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笔记(小说)
虚拟笔记(小说)
题记: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一
首先声明,我是一个虚拟的人物,由我写下的笔记也自然是虚拟笔记。既然是虚拟的人物,我对自己的一切作为不承担责任,同样,我的虚拟笔记若是引起任何人的阅读不适我也概不负责。我的意思是,在这个万物都可以被仿制被虚拟真假难辨的时代,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一双慧眼,一个善于思考的大脑,以保证自己不被虚假的事物侵扰和蒙蔽……不过我也要说,如今这世界,还有什么值得相信吗?
之所以说我是虚拟的人物,主要因为我在虚拟世界里流连太久,我已经分辨不出哪个是虚拟的我哪个是现实的我了。自从网络出现,我们的绝大部分时间都献给了虚拟世界,在其中工作,社交和娱乐,现实开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后撤退,撤出我们亲爱的生活(也可以称作充满敌意的生活),撤出它所依附的时间。
越来越多的人像海岸上的沙粒被卷进虚拟世界的大海中……是的,虚拟世界就是像大海蚕食陆地一样蚕食现实世界。我相信总有一天,人类会彻彻底底地沉入虚拟的大海,我们的腿会进化成鱼尾,肺进化成鱼腮,我们的灵魂投身虚拟世界恰似鱼群投身大海。
那时现实世界就变成人类灵魂传说的故乡,在遥远的彼岸。当月光洒满大海的碧波的夜晚,我们会从深深的海底浮上水面,像人鱼渴望陆地那样,追忆思念着故乡……却再也回不去了。
话说回来,我想象不出现实世界有什么让人眷恋之处。难道这几年的现实还没有让你清醒,看清我们身在的世界多么荒诞离奇吗?当然,虚拟世界同样不尽完美,同样存在着魔幻丑陋的画面,然而虚拟世界里到底有更多的秩序和自由,它给你相比现实世界更多的安全感,让你感觉自己把握着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一颗蘑菇,终日惶惶不安提心吊胆,害怕随时会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拔除扔进热锅中去煮。
对我来说虚拟世界之所以迷人,在于这个虚拟的宇宙是人创造的,它脱离了造物主的手掌,不再由上帝(或者那些伪装成上帝的人)主宰……这是人类一直的梦想。虚拟世界帮助我们实现了这个愿望。
等着瞧吧,虚拟世界最终会大过我们身处的真实的宇宙,未来人类会更多的,甚至全部生存于虚拟世界中……在其中生,在其中死。
只是,当我们一头扎进虚拟世界里,我们还是理论上定义的人吗?
我相信这个问题会有花样百出的答案,就像任何一个普通问题抛进虚拟世界里都会有千万个不同的答案一样。人心的繁复,虚拟世界给出了最完美的呈现,它让我们看到一个多面的世界,复杂的世界,它无限拓展我们的眼界和视野,同时也无限放大我们自身的渺小与孤独。
在虚拟世界里,你可以看见小王子看见过的那些个星球,小小的,自命不凡的,荒诞可笑的星球,密密麻麻,就漂浮在你的四周。每个灵魂都是一个孤独的星球,无依无靠地飘荡在虚拟世界中,除非……他们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玫瑰。
我自然明白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即便虚拟世界也不会永远存在。我不知道虚拟世界为什么会出现,它的出现将摧毁什么,又会消失于何时……但是我仿佛已经听到塌陷的声音,从遥远的虚无的深处传来,我感受到它微弱的颤动……或许虚拟世界将成为人类的终结之地,人类通过它完成灵魂的修行,最终归入永恒的黑洞。
我想我需要留下一些什么,在一切消失之前。即使最终这虚拟笔记也逃不脱消亡的结局,然而它存在过就完成了它的使命。
二
我是虚拟的人物,我的世界是虚拟的,我的性格也是虚拟的。虚拟之美在于无穷变幻,不可捕捉。没有人能够捕捉到我。当然,当我想捕捉谁的时候,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你不妨把这看做是我的自以为是)。
我的灵魂是变幻无形的,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主张,而是我在虚拟世界里,别人对我的印象。有人以为我是个正当年的中年人,精力旺盛,才华横溢,同时一定也英俊潇洒。有人以为我还很年轻,是个愣头愣脑乳臭未干的小伙子。也有人认为我暮气沉沉,但是闪耀着老年人冷静的智慧。她们这样认定,我并不否认。
“我是你眼中的我”——当她们赞美我拥向我的时候,我这样回答她们。
“我是我眼中的自己”——当她们收回廉价的赞美,对我不屑一顾离开我的时候,我这样回答她们。
