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煤气灯下沉默的羔羊(职场霸凌受害者日记)(二十)脑后的“反骨”
几天前,一位朋友把一段关于“三线厂“子弟回忆录的访谈发给,对我说:三线厂子弟都是一群没有故乡的人,但是,”发小“却很多。
这句话非常暖心,但是他不知道的却是:做为老三线子弟,我是个既没有“故乡“也没有“发小“的人。我母亲出身复杂,北大物理系迁往汉中时,先是被迁至汉中,一年后再次因为出身问题被发配酒泉。我父亲跟我母亲是同学,16岁考上最后一批”留苏预备生“,后来因为中苏关系破裂而留在国内大学。据他自己说,自打他看见我母亲得第一眼起,他就知道自己完了,一辈子也逃不掉了。但是跟我母亲相比,他个子矮,其貌不扬,所以在好多年里,他只敢仰望她。然而,我母亲因为出身问题突然被揭出,倒了大霉。 他在那时候做了他这一生中最大的一次决定。
当时的他,已经大学毕业被委以重任升任军官,但他为了母亲,”自甘堕落,自毁前程“,从军中被除名,背着处分被送往秦岭山里的一家”大三线“。那时候的大学生非常稀有,特别是名校毕业当时学制7年的高尖理工,所以从专业安排上,用我父母的话说,国家倒是没有屈才。但是从个人生活的考量上,因为我母亲的”密级“不够,组织上安排他们一个在甘肃大漠,一个在陕西秦岭的”夹皮沟“工作。其中也有“冷静期”的考量。
他们顶着”风“结的婚,有了我。
产期临近,我母亲怕大漠的风沙养不活我,借探亲名义,在怀着我7个月时,做了5天4夜的火车从酒泉跑回北京,但是接着又怕影响”家族里的亲戚“,跑到天津我大姨家准备我的出生。我父亲在陕西接到她的电报,追到了天津。用他的想法,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在亲戚家将是他最大的耻辱。于是,他赶到天津,从那里以近乎“泼皮无赖”的方式带走了我母亲(我大姨后来开玩笑说过),带着我母亲回到了保定乡下的老家待产。我出生后先是寄养在奶妈家,一岁被送到北京的“姑姥姥“家。四岁我妈把我接到西北回到她身边。
我母亲对我父亲的态度非常“耐人寻味”,这么说吧,她特别避免跟我父亲一起同时出现,原因很复杂。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小时侯大三线的工作服不论男女都是灰黑卡其布的大中山装,我妈会偷偷的改了腰身,她穿起来有一种特别好看高雅的韵味儿。一群阿姨们碰见我会说:啊,你就是那个XXX的女儿呀? 那个XXX, 对就是那个像从新闻联播里走出来的XXX,你就是她女儿呀,都这么大了。 哎呀呀,你怎么长得像你爸呀!
我想所有这些都让我小时候,特别敏感,显得特别不合群。
我年轻时去新加坡出差,在“牛车水“闲逛时,一个老先生拉住我,说我”修行忐忑“,我说我不信这个,他说我不收你的钱,你的面相有点特殊,我就想摸摸你的头。后来他说,你没什么”偏门运“,又有”男人性格“,脑后有”反骨“,不温顺,爱折腾。不能指望有谁会特别帮你,也不能指望有什么好运气,你所有的一切都要靠自己拼命争取才能得到,不过也不算太坏,你得到的也不会终究”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是你的刚强跟脆弱都太明显,柔韧不足,容易断裂。我当时是一笑了之,一晃20多年过去了,我最近突然就想起来了所有细节,他说的闽南普通话仿佛就在昨天。
上周跟我妈通话,她问我:你还记得小学一年级以后你为啥非要转学去西安你二舅姥爷家去吗?那时候你多小啊,4岁才刚刚从北京的姑姥姥家把你接到我身边,7岁就又要把你送走?
