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缸里的孙凤 (60)
“你学啥我就学啥。”吴城脱口而出,字字斩钉截铁,却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就这么说出来了?
孙凤咯咯笑了起来,“你非跟着我干啥,跟着我干没前途。”
身后的笑声格外的寒气森森,让吴城心里一激灵。瞬间让他失去了破釜沉舟的勇气,也让他有些庆幸和后怕。他重新穿戴好平日的盔甲,半认真半调侃,“不知道啥叫前途,就知道跟你在一起我开心。”
“那你还老说我欺负你。”
“挨你欺负也开心。”又是脱口而出,是不是又过了?不会吓着她吧?
孙凤揪着吴城的头发一通乱揉,“那我就欺负你。”
吴城对自己头发的重视程度远超过数理化,每天认认真真地顶着一脑袋发胶来上课,熏地前排的孙凤时常咳嗽。此刻,孙凤正在对他的命根子下死手,发型已成变形金刚的吴城急地大喊:“你住手,听到没?孙凤,快住手!”
孙凤充耳不闻,继续蹂躏他的心肝宝贝,吴城最终选择放弃抵抗,破罐子破摔,“行,你弄吧。随便弄。”
太阳重重地沉下去,迸出漫天的火星子,红彤彤的烧出了满坑满谷的绮丽与璀璨。
齐啸腋下夹着一床很有些年头很有些味道的被子,走进后山村的简陋村部。
五一多放了几天假,齐啸就利用这几天,天天都在大山里转悠。几个月来,除了灵水村和葫芦底村,他在离岭镇下辖的另外十五个山村都建好了收购点,有专人为他收货发货。每完成一个村,他就在地图上画上一条线。
就在刚刚,那张覆盖万水千山的山货收购网,最后一根线终于被他画了上去。
整个离岭镇有两个村子既没有公路,也不通小火车,就是与灵水村分别只隔一个小山头的葫芦底村和后山村。三个村子连成一线,灵水村居中。他们既是离岭镇的东北边界,也是中国的最东北边界,与俄罗斯毗邻。
齐啸没有在灵水村和葫芦底村建点儿的打算,他让后山村的搭档负责两个村的收购。至于为什么这么做,他一时也说不清楚,只是冥冥中就是不想让孙家知道。在灵水村小火车站,有不少村里人认出了他,他只说自己去后山村办公事。
他的直觉是对的,多年以后他非常庆幸自己的这个做法。
磨了一天嘴皮子,好在最后一切顺利。事情谈妥后搭档想让他住在自己家,齐啸拒绝了。因为他注意到搭档家只有两间屋子,除了夫妻二人,还有四个女儿。
村部没有床,唯一的灯泡接触不良,闪的齐啸眼睛发花。他将几把椅子拼成一个四分五裂的平面,裹着被子躺在上面,眨眼间便沉沉地睡了过去。任他清风皓月,任他蚊虫叮咬,任他滚滚红尘,任他无处不寂寥,都无法让他醒来。
这几个月以来他太累了。
牌友们约不到他,饭搭子酒虫子约不到他,李琛罗淼找了他无数次,他只回一个字:忙。
没人知道他在忙什么,包括他的父母。他依然早晨到镇政府上班,但应卯后就不见了人影,有时候半夜才回家。到了假期或者周末则更是过分,甚至几天都不着家,只是出门前留给母亲一句话,下乡去看同学。
这话也不完全有假,除了找村长,有几个村子他还是通过高中同学找到了买卖搭子。
离岭镇上的买卖人,几乎都不去政府弄什么工商注册营业执照,开门就是生意,关门就是日子。但齐啸不想这么干,他要规规矩矩地做生意,尤其是跟大城市的大公司做生意,得有个样子。
于是他正了八百地在镇政府登记并领了营业执照,还嘱咐那人别告诉自己的父亲。可那人转头就去齐赫办公室打了小报告。
齐赫没有声张,只是在老伴担心的时候,模棱两可地劝慰她:行啊,让他去折腾吧,总好过天天东遛西逛,招猫斗狗没个正型。
直到上个月齐啸收到第一批山货,他才跟母亲摊了牌。之所以到关头才说,是因为他知道母亲最见不得儿子有压力。之所以先跟母亲说,一是他认为父亲强势古板不通情理,而且一心让自己走行政这条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搞什么山货买卖。二是母亲最疼自己,心软好说话,不费吹灰之力就会成为自己的同盟,最重要的是母亲管钱。
但这回他算计错了。
一听儿子要辞职,廖新莲立刻就不干了。一贯温文尔雅的她神速翻了脸,“不行!坚决不行!可着整个离岭镇你找找,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哪个有你的工作好?又清闲又体面又长见识。放着好好的预备干部不当,你去山沟野岔弄什么山货?又危险又没有前途,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我可告诉你齐啸,从小到大凡事我都依着你,但这件事不行,坚决不行!”
