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女孩辛露 (80.残爱)
欧听了,就哀伤地看着我,说辛露,不要那样说。——仇恨不是遗产,跟下辈子无关,不要用“仇人的女儿”这个词,给自己下定义。
我就凄然一笑,说如果能够选择,我何尝不想避开祖辈父代的恨爱情仇,无忧无虑地站在你的面前。——可命运没有那样安排我,它把辛家的一笔亏欠,早就记在了你我中间。
“辛露,没错,你是辛松江的女儿,可在我眼中,你是独立而美好的!——你有着你母亲的眼睛,南希一样的脸庞,是一个美丽母亲和一个乖巧女儿的结合体,是我从来没有见过却又早已熟悉的那个人!——那份令人震撼的知遇感,正是我第一次在电梯上看见你时,举手拦住了电梯门的真正原因!”
我忧戚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说真的,刚开始时,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却从门外你的那双大梦初醒一般的眼睛里,看到了你母亲的影子,——那个美丽善良却又坎坷不幸的女人;那个被英英妒忌、误解和报复了的女人,——于是,我下意识地出手挽留你,不愿错过。——后来通过车祸一事,我发现了金对你爱恨并生,穷追猛打,就托人到东北调查他的来路和底细,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打听出你真的就是辛松江的女儿,让我好不意外……”
我听到这里,就暗自低下了头,避开了他的眼神。
“而真正让我震憾的,是前段日子里你在北京时,与我失去了联系的那次我的北行中。——正是那次故里寻旧,我才确知了你就是我当年背在身上的丫丫!”
——火车在向前,故事却在倒转,我的心在人生的单程上,跋前踬后,进退两难。
“本来,我和律师一路过去,是要直接到那家汽车厂里,去索要有关金在弊案中所涉及的第一手材料的,——可就在开车经过曾见证过我成长的那片北大荒的黑土地时,我却突然转念改道,让律师乘火车先去打前站,自己却沿着没有任何电讯服务的村野小路,把汽车开到了我阔别二十多年的兵团所在地。
然而,当我经过几小时的艰苦跋涉,到达了那片当年生我养我的地方时,才发现,兵团的营地没有了,我曾背着画夹经常转悠的那片郊边小巷没有了,——还有就是,那个美丽的哑女曾经接我进去写生的那个篱笆院,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规划整齐的景点,和富丽堂皇的度假屋。
后来在外围民房的街区里,我碰到了一个没有搬迁的老住户。他得知我是当年兵团里的一位“小战士”后,就问寒问暖,好不热情。我天南海北地跟他聊天,期间有意地打听了曾在篱笆院里住过的辛家的情况,不想他就告诉我说,自从辛老爷子过世后,篱笆院儿就荒了。
——搬回镇子里的松江,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不但哑巴老婆不久后意外地死在了手术床上,唯一的女儿丫丫,——对了,就是后来的辛露,——据说长大后也挺让他爸不省心的。——那年她连个招呼都没打,就独自出走,一个人到外地谋生去了。——他爸爸以为她到外婆家那边投亲戚了,随后就到南方去找她,结果半路上赶上了SARS,据说差点没送了命。——再后来呢,又有人说老辛得了癌症,上北京治病去了,——他后来这一走,此后便再也没有什么消息了……”
欧说到那里,就长出了一口气。——他深切地望着我,低沉地说:“那次故乡之行对我来说,虽然伤感,虽然无奈,却还是让我注入了惊喜,盈满了感动,——因为回不去的故乡,却把一个美丽的故人留给我。——丫丫,辛露,——我在回来的路上,不知道将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念叨了多少次。我也曾无数次暗自感谢上帝,说老天有眼,让我此行不虚,此生不虚。”
我听到这里,微微地摇摇头,说我跟你不一样。——杰,自从我预感到了你是谁之后,就知道你我的关系虚弱不堪,一直在想法子,去逃避这场虚无缥缈的爱情。——如果我是你,我会在知道辛露是辛松江的女儿那天起,就打住,就离开,而不是一直让她蒙在鼓中,直到把她拖到------,拖到床上……——我说不下去,幽怨的泪水,再次淹阻了我的喉咙。
“可辛露,对于我,那样做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不但是因为,因为你是我荒芜生命中的唯一甘泉,而更让我激越不止的,是因为我知道你爱我,你爱我。——为了能拥有你,为了你我能够彼此的拥有,我必须回避过去,必须隐瞒真相,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是不会让你知道我是谁的,因为以我对你的了解,那样必定会失去你。——于是,关于那幅你母亲的画,我虽然几次听你提起,却不敢搭茬,不敢吐露实情;而你曾经到过的那家798的画廊,曾经是我开的,可我却没有勇气告诉你;到后来,当我从潘家园画廊的老板那里,看到了周京以收藏者的身份留下的你的名字和电话时,我害怕你一旦认真下去,就会找到我,就把画从那里收回来,束之高阁,为的就是能远藏过去,尘封往事,——却不想,风起云涌后,曲曲折折中,你竟会爬到我那间密室一样的阁楼里,自己发现了那幅画……”——他说到这里,就无奈地一笑,用淡淡的笑容,掩饰着自己内心的伤感。
