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风从哪个方向来 -48-
彭野忙完手头的事,已经晚上八点。
准备吃饭时,他想起程迦,去房门口看,里边黑着灯。
彭野走出保护站,看到夏天的夜空,他无暇欣赏,望一眼烧羊皮的灰烬堆,看见了烟头的光亮。
程迦坐在地上。
她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他一眼,继续抽烟。
彭野说:“准备吃饭了。”
“嗯,把烟抽完。”她望着星空,说,“我第一次看见北斗七星。”
彭野抬头,不用搜索,一秒就找到大熊座。
程迦:“你懂星座?”
彭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轻笑一声,说:“你看错了,你现在看的是小熊星座的北极星。”
程迦:“不是七颗星连成一个勺子么。”
彭野:“形状不一样。你看的那勺子,把儿是坏的。”
彭野轻捏她的下巴,往下拉了一点:“这才是北斗七星。勺口对的方向,就你那歪勺的尾巴尖儿,是北极星。”
程迦很快看明白,果然那个更像正常的勺子。
“还有别的星座么?”
彭野坐到她身边,指给她看:“教你个最简单的,仙后座。”他伸出食指,修长的指节,在她眼前的星空画一下,“w型。”
程迦仰着下巴:“啊,看到了。还有呢?”
彭野没来得及说下一个,程迦在夜空中画了一条线:“那是银河吧。”
“对。”彭野略微想了想,说,“看到银河边上,那儿,像鹰一样的星座了么?”
“……”
“张着翅膀的那个。”
“……”
“其实有点儿像一根叉子。”
“看到了。”
“那是天鹰座。”
“因为像天上的鹰么?”
“……”彭野无声地笑了笑,说,“是吧。”
他指到银河对面:“那个菱形,带着手柄的,天琴座。”
“因为像竖琴?”
“嗯。”
“这两个星座中间,有个锯齿的十字形,像展翅的天鹅,是天鹅座。”
程迦忘了手里的烟,始终仰着头:“真挺像的。”
她看了一会儿,发现端倪,“这三个星座里,各有一颗特亮的星星。”
彭野:“那三颗星也叫‘夏季大三角’,亮度高,即使在城市,你抬头也可以看到。”
程迦于是沉默了。
彭野起身,说:“吃饭去。”
程迦仰头:“你才教了六个星座。”
“88个呢,你现在学得完?”彭野好笑,“以后机会多得是,每晚教你一点。”
他转头往站内走,程迦摁灭了烟,跟上去。
前边,彭野叮嘱:“过会儿多吃点蔬菜,你嘴上都冒泡了。”
程迦“嗯”一声。
“肉也多吃点,这些天营养没跟上。”
程迦又“嗯”一声。
吃完饭快晚上10点。
一二队的人早出发巡逻,三四队的大伙儿这些天都苦坏了累坏了,也脏坏了,一个个只等着好好洗个澡,再睡个安稳觉。
站里只有一个冲凉房,男人们让着达瓦和程迦先洗。
洗完了,达瓦去户外用自然风吹头发,程迦说懒得跑,坐在房里抽烟。隔着一扇门,走廊上男人们嘻哈笑闹,牙刷瓷缸脸盆拖鞋各种响。
程迦开手机,看了一眼三小时前收到的机票信息。
很快,走廊上安静下来,响声远远地去了冲凉房。
程迦掐灭烟,换上高跟鞋走出去。
黑色的鞋面,红色的底。
简陋的走廊,她的鞋踩在水泥地上,不像在地板上那么响。
她推开冲凉房的门,朦胧的水汽扑面而来。隔间里,男人们笑闹着,说话聊天,打肥皂,冲澡。
隔间门关着,她不知道彭野在哪一间。
她关上背后的门,手微微发抖。
男人们在弥漫的水汽和肥皂香里搓澡笑闹,涛子突然喊:“七哥。”
彭野应了声。
程迦朝他走去,高跟鞋声隐匿在杂音水声里。
