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407） 啼哭

【文燕的月子只坐了18天，我们就要搬离小洋房了。临走前的那天晚上，来了一位“贵客”，就是以前文工队的小徐。我遭批判以后，机关同事避之唯恐不及，因此门可罗雀。小徐这时能来看我们，称得上“人以稀为贵”。其实前一阵演出队解散，他也遭下放，但后来政治部需要宣传员，又把他调回来了。

小徐是个多面手，吹拉弹唱样样在行，所以一个人能顶几个人用。但严格说来，他不是科班出身，而只是个玩票的。他父亲解放前乃《申报》的大牌记者，在新闻界很有名气。他却迷恋音乐，未能子承父业，中文系读了一年就跑去参军，当个宣传兵也乐得屁颠屁颠。

来到867农场后，小徐从黑土地获得了营养，大放异彩，成为文工队的头牌作曲，作品多次在垦区获奖。他是个热心肠，喜欢张罗，大事小事都爱掺和，哪怕费力不讨好。文工队解散以后，他不甘寂寞，搜罗旧日同事，又搞出个演出队来。文燕是他从863农场招来的，自然不会放过——只是跑到一队，亲眼见到她已经隆起的肚子，方才作罢。

我是那天中午在百货商店碰上小徐的。得知我们即将离开，他坚持要来拜访。我有点嫌麻烦，因为家里正在打包装箱，乱糟糟的，但小徐的热情难以阻挡。回去后告诉文燕，她十分高兴，说这个客一定要请。当下指使我去买了几样菜回来，然后就在厨房里大动干戈，完全不像一个坐月子的——她确实恢复得很快，尽管那只母鸡被我整个吃掉，但我的脸色还是不及她的一半红润。

到了晚上6点，小徐隆重登门，左手拎着一盒大八件，右手拎着一瓶通化葡萄酒。文燕说他太客气了，他哈哈笑道：“你得了贵子，当然可喜可贺。不过点心不是我买的，是我爸妈从天津寄来的，算作我们一家人的心意。”这话令我既感动，又惭愧。我虽然已为人父，可连日来哪有什么“弄璋之喜”？病儿让我牵挂、让我焦虑，却难以让我当成“宝贝”——真是何贵之有？

落座后，我和文燕向小徐敬酒，感谢他的一番情义。小徐却摆摆手：“我是客，理应先敬主人。再说我是来恭喜你们的，怎么反而你们先举杯？”

我说不然：“没有你，文燕就不会来867。我娶不着她当老婆，自然也没有这个儿子。所以按照事物发展的顺序，就该我们先敬你。”

小徐笑着对文燕说：“我告诉过你，整个农场我最佩服的就是老烟——看问题深刻，什么都能讲出个所以然来。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吃了一会儿菜，小徐又把杯子举起来：“这回该我敬文燕了——要不是当初你把李红绢推荐给我，我也娶不着她当老婆。”

文燕惊着了，筷子差点没握住：“啊？你——娶她？！”

小徐得意地点点头：“就是前一阵。你生儿子的工夫，我结了个婚。”

文燕高兴得直跺脚：“怎么会？文工队解散的时候，你们一点迹象也没有啊！”

小徐大言不惭：“我早就看上她了。文工队那么多女的，个个都比我高，就她合适。其实以前我向她表白过，但她说自己还小，不想考虑。幸亏这次下放，有机会同病相怜了，她才同意。我怕夜长梦多，赶紧对外宣布。在大家的一致拥护下，我俩很快就结了婚。”

文燕感慨不已：“红绢多可爱呀！长得好，唱得好，活像一只百灵鸟。原先在863时，她是全队的小妹妹，大家都宠她。如今你能娶到她，可真是前世的造化！”

小徐笑道：“她现在是我老婆了，我不好使劲夸她。但你说这些，我很爱听，多多益善！”

我们一直聊到10点，菜吃完了，酒喝完了，最后就着白开水，把大八件又干掉了六件，方才尽兴。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无拘无束的谈天说地了。在机关里呆着，人心隔肚皮，很难深交。只有到了这会儿，一路积攒起来的赚头都没了，我才重新获得赤脚大仙的不羁。人生在世，大都被眼前利益牵着走，到死才知道这一辈子过得多么营营苟苟。我现在破落至此，已经颇有李白的豪情——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无非就是从青卫山上下来，有什么大不了的？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还真不相信自己永无出头之日！

“哇——哇——”

一阵婴儿的啼哭，冲散了葡萄酒营造出来的豪情逸兴——我承认自己的酒量很浅，半杯就会飘飘欲仙，一杯就能得道升天。不过这会儿酒劲也差不多过去了，我马上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一个大麻烦——李白想必无此烦恼，否则肯定不得开心颜。

“小刚会哭了！”文燕一下子跳起来，扑到炕边，去看躺在那里的孩子。我这才领悟：小洋房里第一次有了婴儿的啼哭声。当下兴奋不已，也赶紧过去看。

这孩子哭得其实挺难看，每哭一下，小嘴就往右边抽一下，虽然不像在保温箱里抽得那么厉害，但肯定还是在抽。最近这些天，他一直静若处子，连寒颤都没有发过，我还以为自己买的奶粉见了效，现在看来只是幻想。

不过文燕仍然很欢喜：“他会哭了！他终于会哭了！”说着把他抱起，轻轻拍他的后背，嘴里哼道：“乖宝宝，宝宝乖，宝宝是妈妈的小心肝！”孩子很快安静下来，我把奶瓶递过去，他叼住就不撒嘴，咕咚咕咚一会儿就喝完了，然后在妈妈的怀里沉沉睡去。这到底令我感到安慰——能哭能喝，说明肺活量已经起来了。老话说：“有苗不愁长”。不知不觉间，这孩子就开始恢复，说明生命力还是很顽强的。

小徐一直在旁边观瞧，这时总结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着举起手中的杯子，把剩下的白开水一饮而尽。】

2023-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