我说:我记得,那时候我闯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大祸,非转学不可。
关于这个我闯的这个大祸牵扯到另外一个“校园霸凌”的话题。
我6岁的时候,我父母要求“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才终于在陕西团聚了。我终于有了一个有爸爸妈妈,有弟弟在一起生活的家。但是,在学校里,我跟弟弟始终都是”外来户“
虽说“大三线“就是”全中国知识分子移民集中营“,但是在子弟学校里也是有”帮派“的。我所在的这个编号单位临近陇海线,工人很多是上代从河南逃难来的。所以在子弟学校里80%的孩子是“河南帮”。 这么说吧,我们子弟学校里的”最通用语言是“河南话”。第二大派是本地陕西人,他们被称为“老此”,或者“老瓷”,有贬义的含义。因为河南帮的上代人已经在“孔祥熙”的时代完成了“农民到工人”的转变,从而对“公私合营时期”从周围农村招进厂的第一代“农民工”有着一种“优越感”。陕西人,“生冷蹭倔“,他们不惹事,也不怕事。所以,河南帮孩子也不敢招惹他们。但是,这种“优越感”在“来自五湖四海”的知识分子“臭老九”孩子身上又实在是体现不出来,而且这些“五湖四海“的外来户孩子的口袋里往往能搜出来”上海大白兔“,”北京桃酥“,”南京梅花糕“。所以, 说标准普通话的,或者说“南方普通话”的就是“河南帮”孩子们的主要“改造对象”。
我成人之后也曾 “反省”知识分子孩子们典型弱点:懦弱,不惹事,不团结,不反抗。但是在当时的大环境下,整体知识分子不就是被打压的对象吗?大人这样,何况孩子,我们只能祈求“这次不要耵上我。”
我7岁时的六一儿童节,我大姨从天津寄了一条非常漂亮的红裙子给我,上面有一朵大大的蜿蜒着从肩膀一直到腰间的百合花。在这个山沟里的厂区,这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但就是因为这条裙子我就被人盯上了。
这条裙子我仅仅穿了三次就再也不肯穿了---被人吐口水,扔泥巴,扇嘴巴。当时的双职工家庭,老大脖子上挂着钥匙,放学要负责去幼儿园接小的,然后回家捅开“蜂窝煤“炉子做饭的。所以,每次的挨打,我弟弟也在旁边一起”跑不了“。我弟比我聪明,他不像我每次拼命反抗,越反抗会被打的越凶,他教我说,就抱住脑袋,蹲在地上大声喊,大声哭。我嫌他那样太”掉价,没骨气“,每次依然反抗,依然挨打。
最过分的一次是被一群孩子包括一个大男孩按在地上,硬是要从我的身上往下扒那条裙子。我拼命反抗,狠狠的咬了那个要扒我裙子的人,把他的胳膊都咬出血来了,他才松手。这个人是这群孩子里某个女孩子的哥哥,比我大好几岁,他也是这个霸凌小集团的头儿。当时我虽然年龄小,但是被大男孩按住扒裙子也知道是件及其耻辱的事。所以当时是拼命了。晚上,我妈知道了这件事(我爸常年出差不在家),领着我去那家“讲理”,那家的兄妹俩当时都不敢出来“对峙”。那家的男人一开始对我妈非常客气,说: XXXl老师,实在对不起,孩子们的事…..(我妈当时在工人大学代课教微积分,物理)
可是,突然,那家的女人就冲出来了,照着我妈的脸上就挠,一边骂的特别难听,什么你整天在工大里浪啦,你家男人不在家啦, 什么大破鞋带着小破鞋….. 后面的我没法写。我妈一个知识分子,大家闺秀,连吃饭,喝茶的姿势都训练讲究的人,哪里见过这个。我妈是怔愣在当场,连遮挡都忘了,脸上被挠了好几把。还是邻居看不过把她给拉出来拉走了。