“尘封过去?——杰,即便过去可以尘封,可血缘呢?亲情呢?伦理道德呢?罪恶感呢?——你告诉我,怎样将他们也埋葬起来?你告诉我?!”——我抬起头,与其是在质问着他,不如说是在质问着命运。
“他们虽然不可以尘封,可它们并不是枷锁,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可以打来的东西。——辛露,事实上,你爸爸已经用死,把我从与英英一潭死水的婚姻中,赎了回来。——英英这次之所以要一个人回京等南希,而让我留下来找你,就是因为她心上的那把锁,已在失去你父亲的泪水中被泡开了。——还有就是,英英昨晚给我来了电话,说此时此刻的南希,已在我和她母亲的接纳和安慰下,带着心爱的男友愉快地回到了北京。眼下的小两口,正在起劲地商量着如何把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坦诚地告诉给定居香港的他的父母,以征得他们的同意,能给他们俩人一个带着祝福的婚礼,好让他们能顺利生下这个孩子。——所以,辛露,如果说到现在,你听了我说的这些之后,还是心结不开,固执己见,用道德伦理的准绳来套住自己,那么,杀死了你我未来的人,便不是别人,而正是你自己,正是你自己!”——他说到这里,激动地看着我,冲动地向前跨了一步。
“杰,等一等!——即便是这样,即便是像你说的这样,可仍然请你冷静下来,摸着良知,来问问结果。”——我不知道是在命令他,还是警告自己:“就算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就算南希会像你们期待的那样,不久后会顺利出嫁,结婚生子,可当有一天-----,有一天她的孩子跑到你面前,张开两只小手叫你爷爷时,你让我在旁边怎么面对这个孩子?——又怎样面对南希?——什么时候才能与她姐妹相认?——可若永远都掩盖真相,搁置亲情,我又怎能履行我的诺言,对得起我死去的父亲?!”
“可是辛露,那么爱情呢?——爱情在亲情面前,真的就可以随便牺牲,无足轻重吗?”——欧的眼睛闪烁着焦灼。
“爱情是可以改变的,可亲情和血缘却不能!——就算没有我,杰,只要用心接纳,你也会有另一个女人,一个家,一个娇妻爱女围绕在身边的美好未来!——因为有一句话我是信的,——对于一个需要爱情的人,爱情便会化为千百个女人,向你走来!”
“辛露,不要,不要说这样的浑话!——可以化为千百个女人走来的,不是爱情,是滥情,是色情,是调情,但不是爱情!——至少,至少对于我欧杰森不是,不是!——辛露,自从你用生命救了我,自从你的血液流进了我的身体,我便对别的女人没有感觉了!——因为,因为我的身心,从此被你滋养,被你融化,你我早已水乳相交,血肉相连了!”
“不要说,不要再说了!”——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心被他揪得疼痛。——我说不出话也无路可走,就只有逃避的一招了,——我咬了咬牙,忽然转身,抬起手来,去拉包厢的门。
可他就一步过来,把手撑在门上,拦住我,低沉而坚定地对我说:“辛露,你别动!——不要害怕,这里是公共场合,我不会逼你。——听着,平安地呆在里面,让我走,——让我走,让我走吧!——我想好了,火车到达下一站时,我就下车,然后带着一到高空就会胀痛的这只残臂,坐飞机回去,彻底地远离你!——放心地呆在这里吧,我不再做你的旅伴、做你的室友,不再让你为难!——让我离开你,从此孤身一人,一辈子没有爱,没有性,没有孩子,没有家,没有自己的女人,有的只是不断衰老的身体,和充满了绝望的思念,让我走吧!”——他说完,用疼痛的目光凝视着我,不再讲话,——就那样的看着,看着,直到眼中盈满了泪水。
一分钟后,他真的走了,——门在我的身后被轻轻地关上。
我心痛得肝肠寸断,肝胆俱裂,身子溃败得站不住。——我顺着身后的门板,让身子慢慢地滑下去,然后坐在地下,把眼睛埋在双掌里,低声地啜泣起来。
……
不知过了很久,火车突然急转弯,——在底盘和铁轨剧烈的碰撞声中,我被左右摇晃,推前搡后。——我坐不稳,本能地用手去抓桌子,指尖却碰到了盒烟,——欧在孤独寂寞中那唯一的伙伴。
两分钟后,火车喘息着进站,慢慢地停靠在灯火通明的月台上。
很多人下车,又有很多人上来。——芸芸众生里,有多少人在生命的又一程中,重新进行着排列组合。
“我这就下车……不再做你的旅伴、做你的室友,不再让你为难!”——欧的话语忽然间就回响在我的耳边,一股揪心的绝望汹涌而来,袭上心头。——我受不了,起身抓起桌上的那盒烟,打开门,逆着迎面而来的人流,朝门口跑去。
“火车就要开了,别人都上车?你怎么往下跑?!”——男乘务员在门口拦住了我。
“有一个人,有一个人下车了,却把烟拉在了我的房间。”——我虚弱地嗫嚅着。
“不就是一盒烟吗?别让我说你小题大做!——赶快回去吧,不然下去后,火车开了,拉下你我们不负责任!——再说了,是拉下一个大活人要紧呢,还是拉下一盒烟要紧,哪轻哪重,你自己掂量掂量看吧!”——他说着,就转身去关门。
然后便是火车的一声长鸣,然后便是隆隆的启动,然后便是呼啸而去,然后便是勇往直前,然后便是义无反顾。
我回过身来,将手握着的那盒烟木然地揣进兜里,茫然地往回走着。——窗外灯火明丽的世界,在我孤绝的身影旁,疾速地后退,后退。
到了自己包厢的门口,廊上的行人都已进房,各就各位,左右空无一人。——我站住,面对着冷冽光洁的门,不想进去,仿佛门里面所有的,不再是个旅程中的窝,而是一台可以把我冷冻至死的冰柜。
——我就那样站着,不知多了多久,终于把头靠在门上,无声地落着泪。
“辛露,我说过,要平安地呆在里面,你怎么转眼就不听话?——伏在冰凉的门板上哭,你让我怎能走得放心?!”
