争论很多,事实上也是对于双年展的定位和策略及管理的重新评估。除了法国人担任视觉艺术理事,还有奥地利人和西班牙人当选为建筑和戏剧理事,这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加上克莱尔早先向媒体表达的‘不邀请第三世界的艺术家’决定,并认为那是‘某种殖民主义’,足以说明威尼斯双年展将回归欧洲,”
“不带我们玩儿的意思?”一个艺术家嘟囔了一句。
“除非你符合他们的艺术标准。”另外一个艺术家说。
“非得参加吗?”第三个艺术家说。
沈文重哈哈大笑着说:“你们三个人真有代表性,抱怨、反思和抵制。很正常的反应,但是选择在你们自己那,抱怨和抵制很容易,反思很艰难。”
东南北拿着信看着沈文重说:“还念吗?”沈文重点点头。
“我不认为这值得批判。欧洲是欧洲人的欧洲,欧洲也是使‘艺术’成为‘艺术’的地方。”东南北停下看着大家说:“前面‘艺术’是小写,意思是艺术作为一门技艺,和铁匠木匠一样。后面的是大写,指一门学科,类似哲学,抽象名词。”然后继续念到:“欧洲有责任继续引领艺术,但欧洲没有义务带领‘第三世界’接近艺术,都是大写。”
东南北停顿了一下看了一会儿,把信交还给沈文重说:“下面是你们私人的事儿。”
大家都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