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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的豆腐

冬至的豆腐

博客

1

冬至,是一年中日头最短的一天,都是在每年的十二月下旬的21号或者22号。虽说“冬至大如年”,但早年间的中国人,普遍贫困,并没有因为“冬至是小年”,还是“冬至大如年”,餐桌上就能有多一点好东西吃,甚至是豆制品之类,当然也没有任何家庭活动,这就是普通日子里的一天。所以,我对于早年冬至的记忆,是苍白而又空洞的,在巨大的严寒背景之下,只留下了一件小事,豆腐。

 

其实在我年少之际,甚至可以说直到离井背乡之时,“透骨寒”,贯穿着我所有对故土的冬天的记忆。天天都很寒冷,人们分分钟都在寒冷之中煎熬。小城地处长江边,南北交汇处,人们没有条件取暖,冬天的室内结冰,多少人都手脚生冻疮,冻死人。而夏天又热死人。上学的时候,一个东北来的老师说她盖了四床棉被还冻得直打抖,整夜睡不着觉。而在夏天,这里又是一个大火炉,酷热难当,高温把小城里的生命烤成了人干。投胎于此的人们,都是天生的苦命人啊!谁让他们前世没有修好,今世投胎于此活受罪呐。

 

鼓楼街,是一条有点知名度的小街,它从钟鼓楼的脚下,最高处淌下来,一直淌到坡底下平坦处,最多也就两三百米长度。钟鼓楼是本城最著名的景点之一,是货真价实的古迹,今天还健在,鼓楼街因此而得名,但名过其实,其实鼓楼街实在是不怎么样。鼓楼街已经不在了,我是说,那个人声鼎沸,乱糟糟,脏兮兮的老鼓楼街,早就从地球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阔的大道,道路的两边空荡荡,不复人烟,毫无生气。马路上行驶着公交大巴车,我不知道这条路现在叫什么名字。我家的老窝,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地址了,虽然老房子还在,但现在是一家面馆。我家并不住在鼓楼街。

 

鼓楼街的顶部是鼓楼菜场之所在,豆腐店当然是菜场的重要组成部份,但它并不在大菜场里面,而猪肉案子是在菜场里的。当年的吾乡人类,穷困者占多数,菜场里最大的摊位就是卖咸菜的地方,最大销量的商品可能就是萝卜响,辣条之类的廉价酱小菜。买豆制品吃的人肯定比买肉吃的人多出很多,而且吃肉的人们也是要吃豆制品的(反之则不然)。虽然人人都馋肉,但“肉食者寡”,是当时的基本国情。但愿现在不是这样了。鱼摊也是在菜场里的,地方也不小,但地面和柜台上总是干干净净的,因为大部分时间没有人做生意,菜场里基本上没有鱼卖。外界都说吾乡人不喜食鱼,实乃混说,真相是官商无鱼虾以供乡人食用之!有史为证,我上初中时,就有去市郊农村深挖鱼塘的经历,我们是被校方强带去的。

 

而鼓楼菜场的豆腐店,开在鼓楼街的中部,离开大菜场有一小段距离,位于鼓楼街与水井巷的交汇处。豆腐店的地方很大,前店后场,作坊里总是热气腾腾,噪音轰鸣,工友们都是男人,都光着上半身,汗流浃背的在做豆制品。豆腐店的右边就是繁忙的水井巷。左边是一家“挑高箩”,即废品收购点,门口放着拖废品用的小板车,还堆放着很多回收来的破破烂烂,如:生锈的废铜烂铁,旧书刊旧报纸,还有旧衣服,旧被褥,据说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收垃圾的地方与做熟食的作坊相邻,真是匪夷所思。

 

过了垃圾回收站,住着一户人家,这无疑更让人感到恐怖。这家有一不知道年龄的小男孩,小朋友一点不可爱,像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脏兮兮的样子很可怜。他的头是巨无霸,但身子却很短小,上下比例不对,看上去很吓人,一看就知道是严重的病态儿童。“住在垃圾堆旁边,能不得怪病吗?”,是不是?这娃儿用现在时髦的话说,算是“街红”,不能叫网红,当时还没有互联网。街上的人们都知道这个可爱的大头宝宝活不了多久,但我确实记得他在鼓楼街上也玩耍了好多年,且无人管他,随他在街上乱跑。所以,人们骑车路过这里时就特别当心,万一碰着这孩子可不得了。“鼓楼街上的人,都很厉害!”,这是我从小就有的印象,鼓楼街上天天都上演吵架甚至打架斗殴。

