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樱桃树
今年的第一场雪说来就来。整个世界一夜之间白得就像混沌初开时候,恬静端庄,没有一点罪恶的样子,让人觉得即使在寒冷的冬天里,因为有雪,活着也是美好的。
已经这辰光了,院子里的樱桃树枝桠上,松软的雪下面,仍挂着半树绿叶子。我记得往年这时候,樱桃树早就落光了。据说今年八九月的时候气温反常,惹得武汉的樱花开了第二遍,不知真假。多伦多虽然没有那么热,但是本该樱桃树叶子泛黄的季节,院子里的这棵樱桃树却莫名地又绿意深深起来。
今年春天来得特别晚,樱桃树五月中以后才开始点缀花苞。彼时我站在含苞待放的樱桃树下犹豫着要不要去这里有名的海柏公园看樱花,爱儿问了我一句,妈妈,为什么大家都爱看樱花而不看樱桃花呢?
也是。樱桃花开的时候,一树繁花虽然不像樱花开得那样绚丽招摇,却也纤弱美丽。不过从来也没有听说谁成群结队地去看樱桃花开放,即使这些人中日后会有很大一部分在超市里成群结队地买鲜艳欲滴的樱桃。
大约人们每年像欢庆节日那样去看樱花,看的其实是生命的一种寂寞的喧哗吧——再美丽也会被转眼忘却。
假如选一种花看,你会看什么花?樱花还是樱桃花?我问爱儿。
当然是樱桃花。爱儿深情款款地看着眼前的樱桃树,不假思索回答。
我笑。我知道与其说爱儿思维与众不同,不如说她只是敝帚自珍。这棵樱桃树已如同我们家里一个活生生的生命。
诚实一点说,樱桃树最美的时候不是一树花苞开放的时候,而是缀满果实的时候。假如在五月份她不及樱花树美得那么热烈繁复,那么七月就是她称王称霸的日子,彼时樱花早已不被提及。
每年七月的时候,因为有这棵樱桃树,这个小小的院子简直就是无比甜蜜的了。
夏日早晨或黄昏的时候我喜欢坐在院子宽敞的凉台上,那时来往的风是清凉的,鲜艳欲滴的红樱桃和黄樱桃缀满在同一棵樱桃树的绿叶间。假如我想,坐在座椅里伸手便可以摘到头顶的樱桃——这个凉台几乎就是为了这样甜美的时刻才搭建的。
这棵樱桃树结的樱桃据尝过的朋友说,具有超市里卖的樱桃所不具备的清香味。个头比Costco每年卖的樱桃还大,不过熟透了的红樱桃更甜一些,一口咬下去,柔韧的果肉抚慰着唇齿,香甜的果汁会顺着合不拢的小嘴角流下来,这时候这个吃樱桃的小人儿像樱桃一样诱人。
整个七月,这棵樱桃树给我们家带来了很多艳羡的眼光。我们家在行人相对较多的路边,樱桃树又靠着离路边近的篱笆墙生长,偶有挂满密密匝匝樱桃的枝桠向篱墙外斜逸,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赞叹。说这棵樱桃树比我们家的每一个人都有知名度一点也不过分。
有时候在公园遛弯,遇到相熟或不相熟的邻居,大家说起来,就会恍然,哦,你们就是有樱桃树那家啊。你们家的樱桃结得好好哦!口水说着就要流下来的样子……
算起来这棵樱桃树在我们家生活了十一年多了。我还记得那天,朋友跟我丈夫用车小心翼翼把它从他们家搬来。朋友家院子里果树太多,这棵就大方送给我们了。那时它已经有碗口那么粗,大约得有十几岁。
挖好坑,准备把树放进去的时候,站在一旁一直观看的凡儿,刚两岁半,还不太会说话,好奇着一张小脸踮着小脚探着小身子向前,想看清树坑里有什么……结果脚下一滑,他就把自己栽进那个挖好的树坑里了。
我还记得那时仍肉乎乎的凡儿在树坑里团团转出不来憨急的样子。我大着肚子在一旁安慰着,那时离爱儿出生就几天了。
十一年多了,这画面还这么真切,仿佛触手可捉……
其实这棵树刚来那些年我们并不知道怎么养护它,结的果子不算多,每年都怕被鸟吃了,每年都早早地把还没有成熟透的樱桃摘下来,结果有几年里都没有尝到它真正的甜。
直到前几年尘儿他们养的小仓鼠凯莉死了,我们把它埋在樱桃树下,好像那之后,樱桃树就仿佛有了不同的生命,它好像突然就懂得了怎么结果子又怎么自己驱赶前来啄食的鸟儿。
这几年结出来的又多又大又甜又香的樱桃总能让人想起凯莉来。或许真的是凯莉给这棵樱桃树注入了一种灵气。
就在前些天,买了新房之后,尘儿对我说,他最舍不得的是这棵樱桃树。我也舍不得。我们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舍不得。对我们来说,这是一棵不同寻常的树。
我对尘儿说,要不我们把它移到新家吧,哪怕多花一点钱。尘儿立即摇头,不行啊妈妈,那样樱桃树说不定会死掉。而且凯莉也在树下,那样会打扰到它。
我就听得心一软。
最近又想着,还是卖了这套房子省心,我不是一个多么精于打点财务的人。跟孩子们说起,尘儿又说,那樱桃树和凯莉会伤心的妈妈,它们会觉得我们不要它们了。
我叹口气。它们会懂得吧。这世上的缘分终有尽时。至少我们可以每天经过这里,来看看它们,也算是一种最好的分离了。
这棵有灵气的樱桃树,希望它日后的主人像我们爱它那样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