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岁月(十六)
地栋村的牛坡的面积很大,在村的东面可以分成两个片区,靠近禄马河的这一片叫大岭,隔着一条马路靠近犀牛山这一片叫凉粉坪,全是高低平缓的丘陵组成,每次骑在牛背上向四周望去,感觉这些岭坡一眼望不到边的样子。
村西头的牛坡相对较小,因为村西头有个很大的池塘,一个很有来头的池塘,据说在旧社会,与隔壁村争这个池塘发生过很多年的械斗,后来官司一直打到北京皇帝那里,皇帝做了公正的批示,虽然没有批什么"万里长城今尚在,让它三尺又何妨......"的金句,但这口池塘从此归地栋村所有,因而这口塘从有皇帝那时起就叫"北京塘",一直叫到现在。北京塘的西边是一座百米小石山,像顶帽子,村里人都叫它帽儿山,然后环北京塘有大大小小五座土岭,也是可以放牛的,但这些土岭再往上走地势越高,一直接上苗人居住的大山,说沿着这些大山可以一直通到贵州。
记得就是我跟外婆频繁回村的那一年,外公把家从老屋搬到帽儿山脚,这下好了,要从村东头的牛坡回来,走完青石板路,还得继续往村西北京塘方向走,还得走过一片水稻田坎,往往五十表哥把牛赶回牛栏,在带着我和阿宁表哥回家,有时他也会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特别是大外公过新房来个外公喝酒的时候,五十表哥也会坐在堂屋的门槛上等候,就是等着大外公喝完酒再陪着大外公回老屋。
当然,如果五十表哥要是在村西头的岭坡上放牛,我们回家的路就简单多了,但他还是会带我们先回家再把牛赶回生产队的牛栏,这是怕我和阿宁表哥掉进北京塘,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时候搬到帽儿山脚来住的只有五户人家,我不知道外公为什么决定要从老屋搬出来,因为觉得老屋有住着很热闹,一大帮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晚上就算是听着外婆说"苗变婆"吃人的故事也能安然入睡。
可是到了山脚新房子住,晚上就我和阿宁表哥以及外婆睡在屋背紧靠山边那间屋子,等到吹灭煤油灯的时候,整个房间漆黑一片,真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对了,整个七十年代,地栋村都没有通电,一直是烧煤油灯,灯芯只有一根,不会像如来佛祖那样把青霞和紫霞拧成灯芯,我们用的灯芯就一根棉布条,不会变成妖精。但晚上刮起山风来还是怪吓人的,特别是吹落的树叶树枝打在屋子的后门和木窗上,噗噗的声音真的像"苗变婆"的敲门声(外婆讲苗变婆吃小孩的故事里有这样的情节,苗变婆会冒充小孩的外婆在半夜来敲门,如果哪个小孩不常跟外婆在一起,自然听不出是不是外婆的声音,以及不知道外婆的手上有没有特别的记号,于是开门,最后被苗变婆吃到骨头都不剩。),此时,我和阿宁表哥都要搂着外婆才能入睡。
好巧不巧,在搬到山脚的这五家人当中,就有一家是五十表哥的卢姓地主舅舅家,而且还是在我们的隔壁。这也让我闹心了好长一段时间,毕竟,隔壁家就是万恶的地主。还有更闹心的,外婆居然要我叫这个卢姓地主"表叔"。就冲着五十表哥,我始终没有叫这个地主"表叔",而且见到他的时候我都会躲开。他家有两个女儿,按理我是要叫她们"表姐"的,就冲着五十表哥,我也从来没有叫过她们一声"表姐"。