她推他的门,推不开;她拿指甲挠两下,里边的人察觉到什么,半刻后,拉开插销。
狭窄的隔间里,彭野赤身裸.体,头发上身上全是水,连眼睛都是湿漉的,诧异的。
程迦闯进去撞入他怀里,紧紧搂住他,呼吸在一瞬间就急促起来。
彭野立刻把门锁好。
她把他推到墙上,脱自己的上衣,彭野帮着脱掉她的裤子。
隔间里的男人们在调侃尼玛,说起麦朵,尼玛急咻咻地和他们辩解。
彭野转了个身把程迦压在墙上,两人紧紧搂在一起,激烈地亲吻。
水雾覆盖两人的身体,湿润,滑腻。耳边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掩盖了一室的喧嚣。
他摸到她膝盖下,抬起她一条腿,想有所动作,程迦不小心打了个滑,她身上全是水,瓷砖墙壁太滑,她站不住。
彭野另一只手绕到她另一边膝盖下,把她整个抬起来,摁在墙上。
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在夹缝中颠簸。她歪头靠在他耳边,含着他的耳垂,嘤咛出声,只限他一人听到。
尼玛在一旁着急地嚷:“七哥,你管管他们!让他们别乱说!”
彭野手腕支着程迦的腿根,贴着她的身体,吻咬她的脖颈。
石头笑:“你看,老七都不管你了。你就承认吧。”
程迦夹住他的腰,窜坐到他身上。
胡杨说:“对了七哥,咱们明天去沱沱镇,几点起啊。”
程迦置若罔闻,咬他的耳朵,沉沉喘息。他脸上脖子上头发上浓烈的皂荚清香叫她迷醉。
彭野沉了声音,说:“六点。”
他眸子清黑明亮,盯着程迦,她面色潮红,眼睛湿润而迷离,细眉狠狠蹙着。
隔间里的人一个个洗澡离开,涛子喊了声:“七哥我走了。”
彭野说了声:“好。”
最后一个人离开冲凉房,程迦终于忍不住,含住彭野的耳朵,呜咽出来。
……
末了,
彭野缓缓把她放下,身体把她压贴在墙上,她软绵绵的,没有气力。
他低头抚摸她的头发,抬起她的下巴,亲吻她红润的脸颊。
她没有丝毫抗拒。
身体的痉挛消退过后,她绵软地搂住他的腰,歪头靠在他怀里。
就这样相拥着,谁都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
彭野深深低下头,蹭了蹭她的脸颊,道:“我感觉你有话要和我说?”
冲凉房里安安静静的。
程迦说:“我明天走。”
**
程迦回到房间,达瓦还没睡。
程迦爬去上铺,腿有点抽筋发软。
达瓦说:“程迦,你明天就走了?”
“嗯,摄影展要开始准备了。”
“你拍的照片够么?”
“……够吧。”
“不够你就再来哦。”
“……好。”
程迦翻了个身,过会儿又翻回来,侧趴在床边。
月色很好,照亮了屋子。
刚才,她在彭野怀里,“走”的音还没发完全,尼玛在外头着急地喊:“七哥,他们说程迦姐明天就走了。”
她没料到,他成了最后知道消息的。
而她下一句“再见”没收住,出了口。
彭野眼里的温柔在一瞬间冰封,两人对视着。
终于,他平静地点了点头。
程迦心一沉,下意识抓墙壁,却什么也抓不住。
“好。程迦……”彭野平静得令人害怕,却显然没组织好语言,“你……”
他像一张空白的纸,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程迦看着他,身体里他温热的体.液正顺着她腿根流出来。
“你说,现在,”他食指用力往下指了指,“在这儿,把话说明白了。程迦……你把我当什么?”
程迦垂眸,不能看他的眼睛。
他上前掐住她的脸:“说话!”
