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谷雨立夏间》71 摩天轮
在祝总猝不及防提到“立初霜”三个字的时候,立初霜刚好吞下嘴里的甜品,立刻觉得如鲠在喉,而且还火辣辣的。这个名字,在她三年前离开香港之后,就再也没人呼唤过了。连自己的母亲都不再叫她的名字。在美国,她是Faith Lee,是立夏的母亲------被默认为立晚秋。
祝总,他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字?立初霜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小口黑苦的液体,镇定下来:一定是祝总对自己做了超乎想象的背景调查。那么他对照英文名字,得知自己的中文名字也不足为奇。于是,她挂上温柔的笑意,眼眸晶亮地说:“的确,是这个道理。这道菜从红薯来,本质还是红薯。为了食客喜欢,做个变身,于是身价倍增。如果食客买账,那就是两相欢喜了。祝总行走商圈多年,有很多成功的传奇,一定同意看事看本质,看人看价值,对吧?”
“嗯嗯,很好很好。我心你知。那么明人不讲暗话,我毫不怀疑你的能力。将来咱们可以好好合作一把。我希望你作为我把生意扩张到北美洲的前哨。资金没问题,入关渠道嘛,你可以打通邓安达的人脉环节,咱们事半功倍。”祝总举起杯子,仰头饮酒,透过玻璃杯观察立初霜。
邓安达?为什么需要他的人脉?资金?入关?
“祝总是说海关?”立初霜小心地问。
祝总放下玻璃杯,拿手指转动高脚杯的底座,说:“果然冰雪聪明。我们有墨西哥边境线的渠道,很稳定,利润也不错。但是风险高了一点。我希望将来可以长驱直入,大家躺平赚钱,利益均沾。”
听到祝总说做药品,墨西哥边境?海关?立初霜慌忙垂下眼睛,掩盖自己的惊讶:果真如传闻,是毒品。
“是药品。”祝总似乎看穿了立初霜的心思。
“噢。”立初霜简单地说,放在桌子底下紧紧交握的双手开始出汗。她怎么这么倒霉?事业刚刚起步,正要进入顺风顺水的境界,这走私的事情却找上了门。药品?什么药品?
祝总将两条手臂都放在桌子上,身体前倾,盯着立初霜的脸,压低嗓子说:“都是好东西,解除痛苦,让人开心。你有没有觉得美国人民比较开心?比咱们苦哈哈的强啊。”
立初霜抬头冷静地说:“这是复杂的大生意,风险代价都是我这样的小人物承担不起的。祝总,您错看我的能力了。”
“别呀,没试过怎么知道?你三年间就在旧金山商界口碑鹊起,没能力是做不到的。不要假谦虚哈。而且,你已经在打邓安达的主意了------别说你没有啊。当然,你无非就是想要几块地。那值几个钱?我这里的生意才是正经的大生意呢。你就是牵线搭桥,不用沾手。你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可以继续搞你的房地产,当你的立晚秋,当你的立夏妈妈就好。”
“对不起,祝总。我一届女流,胆子小,我怕我把您的事情搞砸了。”立初霜攥紧双手,遏制它们的震颤。祝总知道立晚秋?他还知道多少?
“不会不会,你不用担心这个。我找人手把手教你。当然,邓安达你如何搞定,要你发挥自己的魅力了。试试呗,不然只是在家守着孩子,也许未必守得住哟。她要是哪天问起来香港那场大火,还有和大火相关的事情来,万一有知情者嘴碎告诉她呢?你岂不是......”
“祝总,我不明白,您为啥挑我?您就放了我吧?我不年轻了,脑子也转得慢了,我......”
“你知道吗?在谈判桌上我最讨厌什么?”祝总的声音提高了。“我不讨厌讨价还价的。我讨厌直接拒绝我的!”
立初霜彻底放弃了挣扎,她抬起哀怨的眼睛,含泪看着祝总,问:“您如何能让我不再担心那场大火?还有......您刚才说的,和大火相关的事情?”
祝总往椅背上一靠,垂下肩膀,歪着嘴笑道:“对了,立夏父亲的车祸和你没关系吧?”