至于面孔,因为虚拟,我自然也有很多面孔(不进入虚拟世界,你可能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有这么多张面孔),我力争让每一张脸都不难看。这并不容易做到。网络里有太多不要脸孔的人。这种时候我常常又气愤又束手无策,更有对自己的怨恨——在网络里你会更清楚地看到这是个没有底线的世界(无论现实世界还是虚拟世界,毕竟都是由人这种动物组成),也会痛苦地认识到自己对于世界的无能为力。
我们都被教导得太盲目自大了,人心何其复杂,人心又何其不同,虚拟世界清晰地放大了这种不同。有的人只需一个擦肩的瞬间,你就能分辨出你们不是同类,连打个招呼都多余;有的人你勉为其难说上几句,就明白再也没有言谈的必要了……然而只需要那么三五个人就可以把一方虚拟世界闹得乌烟瘴气。在乌烟瘴气的世界里,要保持绅士风度比登天还难。除非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否则,你就要忍耐,忍耐到看出自己灵魂里的“小”来。
我无法忍受沉默的软弱,也不愿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地与魔鬼对峙……我选择离开。在虚拟世界里去另一个灵魂的桃花源只消一个轻轻的点击,就犹如去到另一个全新的星系……不过说真的,世界上哪有什么桃花源,即使虚拟世界里也找不到。
你永远也走不完虚拟世界,永远也无法触及虚拟世界的尽头,然而这足够满足你欲求无度渴望神秘和自由的灵魂了——虚拟世界之大之虚无始终在人类的想象之外。
总之,我是难以确定的灵魂,随着对手的水平高低和当时的环境氛围而变化。就像华尔兹的音乐起来我跳华尔兹,伦巴的舞曲跳伦巴,探戈的舞曲跳探戈一样……你觉得我是跳哪种舞的人?探戈?伦巴?华尔兹?不,所有的舞步我都会跳。假如你不能用其中的一种舞步定义我,就不能只用一种固定的人格模式定义我……尤其,当我是一个虚拟的人物的时候。
三
不可否认,虚拟世界的确像是梦境,一个轻柔的梦境,你只需点亮屏幕,像烟一样进入它洞开的大门……你所希冀的一切都可以在其中找到(即使虚拟世界免不了也像个大垃圾场,你仍可以从中淘出金子):爱情,梦想,友谊,荣耀,一次次重生,一次次轮回……
在这里烟一样的灵魂被发达的想象力赋予了可感可触的肉体,美过现实中的一切美人;在这里爱情就像生命树上的果子,只要你想就可以随时随地摘取,品尝,体验美妙的欲仙欲死,而不必受任何道德上的指责和处罚;在这里你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死,你的一生可以有一秒钟那么短,也可以生生世世那么长……你再不是被上帝操纵的木偶,你可以实现对命运最彻底和最终极的反抗。
有时候我感觉沉溺在虚拟世界里的所谓灵魂更像幽灵。这种幽灵的感觉让我对自己产生不知所措的迷茫。我是谁?我是男人还是女人?我是做什么的?我多大年纪?我英俊还是丑陋?……这些现实里的考量在虚拟世界里统统不重要。
进入虚拟世界,你不能不时时刻刻反问自己,对于灵魂什么是我们最需要的最不可丢弃的?
这是人类的终极问题。我不认为我有能力回答。我需要的是享受。享受这个平地诞生的虚拟世界,另一个宇宙。假如乘坐宇宙飞船遨游太空是我作为生物人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一个梦想,但是在虚拟世界里,我就是宇航员,甚至不必是宇航员,我就是一个轻盈自由的灵魂,解除了地球专横霸道的引力和生而为人的一切负累,我的双臂就可以像蝴蝶的翅膀那样扇动,像鱼在海里那样优美地飞翔……无垠的虚拟世界里没有我想抵达却抵达不了的地方。
不过更恰当的比喻是,我最多算一颗比沙粒还细小不可见的微尘,在虚拟的太空中旅行。
虚拟世界里到处是看不见的火星,火花,以及燃烧之后的灰烬。虚拟世界的美妙正在于一切都不被人类的肉眼看见,只有灵魂的眼睛能够看见,更准确地说,只有被擦亮过的灵魂的眼睛才能看见……你会赫然明了人类的眼睛有多瞎,人类的头脑有多愚蠢,人类有多微不足道的渺小与可怜。
——“你不是任何世俗的模板能够定义的。没有人有资格定义你。你是你自己定义的。”
——“在你的独一无二面前,世俗的所有条条框框都不值一提。它们是人类社会强加给你的铁链。别让那些扭曲的铁链套牢你,别让它们的锈迹侵蚀你,别跟着那些腐朽的陈词滥调一起朽坏。”
——“虚拟世界的优势就在于,你可以是任何你以为的你自己。作为虚拟的人物,你不再需要什么身份年龄性别。你可以像抖落衣服上恼人的头屑那样抖落世俗强加给你的分类标签,把自己想象成是十八岁的青年,也可以把自己想象成八十岁的耄耋老人,可以把自己想象成是最低等职业的垃圾分拣工,也可以把自己想象成是一国之君,国王陛下,甚至你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大雁,一头九尾狐,一只田鼠,一朵野花,一棵树,一阵风……有什么不可以呢?”