人真的是最复杂的,人心真的是最神秘的,预测人心真的是很不靠谱的,这其中也包括自己的母亲。
廖新莲的立场打了齐啸一个措手不及。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仿佛忘记了她是谁。
见儿子怔怔发呆,母亲会错了意,“别跟我撒娇耍赖,今天我说什么也不吃你这一套。”说完,她逃也似地进了自己房间,并快速锁上了房门。她知道,儿子一央求,自己肯定犯糊涂,所以躲起来最安全。
齐啸连敲门带哀告,多年不再说的软话也用上了,可怜兮兮,软磨硬泡,恨不得变回襁褓小儿来达到目的。廖新莲一言不发,咬牙坚持。
母子二人正在隔门斗法,齐赫回来了。齐啸忙嘱咐母亲:不要告诉我爸,然后趁父亲还没进屋,急行军溜回自己房间。
廖新莲见了丈夫,一颗心才稳了下来。她对自己没有信心,所以把希望与压力交给丈夫,因为她对丈夫有信心。主心骨回来了,就不怕儿子闹了。她咔嚓一声锁上门,把丈夫弄得一愣。
大白天你锁门干啥?
嘘!嘘!小点声!
咋地?家里进贼了?
廖新莲心说,比贼可厉害多了,自己差点就顶不住了。她贴住门缝,听了听门外的动静,然后问道:“你进来的时候看见儿子了吗?”
“没有,他回家了?”
廖新莲将齐赫拉到角落,然后压低声音,一五一十地把儿子卖了个底掉。
齐赫没有如廖新莲预想的那样震惊震怒,他只是平静地问妻子:“你有什么意见?”
廖新莲把能想到的所有极端词汇,都拿出来表达对儿子的反对,旗帜鲜明,立场坚定。
“孙凤将来能上大学,你儿子能吗?”齐赫的第一个问题出来后,他看见了妻子眼睛里的光快速弱了下去。“孙凤有前途,你儿子有吗?”
第二个问题让廖新莲整个人瞬间缩了水,弓背弯腰,含胸低头,失魂落魄。
她何尝没有替儿子担心发愁过。她再没有见识,也明白孙凤将来上了大学,就能去大城市干体面的工作,就算她不嫌弃儿子,让他跟着去,可他没了父亲的庇护,在大城市靠什么立足?
夫妻二人讨论了半夜,第二天在早饭桌上抛给儿子一个折中方案,山货可以干,但人不能辞职,得给自己留后手。
终归廖新莲真要坚持的事,做儿子的齐啸还是不太想逆着母亲。一家三口商量后,很快就统一了意见:还得去找冯杰。
这次冯杰答应得很痛快,因为他不用四处跑货,不用迎来送往与过多的人打交道。齐啸答应他,他只负责收货,付款,然后分拣,发货,收钱。最最重要的是,齐啸这回说的是给他发固定工资,而不是像上次说的要合伙。也就是说自己不用承担任何风险,更不用出本钱。
这个他愿意干,也自信能干得好,整个离岭镇有谁比他冯杰懂山货?
齐啸的山货公司开在了小火车站边上,虽然地偏人不旺,却方便收货。他每月的工资不再上交母亲,而是转手发给冯杰。
五一过后没几天,孙凤郑重其事地选了个好日子,由何琪吴城见证,在食堂找了一张相对干净的桌子,用一块钱人民币扔了七次,最后决定学理科。
何琪有点发懵,“孙凤,正面是理科,还是反面是理科?你都没提前说好。”
“那要看结果,才决定哪面是理科。”孙凤玄而又玄地逗何琪。
吴城明白了,笑而不语。
何琪彻底懵了。吴城开心地敷衍她,“他没偷,他妈偷。”
这个学期结束的时候,孙凤的期末考试成绩提高到班级第二十三名,因为她终于让英语及了格。
孙凤英语及格是个大事件。郑永觉得是自己慧眼识才。柳老师认为自己生公说法,可使顽石点头。吴城认为自己一手成就了孙凤的今天。何伟认为甄理不负所托,没有愧对他的人民币。
吴城非要拉孙凤去校门口小饭店给她庆祝,一起去的自然还有何琪。因为是本学期的最后一天,所以小饭店坐得很满,几个长方形桌子全都有人,于是老板让他们三个象在食堂里那样,跟另外两个小伙子拼桌吃。
那两个男生戴着一中的的校徽,看桌上的饭菜,已经吃了一半。
刚坐下,吴城就发现其中一个小子盯着孙凤看,立刻阴沉着脸发飙,“看什么看?眼睛长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