“没有!祝总不要猜测。真的没有。我......我当时和我姐姐在一起。”立初霜的脸发白了。
“没有就好。省的我麻烦。大火的事情,举手之劳,我给你抹干净------虽然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干了啥,嘿嘿。反正,你怕的我帮你解决。我要的,你帮我解决。公平合理,互惠互利。多好?对了,用现在的话说,叫‘双赢’,是吧?” 祝总再次举起酒杯,伸到立初霜眼前,一双小眼睛紧紧盯着对方。
立初霜睁大了眼睛迎了上去,也拿起酒杯,和祝总碰了一下,眼眶里的泪水和杯中的酒水一起荡漾着。她举杯饮酒,两大滴泪水扑簌而下。当她再次睁开双眼看向祝总的时候,却是眼神坚定,带着一股子杀气。
“祝总,我会努力,但涉及第三方,我无法保证能否成功。”立初霜快速抹了一下眼泪,声音带着极为商业化的平静。
祝总微笑点头,诚恳鼓励道:“这就对了!试试看。我相信你。”
正在此时,屈总又跑上来,送给立初霜和祝总每人两盒点心。
“文华的蛋糕,你们尝尝看哈。”他说着就偷瞟了一眼在座二人的脸色。
祝总轻松愉悦,起身和屈总握手道:“谢谢老屈,立总果真女中豪杰。改日我单独请你吃饭答谢哈。替我送送立总好吗?”
屈总送立初霜下楼,在电梯里态度恭敬地说:“日后立总多多关照哈。我嘛,别看是几家酒店的老总,其实也就是外派打工族。快退休了,也许就去美国安度晚年咯。”
立初霜强忍胃里的隐痛,笑着说:“哪里呀,还要靠屈总提携呢。”
香港的冬夜,暖风拂面,花香暗送,尽是温润的抚慰。街上车水马龙,行人摩肩接踵,霓虹灯兀自闪烁着不夜城的迷离,在人们或兴奋或孤独的脸上投射着同样的暖光。
立初霜拎着点心盒子,缓慢地走在路上,不知道要往哪儿去,倍感疲倦和孤独。她在不知不觉中,上了一辆计程车,告诉司机在久远记忆里不堪回首的地址,一路流泪到了目的地。
站在那栋公寓大楼下面,她不寒而栗。三年了,她至今还能看见滚滚浓烟,还能听见救火车声嘶力竭的警笛声。周遭观望的人群挤在楼前,交头接耳。而她,躲在灌木丛后面,不敢上前。
她打了报警电话,接线生说她不是第一个报警的,救援队已经赶来。不是第一个?为啥她不是第一个呢?她为啥没有第一个报警呢?
立初霜仰头看着高高在上亮着灯的那个单元窗口,有点头晕眼花。她想走,却挪不开步子。
忽然,她的手机响了,接起来,是Frank。
“亲爱的,你在哪里?吃好饭了吧?已经很晚了,我开始担心了呢。”Frank的声音有些焦急。
立初霜此刻的脆弱堤坝,让Frank一贯的温情冲破了一个豁口。她忽然心里难过极了。为什么,她不能像其他女人那样,好好谈一场恋爱,找个爱自己的人结婚,生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呢?
“Frank,我.......我有点不舒服。你能来接我吗?”立初霜颤抖着问。
“当然,你还在文华东方?”
“不是。”立初霜报上地址,挂了电话,双手抱肩,冷得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立初霜听见自己的名字,猛然转身,直接撞进了Frank的怀抱。那一刻,她几近瘫软,很想就这么放弃了-------让那个怀抱温暖自己,让那双手臂保护自己,让那个人成为今后遮风挡雨的屏障......
她的那么一“软”,传递给Frank前所未有的信号。他心里一酸,把立初霜抱得更紧。他仔细体会着怀里女人的呼吸和颤抖,心都要化了。Faith这是怎么啦?一向的冷静为何被搅乱?谁欺负她了?那个请客吃饭的著名商人吗?想到这,Frank急了。
“Faith,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立初霜默默抓紧了Frank的夹克衫,摇摇头说:“没有什么。我......就是来办点事。我很累,我头疼,我......”
听见立初霜开始哭泣,Frank立马握着她瘦弱的肩膀,低头面对她的眼睛,问:“你吓到我啦。要不要去医院?”
“不要。没事。我们回去吧。”立初霜站好,整理了一下头发,掏出面巾纸擦眼泪。
“Faith,你不愿意说,我就先不问了。你看,要不我带你去散散心?”Frank伸手帮立初霜顺了顺头发,问。
“好啊,去哪里?”
“不如去坐摩天轮吧?”Frank露出来孩子一样的笑容:“我本来想去坐的,但是看见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我落单了......就想着和你一起去坐。那边风景特别好啊,你一定会开心的。”
看着眼前这个高高大大,鬓角都花白了的男人,周身总是带着说不出的孩子般的率真,连做生意都是那样------不会斤斤计较,不会耿耿于怀,输了就输了,赔了就赔了,不如意也能很快翻篇,什么事都带着点满不在乎的洒脱。立初霜忽然好羡慕他。只有原生家庭完满,一路顺风顺水,心地单纯的人,才能一直保持着这份平和的心吧?而自己,偏偏是另一个极端。
立初霜看着Frank带着祈求的目光,点点头,有点无力却真心地笑了。
摩天轮在维多利亚湾边。立初霜刻意不去看对开处的文华东方酒店,把刚才的惊吓屈辱都压入心底。也许,应该在一切都没有开始之前,好好享受一下此刻的平静温暖吧。
他们被告知,这是今晚最后一班摩天轮。排队的人很少,都是年轻的孩子。几个女生看着Frank,窃笑,然后跑过来问:“你是007吗?好帅,能合影吗?”
