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词小考:中国与之那
名词小考:中国与之那
– 近现代史学习笔记
这两天 X 上有不少关于“之那”这个词是否是歧视性词汇的讨论,特别是有人故意用“之那人”来挑衅简体中文网络世界中脆弱的神经,像是故意而为之。为了追其究竟,我就花了点时间学习考究一下这个词的来源及语义的演变。
(一)“中国”称谓的来源
“中国”这个词可以上溯到殷商时期,但概念和现在的不太一样。到了西周,“国”就是诸侯封地,所以中国就有了以地理为中心的概念。
甲骨文:夏
华夏文化讲究天圆地方,天就像一口大锅一样扣在四方的地上。那时人们以为地的四周由大海围起来,称为四海。所以四海之内就是天下,但四海本身不算,天子之管辖四海之内的土地。
在四海之内,大锅之下,靠外的四方“不毛之地”被按方位划分为“东夷”、“南蛮”、“西戎”和“北狄”,留下中间的部分就是“中国”了。那些不毛之地之上建立的小国家也就是藩属国,依附于中原王朝,起码中原王朝是这样认为的。
因此,中国有几个含意:
- 地理位置在天下的中央 – 那时交通不发达,远了管不了,所以“中国”的地理概念可能很小。比如在西周人的概念里最开始中国不过是只天子的都城,扩展了也就是黄河中游那一小片。因此在古代早期“中国”一词在地理上与“中原”差别不大。
- 文化处于领导地位 – 因为地理上在中央,又是交通方便的地方,所以也是文化聚集区,并形成主导文化。现在也有不少国人这样认为吧。
- 政治上是正统的,四方的小国都是附属 – 这也是地理、文化决定的,得中原者称得天下,是为天下共主。这个概念直到清道光帝被英夷打得胡说八道了也没摆正自己的位置,咸丰帝为了避英法联军都躲到了热河了,还放不下脸来,要求“外夷”入京不能坐轿子,其公使觐见必须行跪拜之礼,否则不见。
在宋代,大辽和北宋,金国和南宋,都自称为中国,争得就是那个正统。在国际法上可循的中国,第一次是出现在 1689 年的《中俄尼布楚条约》上。
但有一个注意点,就是中国是一个相对词,地理区域也是不确定的。而且,其感念不断围绕着地理、文化和政治向外拓展成中国人、中国文化,直到梁启超搞的“中华民族”。
比较一下,当年日本大量引入唐朝元素,居然把“中国”这个词也给引进来了。不过日本的“中国地方”,是根据人口多少:“上国”、“中国”、“下国”和距离京都的远近:“远国”、“中国”、“近国”而来的。日本的“中国地方”是其五畿七道里的两道:山阳道和山阴道,在本州岛的西端山区,离京都不太远。
(二)“之那”的来源
“之那”一词有两个传播渠道,虽然它们最初可能都是来自同一个出处。最大的可能是由古丝绸之路,经古波斯语“秦”的发音(?īn),再传播到拉丁语(Sina)和梵语(Cīna)。
梵语在汉朝时随佛经进入中原,带来了梵语板的“之那”。这个词在公元 1 世纪时已经在印度通用了,当然没有贬义 – 那是丝绸的来源地。白马寺迎来的天竺僧,带来了“之那”译经。后来西晋时也译成“晋、秦、汉、秦土、汉土、神州”,东晋开始音译成“振旦、真丹、真旦、震旦”,其他异译还有至那、斯那、真丹、振旦、真那、振丹、脂难、旃丹。
看看唐玄宗李隆基的诗:
鹤立蛇形势未休,
五天文字鬼神愁;
支那弟子无言语,
穿耳胡僧笑点头。
拉丁语被西欧各国揉碎了继承下来,当然也就把这个词都音译本土化了,特别是英语、法语、葡萄牙语、西班牙语、荷兰语等,连后来从中土运来的瓷器都称为这个名字。这个词当然也没有贬义,但被传到日本后,情况就复杂了。
在日本明治维新之前的幕府时代也是闭关锁国,但葡萄牙、荷兰商人曾先后进入日本行商,带去了天主教和欧洲文化。那时日本对中国的称呼主要是用朝代,大明、大清(后来的清国),没有什么太多的争议,但慢慢地就演化出了“之那”与中国的区别。
