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大境界者，有大超脱

© 徐敏｜文

 

黄宗英

 

 

关于爱情，无需讲什么深奥的道理，有时，一个眼神的交流，一次身体的接触，人便突然有了触电般的颤栗，用不着问，这就是爱了。

 

1947年，赵丹和黄宗英合作拍摄新电影《幸福狂想曲》。拍摄完成后，一群演员挤在一辆车里，人太多坐不下，赵丹就一把抱起黄宗英，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这一抱，让黄宗英整个人都酥掉了。

 

从此，她死心塌地跟定这个男人，共同生活了33年，直到赵丹去世。

 

此前，黄宗英曾有过两次短暂的婚姻，但全然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这一年，黄宗英22岁，赵丹32岁。

 

在接下来的一生中，黄宗英将赵丹看作高山。了解赵丹的人，看过赵丹影片的观众，应该都能认同。赵丹确实优秀，他主演的《十字街头》、《乌鸦与麻雀》等电影，至今仍是经典，将来还是经典。他的临终遗言，更是振聋发聩，无人企及。黄宗英作为演员，在同时代的女演员中，已经是一流水准，而她后半生的华丽转身，又让她在文坛独树一帜。她与赵丹的结合，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演艺界盛传的佳话。

 

赵丹走后，黄宗英独守空闺。一个人生活了13年。曾经的厮守，和曾经相伴过的花开花落，朝朝暮暮，就犹如高山仰止，留给黄宗英的，是除却巫山不是云，看谁都很难入眼。

 

除非她遇到大海。

 

缘分这东西，有时真的说不清道不明。1992年，文学界举办年会，冯亦代在上海邂逅了多年未见的黄宗英。其实，两人在民国时就已认识，只不过当时彼此并无特别印象。

 

冯亦代是散文家、翻译家，建国后生活在北京，黄宗英在上海，两人几十年间从未有过交集。

 

这次意外相逢，有一个背景，此前一年，冯亦代相濡以沫53年的妻子郑安娜，因为中风而离开了人世。妻子走后，冯亦代始终未能从悲痛中完全解脱出来，一直郁郁寡欢。而黄宗英这边，赵丹已经去世12年了。两个交谈起来，不免同病相怜，相互安慰，互道珍惜。冯亦代在家中排行老二，黄宗英便顺理成章称他“二哥”，冯亦代则回称黄宗英为“小妹”。

 

年会结束，两人已经成了笔友。此后，一个在南，一个居北，67岁的小妹和79岁的二哥，开始了缠缠绵绵的书信往来。两人在信中无话不谈，谈人生，谈文学，谈音乐，谈艺术，越谈越近，总有着谈不完的话题。

 

谈得最热烈的时候，两人书儿信儿，一封接着一封，便是你来我往密密的寄，有时一天可以收到两封甚至三封。

 

很快，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两个人，便发现海潮翻涌，彼此又一次掉到大海里了。

 

这一次，黄宗英表现了超常的英勇，她在1993年早春，给冯亦代写了一封长信，直接拉开了黄昏恋的大幕。

 

她看出这个还有几分羞涩的男人，总是瞻前顾后，欲说还休，索性自己把话挑明，将火热的语言喷涌而出。她在信中写道：

 

“爱你爱不够，因为你还没有来，纸上谈兵谈不完我们的爱，抱你，吻你，你不是陌生的二哥。”

 

“我一有空，就想你，而且日日夜夜抱着你，但是也只是想想而已，我要真实地抱在一起，而不是写在纸上。”

 

面对黄宗英大胆率真、毫不掩饰的表达，冯亦代对爱情的渴望也被激发起来。1993年12月12日，黄宗英与冯亦代低调地走进了婚姻殿堂。这一年，黄宗英68岁，冯亦代80岁。

 

有人问她为什么选择了冯亦代，黄宗英说：“赵丹是高山，冯亦代是大海。嫁完了高山的人，我只能嫁大海。”

 

然而，此时的黄宗英已经满头白发，而冯亦代的脸上，也布满了很多老年斑。有人担心黄宗英会受到拖累，黄宗英却一脸坦然地说：“我就是觉得他需要我照顾，才决定和他结婚的，他需要我。”46年前，她决心嫁给赵丹时也说过相同的话：赵丹脚上的袜子竟然是双色的，他没人照顾，我来照顾他。

 

婚后，黄宗英搬到了冯亦代的寓所。进门的第一天，黄宗英就发现，洗衣间里只剩下三块不同颜色的肥皂头。这是一个缺少女主人的家庭，黄宗英要让自己的到来填补这个空白，于是第二天便开始上街采购货物。

 

冯亦代的寓所在一幢楼的7楼，房间窄小，黄宗英形容它像“乌篷船”。两个人在屋内走动，有时必须礼貌让路。两人都有自己的写作，但黄宗英还要额外承担更多的家务。

 

但更大的考验还在后头。与丈夫结婚才四年多，冯亦代就第五次因脑梗入院紧急抢救。住院期间，黄宗英寸步不离地陪在丈夫身边，还见缝插针，帮助冯亦代整理文稿。

 

一年后，《冯亦代文集》五卷出版。

 

晚年的冯亦代多次脑梗，饱受病魔困扰，但因为有黄宗英的陪伴和照顾，他一次又一次地挺了过来。冯亦代在日记中是这样感谢黄宗英的：“我感谢你给我的爱，滋润了我干涸的心田，是你用爱情给了我复苏，重新给了我青春和生命。”

 

冯亦代的儿女说，黄宗英阿姨来到了我们这个家，至少让父亲多活了十年。

 

从某种角度说，冯亦代有黄宗英，真是修来的福气。两人惺惺相惜，情感相通，竟然到了超越了世俗的情感境界。

 

两人住所的客厅，东边墙上，挂着黄宗英和亡夫赵丹的合影；西边墙上，挂着冯亦代和亡妻郑安娜的合影。从世俗的眼光看，一般人很难理解，也很难做到，当然也就达不到这样的包容大度，更谈不上对彼此情感的尊重。

 

唯有大境界者，有大超脱。

 

超脱的冯亦代面对质疑，回答说：“我尊重她和赵丹的过往，接受一个人，就应该接受甚至爱她的过去，如果没有她和赵丹的相濡以沫、不离不弃，，她也不会打动我，我们也就不会走到一起。”

 

对此，黄宗英补充说：“很多人都以为爱是占有，故而极度自私。这其实是误解。真正的爱，一定有极大的包容。”

 

所以，只要每次出远门，黄宗英总会对冯亦代说：“二哥，上路那天早上，咱们别忘了给阿丹和安娜各上一炷香。”

 

两个超凡脱俗的人，就是在这样的恩爱和包容中，一同走过了12年。2005年，92岁的冯亦代离开了这个世界。在离别之前，他给黄宗英留下了一封信，信中倾诉了对黄宗英的爱和感激，表示若有来生，愿做犬马补偿报答黄宗英。同时留下遗嘱，要和原配郑安娜合葬。

 

消息传出，又引来许多人纷纷议论，认为冯亦代的这份遗嘱，对黄宗英有如沉重打击。没想到黄宗英却不以为然，反而主动张罗，帮助冯亦代达成了心愿。

 

有人问她这样做的缘由，她说：“我理解他和前妻的感情，就如同他理解我和阿丹一样。他选择与安娜合葬，才是真正的重情重义！”

 

难怪人家两人能心照不宣。冯亦代选择与安娜合葬，其实就是要留下空间，把黄宗英还给赵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