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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汉山儿子还乡记

胡汉山儿子还乡记

博客

那一年,我失恋。
少年时代胆大妄为地伸手摸邻家女孩的奶,长大真恋爱了,却表现清纯了,到分手连小手都没摸过。
MMD,结果是身心俱创。于是我向刚上了半年班的单位告假,提着一旅行袋中药,请了半年的假,回我的籍贯之地、我父母的出生地——我的老家山东探访。老家之行,是我的疗伤之旅,事后,我体会,也是我的人生之旅。
在济南下了火车,在小姨家住了月余。小姨把我的药锁在柜子里,说吃药全是扯淡,锻炼是最好的药。于是我每天天蒙蒙亮就起身上街,小跑慢颠,直到一身微汗算完。想不到坚持下来,直到我离开老家真的没吃过药,精神和食量越来越好。
济南不是我的老家。我的老家在鲁西北的一个村庄。我对老家一点不陌生。我很小的时候,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老家来了人,这批去了那批来,没有断过。其中有个我们叫她大奶奶的,小脚,小身架,一身黑衣,喜欢盘腿坐着,像跳神大仙似的,父母对她恭敬有加。再后来,老家来人办公事,采购物资,我家差不多成了办事处。老家没去过,老家的人和事可是见识不少。
告别了小姨一家,乘渡轮过黄河。黄河水浑厚,现在想起来和电视广告里的奶油朱古力很像(想起来更象当时的麦乳精冲剂),水浪翻动起来能觉着厚度,有质感。我努力寻找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气势,可惜心态还处在失恋状态,胸襟只在三尺范围摆荡;看尽头,烟雾茫茫,济南大桥现出隐约身架,脚下黄河水打着圈儿流过,我捡轻松地随手拈起了“大渡桥横铁索寒,乌蒙磅礴走泥丸”的诗句。
渡轮停下来,到了。离河岸还隔着半哩地呢!
我第一次知道黄河的河床这么宽敞,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气势,经过千百年沧桑,像老年人的尿水,虽然成流但不足少时的汹涌、喷泻而出一鼓作气了。
我随大家下船,往岸边走。一脚下地,如踩在棉花堆里。脚面被黄尘湮没;一抬脚,脚下生风,烟尘漂浮。原来黄河年年发水,水退去后,泥浆滞留,风吹日晒,如自然打谷场,泥浆成了精制粉,一片黄尘,一阵风吹过,真是大风起兮尘飞扬;用这句开头作诗,无论抒发什么情怀,气势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我的老家之行应该从此刻开始。一过黄河,环境突变,一切变得厚重起来,连周遭的人物也显见不同,大多数是一身黑袄黑裤,头上裹得毛巾、衬衣都白里泛黑,浑身沾着黄尘。风尘仆仆:原来古人造词一点不假。
我的堂哥开着解放牌卡车在河边等我。他是我亲叔叔的独子,在政府机关干司机。在小姨家里我们曾初次相见。
我父亲叔伯兄弟八人,以忠孝节义礼仪廉耻八字古训作名字(和现在的八荣八耻意思差不多吧),父亲排行第五,老七是他的胞弟,就是我的亲叔。父亲毕业于山东省立技术专科学校,后来到青岛一个德国人开的化学厂实验室做技工。七七事变后受他的表哥即我的表大爷(李克,曾作过青岛市委秘书长、济南市委书记)影响,参加了抗日队伍。父亲和李克,还有一个在总参任职的三人是这个小县城县志里有关革命历史的代表人物。我没有看过县志,假如前朝出过秀才状元,历史到了这儿突然转折,革命人士成为历史人物了。
到了县城,在叔叔家里小住几天,堂哥驾车带我回老家了。
祖上的家宅有些气派,是村里比较富足的庄户。现在由我的六叔住着。当初父亲出走革命,改姓易名,是为了不牵连家人,而且属托他的堂弟我的六叔照看父母亲,这个家就交给六叔了。我亲叔后来追随大哥也参加了革命,最后在县城落脚,老家的宅业都归了六叔,作为报答他当年照看老人的情谊。看来忠孝节义礼仪廉耻的名字确实起的没错。
老五家的来了!胡汉山没回来,汉山的儿子回来了。
六婶在我来之前紧张了一阵,以为我是为索还家宅而来。后来看到我对驴马猪狗五谷稼檣感兴趣,不像是办家产大案的模样,就放了心。一夜宿后,一大早六叔就带着我去拜访其他几位堂大爷和堂叔。
大大爷(忠字当头)已经过世,六叔带我直奔二大爷(孝字为先)的家。
二大爷的家,就是杜甫说得:茅屋为秋风所破,一派狼藉。进得门,是一猪圈,气味熏人;隔门就是住房,一块发黑的布帘将人畜隔离。六叔进门,就喊道:二哥,老五家的看你来啦!