日本的”之那“是一种西化的结果。在幕府后期,大量翻译西方的书籍,而日本习惯于音译西语,”之那“就慢慢地流行起来。因为除了有前文所述的”中国地方“会造成文字上的混淆,日本的”脱亚入欧“的思想也慢慢地形成,对昔日的老大哥也渐渐地看不上了,认为中国并不居于世界中心,也非文明最高之地,反对尊崇中国的风气。在思想文化领域,“之那”就成了“中国”的替代词,虽然官方用语还是“大清”。
日本人还有一个比较细化的地方,就是“之那”虽然指的是中国,但“之那人”指的却不是那时的中国人,而是“汉人”,“满人”是不被包括在内的。这里的区别很微妙:满人是中原之外来的人,是汉人的“主子”。我们都知道,满清的文化是半奴隶化的,所以连大清官员和皇帝说话时都自称“奴才”,汉人连称奴才的地位都没有。
因此,“之那人”除了有歧视汉人为“奴隶”的意思,也有分化清朝统治阶级和其治下的汉民之间关系的一层含义。这也是日本脱亚入欧,准备以朝鲜、满洲为跳板入主中国的一个思想基础建设。这种观念在明治维新后逐步形成,之那人的歧视成分由此产生出来。
此时,支那人 = 清国奴。
但即便此时,“之那”本身作为地理名词也没有太多的贬义。比如,印度之那(现在有避讳“之那”的说法:中南半岛),就是印度和中国之间的地儿,我们自己都还一直在用。
(三)“之那”贬义化
1912 年清帝逊位,民国成立。日本对中国的称呼又出现了转折点 – 不能再叫大清了。当时民国政府很明确地要求外国官方都要称其为“中华民国”,这点无可非议。拉丁语系的翻译也是和以前清朝时没有多大差别,比如英文就是 National Republic of China 。
但那时日本经过了甲午战争、日俄战争,几次大胜使得国力大增,自信心爆棚,内心自然不愿意用这个称号,特别是心里还惦记着取代满清当主人呢。于是,他们阳奉阴违,在与中国的官方活动中用“中华民国”,但在内部文书中使用“之那共和国”。并将中国的“华北”、“华中”、“华南”称为“北支”、“中支”、“南支”。到了 1932 年,日本官方在中华民国国民政府的要求之下,改以“中华民国”代替支那在官方文书的称呼,但民间报刊仍称中国为“支那”。
在五四运动反二十一条的时候,抗议日本人用“之那”也是一项主要的活动。但不知是历史惯性还有意为之,孙中山在 1914 年给日本首相的密函中,仍自称支那、对支政策、支那革命党、支那国民、支那人,多达 34 次。类似的还有:
- 1925年,诗人闻一多在其诗歌《我是中国人》中自称“我是中国人,我是支那人”。
- 1929年,柳亚子写诗赞扬孙中山与毛泽东,有“并世支那两列宁”诗句。
也许就像黑人之间互称“尼哥”没事儿,但外人当他们面说一个试一试?
1940年日本电影《支那之夜》
这时的“之那”这个称呼就相当有歧视性了。这种歧视性是日本民众文化层面的,加上以前“支那人”的说法,把“之那”这个词彻底污化了。
另外,据蒋介石说,“之那”的日文发音是“死”字的谐音:“他(日本)叫我们中国叫‘支那’,这‘支那’两字,照日本话是什么意义呢?就是半死人!可知他眼中就没有我们中国,所以不称我们中国为中华民国,而始终叫我们为‘支那’”。
台湾在日治时期随日本习惯,将中国大陆称为之那。所以台湾人对之那一词带有的歧视性并不敏感。
二战之后,日本的那种傲气被打掉了。驻日盟军对“支那”称谓进行了调查,认为“支那”称谓是一种对中国的歧视语,要求日本政府予以解决。日本政府接受中华民国政府之要求,发布《关于回避使用支那称呼之事宜》。在官方机构与各类团体中禁止使用此名词,教科书和战时作品中的“支那”均一律改为“中国”。
现代日本民间都不使用这个词了。
总结一下,可以这样说,只要没有近代日本元素混入,之那一词本无歧视。不管是从梵语佛教经典中来的“之那”,还是国人早期从拉丁语族中翻译习惯产生的“之那”,都是个中性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