 

豆腐店的门面不大,但也不小。地方太小了做不了生意,豆腐店只此一家,当然生意总是极好的,豆腐和其他豆制品等永远供不应求。但要门面太大了也不可能,鼓楼街虽然破破烂烂,但却是一个地皮很金贵的地方,周围的居民很多,他们经济条件好,所以鼓楼街是做生意的风水宝地,寸土寸金。

 

在豆腐店门口,两边都摊排着货架,右边是一板板的新鲜出锅的水豆腐,豆腐们平摊在木板上,下面垫着一层厚白布,水从白布渗了出来,汇成了大颗的水珠,砸到了地面上,即刻就结成了冰。左边是放在大竹匾里的豆腐干,早就冻得结结实实,像砖块。鼓楼街豆腐店平时只卖这些最基本的产品。现在人们随时可以吃到的其他种类豆制品,在当时是极为难得一见的。门口的案板上还放着一个破旧的小木头箱,当然是收钱用的,下面压着一张旧报纸,旁边还有一只圆珠笔,和一只肮脏的小破碗,里面是自制的劣质浆糊,已经在寒冷中结成了冰块。

 

2

我的学校就在鼓楼街上。

 

冬至这天下午,从学校放学出来的时候,刚过了三点钟,但天色已经开始昏暗了。冬至的日头最短,但我这时还不懂这个天文学常识,无知少年以为这又是一个大搞封建迷信活动的好日子,就像春节清明鬼节那样。

 

我家在黄泥塘,走到学校要一刻钟,但我通常会在回去的路上至少花半小时,甚至更多的时间。因为我要在路上买些菜带回家,鼓楼菜场和豆腐店就在我回家的路上。

 

黄泥塘,一听这个名字就让人头大!这样的名字是吾乡的一道靓丽的历史风景线,乡里还有一些这样浪漫又迷人的地方,诸如“破布营”,“二道梗子”,“大树根”,“西家大塘”……,应该说吾乡有N道这样的历史风景线。美国有一句老话,“不要用封面来判断一本书的好坏”,这话让我的大头缩小到了正常尺寸范围。我以前喜欢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不说我家住在黄泥塘,告诉别人我家“住在破布营”,“住在棉鞋营”,“住在二道埂子上”,如果人家问我,虽然我并不知道它们长在哪里,长相如何。但我相信现在它们都被掩埋在那些高楼大厦的地底下了。

 

其实黄泥塘并不是一个狼狈不堪的地方,没有污水遍地横流,也没有满世界的滚地龙。事实上,黄泥塘是一个很不错的以中产阶级家庭为主的地区,而且还有一些的高干高知华侨之流夹杂其中,当然也有不能忽略不计的穷人们,但我们也都不住在滚地龙里。据说黄泥塘以前确实是一大片烂泥塘,后来,美国人来了,在附近建起了医院,中学校,大学,在这里盖了宿舍。再后来,中国人也来了,也在周围建起了大学,政府机关,军政机构,还盖了一座举世闻名的“老虎桥模范监狱”。于是乡邻们就喜欢说自己家住在“老虎桥”,这样就省简了很多口舌之累,知道黄泥塘的人毕竟不多,有人不想解释黄泥塘在哪里,怎样去,就说家住老虎桥吧,因为世人皆知“老虎桥”。我家的窗户就对着老虎桥监狱的炮楼岗亭,上面的武装军警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所以我们这样说也不能算错吧。

 

3

出了学校,转上了鼓楼街,我就遭遇到了老熟人,“你站在这里干什么?”,街坊复同学,小五子,站在一队人中间,就在废品收购站门口,我感觉好生奇怪,他是大教授家的公子哥儿,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如果他站在鼓楼电影院门口,在鼓楼书店里,甚至在鼓楼食品公司里,我都会视他不见,当他是空气。“你看不出来吗?我在排队哎,买豆腐!”,他说话很冲,一点不客气。我又没有得罪过他,我们还是老同学,关系一直都不错,“他今天是怎么了?中邪啦?有病吗?”,我直视着他。“你家的老妈子呢?被你们家人开除啦?”,小五子摇摇头,说:“老阿姨有急事回家了,她男人出事了”,“所以,替补队员终于上场了”,我说。“她每年都要在冬至烧豆腐给我们家人吃,说这是本地老规矩,尼玛我老子是广东人,我妈也是,我们家冬天喜欢吃鸡,但现在要在冬至吃豆腐,真莫名其妙!”。“你现在是老阿姨了,来排队买豆腐,好!五少爷,恭喜你!再见,陈阿姨”,我很开心的离去。

 

走出没有几步,我忽然悟想到,为什么我不加入陈五少爷呢?广东人都吃冬至的豆腐,俺们河南人咋不可以吃呢?我就去排在小五子的边上,买豆腐,晚上就有菜吃了,中!

