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让的疫情时代（2）

                                           二
 

2019年12月31日

埃德蒙顿国际机场
 

姚让的男朋友Mark将在一旁打盹的姚让轻轻碰醒：“Look! Almost Edmonton！（看! 快到埃德蒙顿了！）”

姚让因为头天晚上整理行李没有睡好，而且从美国的波特兰到加拿大的埃德蒙顿没有直达的飞机还要在温哥华转机，所以一通折腾下来，姚让已经有些头昏脑涨，直到坐上飞往埃德蒙顿的飞机才算松了一口气。没多久，她就累得在飞机上睡着了。

飞机在缓缓降落。窗外雾气蒙蒙的云层如被水洇湿的白纸，人类在地球上创造的痕迹开始慢慢的穿透出来，越来越清晰。

姚让搓了搓脸让自己清醒一点，看隔壁走道旁一个老外正跟刚上大学半年的儿子淼淼聊得起劲。

姚让知道有些外国人的表达欲望强烈到像以前跟托福死磕的勤奋的中国留学生练口语时信奉的一条金科玉律：说什么不重要，开口最重要。

姚让记得第一次在美国坐飞机，刚上飞机，还没怎么坐稳，邻座挨着的一位蓄着花白络腮胡子的老外就让她在二十分钟之内知晓了他上过的中学和大学，他养的狗的名字和品种以及他所有的家庭成员还包括外孙女最爱吃的零食。这当中还穿插着他在父母的葬礼上的难过和跟妻子求婚时的逸闻趣事等等情绪上的走停跑跳。

姚让全程尬笑着，脸部肌肉都拉扯得僵直了，想着《增广贤文》中的“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应该还有着另外一层意思，就是你“全抛”的一片心有可能是别人犹恐避之而不及的干扰呢。

姚让付出的代价就是特意挑的靠窗的座位啥风景都没看成，全程只记得这老头蓬蓬的络腮胡子中露出一截子嘴的局部，红润异常，如唐代仕女点唇点出来的樱桃小口。中国人会用“洋娃娃”来夸孩子长得好看，但老外想来是决计欣赏不来中国人对“樱桃小口”的重度审美。姚让自己这样想着，也会忍不住好笑起来。仗着这来历不明的一层笑意，两个陌生的东西方人之间的气氛也还算过得去。。

后来姚让认识同样是一脸大胡子的Mark之后，第一个要求就是让他把胡子给剃了，没有原因的剃了。Mark为此还伤心了好几天，觉得为满足自己喜欢的这个亚洲女人的特殊嗜好做出了色相上的巨大牺牲，完全要算作是真爱的一部分。

飞机降落在埃德蒙顿国际机场的时候，姚让的心有点儿激动。上次见到哥嫂还是两年前父母还在这儿的时候，那也是姚让觉得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一家人在国外完美团聚了。有空大家就陪父母一起打一种叫“双升级”的扑克牌。后来父亲姚直春硬是把两个小字辈孙子鑫鑫和外孙淼淼也调教了出来，在牌桌人手不足的时候可以把他们当后备役顶替上来，一来可以让两个小的少玩电脑手机，二来也不至于搞出“三缺一”的着急场面。

姚让的父亲姚直春带点儿旧式文人的作派，从高教系统退休以后，平日里喜欢吟诗作赋，研究一下国学和戏剧。还无师自通，拉得一首好京胡，时不时自拉自唱的吼几嗓子，还颇有几分马派老生的气韵。母亲胡心枝眉眼纤细，常年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在姚让的印象中，打小母亲就好像是病着的。好的时候也让周围的人安不下心来，似乎担心她随时又会病回去。有时候时间久了，周围的人对她的病放松了警惕，就是到了胡心枝要用住院的方式提醒大家的时候了。医院的被子是消过毒的，不会有不明的细菌；墙大体是洁白的，有着整齐划一的颜色；医生护士格外的耐心而温和，谁让他们的天职就是治病救人呢。而她病着，天然的需要被迁就和照顾。病房里的一切都是可靠的，连同她的病，也是可以用来依靠的，靠着这病，一切才妥帖有序而安稳。

病床被摇起一个舒适的角度，她半倚着，看着丈夫姚安春一边守着她，——绝对是物理距离“一丈之内”的丈夫，一边高谈阔论着。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惹得周围一众病友们和他们的家属们脸上都涂上了艳羡之色，比之课堂上学生之于老师更多了一种小剧场的氛围。丈夫有着男主角的气场，而女主角是不用争取的，是自然生成的。若再有喜欢八卦的家属趁势小心的探道：“孩子们呢？”，这是她很乐意拿出来分享的——隐私，答案早就在幕布后候场，但也不能太爽快的亮相，语气会有点迟滞：“哎呀，没你们孩子在身边的有福气，都远得很呢，唉！”

“再远这母亲病了也不回来看看？”

“他们倒是想啊，是我不让他们回来。”

“那是为啥？”

“都在国外呀，一个在美国，一个在加拿大，隔着太平洋呢！”

“啊，孩子们这么有出息啊！”

“也不看看人家这是什么家庭，这知识分子家庭培养出来的都是精英啊！”

“看看人家的孩子，哎，没法比！”