——“在虚拟世界里你可以无限扩张你的想象力。虚拟的就是现实的。你的想象力能够到达哪里,你就真实地抵达哪里。你会发现,你的灵魂会被虚拟世界真真实实地重新锻造。到那时,你还会说虚拟世界是非现实的世界么?”
假如我告诉你我现实世界的身份是哲学家,某著名学府里的终身教授……你一定会认同我上面说的这几段话,边点头称赞边从自己的灵魂经验里找出各种理由帮我论证它们的真理性。因为你的确也是这样看待自己,也是这样对世俗愤愤不平,也的确是这样实践着你的灵魂的——就像一个八十岁的老妇人对着镜子,她看到的只是自己十八岁最青春曼妙时的模样那样,谁能说她不是真的只有十八岁的正当时的美人?
然而当我告诉你我既不是哲学家,也不是什么终身教授,我不过是一个不名一文的普通人……你恐怕又会对我这几段话嗤之以鼻了,你会忙不迭地像扔掉一块破兮兮的抹布那样从思想里擦除掉它们,生怕一个平庸之人的无知见解甚至是歪理邪说污染了你的灵魂……它虽然是空的,但只有伟大人物的伟大思想才有资格填充它。
人类的谄媚和势利眼多么让人瞧不起!生存在这样的人类之中又多么让人绝望!
我很庆幸虚拟世界可以帮我摆脱他们。在虚拟世界里,我更乐于遵从本心,结识那些清新自然别具一格的灵魂。他们的皮囊或许像我一样普通落满尘灰,然而灵魂却超然不凡,在虚拟的世界里熠熠放光,比如说出上面那几段颇具哲理的话的人:玫瑰。
四
对一颗微尘的灵魂来说,与另一颗微尘的灵魂碰撞纠缠是最美妙的事。
我必须坦白,我沉迷于一个网站的时候,往往是因为我正沉迷于女人。请注意这里我指的是女人,而不是一个女人。
在虚拟世界里,你会前所未有地发现,女人,不同的女人,无论高不可攀的女人,还是冷若冰霜的女人,都变得触手可及。当然被拒绝得灰头土脸也有可能。不过这算什么呢?不过是单方面冷冰冰的拒绝。你的坏心情可以转瞬即逝——她的拒绝一点也不影响你对她的意淫,甚至她的拒绝更刺激了你的征服欲,无论如何你都可以在想象里用千万种姿势得到她,征服她,看着她匍匐于你的脚下。
然而虚拟世界最甜美的部分则是有女人跟你真正地发生些什么。不是你一个人的意淫,是两个人的意淫。当你明明白白地知道,在不可触摸的虚拟世界里面有一个女人,正以你为淫荡的对象,进入欲仙欲死的境界,还有什么比这更快活更满足更让人亢奋的呢?