在与五十表哥放牛回来路过地主家门时,也有碰见地主和他老婆我的表婶的时候,五十表哥都会恭敬的叫他们一声"舅舅、舅娘",他们也会很热情的和五十表哥招呼着;也有碰见地主家的两个女儿,五十表哥也会叫她们一声"舅姐",尽管五十表哥年纪要比她们大很多(在整个龙岸垌,绝对的娘亲舅大,舅家的孩子,无论年纪无论大小,同辈的一律叫舅哥、舅姐,不会有舅弟、舅妹的称呼;其实五十表哥和阿宁表哥我是应该叫他舅哥的。),她们也会很开心的和五十表哥招呼着。我当时确信是因为新社会来了以后,五十表哥翻身成了主人,地主当然怕他,就像孔老二坐着牛车在路上被农民们拿起棍棒撵得如丧家之犬一样,地主是打心底里怕五十表哥,之所以会热情的和五十表哥招呼,完全是出于巴结。
可是,地主和他老婆我的表婶有时也会很和善的叫着我,对地主我是没敢搭话的,但表婶却是很可亲的样子,由不得我不出声,特别是她拿着烘烤好的白糍粑给我吃的时候,我还是叫她一声"表婶"。
为此,外婆没少责骂我,就说我不懂礼数,不敬长辈,按辈份地主就是我的"表叔",就算他是地主,也还是我的长辈。外公倒没责怪过我,大概是因为,外公是远近闻名的老中医,旧社会时他除了教书,还兼顾行医,新社会到来后,他到了血防站上班,专门医治血吸虫病;闲空时他也会在家接诊,整个龙岸垌,以及从龙岸到东门的十里八乡的劳动人民都会来找他看病,见识广,知道那个年代地主是万恶的,最好和他们保持距离,哪怕是亲戚。而外婆不同,完全的农村劳动妇女,没读过书,却又很讲究农村传统的人情世故,这也是她为什么会在东门那些四类分子修建广场时向外婆讨水喝,外婆敢于置英勇的民兵不顾,打水给四类分子喝的缘故了。
外公只是对我说可以不叫他"表叔",但不许在外面叫他"地主"。
曾经问过五十表哥,他在地主家放牛的时候穿不穿得暖吃不吃得饱?有没有肉吃?五十表哥都是憨笑着、含糊的说有吃有穿有肉吃。
但如果是按外婆的版本,五十表哥并不是单单在卢姓地主表叔家吃住,多数还是本家亲人们包括我的外公外婆抚养着他,当然不会让他挨饿没有衣服穿。
时间长了,渐渐的也了解这个地主表叔的一二。在旧社会,他在大外公的私塾里念过书,属于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他的母亲是外公的堂妹,我的姑婆,这么算下来,我的姑婆竟然也是地主婆。但外婆说姑婆是个很勤快的女人,北京塘边的好几块水田是外婆和姑婆一锄头一锄头开荒开出来的,本来那几块水田也有外婆的份,结果外婆因为外公行医自然不缺大米(龙岸垌旧社会那些来看病的人家,都会挑上一小米箩的米来当作治疗费,农人嘛,毕竟没多少银元。),外婆只要了一小块水田,大部分开垦好的水田都归姑婆家了。种田的时候,姑婆也都是亲自下田插秧,只是在忙不过来的时候,村里的人包括外婆都会去帮忙,插秧也好,收割也好,打谷也好,都会去帮忙。新社会到来的时候,一算姑婆家的水田,确实是全村最多的,,理所当然的成了大地主。
我没见过姑婆,没办法确认她是否和黄世仁他妈一样,但从外婆的描述中,隐约觉得她是个风趣的人,不会用针去扎人。地主表叔嘛,估计是旧社会跟大外公读过书,不觉得他像周扒皮和黄世仁那么可怕,笑起来真的很和善。也是因为地主表叔有文化,听说在生产队里他除了和生产队长表叔他们一起下田劳动,还得为队员们记公分。
因为帽儿山不高,在不去牛坡玩耍的时候,我和阿宁表哥也会爬上山去玩,这时候可以从山上看得很清楚五户人家的房子和院落。地主表叔家的院子里也养有很多鸡,山边后院还种有很多菜,表婶在院子里忙前忙后的,感觉总有忙不完的事。而我们家的后院,种了很多的芋头,院子里也有外婆养的一群鸡,很明显,数量要比地主家的多。这么一比较,我反正油然而生的优越感是相当十足的。
在山上看龙岸垌比在牛坡上看就更加清晰了,蜿蜒的禄马河像县革委那些革命姐姐舞动彩带一样穿过龙岸垌,村东头的犀牛山已经挡不住远处的猪头山,连猪头山下的学校都能看得到,而凉粉坪的中央,有一棵硕大的榕树,像一把撑开的大伞,煞是好看,从山上看,在阳光底下,墨绿墨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