 

我回到小五子身边时,他疑惑地看着我。“小五子,我陪你排队吧,我回家太早了没意思”。他用眼睛斜着我,“李阿姨”,“我不是你家佣人,我家用不起老妈子,我也不要买豆腐。你不高兴我陪你排队我走”,吾欲离去,“李国凡,站住!”,小五子吼了起来。他的前面有条长队,他的后面还有一条更长的队。于是,我就乖乖的站回到他身边去了。耍五少爷,我不费事。

 

小五子陈檀和我是小学同班,又上了同一个民办中学,但不同班。同班时我经常去他家,去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他并不是一个积极的小革命,因为他家地方大,是黄泥塘的大豪宅,可以容纳不少小朋友来学习。对他家我是不陌生的。陈檀父亲是教授,他妈是中学音乐老师,陈家有五个小孩,两个老三届已经下放,三个还在中学读书。陈教授是美国回来的,在附近大学里教古罗马文学,教授的脾气和他教授的东西一样古怪,让人吃不透,人们对他敬而远之。他们住在自己家的花园洋房里,有个很能做的住家保姆服侍他们一家子。

 

“现在我成老保姆了,居然是我出来买菜”,陈家五少爷的口气很是有些愤愤无奈,我明白了,原来,他刚才的脾气不是冲我来的。当然,他也不敢。

 

“陈三,陈四呢?”,我随口说,顺着基本思路,上面的人是应该先使用起来的。

 

“陈四说她身体不好,估计是月经来了。陈三陪老阿姨回家了,怕她出事”。

 

“女生不是天天都要到学校上课吗?”,当然不说出条件从句。“怕佣人出事?出什么事?她出事与你家有什么关系呢?”,我想知道更多细节,就用疑问句型与陈檀进行对话,有启发性,他没有阅读和言语理解障碍。

 

“听说她男人在外面有个女人,还把她带回家,这个老女人到现在才知道,她接受不了。她在外面赚钱养家,她男人用她的钱搞腐化,养别的女人。哈哈哈,……”,陈小五觉得这件事很好玩,忽然就开心了起来,我也觉得这很好玩,就跟着他也开心了起来。其实我本来也没有不开心,也没有多开心。

 

“还有这样的事?那个老阿姨不是很厉害吗?我们以前到你家办学习班,受尽了她的欺负!”,我就被这个母老虎佣人为难过,她不让我们在房间里玩,说把地板搞脏了,把房间搞乱了。她就是个老妈子,对少爷的朋友这样无礼,实在太过份!

 

“她确实是太厉害,所以她男的受不了了,而且她长期不在家,哪个男人受得了?当然要找其他女人的,不找才怪呢”,我非常赞同小五子的观点,使劲点头附和他,不必说话,不能打断他。

 

“我妈看老阿姨精神失常的样子,不放心,就让陈三送她回家去了,事情搞好了再带她回来。老女人快疯了,说要去杀了她男人和那个女人,然后放把火就跳河自杀。她在我们家快二十年了,我妈离不开她了”,陈檀说的不错,但也不全对。不是他妈,而是他们全家都离不开这个老妈子了!他们一家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资产阶级。

 

“如果你家老妈子真想死,最好是去跳长江大桥,或者是去跳,玄武湖,但千万不可以跳到我们黄泥塘的井里去,我们夏天还需要用井水冰镇西瓜”,我很认真的对陈檀说,他也同样认真的看着我,满脸狐疑,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顷刻间我们俩就同时爆出了狂笑,他一边点头,一边歇斯底里般的狂笑。旁边排队的人也在偷听我们的对话,他们直摇头,还会流露出来鄙夷的表情吧?虽然我没有看到他们的脸子。但这无疑提升了我们俩的快乐度。

 

在严寒里排队,不羁是一种痛苦的煎熬。但我使陈五的排队煎熬变成了一种难得的精神享受。虽然我们后来没有再一起排过队了,也一直都没有联系,我知道他就住在离开我不远的地方,纽约长岛。

 

