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409) 后屋
【文燕则和我全然不同,她对一队的生活很适应。尽管我们住的房子只是别人的后屋,但她从一开始便笃定地认为这就是自己的家。搬离小洋房时,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沮丧来,而是兴奋地对着怀里的儿子说:“小刚,我们要回家啰!”
一队的住宅区位于场院南边,整个形状和面积也和场院差不多。从西到东,分布着五列房子。每列有六栋,每栋均为连排平房,内含四个单元。我家位于西北角那栋房,左数第二个单元。
这个单元的户型大致成正方形,南边三分之二是主人家,左为卧室,右为厨房。厨房兼作过道,穿过去就是归我家使用的后屋。
后屋长五米、宽两米,虽然面积只有单元的三分之一,但空间独立完整。西边是一铺炕,夹在三面墙之间。炕脚顶着北墙,旁边依次砌着小火墙和炉灶,为自家做饭和取暖的设施。东边一窄溜用帘子隔开,充作储藏室,堆放杂物。南墙乃主人家的火墙,因此他家烧火,我家蹭暖。沿墙挨炕,放着两个摞起的衣箱。再往过,就是最后一件大家具——我的书桌。
在这间小屋里,我们开始了真正的家庭生活。虽然结婚已逾一年,实际上此前一直处于两地分居状态,每周也就见一次面,中间我还去北京改了40天稿,等回来后,文燕的肚子已经老大,所以婚后同床共枕的时间未必能凑出一个真正的“蜜月”来。但好象我们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所谓“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那个时代充溢的战斗豪情,也许降低了男女之间的情欲。两个革命同志为着一个共同的革命目的(培养革命下一代)结合到了一起,这一革命事业的纯洁高尚盖过了其中性的色彩。从新婚夫妇脸上,极少能看出他们正在享受甜蜜生活。我俩这种“超凡脱俗”的关系,其实在农场并没有什么特别。结婚只是革命征途中的一个小插曲,几天之后该上班还上班,该下地还下地,谁要表现出什么异常来,反而会遭到取笑。
再说文燕也不是一个缠绵的女人,从来不会舍不得我走。我呢,心思主要花在“事业”上,如何把作品完成,从而一飞冲天。我过的基本上还是单身汉生活,身边多为志趣相投的一些文学青年,平时海阔天空,挥斥方遒,绝少谈论柴米油盐。文燕的圈子则很小,主要局限于她的小学上司杨利娟,以及同住一屋的几个支边女青年。她和这些人产生不了什么愉快的话题,每次到我这里来,总要花不少时间抱怨。我对女人之间的龃龉向来兴趣不大,何况也插不上手,帮不上忙,只能劝她想开些,同时用“调动工作”的画饼给她一些希望。所以每次送她离开,我都有一种负疚感,然而回到自己的天地,我又可耻地获得一种解脱感。
如今由于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们终于可以共同生活了,这才有了新婚的感觉。男欢女爱的前提,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对方身上,而一队为我们创造了理想的环境。在这里,我既没有社交,也不再做什么作家梦——一张书桌除了写点学习毛著的心得体会,并无他用。白天扛完麻包,晚上在这间斗室里,只能和妻子“相看两不厌”。文燕本是个美好的女子,现在我终于有时间好好欣赏她、体会她(体会在这里按狭义使用,“体”即指身体)。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俩最幸福的时光,莫过于这段日子。亚当和夏娃当初也曾无比幸福,只因为伊甸园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小刚绝大多数时候都静静地躺在炕的一角,好象一只枕头。我在和文燕做爱时,很少想到屋里还有这么个第三者。他虽然学会了哭的技术,但不常使用。文燕已经掌握了照顾他的方法,在哭闹之前就把奶嘴塞到他的嘴里、或者把湿尿布给他换下来,所以他总是悄无声息地呆在那儿。人和猫狗差不多,对静止的目标会很快失去兴趣。我平时很少注意小刚,而文燕也不需要我帮忙。在一队,她与七八位年轻妈妈被编入“哺乳班”(俗称“喂奶班”),所以她有大把时间可以用来照顾孩子。我白天在晒场扛麻包,晚上还要在炕上打熬气力,自然心安理得地接受“男主外、女主内”的安排。但我并非对孩子没有感情。我只想他大一点,能够动弹闹腾,逗起来才好玩。眼下他除了吃就是睡,连点声响都没有,怎么逗嘛?
文燕有了家,有了丈夫守在身边,那段时间很开心。“喂奶班”和“麻包班”都在场院干活,所以我俩白天也是能见着面的。她们大都呆在晒场西头,干些搓麻绳、编草帘的轻省活——当然主要工作还是喂奶,到点可以回家照看孩子。作为867的第一个生产队,一分场一队的人性化管理程度是相当高的。不过话说回来,农场已经度过血淋淋的原始积累阶段,基本生活条件大为改善,其他分场通常也不需要哺乳期的女工下地干活,除非又搞什么特别的劳动竞赛,那也得本人主动请缨。
有次我见文燕在晒场那头,从一个晒道跳到另一个跳道,一连跳了四五个,当真身轻如燕。以前我从没看到她这么活泼过。她老说在863文工队时最开心,现在的心情应该快赶上那会儿了。】
2023-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