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无疆,样样弄僵
文革中的怪事,蠢事不尽,恶人恶事不断,革命,不革命,反革命,天天在变。国人的本性,人性的弱处,也表现得淋沥尽至。把印象中不可磨去的几件发生在1973-1976年的故事写出,也算个记念,”前事不忘,” 方可成为”后事之师”。
1973年初,文革虽然还是处于”批林批孔”阶段,但”三忠于””四无限”,”早请示,晚汇报”,早已是完结,全国性的头脑发热,集体发昏,上下失智已经下降。在公共场合,大厅广众虽然还是喊文革万岁,但文革的重大成果之一,把接班人写入党章的闹剧,已告破产,拍马屁喊万岁叫顶峰,步步紧跟的小人已被证明是小人,被打倒的一大批党政军老干部虽然还没有平反,文革虽然还是伟大的”亲自发动的”,不可怀疑的革命事物,可是,”二月逆流”平反了,陈毅是个”好同志”,朱德还是”总司令,红司令”,百姓们还是相信身经百战,遍体伤痕的老革命,不信拍马万岁,打砸抢出身的文革新贵,挥笔杆乱上纲,乱整死整人,帮助林彪清君侧的小人;而毛泽东本人重用一批小人,轻信谗言,喜欢吹捧,迷恋专权,推行个人崇拜的责任,以及在党内,在全国范围搞”残酷斗争,无情打击,”和全面武斗的责任,都是无法避开的事实。许多人都在私下议论:”为什么会产生林彪事件,主席是失查还是犯了大错?””当年和林彪一起围着主席拍马得利的人,是人是鬼?”林彪事件印证了中国历史上一再出现的昏君,奸臣的故事,迫使全国反思,尤其是领导层和知识层的反思。
72年二月,我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从插队的安徽淮北,进入复旦大学学习,由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青,变为上管改的工农兵大学生,个人的命运真是起了天翻地复的变化,到了学校后才知道全班二十人,居然一半是党员,而政治经济系更是二十二人,二十一人是党员,纪登奎的儿子,朱德的孙子都在其中,而外语系,国际政治系,新闻系更是高干子弟的一统天下,张春桥的女儿,陈励云的女儿,江腾蛟的女儿,都在其内,王维国的儿子则在物理系,空四军政治部主任方耀华还是复旦大学党委书记。但随着揭批查运动一深入,陈励云的女儿,江腾蛟的女儿,王维国的儿子都不见了,党委书记方耀华虽然不是死党,又是红小鬼出身,可是也是拍马屁抬桥子的,职务抹了,红领章摘了,级别也降了,自己到学校检查时,恍恍然不知在五角场如何过马路乘九路电车了,只是工宣队的位置没动,还是王洪文的小兄弟张国权把位,军代表变成了警备区的候赞民,由他当了党委书记。
见证到了文革中的第二次大洗牌时,虽然与文革初期的改朝换代不同,去掉的主要是军界人士,少了些绿颜色,但那种震撼还是很大的。73年来复旦的张春桥女儿,虽然也是穿空军服,但其名字和在上海的市二女中念书时又不一样了,那时是叫张海娃的,与电影”鸡毛信”主角一致,或许因为是文革前,当年的市委宣传部长张春桥的地位还不显赫,市二女中里还有市长曹荻秋的女儿,华东局第一书记魏文伯的女儿,称不了大王。然而文革中,中国的政坛变幻无穷,当年的市长曹荻秋,市委书记陈丕显,华东局第一书记魏文伯,韩哲一等比张春桥的地位高的,都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而走第一夫人江青路线的张春桥,却修成了揣摸毛泽东心思,接近权力核心的绝招。”安亭事件”,”解放日报事件”,”康平路事件”,”一月夺权”,事事都得上方宝剑,喜得”圣心,龙颜大悦”,其地位的显赫,远远超出了许多党内元勋,开国功臣,因此不仅安渡67年2月上海红革会的”炮打张春桥”活动,又经受了71年庐山会议上,林彪集团的猛攻,权高位尊,全国不出五人之内。可是在复旦大学里,或许是环境的影响,或许是见证了太多的上台下台,张春桥女儿还是很低调的,和同学们一起大灶打饭打水,走在校园里,也没有多少护卫,我不知她是否周末会像以前江腾蛟的女儿那样,去延安饭店吃小灶,但知道她周末出校门后,旁边会有辆小车等着。