4

陈檀和我很开心的用胡言乱语打发着无聊的排队时间,暂时忘却了严寒,但严寒没有放过排队的人们。他们早就不能容忍了,后面的人不断的在吼叫,快点儿来,我们都要冻死了!。事实上,我们的队伍只移动了一小段距离,就在原地不动了。我发现,豆腐摊子上,空无一人,走过去一看,原来豆腐摊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卖断货了。就在这时,那个卖豆腐的女人从作坊里面出来了,东西来了东西来了,她大声的叫喊着,屁股后面跟着几个男人,抬着一板一板的新鲜豆腐和很多豆腐干,堆放到了货架上。

 

排在队伍前面的人们,看到他们盼望着的东西出现在眼前,并没有露出兴奋的嘴脸,而是很不客气的批评豆腐店没有把事情做好,你们早就应该把这些东西准备好了,让我们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这么冷的天,谁能受得了啊!,一个男人大声的批评豆腐店的不是,完全正确。

 

我们没有人手,实在是太忙了,顾不过来,女人回应了男人的话,一丝歉意没有。她一边说着一边把钱箱等做生意的东西,重重的放回到她的面前,她马上就要开卖了。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我们哪个人不忙啊?!今天是冬至难得,我就想买块豆腐吃吃,我都排了两个多小时了!我半夜就上班了。一个女人也爆发了。

 

这时,豆腐西施忽然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把刚才戴上的橡胶围裙又从身上一把拽下来,手套也脱掉。众人惊呆了,她这是要干什么?,没有人敢问她,更没有人敢批评她阻止她这种撩挑子的行为。

 

老子天天都做早班,从早上6点钟起就站在这块卖豆腐了,一直站到现在!老娘到现在都还没吃中饭呢,水也不敢喝,尿都来不及去撒!,这时她已经从豆腐摊里冲了出来,急匆匆地向着鼓楼街的上方奔去,随即就消失在黄昏的人流之中。

 

5

豆腐西施瞬间消失了。她是一个文化不多,说话和举止都很粗俗的市井女汉子,矮胖,大圆脸,小眼睛。两个面颊上各有一个红红的疤痕,那显然是冻伤,相信她的足上也有冻疮,屁股上还有痔疮,长时间站立在地面上劳动的人们,都会有这些免费赠送的。人们呆呆的站在马路边,大家相互看看,心照不宣,“她是去厕所了”,鼓楼街厕所就在那个方向。女人的最后一句话,让她的顾客们明白,她就要憋不住了,本来还可以再忍一忍的,忽然间因为他们的批评,使她情绪突发激动,刺激了她的膀胱,也可能是她的消化系统,也可能都是,她马上就要火山爆发了。

 

作孽哦,真作孽!这个豆腐吃得是真作孽哦!”,一个排在我们前面的老妇人喃喃自语道。她是在说哪个作孽?是说卖豆腐的?还是说买豆腐的?也许都对吧?“作孽”在江南一带的平民语言中是“可怜”的意思,也有“罪过”的意思。老妪的话里应该是这两个意思都有,如果我没有猜错。

 

活是尼玛,豆腐哪天不能吃啊?非要今天吃吗?到了夏至再吃不行吗?今天吃了就多长块肉啊?老子豆腐还没吃到嘴,身上的肉早就冻缩掉了!,一个烟酒嗓老男人说,他的话引来了一串笑声。陈檀也跟着人傻笑,我不明白他在笑什么,我也跟着他笑了起来,其实我是在笑他。

 

不好,我也要去上厕所,请帮我看一下我的篮子,一个排队邻居对她身后的中年女人说。

 

那我也要去,我们一道去吧,我早就想去了,中年女人对身后的人说,要他帮她们看着位子,小男孩点点头,他是陈檀。这时又有几个队友去上厕所了,人们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才能买到豆腐。

 

6

天这时已经黑透下来了,而人们的情绪就像那黑暗里的灯光,明亮了起来。因为大量的豆腐和豆腐干就在他们的眼前,只要豆腐西施一回来就可以买到手了。这些同病相怜的人们,开始七嘴八舌的说起了话。

 

一个人说怎么只有她一个人在卖豆腐呢?这起码是两个人的工作啊,一个人负责给顾客拿东西,一个人管收钱,贴豆腐票。一个人根本就没有办法做生意啊!你们看她的两只手,都冻成了什么样子了......。人们对豆腐西施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有了对她的理解,同情,甚至是怜悯。原来只是恨她做事太慢,”这个人太笨拙“,广大群众一致认为。

 