这事让我妈哭了一夜,第二天她跑到厂里要求拍电报把我爸叫回来,同时也要辞去厂里工大的代课。具体我不知道厂里是怎么跟我妈说的,我爸倒是过两天从基地回来了,不过夜里听见他小声“以组织的名义批评“我妈”小布尔乔亚思想“。过两天他就又走了,不过我妈是死活辞去了工大的代课,也辞去了”设计所“的职位,她打报告去子弟学校高中教毕业班物理。我知道她的想法:她意识到自己的孩子在学校受到了霸凌,她”牺牲自己的职业前途“来学校”亲自看着“我们。
那一阵子过的特别混乱。我妈找到当时的子校校长,一个复旦大学数学系毕业也是因为出身问题发配到“夹皮沟“当校长的老右派,他特别的帮了我妈这一次,不过我记得,他过来我家跟我妈说”调动基本差不多时“,显得特别的无奈,他说:
小XXX,你仔细想想,你再仔细想想,北大7年,设计所XXX年,你学的那些东西,积累的那些经验,在我这个子弟学校教书要有多少浪费,你想清楚了吗? 我当时就躲在门背后偷听。我妈但是说: 老XXX, 我知道你说的,但是,我想我首先是个母亲,我三岁父母双亡,是我姐姐像妈一样的把我养大,我不知道该怎么当妈,但是这事要是搁在我姐姐身上,她一定会为我这样做。
我当时就哭了。我因为从小“寄养“在奶妈,亲戚家,一直跟我母亲不太亲,我一直觉得她把弟弟带着身边却把我送走是不够爱我。那一天,我知道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我也特别内疚自己怎么总给她惹祸。
暑假的时候,她怕我们自己在家被欺负送我跟弟弟回北京老宅,再去天津跟表姐弟表妹们混。
那时候我渐渐知道我母亲家族里的一些事:我姥爷家是蒙古人,元那会儿在北京城安了家。我的亲外公是其中一支的长子,他“及其聪明,但又特立独行”,家里人都说他是个“疯子”: 老辈人口中我的亲外公:
长子长孙非要娶个自己看上的“汉家女子”。察哈尔被撤了特别区之后,让他回乡下的庄子“看看”,结果他一去就不回来了,北平大学的课也不上了,还把自己家给“共产”了。后来他下面四个弟弟,都受他影响投笔从戎,再后来闹日本,我外公的亲老子,也就是我妈的爷爷怕留在城里给族里惹祸(儿子都当兵打日本),带着这一支跑回察哈尔,等回到庄子才发现,原来家里早就被大儿子“踢腾”的差不多了。
我大姨是在城里生的,过了十年大家闺秀的日子。我妈是在乡下庄子里出生的,两岁时,她的母亲就过世了,具体怎么过世的,家族里没人说,死了也没让入祖坟。这件事对我外公的打击相当大,因为听家里老人影影绰绰的提法:是我的亲外公惹得祸,说他22岁就做了区长,打打杀杀的手里好几十条人命。我亲外婆大约是死于别人报复,被哪路仇家报复也不知道,因为我外公仇家太多。而且一个女人,被人掳去,死的非常凄惨。所以,我大姨一直耿耿于怀的是我的姥姥没让入祖坟。
我妈三岁时,我外公在一场遭遇战中是唯一活下来的人, 被人说成是“叛徒”,百口莫辩,最后喝多了酒,点了一把火把自己烧死了以证清白。他到死都不明白要往死里整他的人是“视他为杀父仇人”的一个“马仔”。这个人的父亲在更早年跟着我外公打仗时,贪污了一批军费银元,打算先用这笔钱去关外贩马,等赚回“赢头“再把钱还回去。结果碰上土匪,钱拿不回来,被我外公一枪给嘣了。这个”仇“就结下了。
开始土改,我母亲家的厄运就开始了。除了老太爷,家里没男人了—老大死了(还背着个叛徒汉奸嫌疑),老二,老三早年是跟着冯玉祥走的,当时在哪儿不知道。老四投的吉鸿昌,早战死了。老太爷被当成“恶霸地主“给活埋了,家里老太太(老太爷的原配妻子)投了井,主持土改的一个干部看我大姨生的漂亮,说:你就跟着我吧!