我的二大爷光着脊梁,坐在地上靠着炕,仰天长啸,嘴里发出:嗷!嗷!的干嚎,二大娘坐在被窝里,对二大爷说:老五家的来看俺们啦,别嚎了!
我留下一些钱和糕点,就出来了。六叔说:你二大爷傻了,不认人,已经好几年了。
触目惊心,我心凄然。
不在贫困中发奋,就在贫困中发疯!我的二大爷走了发疯这条路,老实人心里憋屈,背顶白日眼看黄土,脑子转不开,血气上壅痰迷心窍了。
三大爷(节字为奉)也已过世,六叔领我接着去四大爷(义字为重)的家。
四大爷是小学教员,在乡里教书,是吃公粮的。人长得高大健硕,脸色红堂堂,言谈不卑不亢,很有点乡村小知识分子的模样。他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和我一般大,长得白净英俊,不像农村人。
晚上四大爷的小儿子来六叔家和我聊天。言谈中显示出他心里一片憧憬一点骚动,而我感受最深的是他的一腔无奈,作为农家子弟,好像只有考上大学才是唯一出路。
离开四大爷的家,又去八叔(耻字为知)家里。在一处破败的农舍前,碰到了八叔,他长得瘦小,典型的萎缩穷苦农家人,见面连问候的话也没有,只是木木地咧嘴笑,也没有让客人进门。
六叔是村里的游手好闲分子,往日里做些小买卖倒腾,没什么威信但村里有事缺不了他来吆喝,是个肯帮人的人。这不村里有人杀猪,轮到他来显身手了,也让我第一次看到手刃,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六叔在死猪后蹄处划出一道口子,拿一根铁管捅进去,然后用嘴猛力吹气,脸憋得通红,他告诉我,这样剥猪皮容易许多。杀猪有报酬,六叔得到一些猪下水,开锅煮了,晚上就是佳肴。
村里有位乡绅,留着白山羊胡子,好像是儿子也在外边干公家的事,听说外边来了人,便要请客会一会。六叔陪着我去了,坐着一桌子的人,都老不冬烘的,哼哼哈哈谦虚寒暄了一大圈,我才二十出头,在大城市长大,又在失恋期,哪有心思和他们客套,坐在那里像听课的学生。
过了几天,村里有人出殡,六叔要我也拿根白布缠腰,头顶一白瓢,说这是五服之内的亲戚,还算一家人。我坚决不肯,六叔让了步,就教我在家呆着别出门。
听到一串哭声,我还是忍耐不住,出门到了小路上,看到了出殡队伍。心中大惊,和以后在电影里看到的是一模一样。在我的映像里,人死了,往火葬场一送,弯腰鞠躬,点几下头就完了。这是我头一遭看到的民俗,民俗是文化的灵魂,破四旧是破人欲,看,这情势一宽松,最先复活的就是民俗。当初都是枉费心机啊。
又回到了县城叔叔家里。在这儿我感到亲切,有自家人的感觉。叔叔是解放战争时期的干部,是他的嫂嫂我的母亲鼓动他参加革命的。他在县城局里工作,任科长,可是长期病患。早先患了肺结核,记得我小时候他来上海治病,住在家里,独自睡一小房间,隔离的十分严格,叫唤什么都用根手杖敲门。好了回去了,后来又得了关节炎什么的,以至双腿不听使唤。我见到他,已是在家靠拐杖,出门坐轮椅了。住了几天,我要离开了,到我的二姨家。我的二姨,可是有些故事说了,我和她更亲。
我和叔叔有亲情,觉得他很孤独,儿子对他有成见,父子俩不对话,原因是儿子不谅解父亲在六二年灾害时期让娘饿死,因为别人家干部家属都没有死哇,儿子心里结了疙瘩。我走的那天,叔叔颤巍巍扶着桌角,站起来送我,眼里蒙着泪水,我心里难受,可是在长辈面前我不知说什么安慰的话。
还是堂哥开车送我,我在车上对堂哥说:好好待叔叔。堂哥没有作答。堂哥也是有担当的人,做儿子的他都尽了份,可就是和他爹没话。
