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五月的雨
五月,理当是加州雨季的尾声。即使下雨,也是极温柔极吝啬的滋润, 如同交响乐结束时的袅袅余音。然而这天下午,天空突然乌云翻滚,狂风暴走。 坐在屋子里, 只见后院的梧桐树梢随风摇摆,狂乱如桑巴舞蹈, 挥洒又如行家的草书。排排乌云在头顶上似海涛流过,仿佛电影里的快放。 这种天象在加州极为罕见,心中甚觉过瘾。 忍不住想放声狂呼,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然而天气象是演一出流产的戏给世人看, 干戈皆备, 却缺了导演干脆利落地把手一挥:Action! 所以轰烈了一阵,竟风卷云散,偃旗息鼓地各自收兵了, 只使得地上仰视的观众白兴奋一场。
这情景教人不自觉地思想起故乡五月的雨来。自二十年前离开家乡,鲜有机会在这个时节回故乡去。 所有的情景都是少年时的映画, 年代久了, 仿佛如处梦中。然而不知在何时何地, 有些画面如同夏天池塘里的莲花, 某天突然从清晨的酣梦里醒来, 在思想的波光里绽放。
五月在故乡大地,是一个彻底苏醒过来的季节。林花谢了春红, 虽然匆匆, 却教人逝去了伤春的情怀。心中所有的悲思怨怀,跟着冬春逐渐消失的背影远去。各样树木植物长得清新可喜,悦人眼目。 和着这满眼柔嫩的新绿, 在心里营造出一个全新的世界。五月,在我少年时的故乡,是充满希望的季节。
高中那时是住校的。宿舍是一栋陈年木楼。时常坐在宿舍中间的大木桌边上看书。 累了的时候, 把眼去看窗外的那棵大梧桐树。 五月的梧桐树叶,有着世上最美丽鲜嫩的颜色。 我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伊甸园里的夏娃,那棵梧桐,就是我在苦读岁月里的生命树。 它生命的绿,从枝叶间,从浓荫里一点点渗透进心灵。 仿佛给灵魂打了一支强心剂。烦闷忧虑被绿色轻轻吸去, 留下来的,唯有心灵上的宁静。正是这份宁静,伴随我度过那三年清贫而单调的住校时光。 回想当年的岁月,记忆里只剩淡淡的绿,在心上蔓延开来。
每当下雨的时候,窗外更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绿。“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的确,秋天的梧桐是禁不住这样的雨的。可是五月的雨, 只教你感觉欣喜, 好象心上蒙了许久的灰尘被冲刷一净, 让你有重生的喜悦。 故乡五月的雨,通常在天气暴热了一阵后突然驾到。来得洒脱, 下得尽兴, 偶尔,还伴随着轰然雷鸣。 有时雨水来得太突然, 我们来不及躲避,只有在校园里一阵乱跑, 密密的雨线里全是匆匆略过的身影。 有时不幸两个人撞上了,脸上是狼狈的尴尬。 可是所有的人面上全带着笑, 仿佛突来的雨是一个好消息, 故我们奔走相告。 年轻人何曾畏惧过雨呢, 更何况这初夏的及时雨。及至雨停,校园里却是何等的一副清新画面:空气里带着六月雪的残香。槐花落了一地, 满天却又飘洒着杨花的飞絮。 我们穿过生满青苔的石板小径上教室去, “苔痕上阶绿, 草色入帘青”, 踏着落花, 女孩儿们的欢声笑语飘了一路。
五月的天气,如同我们青春的憧憬。在人生的路上,是一道明丽的风景。高二时候,班上有个叫巍的男生, 在男人稀少的文科班算是一个帅哥。一帮早熟的女生为他窃窃私语,钩心斗角。但凡他跟哪个女孩儿讲了几句话, 班上便小纸条乱飞,认为两个人一定在恋爱了。 碰巧这个巍有天被老师安排坐在我前面, 我们俩都是靠窗的座位。 平时我们很少说话, 但这天下雨, 课后两个人都不想出去。 我们就一前一后地说起话来。 记不起为什么他突然低低地唱起一首歌, 是和雨有关的:“我时常漫步在细雨里, 在小雨里寻觅。 小雨象一首飘逸的小诗, 常萦绕在我心里......”我面朝着窗外听他歌唱, 望着雨里飞舞的杨花, 说不清的惆怅突然溢满了心胸。 也许那是青春的第一次伤感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而且书上总是说少年不识愁滋味。
那次以后有许多流言,可是我们从来不曾恋爱过。以后回故乡,也压根想不起要见这个叫巍的男生。也许他已经是鲁迅作品里闰土般的人物,可是希望他还记得那首歌, 那个浅吟低唱。 伴着五月的细雨, 让我怀念了二十年。
加州的五月很少下雨,故土的校园也已面目全非。 那栋古老的木楼早被新颖的教学楼取代。可是我想那棵大梧桐应该还在,默默无语,见证着人世的变换。如果树木有情, 它应该还记得当年那个曾痴望着它的少年。在它浓密的绿荫里, 珍藏着我和它一样的青葱岁月。
(A day without rain by Eny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