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续忆》:第八章:云间朱孔阳轶事 (下)
《山居续忆》
第八章
云间朱孔阳轶事
徐家祯
(下)
1912 年之朱孔阳先生(照片来自《云间朱孔阳纪念集》)
几个月前,因为想写一篇关于中国人碰在一起就爱谈论国事的文章而想 到“三句不离本行”这句俗话;由这句俗话,又想起母亲常用这句话来形容父亲 的老朋友朱孔阳先生的第一位太太,说她因为笃信基督教,“三句不离耶稣”; 于是,我又想起了朱孔阳这个人,因而写成了一篇短文,就是现在这篇文章的 上半部分。
我写朱孔阳这个人,另一个主要原因是觉得像他那样的人是属于已经过 去的一代的了,不但在今后,这样的人不可再得,即使在今天,这样的人也只 能在八十岁以上的人中才找得到,而且一天天在少下去。朱孔阳这样的人与已 经过去的时代是相连的,就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润土以后不会再有一样。只 有在特定的生活环境中,才会产生这一类人。
朱孔阳先生与第一位太太举行婚礼(摄于 1918 年)
(照片来自《云间朱孔阳纪念集》)
我写完关于云间朱孔阳的一些轶事后,曾将原稿寄给我父亲看,他又补 充了朱孔阳的几件小事。我因不愿再修改已成稿的文章,就想再写一个“续篇”, 将朱孔阳写得立体化一点,于是就成了现在这篇文章的下半部分。
在上半部分中,我强调朱孔阳先生是个古董商,但是我们完全不能用现 在所谓的“商”的概念去想象朱孔阳是个贩卖古董为业的商贩。其实,朱孔阳倒 更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文人、学者。他自己也收集古董,而贩卖古董,只是他赖 以谋生的一个方式而已,而且这不是他谋生的唯一方式,因为他也卖画,为人 写对联、条幅,为商店写匾额,为人刻图章。而他的字、画、金石,在浙江、 上海一带还相当有名,请他画画、写字、刻字的人极多。以前,杭州几家著名 的大店,都挂他写的金字招牌;各名胜之处,也挂有他的字画。我目前所用的 几方名章中,就有一方他刻的象牙篆字阳文名章。
朱孔阳先生与第一位朱太太(摄于 1925 年)
(照片来自《云间朱孔阳纪念集》)
五十年代,我父亲把我们在上海的住房取名为“依然静好楼”,这是因为 经过一场改朝换代的大革命,我们仍能独家独院、安居乐业。我父亲原来就藏 有一幅“依然静好楼图”,是清朝大画家陈豪(兰洲)先生画的(注 7),一直挂 在三楼我父母卧室墙上。这幅画就是孔阳先生给我父亲的。不想,几年之后, 来了一场更猛烈的大革命,我们全家“扫地出门”,那座楼不但不再“静好”,而 且根本就不再属于我们了,陈兰洲的那幅画,当然也已尸骨无存。又是十多年 之后,也是出乎意料的,那幢楼又重归原主。虽然损失的十多年时光不能再回 复,心灵上受的创伤也无法复原,但表面上那幢楼又“依然静好”起来。于是, 父亲就请朱孔阳先生写了一个“依然静好楼”匾额,还请画家王小楼先生画了一 幅“依然静好楼图”,挂在原处,仍把此屋取名“依然静好楼”。除此之外,上海 家中尚有朱先生“文革”后写的一副对联,挂在楼下:
莫对月明怀往事, 不知春去已多时。
“文革”后王小楼补画之“依然静好楼图》
这副对子倒有点政府提倡的“要向前看”的味道,虽然情调是低沉、伤感 的。朱孔阳在写那副对联时已九十岁高龄了,耳朵早已很聋,因此自称“九十聋 翁”。
朱孔阳先生的字画虽然有点市俗之感,品格并不十分高雅,但基本功都 很好,尤其是书法,字体端庄、厚实、稳重,很像他的人品。而且,他的书法、 绘画、金石,甚至文史、文物、图画知识几乎全是靠自学而得。朱孔阳出生贫 穷,青少年时没有受过很多正规教育,大部分技艺、知识全靠耳濡目染或者实 践得来,实在十分不易,只有万分聪明、天资很高的人才能做到。
朱孔阳能从默默无闻的穷小子,奋斗而成为江浙一带颇有名气的书法家、 国画家、金石家及文物行家,当然他自己也十分得意,所以他自号“云间”,就 是有与西晋的陆士龙同是松江的名人的自负之意。
在形象上,朱孔阳给人的感觉是一种敦实之感。他是位文人,但不像中 国旧文人那么清高、那么文质彬彬;他是个古董商,却又不像一般商人那么市 俗、那么铜臭满身。他的打扮很能体现他的个性。自从我三、四十年前第一次 见到他,到九年前我离国,在漫长的三十年中,他永远剃着一个只有半寸长的 平顶头,穿着一件对襟中式黑布褂,一条扎脚灯笼裤,一双圆口黑布鞋:这是 中国旧时劳动大众的打扮。他也有穿长衫的时候,但很少;而且即使穿长衫, 他走路时“噔噔噔噔”又急又重的脚步倒使他更像一个劳动者,而不是一个舞文 弄墨者。
1937 年初参加朱孔阳组织的青年会旅行团游黄山之一:登莲花峰
朱孔阳性格中最大的特点则是他的四海及乐观。“四海”可能是个吴方言 词,来自“五湖四海”吧,用来形容人缘很好、交际很广的人。朱孔阳上至名人 学者、巨贾富商,下至贩夫走卒、和尚尼姑,都有所交往。凡是他上门来向我 父亲销货,我总可听到从书房里传出的他响亮的笑声;有时我叔祖父礼耕先生 也在,那么他们俩免不了互相开一阵玩笑,笑声一直可以传到楼上、屋外。
朱先生自己始终没有钱,但他仍乐于助人。记得改朝换代之后,以前大 户名门的主人不少被关被杀,他们的家属生活相当困难。朱孔阳常帮他们推销家中抄家抄剩的文物、古董。我常听他在书房里对父亲说:某某人的孤儿、寡 妇处境如何困难,大家应该帮点忙。于是我父亲就每每买了他的货。
1937 年初参加朱孔阳组织的青年会旅行团游黄山之二:部分团员在莲花峰顶合影留念.