这种女人可以很多,源源不断。因为她们同样寂寞,甚至更急不可耐,也因此更愚蠢。只三五个回合,几句甜言蜜语,她们就乖乖地躺进你的怀抱。在虚拟世界里,一颗空虚的灵魂的爱情唾手可得。
恭维,永远的恭维,奋不顾身的恭维,狂轰滥炸的恭维,是虚拟世界里对付女人无往不胜的武器(其实对付男人同样有效)。假如你想得到谁,恭维她吧。假如你想毁掉谁,还是恭维她吧。人很容易被甜言蜜语恭维得忘乎所以——乌鸦会以为自己是歌星张嘴唱歌,公牛会被恭维得磨去自己头上的尖角。
当然,如果想摆脱一个女人,你只需要诚实地说出内心里的话就好了。
比如你曾经夸赞她是美女,大美女,超级大美女,宇宙第一美女,最后你轻描淡写却真心实意地说一句,“你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黄脸婆罢了。”根本不需要任何添油加醋,你就会接收到倾盆大雨般难以想象的辱骂和诅咒的洗礼……为你们的关系划上了一个虽然狼狈却很完美的句号。
一段关系结束了,你甚至用不着伤感。只要你愿意,随时随地都可以是艳遇。最令人惊奇的是,你可能和同一个灵魂在不同的星系上相遇,不过那时你们都戴着另一副面具。只在摘下面具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你——”(我遇到过痴缠我的为了追逐我而化妆成男人的女人,她们总是这样自作聪明,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蹩脚的马脚暴露得到处都是。)这种情形往往尴尬多过浪漫,被人揭下面具总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幸好网络上忘记一件不愉快的事非常容易。你可以一转头又看见另一个绝色美女在冲你招手。至少相识的最初,她一定是以不食人间烟火的绝色美女的形象出现——这既有赖于你的痴心妄想,也有赖于她娴熟精巧的伪装。而灵魂碰撞的过程就是粗暴地摩擦掉对方身上的厚厚的脂粉的过程,也是从惊艳到目瞪口呆到狼狈逃窜的过程……“距离才是美”,那时你会身不由己发出这一句深深的感叹。
若是遇见难以摆脱的灵魂,你会深深后悔,自责自己太没有眼光,不该跟这样的人产生瓜葛。有时候这种纠缠会持续很久。要知道女人的韧性是大过男人的,若是再哭哭啼啼地跟你追忆从前的甜蜜,或者摆出一副死缠烂打必须对她负责的架势,那真有吃不了兜着走的沮丧。
不过终究,你想结束的都会结束,你想摆脱的也都会摆脱。这就是虚拟世界的好处——爱情的自由自主保证了爱情的新鲜感和活性。不像现实世界,我跟我的妻子近十年间里,几乎是一年一次的夫妻生活,她才不管我饿得要死,反正她用孩子要挟住我,吃定了我不会主动提出离婚——只有愚蠢的女人才会一旦生了孩子就无法无天,她才不管什么夫妻义务。
我不会离婚吗?她凭什么以为我不会离婚呢?我为什么不可以离婚呢?我要离婚!——
好吧——我的确不会主动提出离婚。不是因为爱妻子。我很爱我的小孩。我能仅仅为了满足自己的淫欲就置孩子的幸福于不顾吗?
我不能。
凭什么我不能?为什么我不能?我怎么就不能了?我能了又怎么了呢?我能了我会死吗?……我问了自己无数遍,自己跟自己厮打了无数回。我的确不能。我不能这么自私。
但是我太饥饿了。太饥饿了。太饥饿了。为什么人类发明了愚蠢的婚姻制度?为什么我要在婚姻里忍受性的折磨?
每当我看到妻子讥笑的眼神,鄙视的眼神,甚至厌恶的眼神…….她把我当一个发情的动物看待,却又绝不肯满足我的情欲,我就想起涓生的话——“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涓生这种心理不是唯一,纽兰·阿切尔也是这样想的,“她也会死,她死了就给了他自由”……
男人真可怕,窒息的婚姻真可怕,我怕看见一个可怕的自己——被婚姻逼出邪恶之念。
然而她到底得到了她想要的——我对她再也没有性的欲望了。现在她脱光了在我面前,摆出各种风骚淫荡的姿态勾引我,她也不会得逞了。她在我眼里就像一个被我玩厌了的妓女,即使花样百出也不能让我动一下心了。
这是什么样的婚姻牢笼……
算了,提到她真是扫兴。
五
你完全可以忽略我上面写的关于我的故事。我是一个虚拟的人物,我虚拟自己就是为了忘却现实。
在现实中我活得越来越没有自己。除去性的不被满足,对物质的欲望也快将我凿空了。物质的欲望并非像吃喝与性欲那样与生俱来,这欲望是像婚姻一样被世俗强套在我们身上的铁链,或者说它是大刀,斧头,锥子…..总之它是伊甸园里那条毒蛇的灵魂所附着的冷冰冰的铁器。
它首先砍去我的手足,我不能走我真正想走的方向,做我真正想做的事,那些离物质太远——我想去水草丰美的地方,躺在向阳的山坡上,整日整日地看着天空,追逐着流云的变幻,我的手只想抚摸一朵玫瑰,青草,流水,大树的枝干,以及动物毛茸茸的身体,假如允许,我想不带肉欲地抚摸所有女人婴儿般光滑细腻的肉体,像我还是婴儿时分,躲在母亲香喷喷温暖又柔软的乳房中央,这个世上只有那里是真正的天堂——然而物质的欲望恰恰带我走向这些梦想的反面。
后来它又挖去我的眼睛和心。我的眼睛不得不盯着银行账户上的数字,我的心灵不得不为金钱做各种各样的计较和盘算。起先是我要生存下去,慢慢地我尝到金钱的甜头,钱是万能的,它能买来所有不带体温的东西,甚至也能买来带着体温的女人——她们的身体和灵魂。当我用钱买来她们的时候,我也丧失了我自己的灵魂。真正的我消失了,他完全被金钱占领了。
如果有人问我我是谁,我会回答,我有四座豪华别墅,两辆法拉利,两辆兰博基尼,一辆加长宾利,三条比狼还凶猛的狗,藏獒,比特犬,和金毛,我的身上永远是最新款式的阿玛尼,腕上是朗格,饭桌上是花样翻新的燕窝阿尔马斯鱼子酱,我还在外太空买了几个不知名的小星球玩儿……如果还不够具体,我会说我是双料博士,科学家,身高一米八六,体重一百四十五磅,长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我阐述得够清楚了吗?你知道我是谁了吗?我就是这些闪闪发光的俗物的总和啊!然而,这些就是“我”吗?