“你不是知道么?”
“我让你亲口说明白了。”他下了力道。
程迦手发软,最终抬起眼:“一夜.情。”
彭野看着她,嘴唇在颤,数度后,眼眶就湿了。
他咬紧牙,程迦以为他下一秒会吼出来,可外边走廊上涛子的笑声让他生生咽回去,化作一声扭曲的哽咽:
“程迦,我以为……我们不是这样。”
他究竟是痛苦,是愤怒,还是揪着最后一丝希望不肯松手,程迦不知道。
她心都木了,不是这样又能是怎么样?
最终,她却只低声说:“我们出去吧。”
回到属于我们各自的地方,这是最好的。
“我们出去吧。”她说。
彭野松了她的脸,
“程迦,你有种,走了就别再回来。我他妈要去找你,是你孙子。”
他没别的话,甚至没多看她一眼,拿上衣服走人了。
**
程迦趴在床边好久了,问:“达瓦?”
“嗯?”
“胡杨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呀,和七哥很像;话不多,但聪明,有想法……”
等达瓦描述完,程迦又问,
“涛子呢?”
“涛子啊……”达瓦讲了很久。
“德吉大哥呢?”
“大哥他……”
程迦把队里所有人问了一遍,最后问:
“彭野呢?”
“诶?”达瓦说,“尼玛说你们很熟了呀?”
“也不是很熟。”程迦说,“我们交流不多……言语上不多。”
“也是,七哥挺冷的,不怎么爱说话。”
程迦问:“他喜欢吃什么?”
“他啊,不挑,嗯,喜欢吃红烧牛尾,但很少吃得到。”
清白的月光映在程迦眼睛里,她又问:“不喜欢吃什么?”
“听说以前很不喜欢吃土豆,但来这儿了,生活所逼,没办法。”
“他有什么习惯和爱好么?”
“习惯嘛,每天都得洗澡。在野外,冬天也要跑到河里洗。有时洗完澡还能抓鱼回来。”
程迦淡淡笑了。
“每次行车前都得把车和枪检查一遍,习惯太多啦。”达瓦说,“爱好么,他喜欢画地图,还有什么气流啊,星空啊,大家都不懂。然后……从来不喝酒。”
程迦却想起那次拿相机,他喝了酒。
“不喝酒么?”
“是啊,烟抽得厉害,但从不喝酒。”达瓦又道,“德吉大哥还说,七哥是他见过脸最臭脾气最硬的人,把他活活打死他也不会对谁服软。”
程迦什么也没再说,别过头去。
**
第二天清晨,程迦要出发了,石头和尼玛去送。程迦说路上想去医院看十六,石头说没问题。
正说着,彭野他们出来,也准备上车。
石头说:“老七,也没啥大事儿,我和涛子去就行,你送程迦一趟吧。”
彭野看也没看程迦,说:“你们去送就够了。”
程迦盯着他看,他转头扫过她笔直的眼神,不做停留,回身就走。
早晨,原野上的风很大。
“彭野。”程迦叫他。
他回头,问:“有事么?”
程迦一时无话可说。
彭野平静半刻,终究说了句:“你以后好好的。”
程迦说:“哪种好好的?”
彭野说:“听医生的话,别伤害自己。”
程迦没做声。
彭野转身要走,却没走得了,闭一闭眼,又看她,说:“程迦,你值得好好活着。”
程迦:“你不恨我么?”
彭野没答,看着她。
程迦也望着他,问:“我能回来找你么?”
彭野沉默,黑眸盯着,半晌,问:“以什么理由?”
程迦张了张口,最终却还是闭上。
彭野眼神渐渐暗淡,说:“不能。”
“那就不来找你。”程迦说,“如果你哪天想见我,你可以去找我。”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你的。”彭野说。
程迦看了他几秒,什么也没说,转头上了车。
彭野也没回头看她。
他已经一败涂地,不能再给她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