一个中老年妇女说豆腐西施早就应该去厕所了,女同志不能这样憋尿的,身体会出大问题的,我是鼓楼医院的。医院的宿舍大院就在豆腐店街对面。

 

“你是那个科的医生啊?,她边上的女人转过身来问她。

 

“你猜猜看呢”,中老年妇女微笑着说。

 

“这怎么能猜出来啊?医院有那么多科呐”,女人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悦,她喜欢直截了当。

 

“内科还是外科?还是开刀科?”一个男人多嘴。

 

“儿科?接生婆?还是妇科?我经常去哎”,一个女人紧接着多嘴。

 

女人不搭理他们的问话,但她脸上还挂着微笑。“你不说,你到底是不是医生啊?”,男人有点沉不住气了。

 

“我已经退休了”。

 

“退休了还是医生哎!”,女人的话里夹杂着一丝怒气,她没有说错,我同情她。

 

“会计,我原来是鼓楼医院食堂的会计”。

 

我们在旁边的人听到这个回答,肚子笑痛疼。

 

“我刚才是逗你们开心的,我就是医生,是治疗肾脏病的医生”。

 

她到底是医生还是会计,人们都不介意了。她的幽默驱散了严寒带来的痛苦。

 

7

这时,豆腐西施终于回来了。她先进了豆腐店把手洗干净了,再带上围裙和护袖。围裙的长度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长,从她的脖子一直到她的脚面,让这个矮胖女人走路很不方便,太遭罪。她把钱箱打开,把贴着豆腐票的人民日报碎片和浆糊拿了出来,最后带上手套,继续卖她的豆腐。

 

这么忙,怎么就你一个人呢?本来不是你们两个人卖吗?,一个前面的老顾客对豆腐西施说。

 

她看了一眼老顾客,这几天买豆制品的人太多,天太冷,菜场没有菜。后面车间天天都在加班,没有人来代替丁翠云。她男人脑溢血,在医院昏迷不醒,就剩这几天了,女人有气无力的说话,她把刚才的霸气也拉在厕所里了。

 

你下回不能再酱子賴,你会得腰子病的,女人家是不能憋小便的,那个自称是鼓楼医院的老女人,软款款的说着。我喜欢这个狡猾的女医生。

 

你先吃口东西再做事吧,我们不急,一个老妇人过去把一个油球递给了卖豆腐的女人,还是热的,赶快吃!到现在都没吃饭,可怜死了,这个油球是豆腐店对过小店里买来的,四分钱,一两粮票。很多海外的亲朋好友,至今都对油球怀爱在心,念念不忘。

 

卖豆腐女人连谢都不说一声,拿到油球就吃了起来,她吃相很粗鲁,但人们却一点都不介意,没有人对她说话,让老子或是老娘静下心来吃。当然这时她也顾不上说话,一个劲儿的吃,吃,吃,她的身体,从厕所出来,已经空上加空了,她肯定饿极了。我至今还记得她在头顶的灯光下,站在干子和豆腐中间,狼吞虎咽地吃着油球的画面,甚是丑陋。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个不雅的画面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模糊,而是在我的心目中越来越美好,温暖,明亮,高大,永远都不会消失。

 

8

陈檀和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愉快的继续着我们的胡说八道。豆腐放在他的篮子里,当然是要他拎着。

 

你发现她用来贴豆腐票的报纸了吗?,我问陈檀,他说是人民日报。我说你知道是什么地方来的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与你,和豆腐有什么关系吗?,他疑惑地对我看了一眼。

 

陈檀是个俊美男子,但他的智慧好像没有他的容貌那样出色。但他绝对不笨,一个小小暗示就能搞定他。我需要踢他一屁股。

 

我们刚才排队在什么地方站了很长时间?你忘记了吗?

 

在鼓楼街啊,这还用问吗?你什么意思啊?啊,我明白了,你是说报纸是从挑高箩那里捡来的,是垃圾

 

我没有说过这个话,我也不知道他们的报纸是哪里来的,是你从说的

 

豆腐店的人都是文化水平很低的人,他们绝对不可能读人民日报吧?鼓楼街除了我们学校有人民日报,只有收垃圾的才可能有人民日报!。陈家五少爷,言语中流露出了不无得意的口气,好像他破了一个无名女尸案。

 

晚上,我们终于吃到了大葱烧豆腐,但不是正宗的本地版冬至豆腐,而是用了黄灿灿的咖喱粉取代了黑乎乎的酱油,豆腐的颜色从红色变成了黄色,大葱咖喱肉末豆腐,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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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闲庭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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