二姨家在平原县,三国时的张翼德据说是平原人氏。二姨住的村庄很穷,住家都是用黄土垒成块盖的,垒垒土屋,放眼望去一片黄色。黄色代表吉祥富贵,可是这是土黄色,和京城的明黄色,同系不同质。土屋顶上铺一层茅草,墙上开个孔,用塑料薄膜当玻璃,村里还没有电,照明用油灯。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
我这是真正下到农村,体验生活了。
我二姨,人长得高佻,姨夫只到她的肩膀处,她人也长得漂亮,能说会道,真有点宋丹丹那劲。姨夫家里据说是一贯道的盟主,现在当然是属于坏分子一类的了,所以他比较沉闷,说话不多。他们有一个女儿,即我的表姐,小时候在我们家住了几年,到了文革初期又住到我家,后来我母亲通过关系给她在县政府里找了工作,实现了农转城市的愿望。
我们在黄昏时进了村,二姨一看见我,搂住我:来咧,小子!眼里掉出泪花。我叫声:二姨!也抱住她。很多年没见了,二姨并不见老,姨夫在一旁叫着我的小名。我记得小时候,姨夫来我们家,我躺在他怀里,缠着他下次来要带一只羊或一匹猪,姨夫推说种种不行的理由,我就楸住他下颚上一颗痦子的长毛,开始耍赖。姨夫翘起下巴,连连答应:好,好,下次带来,下次带来。现在是我第二次见到姨夫,发现那几根毛还长在痦子上,居然很秀气,加上人苍老,显得神秘莫测的样子,确有点一贯道的家传气派。
堂哥送了我就回转了,表姐在县里安了家,此刻也不在。该是掌灯时光了,姨夫点了油灯,满屋子幽幽亮起来,暗影和亮光如影随形,倒影映在墙上,给土屋一下子增添不少生气和亲切感。
晚饭吃得小米稀饭和烙饼,还有炒鸡蛋。二姨摸着我的头,脸,嘴里一直唠叨:这大城市不养人,看,把俺宝贝外甥折腾得,又瘦又黄!又安慰我:就住在二姨这块,见天给你吃新鲜伙食,保证你没病!二姨和姨夫为了我专门支了个板床铺了新麦秸。第一晚我就睡在新铺的板床上,在阵阵麦草香里入睡。
早晨起来,我问姨夫:厕所在哪里?姨夫手往外一指:那咳。我顺着土垛寻去,在垛角有个洼坑,于是我解带脱裤,开始办公。马上来了一条狗,在我身边转悠,还有一匹猪,发出“吭、吭”的声音,拿发红的猪眼瞅我;屋门前有几只鸡在觅食,“咯咯,咯咯”地喧叫不停。
家里来了客人,是姨夫的弟弟,大概是一贯道的二掌门吧,就住隔邻,瘦小精明模样。早晨那条黑狗随着他。姨夫两兄弟关系很好,他女儿和儿子经常来家,像一家子。白天吃饭,二姨又端上了鸡蛋挂面,我吃得满头冒汗。看他们吃啥,原来是玉米大楂子粥,还有玉米窝窝头。住了几天,我知道了,农村人平日里吃得就是这些,烧半锅子水,再贴上玉米糊,蒸熟了就是窝窝头,农村话叫“贴饼子;还有轧得较粗的玉米粉,攉在开水里就成了大楂子粥。农民平日没有油吃,不像城市人,再饥荒每人每月有几两的油水润肠。过年过节的集市上买一块白膘肉,炒菜了拿膘肉在锅底转俩圈,没油水只图个肉香味。过节吃水饺,好点的是面粉擀皮子,差点的是混合粉:一半面粉,一半麦麸。现在世道完全转过圈来了,有钱人要吃粗粮了。
我吃得是小灶,这叫我怎么吃得下去?
农村的贫困,出乎我的想象。我叫二姨撤了麦秸席梦思,开始和二姨他们同吃同睡。农村的一切对我都很新鲜,以前只在书本里了解的社会,现在自己亲身体验。二姨是个诙谐的人,满嘴出来都是俏皮话,歇后语,那时我虽然学的不是文学专业,但对文学却着了迷,拿着个小本子,记下许多俗语,还写些感受体会和诗文。姨夫有些文化,向我解释农村问题,讲到农民穷,就说起什么供销粮,返销粮政策上的事,还说起三年自然灾害,感激我父母的接济,不然也死了------看来是本性难移啊,借机会就攻击。二姨胆小,说他:和孩子家叨叨个什么,我看是毛主席老人家的经,全叫那些秃和尚给念歪喽!