我听了,惊悚地抬起头来,将泪水狼藉的脸,对着欧。
他心痛地看着我,说不出话来。——良久后,他抬手拉开门,说我还没下车,我们仍是旅伴,是室友,有话进去说。
我被他带进房间后,镇定了下来。——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从兜里掏出来了那盒烟,说我没事,你的烟拉下了,我以为你下车了,想送给你,他们不让,还损我。我是受不了,才哭的。
他接过烟盒看了看,忽然一甩手就把将它丢了出去,说我不要烟,我要姻缘。
我要说什么,却被他用手指压住了嘴唇。他说辛露,不需要再说什么了。——我刚才回来取烟,刚巧你出去送烟,我在你的身后,都看到了。
他说完,就将我轻轻地揽在怀里,一边为我擦着泪,一边说:“辛露,为了我,不要再哭了,因为你一流泪,我心里就流血。——刚才看你哭成那个样子,我便暗自发了誓,不管今后你怎样待我,都休想让我离开你。——即便剩下的人生旅途上,曲折无尽,荆棘丛生,我也无所谓。——为了你,我要努力到底,给自己“转正”,从旅伴转为伴侣,从室友转成床友,从现在做起!“
“你说什么?”——我吓了一跳,身子本能地开始挣脱。
他却搂紧我,说你别紧张,——我的意思是说,天已晚了,餐车快停业了,赶快打开大灯,好好打扮打扮自己,然后漂漂亮亮的跟我吃饭去!
我想了想,就伏在他的耳边,说好吧,不过,在跟我吃饭之前,我想要一件东西,你得答应给我看,不能拒绝。
他想都不想就说,行,只要能跟你同吃同住,你要看什么都行!——我是个男人,还怕你看,等着,我这就去开顶灯。
我说不能开灯,我要看的东西,只有在黑暗里才能看得清。
他这次就不作声了,在幽暗的光晕中凝视着我,想了很久。——一刻钟后,他终于点点头,松开了我,把左手伸过去,开始慢慢地为右手脱下黑手套。
当他把它送到我的双掌中时,瑟瑟发抖的人竟是我。
——残缺的手掌上,仅有的两根手指,是半截的。沙垣一样凸起的皮,嶙峋的筋骨,曲折而上,直到臂肘。
我将那只残掌贴在脸上,说杰,在与我同行之前,得再给我个机会听我说句话。——那句话是一个小人物的遗嘱,虽然平凡,却带着真诚的忏悔,——它们就是爸爸临终前让我跟你说的——“对不起”。
他听了,就一下子拥住我,什么都不说,却顷刻间有热泪顺颊而下。
我一手握着他,一手为他擦泪,说杰,你哭吧,好好哭一场,把这些年来所有的委屈,都哭给我,——我会好好的爱你,把爸爸欠你的,用一辈子还给你。
“不要这样说,辛露,你不要这样说,”——他用力地搂紧我,喃喃地说:“没人欠我的,没人欠我的,是我不好,非要跟你在一起。——我知道,作为一个身有残疾的人,我不但对不住你,也对不住你爸……但我没办法,没办法说服自己,因为我爱你,我爱你……”
这次便是我用指头压住了他的唇。——我热泪横流,热切地望着他,说杰,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虽然在这个世界上,有美和丑、健与残之分,但对于相恋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包容的,——因为爱,也因为只有爱,才可以缝合一切,弥补一切……
我说到那里,就低头,用泪水浸泡过的嘴唇,轻轻地吻着他的那只手。——然后,我将它慢慢地放在我胸前,踮起脚尖,贴近他的耳边,一字一字地小声告诉他说:“杰,你的-----,你的这只手,虽然----,虽然伤残得不能再----,再画画,不能再----,再做事,但在-----,在我这里,却有很多-----,很多更美好的事情,等着它来做,——譬如-----,譬如----,譬如说触摸;譬如-----,譬如说抚慰;譬如-----,譬如说擦汗水;譬如-----,譬如说拭眼泪,——是的,擦汗水-----,拭眼泪-----,擦汗水------,拭眼泪------,拭眼泪------,拭眼泪------,拭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