这病房里的热闹在胡心枝身上有着中成药里温补的功效，补中益气，提神醒脑。

所以，对胡心枝来说，间或生个不大不小的病，才能感觉到活血化瘀的活，也是生活的活。

胡心枝生病之外的时间，还是很愿意跟着丈夫去国外呆上一年半载的。但夫妻两人都不大愿意去女儿那里住，毕竟女儿离婚后带着孩子跟一个老外同居在一起，好几年了也不结婚，不知道是咋想的。女儿也不愿意多说，只道结不结婚没那么重要。名义上还没有落实的洋女婿Mark热情洋溢的欢迎他们一起来住，姚让也反复保证，让他们不用担心，Mark一样会对他们很好的。但胡心枝可不这样认为，对于中国人来说，女婿顶着半子的头衔，这老外必定是不懂得东方文化中这“半边儿子”与岳父母之间有着什么样的联系和深刻内涵。至于在中国，丈母娘是怎么用这“半子”来撬动中国的房地产市场的，估计就算学富五车的姚直春出面也解释不清楚。所以，就算是结了婚有了名分加持都说不明白的事情这没结婚岂不是更不知从何说起？但女大不由娘，女儿这个离婚还不婚的消息胡心枝可是给姚直春下过“禁言令”，一定要把国内的亲戚朋友瞒得死死的，不能透漏一点蛛丝马迹，当然这也是拿另外一道“禁烟令”作为备选威胁与丈夫达成的共识。

姚直春倒是一个疏朗之人，注意力自然不会放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家务琐事上面。住儿子家，对中国父母来说，还是多一些”奉天承运”般的心安理得，有着占据家庭权威制高点的天然优势，这个就算耳提面命、言传身教也是老外无法意会的理解难题，何况还没办法在房间里靠抽国产香烟来放松身心。所以多年来，夫妻两只不过在女儿家蜻蜓点水式的呆过不到一个月，大多数时间都是住在加拿大埃德蒙顿儿子家里。儿媳薛铭是当初姚直春老同学介绍的，烧得一手颇得姚直春心意的湘菜，这对于无辣不欢的姚直春来说自然是欢喜得让胃作了身体的主，不似在女儿家吃披萨、牛排、听鸟语有一种荒茫的异国他乡的羁旅之感。

嗜辣的人，未尝不是另外一种类型的隐君子。据说是辣刺激了身体的疼痛介质，大脑以为是有疼痛来袭，会释放止痛物质内啡肽，人就会产生痛快愉悦的感受。虽然每个对健康负责的医嘱后面都会附上忌辛辣的警醒，可姚直春会觉得这是医生为自己推脱责任的一种保险条款，当不得真。胡心枝当年生二胎的时候，姚直春的母亲过来照顾月子，为了兼顾儿子的口味，在催奶的鲫鱼汤里暗暗放辣椒的旧事被胡心枝牢记在心，半辈子都过去了还三五不时地拿出来说道一番，用来释放一些新生出来而又无处挥发的不如意。

可问题是国外打着四川菜、湖南菜招牌的餐馆，就算菜单上用五只鲜红犀利的小尖椒来明示这道菜辛辣的凶悍程度，也让姚直春只觉得好笑，就如同一个孩童在一个壮汉面前奶凶奶凶的样子。

好在儿媳薛铭是个能干人，北美的辣椒不行，可南美是辣椒的老家啊。可就算儿媳妇“李代桃僵”炒的中国菜里面注入了墨西哥辣椒的威力，也还是让姚直春觉得有些差强人意。“辣味还行，但总觉得差点儿中国辣椒的灵魂。”他微微摇晃着脑袋点评道，当然这不耽搁他一筷子辣椒小炒肉下去，吃得开心。

薛铭不耻下问道：“中国辣椒的灵魂是啥样儿的？”

姚直春眯起眼睛想念着记忆中的中国好辣椒：“就是那种辣得过瘾，但又不上头，层次丰满醇香的感觉。”

薛铭还在费力的理解这种虚无缥缈的灵魂表述，儿子姚谦在一旁插嘴道：“爸，你是不是想喝茅台啦？”

姚直春愣了一下，忽然大笑：“知我者，我儿也。”

因为每次从中国带烟酒都有很严格的数量限制，所以，有些国内外来往频繁的华人就发现了这样一个小商机，每次回去都会带一些国内的上好烟酒回来在华人小圈子里私下里售卖。

不久，还真给姚谦买到了一瓶别人刚捎过来的茅台。

这让姚直春愈发觉得在儿子这里住得是神清气爽。而佳儿佳媳之外，还不乏一些令人身心畅快的事情。

姚直春在外面散步的时候偶然遇到一个韩国女人。这个韩国女人会说一点点中国话，一直锲而不舍的邀请姚直春夫妇去当地一家教会。胡心枝有时候就有些神色不耐烦的样子，可姚直春总是哈哈笑着，心里稳稳的，享受着韩国女人传福音时的柔软姿态。一直到他们要回国了，韩国女人看着他们捆扎结实的大行李箱还在巴巴地问他们什么时候再来，姚直春中气十足的对女人说“不用担心，有缘自会再见！”，给韩国女人留着为还差一点就成功的下一次努力的机会，不至于让信上帝的人失去了上帝的信任。

之前，姚直春拿了韩国女人和辣椒的饮食文化作了风马牛不相及的风土人情的素材，带着客居新地异国的外国人视角，洋洋洒洒撰写了篇小文，投给当地的一家华人报纸，居然一投而中。虽然免费发放的华人报纸并没有富裕资金作为稿费奉上，但姚直春的欢喜愉悦之情不亚于写情书的小伙子得到了心上人的回音。“见报”的执念对纸质媒体时代文学知识分子带来的快乐有一种无以言喻的魅惑。

姚直春有时候会感叹，现在数码时代的年轻人对着电脑手机这些电子产品是没有福气的，闻不到新鲜油墨附着在纸张纹理空隙间散发出来的那种悠长的馨香气味，白白损失了嗅觉上的一重享受。小字辈确实是没法理解这实在的福气的。孙子放学回来后，大多数时候爷孙二人仅限于“中午学校的伙食好不好啊”对应“嗯”这样单从字数上就极度不平等的交流，然后，年轻人就哐着个耳机，两耳阻塞，不问世事的隐到电脑里的终南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