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旧情和新意

一

拿一本多年前看过的书再拾回来看一遍，就像是人生检索，考验心情得失。

面对一本旧书，不能回避：旧时心情捡不回来了。触目惊心，这下子真感觉到：老了呀！

晃悠悠，年头指缝间流过了，虽然感觉着变化，也时时感叹，但那是有点虚张声势的姿态，好象全是时间的错。

老情人是把脉的能手，旧书，就是老情人。

《战争与和平》这本巨著，我是在中学时代即将结束、要奔赴人生战场的前夕看的。那时候精神乏匮，精神食粮枯竭，能够手捧一本世界名著，真是莫大的享受了。

在这本书里，我看到了爱情和友情，高尚的情操和道德，战争、和平的主题在于我却还没有体验到，或许它是太深刻了。安德烈公爵的战死、比埃尔的大智若愚和善良聪慧，他和安德烈公爵的友谊，以及娜塔莎和安德烈的爱情，那种忧伤郁鬱的情调贯穿在人物身上，也烙在我的心灵上。

在我成长的岁月，构建我心灵支柱的书有很多本，但《战争与和平》是重中之重，是打在心灵底基里的中流砥柱。

我忘不了这本书。

二十年后，在我出国前夕，突生旧恋，翻出《战争与和平》来看。

因为人生走到中年，是非臧否，好象又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于是我想起了老情人。

可是翻开来看，托氏著名的说白，一开头就挡了我欣赏的口味，我觉得怎么那么亢长，叙述铺陈絮絮叨叨，谁不懂啊。怎么还没有情节出现？马上感觉节奏太慢了，慢的几乎忍受不了。于是我又翻到几段当初最感动我的段落：比如安德烈在从军之前与比埃尔在池塘边上的告别、安德烈受伤后在野战医院死亡、娜塔莎阅读安德烈的信和比埃尔决定留在莫斯科------

可是跳读也无济于事，一样的亢长慢节奏，一句话：不忍卒读。于是放弃。

我怀疑起自己：当初怎么读得这本书？

之后的几天，我郁郁不乐，独自伤怀。

江湖上奔命，心灵的鸟放飞，任意飞翔，旧时燕是飞不回来了。在心灵里做窝的是那匹世故的老鸟了，饱浸了市侩习气，心安理得地添枝加叶，做永久驻扎的打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战争与和平》永远是《战争与和平》，它永远不会改变，变得是心情，读书人自己的心情。差别竟是如此之大，我不禁悲叹人生。

是耶？非耶？好耶？坏耶？

心情自得，甘苦自知。

二

《红楼梦》我是看了两遍，第一遍全然没看懂，光人名关系就被搞得晕头转向，哪里来体会情节和心情。因为老毛曾说：要看五遍才有发言权。什么书呀，这么邪乎，于是不服气，好象没看懂《红楼梦》就不够革命资本似的。

时隔半年还是一年，确切记不清了，我再读红楼。

想不到，一读就读进去了，人名都对号入座，情节人物都看出连贯和独特了，贾府里的故事吸引了我。当时我就有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才子佳人卿卿我我的古典书，怎么也看得下去？我怀疑自己是否堕落了。

《红楼梦》确是一部伟大的小说。它的涵义当时没体会出来，随着年岁增长，历尽沧桑，才逐渐体会出意境：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而且，我欣赏贾宝玉，愈益懂了他的女儿心，在女儿群里厮混，是他看透了世道啊。这个世界唯有女子是不欺不瞒不坑他的。

曹雪芹说出他的心里话，百年之后，落在我的心坎里。

老毛说过许多经典，别的不论，就看五遍这经典，还是站得住。

毕竟我只看了两遍。

入世起点高了，到往后，方感觉失落，愤世嫉俗；

入世起点低，到最后反而能看出生活的真谛，有那种渐悟、顿悟的共鸣。

哦，心情，谁来解说？

老情人。唯有老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