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不会过期
过了盛开,现在继续聊《繁花》的话题,开到茶蘼了的感觉了。只是我一不小心翻开去年的笔记,恰巧读到摘抄金宇澄写的《碗》的句子。我读的是台湾版《碗 — 死亡笔记》,查一下,上海人民版(2018年),“死亡笔记”为“北方笔记”。说的是知青三十年聚会回北大荒,其中一个是死去知青的侄女随同,电视台同去做了纪录片。对于那个死亡的故事,老金写的很克制,只有细思极恐。
然而,我抄下老金写的“每当我走出威海路上海电视台大门,经常已是午夜,有时随着大家去茂名北路吃‘热气羊肉’,狭小店堂里”。换一行是,“年轻电视人和一个孤寂的老爷叔”。也就是,那些午夜,老金走过我的上班的学校旧址,也是我下班会走过的路线。我岂有不抄之理。狭小店堂的热气羊肉,被老王在《繁花》里发挥的热气腾腾,一如《花样年华》里梁朝伟灯下写武侠的烟雾缭绕。
接下去我抄了,是老金对老王的致敬了,“有位导演说,每个东西都有一个日子,秋刀鱼会过期,肉酱会过期……我开始怀疑什么东西不会过期。”这是1994年电影《重庆森林》的台词。老金难怪在《繁花》开场是《阿飞正传》了,“暗恋”多年的厚积薄发。
我接着抄,“回忆不会过期,…回忆,不是圣马丁披风,遇见乞丐,可以拔剑砍下一块,分给对方。”我在AGO看了西班牙帝国特展,有圣马丁骑马的木塑,经历了时间。
“回忆”是时间拔出的剑,“过期”是剑光闪过。
一九二七年鲁迅写过短篇小说《铸剑》,取之神话故事,里面还有两个男人两次接吻,与断背无关。老王改编老金的《繁花》,是一个原籍上海的香港老爷叔对上海孤寂的老爷叔的剑情了。
然,恕我恣意地说,也只有上海,出得了《繁花》这本小说。这不是狭隘的地域优势,前提是,上海是全国的上海,鸦片战争屈辱而来的地域优势。
上海在开埠之后,商业繁荣发展与图书印刷发展是相互相成的,恰如一条四马路即是书店林立也是风月之地。连鲁迅南下北上,最后落脚不肯离开的是上海。白话文领袖的胡适在上海读过澄衷私立中学(创办人宁波籍叶澄衷从到上海做学徒到买办发家到捐银办校,是商业发展与教育发展相互相成。),做过上海中国公学的校长。做校长期间,还做了安徽同乡张姓女学生和凤凰籍沈老师的大媒,沈老师从文很自然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亮星。
兜兜转转,我翻开一九二四年一月五日,鲁迅致胡适的一封信。鲁迅先夸了胡适写的《水浒两种序》极好。两人原来都一边倡导白话文,一边在互荐旧小说,为保存优秀的传统文学尽力。于是,在信的第三段,鲁迅写,“自从《海上繁花梦》出而《海上花》遂名声顿落,其实,《繁花梦》之度量技术,去《海上花》远甚。此书大有重印之价值,不知亚东书局有意于此否?我前所见,是每星期出二回之原本,上有吴有如派之绘画,惜现在不可复得矣。”
这段话我抄写读了几遍,包括注释。终于根据我的阅读范围理清楚。也就是,晚清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写在前,先是杂志上连载,后出版,时间是1892年。但是,孙玉声的《海上繁花梦》1903年出版后,名声盖过了《海上花》。鲁迅从文学价值上,建议胡适再版。
胡适的影响力下,《海上花列传》在两年后由亚东图书馆标点后再版。鲁迅在世时,还在圣玛利亚女校读书的张小姐,读过了《海上花列传》。等到一九五五年张小姐润到纽约,在救世军教会寄宿时,见到胡适,互相通信。胡适又寄语张爱玲翻译吴语《海上花列传》为国语的期望。张爱玲写出的回忆文道明这点。彼时,胡适有没有想到鲁迅先生的那封信呢?应该有。
也因为上海的书店出版业如此发达,日本要在“一·二八轰炸上海的商务印书馆和亚洲最大的东方图书馆。。
一九九五年前后我下班从威海路到淮海中路沪港三联书店,那时,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海上繁花梦》和《海上花列传》都再版了。之后,张爱玲的国语版《海上花》也出了上下册。我舍“繁”,买了两套“花”。那时,我也根本没有读到鲁迅对两本书的评价。我的书基本来自顺路的沪港三联。我几乎没有去四马路福州路的书店,路远一点。更不爱新华书店,“新华”两字好像来自遥远的延安,太严厉了,哪里有都市摩登之味。
老金写下《繁花》这个题目,冥冥之中,是有文学传承的。鲁迅给胡适的信做了一个时间与文学双重的注释。老王拍《繁花》更是水到渠成的沪港联手了,于是电视剧里出现此起彼伏的粤语歌。而且,老王也一定读过老金的《碗》里那句,“女人主要的是风韵,而不是具体的面孔。”《繁花》里的女人尽显的是风韵多于面孔,很多镜头,老王拍李李是从下面拍上去。两位老爷叔彼此懂欣赏女人。
老王拍出了上海的风韵,在地上雨水反射出的霓虹灯闪烁,像折射出四马路上演绎的《海上花列传》。老金《繁花》里的女人不就是《海上花》的女人的现代版?才有阿宝“百花丛中过”。《海上花》的年代,上海小报有“花魁”榜单。
我在阁楼上夜读《海上花》的日子成为回忆,南市外婆家的石库门老房子在九十年代末拆了。我上一次走出上海电视台大门到威海路是六年前了,学校搬迁了。
今年,厨师长探亲,我得要他带回我的两套《海上花列传》。该是重读的时间了。
在鲁迅定居上海后写给友人的信里指出上海有五十家书店。现在上海人口比一九二八年暴涨了多少倍,书店呢?鲁迅活在当下的上海大概也是孤寂的爷叔了。
老金写《繁花》时并不孤寂,网络连载,后面追着读,评论。老金在哪里说过的,大意是因为有跟读的起劲,所以写的起劲,像小孩子翻跟头被人围观会兴奋一样的。这像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第五首写的流浪卖艺人,因为有观众,“他们表演得尽善尽美。”(参见舒啸博客)
经典的书不会过期。说到底,摩登的“上海”不会过期,上海是中国不会过期的“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