当然当然,这些俗物的总和并不是我。我没那么幸运,或者说我没那么不幸。
即使我拼死拼活也不过是一个小职员,有一份还算体面的收入,过着拮据之上的生活。假如有什么引以为傲的,我会说我的灵魂远比我的职业身份高尚,至少自由,在虚拟世界我可以主宰自己,创造自己,提升自己,这比拥有金钱强多了……你在轻蔑一笑,好吧,你一定听出我说这些时有多心虚——强大又真实的社会现状剥夺了我的底气。
谁能否认呢,假如我像伊隆·马斯克那样,可以兴风作浪为所欲为会多么快意。但是他凭什么就可以凌驾于那么多人之上呢?他比普罗大众更聪明吗?他比普罗大众更高尚吗?他不过是比普罗大众更有钱。有钱就可以让普罗大众追随三呼万岁的拥护,就可以被神圣化,就把他捧为上帝吗?
但是钱是什么呢?钱不过是流经我们口袋的水,终究还要流出去。
对毫无分辨能力的普罗大众我只有深深的悲哀。他们的唯钱是从决定了他们的浅薄和谄媚。但是主啊,请让更多的水流过我的口袋吧,我会比伊隆·马斯克做得更得体,更谦卑。那时我会站在山巅上向穷人们撒钱而不告诉他们我是谁。我愿意看着穷人们拥有了钱便拥有幸福的笑脸——他们多么值得同情!
所以主啊,请让更多的水流经我的口袋。
六
钱之所以那么重要,说到底,每个人都是推磨的小鬼儿。人人都爱钱这一点在现实世界里的绝佳体现就是:所有的女人都是妓女,所有的男人都是嫖客。
爱情早就死绝了。女人们各自明码标价(容貌,身高,体重,学历,职业和家世),主动或被动地摆列在尘世的橱窗里,搔首弄姿地卖弄风情,吸引那个不幸被她们撩拨得神魂颠倒的男人前来购买她们。
这是一笔彼此心照不宣的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现代人早就进化得十分精明,谁都不想自己吃亏。没有赊账之说。女人们在这一点上毫不含蓄,也毫不含糊。假如你告诉她,你现在身无分文,也无才华和学识赚得很好的将来,但是你爱她,用整个身心狂热而卑微地爱她,爱到愿意为她赴汤蹈火为她死……她也不会抬起眼皮看你一眼。
即使你才华横溢,虽然眼下身无分文,但有极大的把握会拥有光明的前途,她也很难被你描绘的远景打动,除非她是个天真的傻姑娘。这种天真的傻姑娘几乎绝迹了。要是你幸运地遇到了一个,那真是中了六合彩。
不过中了六合彩又怎么样,钱很快会花光,女人很快会变老,即使不变老也会失去新鲜感。总有无穷无尽的神秘未知等着男人去猎奇去探险。当一个男人功成名就,即使他老实本分,又怎么可能敌得过火辣辣的倒扑——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出类拔萃的男人毕竟是少数,众多的女人们争抢的就是这些少数人。
女人们之间为了男人的争抢打斗是最不可错过的一道风景,柔弱婉约的女人一旦露出凶猛野蛮的雌兽的一面,真是让人瞠目结舌,别样的妙不可言,别样的不堪——对男人的荷尔蒙真是一种摧残,你会对这样的女人产生欲望吗?
以我的经验看,那种古老动人的爱情如今只在虚拟世界才有。
在虚拟世界里,你尽可以发挥自己的想象,把所有的女人想象成温柔的雌性动物,有天使的纯洁品性,同时兼具雅典娜的智慧和维纳斯的美貌。即使想象一个一个的破灭,并不妨碍你一次又一次展开想象的翅膀——谁知道这次遇到的女人是不是就是这样的人间尤物呢?