快过春节了,姨夫的弟弟家宰了一头猪,留下一些下水和肉给姨夫,二姨炖了汤,我是第一次吃到这么活鲜的猪肉,肉有香味,令我至今不忘。这种品质的猪肉,任什么肉,在今天,已成绝品了。
我在二姨家住了三个多月,成天盘腿坐在炕上,喝着粘粥,啃着窝头,吃着新鲜的蔬菜,吸着纯净的空气,偶尔也换些口味;也随着姨夫上过集市,还赶了年底最后一个大集。晚上我睡在土炕上,燥热的炕是祛寒去湿的温床,我腑脏里的毒气霉气晦气都被驱逐出体,照二姨的话说:养着伺候着,穷地方的水土养人呐,看不把你养的白白胖胖,气死城里人!我享受着亲情的爱抚,说实话,在母亲那里我享受不到。我那时随身还带着速写本,农村的景物牲畜人物,我拿炭笔写下来,临回家了,足足有几大本。
姨夫弟弟家的闺女春妮,和她弟弟,经常来玩,有时还带同学来。我们就在炕上玩纸牌,争上游。他们家那条黑狗,机灵的很,人嘴里说:滚,滚。它就在地上打滚,然后给它吃窝头,就再打个滚。
农村的孩子,对大城市充满憧憬,这在他们的言谈中流露出来。我坐在炕上,虽然喝着大楂子粥,可是心里的优越感从未失落过。农村人的质朴,曾让我感动。有许多事,在闹市中难得清醒,难以自问。远离了尘世,在僻壤里,面对自然,会有豁然开通的心境。
质朴是闭塞造就的美德。人有两种选择:是要质朴,还是要充实见识。城市不适合质朴,穷乡僻壤是质朴最好的滋生地。可是,物质,是一切美德的杀手。我在老家,见识过了质朴,面对过质朴,可是,后我而生的人们,有很多人们,质朴于他们,只是语汇里的一个名词啊!
坐在炕上,喝着大楂子粥,难得喝喝,是调节口味;一个人,喝一口,喝一阵子大楂子粥,是不难的,难得是,喝一辈子大楂子粥,我们的农民同志,就是这样的好人。
人生实是偶然,我喝大楂子粥,我带着超然、欣赏、享受的心情来喝大楂子粥,我是谁?不是日本人打进来,父亲不会放弃外资企业的的工作,不会有革命一节,也就不会邂逅母亲,也就根本不会有我。或许我应该是个农民的儿子,母亲在高粱地里怀了我,或许就是在这种土炕上闹出了我,或者也许就根本没有我!我,只是命运的偶然结果。
面对我的那些农村亲人,看到命运如此巨大的差别,我没有感激,只是茫然失措。我面对的农民,可以说忍辱负重,灾难深重,历尽沧桑。
世道不平!命运不公!
炕,和大楂子粥,养好了我的身体,同时让我的灵魂得到洗礼。
失恋,固然是我的情感挫折;其时,我的政治信仰也在动摇。老家之行让我看到真实的社会,虽然角度还是很窄。面对真实,取代虚幻的理念,这是我的最大收获。改造社会和世界,还不如影响改变自己和身边力所能及的人和事,这是我最新的体会,也成为我的言行准则,信奉至今。
土炕,是新概念的产地;大楂子粥,是新鲜的心灵鸡汤,自由,公平的理念,在我心中萌芽。人生道路上,总要抛弃些什么,然后才能继续上路。
时间到了,我要离开二姨了。二姨依依不舍,她问:咱不回去了吧?你在这里,二姨天天伺候你;你小子一回去,八准又得生病!她明知这是不可能的,我的根在城里。
晚上,睡觉了。二姨抓过我的手,拽过去,穿过她的布衫,按在她胳膊和腹部上,问我:你二姨不老吧?我感觉二姨的皮肤很滑润,也有弹性,我说:不老,二姨一点不老。二姨落泪了,开始教导我:小子,别嘛事想不开,以后有啥想不开的,就来二姨这儿,二姨伺候着你,好好的------她搂着我。
第二天,堂哥开车接我来了,从这儿,直接送我去济南。
在济南,又住了几天,然后回到了父母家里。
当初我带去的那一袋中药,留在了小姨家里,也许已经扔到垃圾桶里了。老家的亲情和水土食物滋润了我的心灵。心病是一切病的根源,现在我一身轻松。
我走了,正如我悄悄地来------
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另:我没有插队上山下乡过,小说《天哭》的素材和灵感,应该主要来自于我的老家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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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挥一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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