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脊上思如风
我想抓住一丝缥缈如风的思绪, 却扬起一片飘扬如尘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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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2.16 King Creek Ridge 王者之脊, 全程7.2 公里,爬高740米, 历时5:50.
情人节之后的周日是个完美的登山日,山里气温在零下7摄氏度左右,清冷无风。我们一行4人~我、天骏、Gordon和李先生~在清晨8:45 迎着满天朝霞走向王者之脊。两个星期前,我们走了离王者之脊相隔不到一公里的Commonwealthridge,那时漫山遍野尽是厚厚的积雪和树挂,没有雪鞋寸步难行。而现在,通往王者之脊的林中积雪已经融化了不少,剩下的则被冻得发硬,穿着雪鞋踩上去好像踏在敷着薄雪的冰面上,滑溜溜的感觉很不稳当。上坡尤其艰难,雪鞋的冰爪很难咬住雪地,经常是好不容易爬上了一段却又滑了回去。而这段林中小路在两公里内拔高600多米,可谓颇为陡峭。艰难跋涉2个小时之后,我们终于出了树线来到山脊上。那时,王者之脊向我们展示了其无敌美景。长长的山脊被洁白无暇的白雪覆盖着,如同一条为了迎接王者而铺就的银色锦带。长长的雪脊冰雕玉琢蜿蜒眼前;连绵的群峰如梦似幻环绕四周。冰湖闪烁如银镜;岩壁披雪挂长画。回首巡视,远方环状冰川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如同王冠般熠熠发光;抬头仰望,天骏在雪脊上迈步的背影如王者凯旋归来。那一刻,我的心中油然生出难以言喻的快乐和自豪。
是的,那一刻,我的内心充满了幸福,并为身处如此壮美的河山中无比感激。同时,想到因为武汉肺炎疫情被困在蜗居中的国内亲人,又感到无法排遣的哀伤。伴随哀伤而来的,还有深深的无力和羞愧感。面对他们,我什么都做不了,不管做什么都无法缓解他们的苦痛,即使是分享美景也好像是向地狱中的人炫耀天堂的美妙似的,有一种残忍的沾沾自喜的味道。有一次,我看到一篇报道提到武汉封城之后,有很多外地的医护人员逆行而上去支援武汉,他们是真正的英雄。报道中附有一张拍了一群非常年轻的女孩穿了洁白护士服的照片,照片下写着:“最美逆行,天使出征!”。而文章下面有人评论道:“哪有什么白衣天使,只不过是一群孩子换了一身衣服”。看到那里我的眼泪夺眶而出。那些跟我的女儿差不多大的美丽的女孩子,她们应该大多是家中的宝贝独生子,她们的父母该多悲痛啊!那时我曾想过,如果我是病毒专家,或者是医生甚至即使只是一个护士,我就应该去疫区贡献一份绵力。可是,我旋即怀疑起自己是否真的会那么无私。我一直都自私地活着,只是时不时地任由犹疑不定的思想牵出几句牢骚。那些牢骚的意义微弱得连一丝风都比不上,而且比风更加飘忽不定。
我想起有个做医生的哥哥的朋友说的关于这新冠状病毒的可怕之处:它非常狡猾,潜伏期很长,可以通过空气传播,传染性极强,简直无孔不入。而一旦传染上,它就直接攻击人的心肺。很多重症病人最后只能被切开肺部,直接靠呼吸机呼吸。切开之后的肺部全部都是病毒,充满了稠浓的粘液,多浓的氧都进不去。最后死去的人就跟溺水身亡一样痛苦万分。听得我毛骨悚然,第一次深切地感觉到这种病毒的恐怖。
“我已经被有关病毒的信息轰炸得晕头转向而且开始麻木了。所有的微信群,微信公众号,朋友圈,新闻。。。一打开全是说这个新冠状病毒的。像海浪那样波涛汹涌,然后每个人都在波浪里面差点被淹死。即使没被淹死也免不了脑袋进水。有几个人能保持清醒呢?你只要抓住一个立场,就肯定被站在另一个立场的人骂得狗血喷头。你要说中国人真可怜,中国政府的集权制害死人吧!马上就有人说:幸亏这瘟疫发生在中国,要是发生在其他国家更糟了!哪个国家能够说封城就马上能封住一个一千多万人口的大城市,说建医院就10天建起两座有1000个床位的大医院?” 我说。
“确实,现在中国已经把战疫定位成战争状态,在战争状态,集权统治肯定比民主制更有效率。可能目前武汉的疫情依然很严重,不过举国上下为了防疫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封城,隔离都很严格,全国各地的医护人员全力支援。轻症病人都进到方舱医院,重症病人进火神山和雷神山医院。中西医综合治疗,情况已经改变了很多。曙光就在眼前。
而且,病毒的初衷只是想找到一个宿主,然后跟宿主一起活下去。所以它并不希望传染上的人死掉,因为人死了病毒也就死了。只不过人体是排外的,被新的病毒传染时,免疫系统就被激发起来跟病毒战斗,过激反应的结果就变成肺炎。如果免疫系统足够健康,就能战胜病毒然后康复。如果免疫系统不够强,就只能靠人工治疗,最后就可能像前面说的那样惨死,所以锻炼身体增强免疫力真的很重要。“朋友乐观地说。
“我已经变得对什么都不太相信了!现在谣言满天飞,一个说法出来,马上就有一个完全相反的说法跟着,然后各自信奉的人就针锋相对地掐啊掐,变得仇人似的,没有谁能说服谁。
搞到疫情不可控到底是谁的错?封城到底对不对?这种新冠病毒到底是不是非典的变种?这病毒究竟是由野生动物传染人的,还是武毒所泄露出来的?是不是美国的基因生化武器?它的致死率到底是多少?中国官方肺炎疫情的数据是不是造假?等等等等,大家都在吵吵嚷嚷,可是最后的结论都不过是似是而非的悖论!每个人都被希望,失望,恐惧,焦躁纠缠不休,最后都不免变得固执己见。”我说着说着,觉得心里更难过了。
“我不相信什么阴谋论,疫情威胁的是全人类的生命安全。最坏的情况是这种病毒永远不会消亡,而是变成像流感病毒那样一直存在,每逢春天就会爆发,体弱的人就被传染。那样的话就成为人类永远的隐患了!”朋友说。
我想起前些天看到的一篇名叫“万户萧疏鬼唱歌“的文章,里面提到中国明末的大战、大灾、大疫复合爆发的惨况:“五载旱蝗,兼兵贼焚掠,厉疫横作,民死于兵、死于贼、死于饥寒并死于疫者,百不存一二。存者食草根树皮,至父子兄弟夫妻相残食,骸骨遍郊野,庐舍邱墟”。因为天灾人祸死去的人太多,以至于”鬼行市上,啸语人间“,非常诡异。在阴森森的想象中,我又想到: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我们已经是非常幸福的了!