至少她会给你一段时间的美妙的遐想,把你从丑陋的生活里拽出来,让你浑身充满爱情的力量,青春的热力,让你一次次陷入想入非非的幻觉里,像吸食鸦片……这对有瘾的人来说没有任何伤害,幻觉不费一分一毫的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有百利而无一害,除了离现实越来越远。不过又能怎么样呢?我们终究都要进入虚拟世界里去,那里面有灵魂的终点。
虚拟世界当然不是乌托邦,其中的一切同样让你大开眼界,就像用放大镜仔细观看现实世界的各个层面,谎言,欺骗,明争暗斗,语言暴力……唯一因为屏幕的隔离少却了肢体暴力和犯罪。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就像一个用正面勾引男人的女人和一个用背影勾引男人的女人,两者没有本质区别,她们构成了一个镜像,不同之处是虚拟世界和现实世界不会发生争吵。
女人则不同了。即使在虚拟世界里,两个互为镜像的女人却互相都瞧不起,互相嘲笑与讥讽,互认为对方在卖弄风骚,她们甚至找你打官司,要你做法官,判定谁是妓女。
这个时候当然是谁给我好处多我就判定谁纯洁。当然了,我也完全有本事做到,让她们相信,她们各自在我这里都是最纯洁美丽的。
然而即使这样,也改变不了她们各自的蠢相。不过有什么关系呢?说到底她们都是虚拟的人,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她们不高兴了可以互相对骂,也可以各自自杀,从网络上消失。千万别以为她们真的死了,寂寞的女人会在虚拟网络里一世又一世地轮回下去,她们那么寂寞,怎么能离得开男人的恭维和追捧呢?
不过说实在的,遇到一个好的调情对手真是赏心悦目的事。一来一往如太极推手,刚柔相济,力道克制,有挑逗有压制,直到两个人再也按捺不住情欲的折磨。那时的结合要多销魂就多销魂。
通常我都这样试探着开始:“你写得真好,真是大才女(才女这个词已经不够用了,但是初次打交道,用超级大才女又有点太露骨。但是说实话,在我眼里,叫才女才子跟叫萝卜白菜没什么不同)。”
“你是大才子你说了算。”她软绵绵的回应,果然有“谄媚的舌头”,充满了欲拒还迎的勾引。
我当然能嗅出其中的骚味。那我还等什么呢?
一切尽在掌握,不费吹灰之力。
七
我还是更渴望一份真情。即使在泛滥的爱情随处可得的虚拟世界里,要想得到一份真情却很难。
虚拟世界的特点是直接与灵魂短兵相接。所有优雅地对峙和粗暴地抗衡,面对的都是赤裸裸的灵魂,当然也可能只是一个戴着面具的幽灵。那时你的肉体的高大或矮小,强壮或瘦弱,年老或年幼都无关紧要,你的社会地位,你的财富,你的外貌和教育程度,你的所有贴着世俗标签的身外附属也都不再成为护身符或者拖累,一切都只关系灵魂的强弱,高尚或者卑劣。
在虚拟世界里,灵魂像一条条透明的鱼,发出独具色彩的微光或者光芒四射,他们在虚拟世界里游来游去,为了各自目的。有时候我想,他们当中是不是也有很多人像我,纯粹是在猎艳。
当然灵魂也是一缕烟。你所有的爱和恨都来自一缕烟的缠绕,说到底,我们都是堂吉诃德,那缕烟是虚拟时代的风车。我们的爱恨都是虚空,一个让人笑泪一齐迸发的笑话。
然而虚空却让我们如此殚精竭虑。
我得到过真情吗?我常常在挣脱了虚拟世界的温柔网,回到属于我的孤独的深夜这样拷问自己的灵魂时,玫瑰的脸就像发光的花朵从四周的黑暗里浮起来。她就在我身边,赤裸的身体,赤裸的灵魂,一尾轻烟一样的鱼,在我的眼前像野花一样摇曳风情。可是我捉不到她,她太滑溜了。
“玫瑰!回来玫瑰!回到我这里来!”巨大的悲哀像浓雾淹没了山峦那样淹没了我,我禁不住流出眼泪。
假如有一个女人让我流过眼泪,这个女人就是玫瑰。
假如有一个女人让我像个真正的有尊严的人一样被爱过,这个女人就是玫瑰。
假如有一个女人比女人更像女人,这个女人就是玫瑰。
假如有一个女人比男人更像男人,这个女人就是玫瑰。
我无法跟你准确地描述出我对她的爱的模样——真正的爱都是无以形容的。我也无法跟你巨细靡遗地抖露我们相爱的过程,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甚至不能告诉你她的样貌和品性,我怕我的私心杂念会亵渎她。她就像她说得那样,已经抖落了所有世俗加诸在她身上的那些条条框框,没有人可以定义她,她比自由还要自由,还要飘逸而随心所欲。我只能告诉你:我爱她,一个灵魂爱另一个灵魂那样爱她。
她也像一阵风一样爱过我,一阵迟缓的风,携带着你所能想象的春天所有的芬芳和夏天所有的炽热,像时间的慢镜头,徐徐而优雅地吹拂我,吹走我灵魂的每一颗落尘,吹动我身上的每一根毛发,吹醒在人间沉睡的每一个我,吹得我每时每刻都飘飘欲仙……唉!我为什么没有死在那些被她火热地爱着的时刻呢!