(最高者为朱孔阳先生,中间之女士为我母亲)
其实,我父母最早跟朱孔阳有交往,正是跟他热心社会活动有关。那时, 朱孔阳早已跟他笃信宗教的松江首富的女儿结了婚,因此也信了基督教,而且 在杭州基督教青年会中任干事,是个积极分子。抗战前几年,我父亲尚未结婚, 就参加了青年会的英语夜校。结婚不久,还参加了青年会举办的黄山之游,朱 孔阳是领队,以后,大家就此熟悉交往了起来。那时,我当然尚未出生,但在 家中的相册上见过四十多岁时朱孔阳卷着裤腿,拿着青年会三角会旗精神抖擞 的照片。多年之后,父母还津津有味地向我们说起那次旅行中的趣事,可见朱 孔阳组织的黄山之游是多么成功了。(注 8)
在父母印象中最深,因而也谈得最多的,则是抗战中杭州沦陷时全家去 朱孔阳主持的青年会避难的事。那时,日本与英美并没有宣战,而青年会是英 美宗教组织,又属于国际红十字系统,日本人不敢进犯。屋顶上插了红十字旗, 日本人也不敢轰炸。朱孔阳就利用青年会会所收留了成百个难民。据说,日本 兵有时也会不顾国际法进青年会要找所谓“花姑娘”。朱孔阳就以负责人身份去敷衍。有一时期,会所中食品储备已告殆尽,朱先生还当机立断要人打开附近 几家店主已逃走的粮店、食品店的门,去将食物搬来应急。有一次,他还把对 门一家酒店的存酒也一大缸一大缸搬来放在青年会中供大家食用,结果被人拍 了照告到上海青年会总部去,因此而丢了他的干事之职。据说,他丢掉差使的 原因除了在会中喝酒,还有在不许女人入内的青年会宿舍中收容大批女难民这 一条。其实,他差人去店中搬粮,完全是为了救众难民;喝酒,则完全是中国 旧文人习性的表现而已。何况,即使青年会不先下手去搬粮、搬酒,店里的存 货迟早也会被日寇抢光。至于不许妇女入内,则更是毫无道理的教条。朱孔阳 救了不少同胞,却落了个丢掉职位的下场,实在也真太不公平!
朱孔阳先生摄于难民收容所门前(摄于 1938 年初)
(照片来自《云间朱孔阳纪念集》)
“文革”之前,朱孔阳任职于上海中医学院附设的医史博物馆。“文革”之 中因他历史复杂、社会关系太多,三教九流交游广阔,于是被“红卫兵”逼供讯、 批斗、殴打。他实在受不了,几次想自杀,都被最后那位太太劝阻。那时他耳朵已重听,要戴助听器。有一次,红卫兵逼他爬在梯子上擦窗,他从梯上跌下, 自此以后,他说耳朵里一直听到蝉鸣之声,不知到去世是否还是这样。
朱孔阳先生“文革”中自杀未成,熬出苦海,“文革”之后又活了多年,去 世时享年九十六岁,总算也是个有寿之人了。
朱孔阳先生在难民收容所给孩子们分送糖果(摄于 1938 年初)
(照片来自《云间朱孔阳纪念集》)
一九八九年二月廿二日
于阿德莱德东城书屋
二 0 一六年一月十九日
修改注释于新红叶山庄
注 7: 陈豪(1839—1910)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字蓝洲,号迈庵、墨翁、止庵、怡园居士, 同治九年(1870)优贡生,官湖北汉阳知县。光绪三年(1877)知房县。是陈汉弟和陈 叔通先生之父。工诗及书法,学苏轼。画山水,用墨干湿并举,意境超逸,神似戴熙。 又能画花卉,有更深工力,设色运笔,能得罗南河的神韵,不仅貌似,人们以为浙江画 家,自奚冈、黄易之后,当以豪为第一。著有《冬暄草堂诗集》,传世作品有《苍松图》 轴,现藏浙江省宁波市天一阁文物保管所;光绪二十年作 《 暗 香 疏 影 图 》 , 轴 藏 故 宫 博物院。(摘引自“百科百度”)
注 8: 关于父母参加朱孔阳组织的旅行团游黄山,可详见《山居杂忆》第 41 章〈黄山之游前 后〉。
朱孔阳先生在写字、画画(
摄于 1981 年)
(照片来自《云间朱孔阳纪念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