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琴： 面对邪恶 - 文革与911

面对邪恶: https://ywang.uchicago.edu/history/docs/2001_09_12.pdf

王友琴 2001年9月12日

我是在写文革中死在劳改营的一名老医生的故事的时候，从电视上看到在纽约世界贸易中
心和五角大楼发生的惨剧的。我书桌后的电视机两天来一直开着。电视一直在现场转播灾
难实况。我无法排除我心里的震惊和愤懑。

我知道自己此刻无法直接为被埋没在废墟中的人们作任何事情，也无法直接为寻找凶手作
什么。但是我想，也许可以作一件事，就是思考这一惨剧后面的意义。

数千、实际可能是上万人的身体，被埋在倒塌的沉重的钢铁和混凝土下。他们曾是和我们
一样的活生生的人，在一瞬间被压碎和杀害了。他们和作恶者素不相识，为什么要害死他
们?

洁白美丽的摩天大楼变成了瓦砾堆。大厦原本是人类文明的骄傲，是科学技术的成功。大
厦和作恶者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摧毁它们?

这是很难全面透彻回答的问题，但是，在某些方面，也不难回答。我调查过数百件发生在 文革中的死亡，尽可能详细地了解和记录受难者的生平和死亡经过。这些受难者是 教 师、医生、工人、学生，他们没有犯任何罪，他们和文革的领导人没有过任何直接冲突， 但是他们被活活打死，或者在遭到虐待和折磨后自杀。我也问过:为什么害死他们?

我听到惨剧的时候正在写的这一个文革受难者，在 1957 年被划成“右派份子”，在文革 中被“斗争”。然后，他的也是医生的妻舅带着他的中学生女儿想要逃离中国，逃离文革，他们不幸被抓获。妻舅被处死刑，女儿被判刑10年。这位老医生被控支持他们 “叛国投敌”，被判刑15年。四年后他死在劳改营里。

多年以前，我写了《1966:学生打老师的革命》一文，报告了教育工作者怎么被学生红卫 兵折磨侮辱以至被活活打死。我在文章中说，毛泽东发动组织十几岁的红卫兵学生殴打和打死老师，不但残酷，而且邪恶。但是，发表这篇文章的编辑删去了“邪恶”两个字，尽管这已经是在文革结束 20 年之后。

对人的生命的肆无忌惮的毁灭，对人类物质的和精神的劳动成果的无所顾忌的破坏，如果 不称之为“邪恶”，又能称为什么呢?体现在文革中的，体现在 9月11日的惨剧中的， 就是这样的邪恶。

这种邪恶出现在人类的历史中很久很久，像地震、台风和传染病一样威胁着作为整体的人
类。因为我们对邪恶的软弱无力，有时甚至导致我们不敢承认邪恶的存在，比如那位删去
我文章中“邪恶”二字的编辑。现在，邪恶又一次以如此嚣张的形式向我们袭来，我们应
该再次认真思考邪恶的存在、发生和寻找制止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