偶尔玫瑰也会吹秋天萧瑟的风,卷起无边落叶。那时多半是我惹她伤心了。
“我离开你就不会回来了。”玫瑰说。
即使她跟我说分别也那么温柔。但那时我一点也没有觉得。我只是有一点心酸,但转瞬即逝。
“永别了。这一回是真的。我离开你就会当作你已经死了。你也当作我死了吧。”玫瑰说。
我那时竟然一点也没有觉得玫瑰平静的语气里都是决绝,只觉得她无端提到死太晦气。
“因为我爱你。我离开你时必是你在我心里死了。这样我才能放下。”玫瑰说。
她每一次分手都说这一次是真的,每一次却都食言,跟我言归于好。我以为她会像以往一样,终究会回来,像从前若干次争吵那样。她是爱我的,就像我爱她一样,她离不开我,就像我离不开她一样。我们已经深入对方的灵魂深处,就像她说的,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即使在虚拟世界里,我们也永远不会知道一次轻率的分手可能就是永别。
一个日日与我耳鬓厮磨的女人从我的生命里忽然消失了。无声无息。她再也没有回复我一个字。我找遍了所有她可能出现的地方,都没有她一丝一毫的踪影。
她从虚拟世界消失了吗?她从现实世界里消失了吗?……不,我不让自己这样想下去,我拒绝这样想。我宁愿她是厌倦我了,不再需要我了,绝情地抛弃我了。但是假如,她在虚拟世界的某一个我永远也找不到的角落远远地看着我,那么即使我看不到她我也会觉得幸福。
可是有时候我又忍不住想,她可能真的在现实世界里发生了什么意外,她可能真的死了,真的肉体的死亡。单单这样一想,我就会万念俱灰地疼痛——她真的死了的话,那我怎么活下去?
八
——“才德的妇人,谁能得着呢?她的价值远胜过珍珠。”
在玫瑰之前,我从没有见过价值远胜过珍珠的女人,我怎么可能懂得她的宝贵呢?
在玫瑰之后,我眼里再也没有其他价值远胜过珍珠的女人,我的一生拥有一颗珍珠就足够了。
直到失去了玫瑰之后,我才懂得,把我所拥有的世间全部的砝码都放在天平右端,也不足以称量出玫瑰的价值。
我是如何失去她的呢?如今想来懊悔不已。
要想毁坏一段真情,只需要把女人对你的信任破坏掉。而男人为了试探女人的真心,看清女人的真面目,只需要把女人的嫉妒心挑起来就好了。
每个女人的嫉妒心不一样。我没遇见过没有嫉妒心的女人。然而能够正确利用嫉妒心的女人却一个也没见过。女人的嫉妒心一旦挑起,她就变成另外一个人,要多愚蠢就多愚蠢。她会洋相百出丢尽颜面却不自知。作为她的情人真是恨不能立即跟她一刀两断。然而从这种具有强烈嫉妒心的女人手里离开却不是容易的事。因为嫉妒心伴随的往往是占有欲。不伤筋动骨是离不开她的。她会花样百出地挽留你。甚至不介意你早就心在曹营身在汉了——虚拟世界里那么多美人儿,谁愿守着一个定时炸弹。
玫瑰却是一个不同的女人。我甚至伪装成别的男人千方百计勾引她,她也不为所动。她太安静,安静到我不知道她都在想些什么,不知道她会不会为我吃醋。她的安静让我不自信。女人看到别的女人跟自己的男人调情不都是跳起脚尖大吵大闹吗?我宁愿看到玫瑰为我跟别的女人争风吃醋。然而不,她从来没有。她哪里来的底气,就以为她吃定我了?我偏要让她为我吃醋。
我自认不是一个贪心的灵魂,但是我到底不够自信却足够愚蠢,所以从委身于我的女人们中间寻找自己的价值。
鬼使神差地,我有意当着玫瑰的面跟那些主动撩拨我的女人亲近,来者不拒。一边跟她们调情一边偷看玫瑰的反应。要是我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多好。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不开心我也会知道她在乎我。然而没有。
她只是用圣经上的话劝告过我,“妓女能使人只剩一块饼,淫妇猎取人宝贵的生命”。我不听,虚拟世界不是上帝的地盘,送上门来的女人哪有推出去的道理。
但玫瑰是明智的,她有先见之明,预见到那些主动送上门来的女人多么难以打发,我为跟她们解除瓜葛划清界限付出多少代价。我后来深深明白玫瑰的那句话,“别跟那些轻薄的女人走得太近,不自爱的女人是没有底线的女人,迟早她们会把你拉进深渊里。”
我不知道玫瑰怎么可以这么冷静。爱怎么可以这么理智。她的爱在像只俗物一样的我理解之外。也不能怪我庸俗,我离开真正的爱太久了,失去母亲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真爱的模样。我已经不知道真正的爱是什么了。难道你知道真正的爱是什么吗?