现在的女生都这么主动啊?立初霜先是愣了一下,但看见Frank一脸受用的样子,又笑了起来。Frank来者不拒地和年轻人拍照,摆出007在胸前握枪的招牌姿势。立初霜心里居然涌上来说不清的骄傲,让她自己也惊讶了。
摩天轮的每个车厢都有两排座位,可以容纳五六个个人。不过现在,都成了一对对情侣的私人包厢。立初霜有那么一点点恐高,所以在跨入包厢的一刹那,紧紧地抓住了Frank的手。待他们坐定,Frank却没有松开的意思。
就让他握着吧。立初霜望着摇摇晃晃的渐远的大地,心想: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时刻,有个人肯握着自己的手,给自己一份真心的温暖,实在是难得,哪怕,短暂如烟花;哪怕,是最后的温存,都是上天的怜悯体恤。
“Wow,香港真美啊!Faith,你看!”Frank兴奋得像个孩子。他伸手环住了立初霜的肩膀,把脸颊靠在了立初霜的脑袋上,低声说:“谢谢你,Faith。这个夜晚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可以让我念想一辈子。有你真好!”
“你就那么肯定?也许,我是个很坏的女人,我是骗子,我是杀人犯呢。”立初霜幽幽的声音让Frank笑了起来。他的大手上下搓了搓立初霜的肩臂,说:“就喜欢你这样开玩笑。”
立初霜扭头看着Frank,问:“万一是真的呢?”
Frank的眼波在摩天轮闪动的灯影里流光溢彩,好像点点渔火倒映在暗蓝色的湖面上。他认真地回答道:“就算是真的,那也是你的过去。我喜欢的是现在的你,我不允许也不会看着以后的你成为坏女人。幸福的女人没理由变坏。”
这一句话戳到了立初霜的泪点,她的视线瞬时模糊了。在她的第一滴眼泪滑落之前,Frank深情地说:“Faith,我爱你。”
Frank绝对不是第一个对她讲这句话的男人。那些人,有真情有假意,但是共同之处是:立初霜都不喜欢他们。而Frank很特别。立初霜说不上太喜欢,但是却总是带着可能会喜欢的余地。不,自己说过,不再陷落。
“你对多少人说过这话啦?”立初霜笑着问,一下子把Frank的款款深情塞回他的肚子里去了。
“Faith,我是认真的。”Frank坐直了一点,道:“我承认自己对不少女人说过这话。但我每次都是真心的啊。我一直没有找到第二个可以和我共赴余生的人,并不代表我没有努力过。”
立初霜决定要狠心一点,于是问:“都是在床上说的吧?”
“不一定啊。Faith,你没认真听我的心声。我早过了那种哄女人上床的年龄了。我......”Frank的话让立初霜打断了。
她笑着从他怀里挣出来,站起身,走到大玻璃门前看缓慢移动的风景。在玻璃的反光里,她可以看见孤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Frank。立初霜心里酸楚了一下,做了一个决定:今晚享受他的感情吧,回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从公司里踢出去。想到要让他参与那些复杂肮脏的东西,她居然心疼了。
立初霜转过身,笑着问:“你饿了吗?我有好吃的点心。”
她快步走过去,打开点心盒子,坐在Frank身边,把精美的蛋糕捧在他眼前,说:“据说很好吃,而且应该今天吃。等久了,就变味了。”
她拿起塑胶叉子,切了一块奶酪蛋糕,送进Frank嘴里。后者默默咀嚼,缓缓咽下,然后伸手接过点心盒子,将它放在了一边。没等立初霜反应过来,Frank的嘴唇就紧紧贴在了她的唇上。然后他松开她,说:“等久了,就变味了。我们都不年轻了,我不想等了。”
立初霜在心里投降了-------就在这里,就在这一刻,放松吧。卸下盔甲和面具,做一次自己吧。她闭上了眼睛......
摩天轮进入最后一圈。立初霜靠在Frank的怀里,轻声说:“我给你唱一首歌吧,中文歌,你应该没听过。我很喜欢。”
立初霜低沉的嗓音缓缓飘起:
“我有花一朵,种在我心中
含苞待放意幽幽
朝朝与暮暮,我切切地等候
有心的人来入梦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
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
只盼望,有一双温柔手
能抚慰,我内心的寂寞
......”
一行热泪极速滑落,流进了立初霜的脖领里,于锁骨处徘徊,在她发热的肌肤上画了一个句号。
从今往后,恐怕再也没有此刻的温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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