这一天行走在通往王者之脊的路上时,我的心中就不时浮现出这一类的飘忽念头。很多时候路很难走,必须全神贯注才不至于摔倒,有时景色太美,我就停下来拍照,其他时间里我的心中总是弥漫着说不出的悲伤。我悲伤,是想到刚刚坐上飞机飞去韩国教书的海月,担心她在旅途中会不会安全。而想到她的时候,就又联想到刚刚获得好几项奥斯卡大奖的韩国电影《寄生虫》。虽然很多人都认为那部电影揭示了贫富之间的巨大鸿沟,非常深刻,可是我却看得非常恶心。我知道是因为海月的缘故,我目前的心态完全无法接受这部电影反映的丑陋和荒诞。令我最难过的是电影中穷人家的那对兄妹,他们那么年轻漂亮聪明健康,却沦落到用尽心计只不过是为了做一条富人家的寄生虫的境地。我无法接受那种金钱至上的价值观,我也绝不愿意我的天使是在那样扭曲的韩国社会中讨生活,即使那个韩国社会只不过是电影的虚构。我悲伤,是又想到前一天看到的一篇名叫《租房人不能返城,无房者一律遣返》的封城禁令,那时我忍不住嚎叫着:“太过分了!这是要切断低端人口的活路啊!难道租的房子就不是家?”。我悲伤,是因为看到人性之恶在危难时发挥到了极致,而我软弱的天性却只喜欢即使在艰难时世中依然闪耀着温暖和善良的光辉的人们。我悲伤,是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用心写下有意义的文字了。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有某种自负,认为自己对文字有真正的天赋。对优美的诗情与文字有与生俱来的敏感。我可能没有很好的观察力,但是却有非凡的感受力。当我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时,我很少去注意其衣着和外表的细节,但是却能一下子感受到其内在的特性。很久之后,当我回忆起某个偶遇,我可能完全忘记了那个人的名字,衣着和风度等,但是却会记起他的某个特别的眼神,或者是某句特别的话语,或者某种有感染力的笑声。如果某人曾经说出幽默的或睿智的或有诗意的话语,我则永远不会忘记。可是我却很久没能静下心来写过什么文字了,我的懒惰和缺乏耐性早已将我的唯一天赋消磨殆尽了。
那时,我又想起了《大卫。科波菲尔》。我从小就喜欢的大卫。科波菲尔,总是那么温润如玉, 总是那么温暖动人, 真是即使在艰难时世中依然闪耀着温暖和善良的人性光辉。我能一遍又一遍地读这本书,也能一遍又一遍地从喜马拉亚听小鱼有声书朗诵的大卫。从这本书中获得的感动已经伴随着我多少年了啊!这一天,我又听到了这一段:
“当夕阳像永远缭绕在山谷四周那些远远的山峰上的云朵一样环绕着众山时,我走入了谷地。小村为延入山谷的山麓部分所形成,一片青葱碧绿;在那些柔软的草木之上,黑色的枞树丛像楔子一样伸出雪堆而挡住了崩落的雪。再往上便是一行高于一行的峭壁,灰色的石头,光亮亮的冰,还有一片片绿茵茵的牧场,所有这一切都渐溶入山顶的白雪。山坡上稀稀落落的小木屋显得孤单,每一个小点就是一个人家,和上面那些巨峰相映,它们小得似乎连玩具都不如。就是谷地中人口集聚的村子也是这样。村庄所在地有一条小溪,它在零乱的石头上滚越而过,喧闹着在树木之间流远。村中有座小桥横溪而立。在那安静的空气中,远处传来一种歌声,那是牧人的歌声;可是,当一片熣灿绚丽的晚霞在半山腰飘过时,我却几乎认为那乐音来自云中,决非尘世之音。在这样的一片宁静中,大自然突然对我说话了;它安慰我,使我把我那疲倦的头枕到草上,然后哭了起来。”
听到最后时, 我也无声地哭了。
王者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