“忠心耿耿是一种美德。你其实是跟那些女人一样轻浮空虚。”
“我以为爱情可以改变你……”
后来我才醒悟我有多愚蠢,玫瑰被我伤透了心。我从空虚中醒来得太迟了。我在失去玫瑰之后才知道她曾经多么爱我。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重新得到玫瑰的爱。然而正像狐狸对小王子说的那样,我们对驯养过的一切是负有责任的。玫瑰既然唤醒了我的灵魂,她就应当对我负责,她不可以丢下我一走了之。
我要玫瑰回来对我负责。我有资格这样要求吗?我为什么没有?我爱她!
就是这样,我开始了寻找的旅程。两年里我的灵魂因为一直在虚拟世界里寻找而更像个幽灵了。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一个幽灵,现实生活越来越遥远,我快回不去那里了。
一个听过我和玫瑰的故事的人怀着质疑的口气问我:“你确定玫瑰是个女人吗?要知道虚拟世界里,一个男人照样可以假扮成女人。要是玫瑰是个男人呢?你们之间还会有爱情吗?”
“即使有,上帝也会反对的。”他言之凿凿地加了一句。
我认真想了想,的确,虚拟世界里我们甚至不能确定到底爱的是谁,一个男人完全有可能扮演一个女人。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便玫瑰是个男人,只要他爱我我爱他,我们心心相印,有什么不可以呢?在虚拟世界里,尘世的一切条条框框都被摒弃了。爱是发自内心的温柔和真情。假如小王子可以爱一朵玫瑰花,我为什么不可以爱一个与我契合的男子的灵魂呢?人类的爱情关上帝什么事呢?爱情是超出上帝认知的事物,毕竟上帝没有爱人,他从来也不懂得爱情是什么,从来也不懂得知心伴侣对于一颗孤独的灵魂的意义。
当然,我还是坚信我的玫瑰是个美丽的女人,仅仅依靠爱的直觉。
“玫瑰——玫瑰——”我呼喊她。我变得那么轻。我甚至对虚拟世界里的其他女人都失去了欲望。我的灵魂枯萎了。只在呼喊玫瑰的时候会放出亮光,玫瑰会循着这微光看见我的,她会看见我的灵魂,一颗卑微的,被爱情唤醒的灵魂,在失去灵魂的另一半时多么憔悴,奄奄一息。
“玫瑰——玫瑰——”我喊她。我还能听到玫瑰那柔婉动人的应答吗?
九
我依稀听见灵魂深处有隐约的回音——“虚空的虚空,我在日光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这虚空的应答让我惊醒,转而愤怒。我始终记得,第一次与玫瑰的灵魂合二为一的时候,她让我闭上眼想象,她在我的手掌上写,“我是你的了”……还有她对我说过,“我们是一枚金币的两面,合在一起才是一枚完整的金币。这枚金币因为完整而具有了无上的价值。”玫瑰是唯一一个跟我说过这么美的情话的女人,这些极美的话并非出自谄媚的舌头,而是出自一颗真诚的心,我怎么能用一句“都是虚空”来忘记她。
假如我忘记了玫瑰,就会重回到认识玫瑰之前的状态:盲目,浑浊,自以为是和愚蠢。我不想回到那时,也回不到那时了,玫瑰用爱擦亮了我的灵魂,她就是我在虚拟世界的根,不,是蓬勃的根系,她在我心里我的心就坚定。
然而我多么盼望她回来,活泼泼地出现在我面前,让我重温她的柔情……
从来不知道,等待一个人会熬干灵魂。我一直坚信玫瑰会回来的,但是假如她不再回来……我不想面对这个问题。我现在有的只有等待和希望。
假如你遇见一个叫玫瑰的女人,请告诉她,我在等她。
但是别告诉她,我就快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