我大姨后来跟我们说,杀家灭门的仇人,我怎么能为他生儿育女。她连夜背着我妈从张家口逃出来。东躲一天,西躲一天,凭着记忆一路投靠亲戚,后来在以前奶娘家兄弟的帮助下逃回了北京城。那一年我妈四岁,我大姨14岁。
我妈后来跟我说“ 因为你亲姥姥是“汉家女子“,所以你大姨小时候是裹过几年小脚的,后来是你姥爷归家看见了,才给放了的。你想想,当年你大姨一个之前足不出户的小姐,得是有多大的勇气,背着我,迈着一双”解放脚“吃了多少苦,经了多少惊吓才把我给带出来的?家里人都是你亲姥爷是”疯子“,是”祸头子“,其实呀,他就是一个脑后长着”反骨“的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但是这种人往往都下场凄惨。
我妈说她不知道父母的样子,家里连一张照片的找不到。后来跟在外边打了好多年仗的“她的二叔“又重逢时,我大姨偷偷告诉她:二叔跟爹是同父同母的兄弟,俩人长得最像。
我的这位“二姥爷“也是我妈的二叔是很多年很多年后在陕西又”相认“的。他先国军,后共军,再后来去了新疆剿匪。从新疆回来,落户在西安。
我小的时候记性非常好,我二姥爷喜欢背诗词,我的表舅表姨们不爱这些,所以五一国庆,我妈带我去西安时,他喜欢领着我上古城墙,在城墙上对着我说一首诗,背一段词,我能记住,他会觉得很高兴。
一年级之后的暑假回来,大家都以为过了两个月,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也就过去了。但是,憋了两个月的火儿没有“欺负“到我的霸王们特别的不甘心。二年级开学的第一周我每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打,开始,我弟弟就是被拉在一边看我挨打,但是,有一次,他们太过分了,他们把我弟弟按在地上当马骑。我弟弟比我小三岁,当时才4岁多,领头的恶霸孩子已经十一,二岁了,他一屁股重重的坐在我弟弟的背上,把他一下子压扒在地上,我弟弟半天哭不出来,导气,喊肚子疼。我气疯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把那个恶霸掀出去。路边有个大水坑,那时的三线厂是没有”下水道“的,所有的排水都是”明渠“,这些从四面八方引过来的”小明渠“会在某个地方”汇集“在一起,先形成一个大水坑,然后再排往一个”大明渠“,最后引入河流里去。
我把那个恶霸连顶带拖的,把他顶进了那个“大水坑“,水从四面八方汇集在那里,我看见他就在水坑的漩涡里扑腾,脑袋被水压的出不来,我气疯了,捡起一块砖,砸在那个家伙的脑袋上,眼看着他沉了下去。所有的孩子都吓坏了,轰的一下就全跑了,边跑边喊“杀人了,杀人了!” 我弟弟喊:姐姐,快跑!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我一路狂奔,跑出厂门口,看见一辆空军车正要出厂不知道要去运什么。我爬上了军车,顺着军车来到火车站,我又爬上了一列火车,顺着陇海线又转爬上宝成线的火车。那时候的社会治安非常的好,宝成线,陇海线上经常会有”三线子弟“被父母塞上火车回”老家“的。列车员或者乘客里的热心人会给我些吃的,他们以为我就是一个这样的”三线子弟“,自己不小心弄丢了钱。
我是七天后在绵阳被铁路派出所找到。我二姥爷托了关系。我爸把我带回家的时候,我妈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了。父母没有责怪我,我知道那个孩子之后也被人从坑里捞出来了。虽然没死人,但是这个“祸“我还是闯的挺大,那家的父母上门来闹过两次,砸了我家的窗玻璃,非要把我送进”少管所“。7岁的孩子,少管所是不收的。还是我二姥爷,从西安赶过来,直接到厂里保卫科发了一通威:老子打日本的时候,你们还穿开裆裤呢!不许再让人去家里打砸抢!这事儿才按了下去。但是,我是彻底的没法在子弟学校里继续上学了。我二姥爷带走了我,用他的关系帮我在西安找到一个小学。我在西安上了两年学。
我在西安的小学离钟楼不远,那里是一大片回民聚集区,我的同学里80%是回民,我始终融不进去,我后来回想原因,有生活习惯的问题,但最主要的是大多数回民以小生意为生,我对他们身上时不时表现出来的“市井气“无所适从,他们对我身上表现出来的”书卷气“又嗤之以鼻。
那两年的生活是孤单而宁静的,我唯一的一个朋友跟她的特别寡言的爷爷住在一个很宽敞的大院子里。就只有她一个小姑娘跟她的爷爷,我从未见过或者听她说起过自己的父母。她也没有奶奶,有一次,她偷偷的拿了张照片给我看,非常老的一张黑白照,一个戎装男人依稀是她爷爷年轻时的样子,跟一位穿白色婚纱,手拿鲜花的女子的结婚照。当时的那个年代,这种结婚照我是头一次见到,宛如是天上的天使下凡一般,带着如此的美丽跟圣洁。我后来想,这也一定是个有故事的家庭。
那时我特别喜欢去一家“葫芦头“的馆子打牙祭,一开始,倒不是特别喜欢”大肠“那浓郁的风味,主要是这家”葫芦头“店就开在回民街旁边,几十年就杵在那儿,特别”扎眼“,特别”桀骜不驯“我喜欢这家馆子的那股子”嚣张气“。后来我每次跟同事出去吃饭点菜,要求”熘肥肠“的时候,旁边一群”莺莺燕燕“往往会发出一声”惊呼“,每当那时候,我都会微笑想起那家”嚣张“的”葫芦头“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