那时的批林大字报,都是贴在复旦的南京路上,那竹篱笆上的大字报,也是复旦文革的一景,只是大字报的批判对象,从刘邓陶,彭罗陆杨,曹荻秋,陈丕显,杨西光,原复旦大学党委书记王零,二月逆流,红革会安司令,上柴联司,胡守均集团,变成曾经风光的林彪副统帅,王维国,方耀华等空四军军人,真使我等小民平添些感慨。
71年11月23日在农村刚听到913事件时,那吃惊也是不小的,大队书记那天满脸通红,印堂发亮,如喝了酒般兴奋地把我们知青和全体干部召集开会,开会的第一句话是,”中央出了大事了,出了奸臣呀,出了赫鲁晓夫喽,这个人就是亲密的战友林彪,他是个大野心家,大阴谋家,急着要夺权,还要害主席呢,我说你急个煞呀? 党章里都写了吗,几年后天下就是你的,忙个啥子,人心不足呀。”顿时听者傻眼,半天没回过味来。
散会后大队的运输队长回家给父母过生日,几瓶老酒下肚,便去村前村后大街上高喊”敬祝我爸,万寿无疆! 敬祝我妈,身体健康,永远健康!”同村的一个造反派听见,冲上去一个耳光,把他打醒”丘瞎子,你叫唤个啥?” 老丘立刻警醒,立刻抽自己几个耳光,”哎呀呀,不得了,不得了。”点头作揖,下跪求饶,请罪请罪再请罪,该死该死再该死。
复旦南京路上的大字报,林林种种,似乎热闹,但也是和报上看的,文件上讲的,差不了多少,而批来批去,批到后来,明明林彪是”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以极左面目干坏事,整人上台的,可是不能说是左,要说是右;林彪说毛泽东今天利用这一个打倒那一个,明天利用那一个打倒这一个,今天一小撮,明天一小撮,加起来就是一大批。还说”党内斗争是绞肉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变相劳改,红卫兵早期被利用,后来被抛弃,中国现在就是国富民穷。”批的时候感到反动,真反动,口号喊得震天响,静下来时想想好像也有道理,确实是事实,但和主流是反的,与伟大的文革理论是不谐调的,只能怪自己反动,结受再教育三年后,还是小资一个,心里还是无产阶级立场少,文革的感情弱,该斗私批修,深挖自己心里的赫鲁晓夫,还是市劳模三轮车工人程德旺说的有道理:”路线斗争不可知,全等上面来通知,通知来了还不知,上当受骗真无知。”
其实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即使对913事件震惊再震惊之余,还是不敢往深处想,自己不敢想,因为八亿人民只能有一个脑袋可以想,只能靠一个脑袋想。我家楼上的汪老太是老党员,见识过许多人物,许多故事,又深知我家我父的为人,常来家里闲聊,那段时间,她常说,”中央怎么会出这么大的事,主席糊涂了呀,只信奸臣,只信喊万岁的,只信马屁精,害死了多少忠臣,冤死了多少功臣呀,作孽呀作孽呀,要遭报应的呀。””你看那几个小丑,那个妖婆子,丑死了,恶心死了,干了多少坏事? 林彪出事,倒还像没事人似的,主席包庇他们呀,主席糊涂呀!” 老太拄个拐杖,敲地有声,话语惊心。父亲事后特意对我说,”汪奶奶老了,讲话乱来,不要外传。听过算数。不要当真。”
