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傅雷与刘海粟绝交说起
油画《长城》
傅雷与刘海粟是1920年代在法国相识并成为朋友的。初到巴黎时,刘海粟跟傅雷学习过法语,两人后来感情好到不亚于手足。
1931年秋,傅雷与刘海粟一道,乘坐香楠沙号轮船回国。这年冬天,刘海粟聘请傅雷到他担任校长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出任办公室主任,并兼任西洋美术史和法文教授。
刘海粟对傅雷的管理能力和教学工作都非常满意,加上私交关系,给予傅雷的待遇极好。但对于别的教师,却表现刻薄。在傅雷看来,刘海粟办学纯粹是“商店作风”,唯利是图,这使傅雷非常看不惯。但母亲在时,傅雷怕母亲担心,只能隐忍不言。1933年9月,母亲去世,傅雷没有了后顾之忧,立即辞去了美专的职务。刘海粟虽然不舍,但还是尊重了傅雷的选择。
分手时,傅雷对刘海粟说:“我不但现在不教书,将来也不教书,若在别的学校教一节课,我对不起你。”此后,两人还是维持着较好的关系。后来外国语学校出高薪请傅雷去当法文系主任,傅雷一口就回绝了。
傅雷不在美专工作,却仍和美专保持着联系。他在美专有个很好的朋友叫张弦。张弦是一位才华出众、与世无争、性情沉默的艺术家。两人在共事的交往中,成了莫逆之交。张弦从法国回国后,一直在上海美专任教,薪水较低,生活清苦,傅雷对此很有看法,认为做校长的刘海粟待人刻薄。
1936年8月,张弦回浙江青田探亲時,因急性腸炎不治而死。张弦之死,对傅雷的打击极大。8月19日晚,身在南汇老家的傅雷获悉张弦病危的消息,顿时“毛骨悚然,浑身发冷”。第二天接到噩耗,更是悲恸万分,难以言表,他在写给刘抗的信中特地询问:校方对张弦之死有何表示?刘海粟校长是怎样的态度?虽说一死皆空,但我还是想知道世态的炎凉。
8月20日,傅雷给刘海粟去信,提出四条建议:一、在报上刊登一条张弦去世的新闻,让他的学生知道;二、筹备一个遗作展览会;三、设法替他卖掉些作品,所得款项作为遗孤的教育费;四、设法叫博物馆购藏他的一幅作品。
但信件发出后,一直没有收到回复,傅雷对此甚为诧异,心中不免压了火气。
1936年10月14日,由傅雷及友人筹划的《张弦遗作展》在上海大新公司四楼开幕,傅雷写下了《我们已失去了凭借——悼张弦》一文,对张弦“孤洁不移的道德力”,对艺术“忠诚不变的心志”,还有融合东西方的高超艺术手腕给以了高度评价。文章最后慨叹:“我们沉浸在目前臭腐的浊流中,挣扎摸索,时刻想抓住真理的灵光,急切的需要明锐稳静的善性和奋斗的气流为我们先导,减轻我们心灵上所感到的重压,使我们有所凭借,使我们的勇气永远不竭……现在这凭借是被造物之神剥夺了!我们应当悲伤长号,抚膺疾首!不为旁人,仅仅为了我们自己!仅仅为了我们自己!”
就是在这次展会上,傅雷认为张弦生前为美专教授,受美专剥削,清贫而死,美专是有责任的。张弦死后,美专表现冷漠,不闻不问,令人心寒,作为校长,刘海粟难辞其咎。傅雷是个性格烈性的人,宁折不弯,想到张弦的悲剧遭遇,越说越义愤填膺,憋不住当场爆发,宣布与刘海粟彻底决裂,从此绝交。
直到20年后的1956年冬天,两人又才渐渐恢复交往。
第二年,反右运动降临。一向深居简出的傅雷,受刘海粟邀请,去上海政协参加大鸣大放会议。那天在中苏友好大厦开座谈会,发言的次序是周谷城、苏步青……傅雷排在第六,刘海粟是第十二个发言的。刘海粟讲完之后,意犹未尽的傅雷又再次发言,对院系调整提出了很多意见。
不久,傅雷就被戴上了右派帽子。刘海粟对此深感负疚,是他请傅雷去参加鸣放会的。如果不是他多此一举,傅雷会埋头书斋,翻译他的法国小说,两耳不闻窗外事,他就躲过这一劫了。但傅雷从未因此怪罪过刘海粟,他只是对划为右派反应强烈,他愤激地说:“我并不反党反社会主义,永远爱着我的祖国,问心无愧。既然你们视我为异类,从今以后,我不参加任何会议,该有什么罪,该负什么责任,听候处理。有些善意的意见,我感谢;那些夸大其词的攻击,我反对,决不接受!”从此杜门不出,连领导去看他,他也不见。市委在六一年要给他摘帽,刘海粟去找他,希望他不要反对,由妻子朱梅馥写几句表态的话算了。他也没有反应,他的全部精力,都用在巴尔扎克作品的翻译上了。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能逃过文革一劫。1966年8月,红卫兵开始破四旧,烧书籍。当时的上海市委不便阻止,只好通知大家小心。傅雷知道这件事后,立即打电话给刘海粟妻子夏伊乔说:“烧东西简直是胡闹!太气人了,你要叫海老千万保重,不要为我操心,我的家里十分平安。”
8月27日,傅雷和刘海粟两家合请的花匠师傅李阿悄悄对刘海粟夫妇说:“傅先生不让我上门,怕我吃红卫兵的亏,送了我酒和饼干,我不怕受连累,就怕他要出事,这个人脾气太刚了!”
果然,9月2日,刘海粟与傅雷已经联系不上,电话线被剪掉了。这让刘海粟夜不能寐,他担心傅雷那样的性格,是一定会吃亏的。
刚一天亮,李阿师傅就匆匆跑到刘海粟家楼上,泪流满面地说:“××带着红卫兵抄了傅先生的家,把他按着跪下,折腾了一天才走。先生写信到十点多钟,给内弟、孩子一一交代清楚,还要多付我一点工钱,……我能要么?今天早上才知道,他和傅敏妈妈也一道自尽了。屋子封了门,书烧光了。”
刘海粟闻听,忍不住放声大哭,夏伊乔也泪如泉涌。想到傅雷正当盛年,学术上正处于日益成熟之期,就遭遇这样的下场,夫妻双双同归于尽,真是太悲惨了!
几十年后,刘海粟在黄山“散花精舍”叙述这些前尘往事时,仍忍不住热泪纵横。
1976年冬天,刘海粟的一个学生拿来一幅《长城八达岭》的画,是1950年代初期刘海粟送给傅雷的。1966年造反封门之后,小偷从傅雷家屋顶爬进去偷了出来,卖到旧货店的。刘海粟的一个学生又从旧货店买了回来。睹物思人,不免感慨万千!
参考资料:
李兆忠《傅雷為什么與劉海粟絕交?張弦之死成觸發點》
刘海粟《刘海粟:傅雷二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