我虽然对老太的文革觉悟不满,她的话确实过格了,但要我去揭发,我也是断然不会的,不要说老太的家里有我的许多同龄发小,而在我家最难的时候,母死父亲隔离的时候,我当狗崽子下乡的时候,她是唯一拄着拐杖,颤惟惟下楼,一定要送我下乡,边走边流泪的老邻居。那天她不顾别人侧目,拉住我的手不放,”好孩子呀,好孩子,好人哪,遇难了,遇难了。”我在鼻酸心酸之余,只能当众给她深鞠一躬,权当告别站在屋里,窗后无法送我的父亲,祖母,疼过我爱过我的邻里乡亲。文革中的我,对文革理论,主席思想是不敢怀疑的,但对损人的事,打小报告的事一贯不耻,不为。在农村每天一毛二,胃出血后体重由120降为88斤,还是没偷过老乡一根葱一只鸡一块红薯。文革中要批判时,只批自己小资,或者只批自己的家庭影响,批老师批他人,我是一件没作,自今引以为豪。”吞了良心干坏事,不会有好报的。”即使拍马抱腿能入党提干,我也是不干,是全班最拎不清的,觉悟最低之人,也是几届留校当助教的工兵中,唯一的非党人士。
那天中午看完大字报回到生物楼,暗暗的楼道静静的没有什么人,我从厕所出来,朝107教室走去时,轻轻叹了口气,自语了一声,”万寿无疆,样样弄僵;身体健康,百姓吃糠。”刚以为没人听见,却与一位正从教室里走出来的青年女教师几乎撞个满怀,想捉摸她是否听见我的怪话时,她却跑个飞快,到底是复旦女排的老队员,运动神经还在。
三天以后上植物课时,原先当助教的这位青年女教师不在了,工宣队总支书记说,现在,资产阶级教育制度的影响,流毒还是很深很广的,有的教师出身工人阶级,有一定觉悟,却当了社会上反文革思潮的传声筒,作了亲者恨,仇者快的事情。听别人说,这位外号”毛头”的青年女教师在审查时,一口咬定是道听途说的,又对审查者乱骂,拍桌子,因为她父亲和工宣队都是上钢五厂的,所以是没有上报。又过了一个星期,经过人防工地时,却见这位”毛头”教师坐在防空洞顶上,和人哈哈聊天,还是大着嗓门说,”万寿无疆,那一样不僵,身体健康,百姓就是吃糠。”深挖洞,够吃粮,够吗?”别人说,”你少说两句,教训还不够。””哪能,要打我小报告啊,毋没出息!””不识好坏,不和你说了。”又过了几个星期,见一位身着旧工装的老工人正在系门口和工宣队总支书记说话,数月后处理结果下来,让这位”毛头”教师调离复旦,去华师大生物系仪器室工作,看来”人情大于王法”还是对的,出身好,与工宣队关系好不仅可以入党提干升官,而且可以避灾免祸,换了别人,结果必然不一样。
74年时光学系一位工农兵大学生,河南来的刘秀英说张春桥的”评资产阶级法权”是”通篇大毒草”时,被想借批她而入党的人一个报告打上去,系里,学校里大批特批,批斗会一场接一场,卖力的人争着献忠心,后来她是开除出校,送回原籍了事,好像是没有被捕。76年四人帮粉碎后,华师大的一位反了华国锋,说是搞了新的个人崇拜,又对老毛有大量的批判,说林江集团的出现,是毛泽东的极左路线产物,”什么四人帮,明明是五人帮。”于是被从快从重枪毙。
几十年过去,看看人间的闹剧,看看一次次的中国式灾难,究竟是何原因有文革浩劫,有江西杀AB团的故事,有鄂豫皖张国焘,夏曦的对党内,军内的大屠杀,有镇反扩大化,而从打胡风分子开始,党外禁言的反右运动,党内禁言的批高饶集团,批彭德怀集团,批右倾,以至文革的全国愚民运动,根子何在,倘若要如此这般引经据典,查找四方,估计又能研究出许多博士学位,而反思后是否有相应的政治体制改革落实,很难,因为特权的好处太多,权贵阶层的利益太大,而触一发动全身,利益受损的集团必然抱团抵抗,“曹营的事难办啊。” 百姓无监督权,党内官官相互,积习难改。期望官员自善其身,“三字经”,“道德经”,自古不灵。以西方国家的政体,三权分立,互相制约,媒体社会,法律制约,取消一党制独裁制,在封建农业社会漫长的中国,是否可行?民众基础,社会文化,能否像日本战后,台湾蒋经国时期,有个好的变化,实现文明法治宪政的道路?不会容易的,是否会是腥风血雨的过程?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