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女孩辛露 (79.亲仇)
南希身份的突变,让我赖以生存的亲情失去了根基。
而不久后外公的过世,更让我双倍的伤感无从着落,——失重的心,在空洞的生命中风雨飘摇。
举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行路难。
——不久后,我带着美方律师给我准备好的文件,回国去见英英母女。——当八岁的南希瞪着惊喜的眼睛扑到我怀里,将那张红扑扑的小脸贴到我的胸前时,我不知道自己眼里涌上来的泪水,是悲是喜。
两日后,我把从美带回来的文件拿出来,告诉英英说,这里面是外公过世后留下的不动产,我想跟你谈谈。——她听了就眉头紧蹙,说咱俩都快两年没见面了,你这刚回来,累劲儿还没过去,不动情也就算了,却冷不防地谈什么不动产,真是怪怪的!
冷不防?——我听了就笑笑,说英英你坐下,——生活本身,不就是一连串防不胜防的意外吗?
我于是将外公过世时留下的三栋房子跟她作了交代。我告诉她说,外公过世后不久,他委托的律师就找到我,说早在我结婚前,外公有一次得了中风后,就把律师召到床边,让他代他写了遗嘱,将他三栋房产的产权继承人,指定为我。——不过英英,你也知道,遗产并不意味着都是财富,还有责任和托付,——就像外公晚年时,竭心尽力后也没有很大起色的两家保险公司,都是带着债务传到了我的手中。——这次的这三栋房子中,有两栋付清了,剩下的一栋,就是我们现在在洛杉矶的家,上面还有六成的贷款……
她听了,就噘了噘嘴嗔怪我,说小杰,我是你老婆,不是理财专家,——你也看到了,就我母亲现在这副卧床不起的样子,我能帮你回美国理财呀?——你正八经儿地跟我谈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可英英,你是我妻子,——至少眼下------,——我是说,至少眼下南希-----,南希她还没有长大,需要你这个做母亲的------,做她的监护------,监护人,来管理-----,管理这笔财产。”——我结巴着,第一次感觉到,说话是多么令人讨厌的一件事。
果然,英英听了我的话,就警觉地耸起了眉梢。
“我,我是想告诉你,对于其中的那两栋已付清的房子,我想,我想放弃继承权,把其中的一栋,给正在印尼的舅父;而把另外一栋,就是坐落在弗罗里达海边的那幢豪宅,留给你和南希。——那曾是外公在一年的劳苦之后,经常去度长假的地方,天高水远,碧波帆影,景色迷人……”——我努力地行进着,用美丽的词汇,掩饰着语言中那沉重的内核。
她这回听懂了,不等我说完就打断了我。她说小杰呀,你要给舅舅房子,我没意见。——因为你想啊,当初外公跟蛇头跑到美国沦为华工后,音讯飘渺。舅舅后来若不是为了要出去找他,也不会冒险偷渡,弄错了方向后流落到了印尼。——虽说舅舅这么些年来,既没在外公身边照顾过老人家,也没在远处供养过他,但我知道他拖儿带女,受尽了当地人欺侮华侨的气,不容易,所以你心里挂念他,想尽早地帮他一手,这我理解。——可是,对于我和南希来说,这份遗产的分配是不是太早了,而且还说什么叫我做她的监护人,——听上去好像你得了大病,在交待后事似的。——说到这里可就话赶话了,我还真是要问问你,——你瞧你这次回来,面黄肌瘦的,是不是闹了什么大病了,还是出了什么事?”
我听了那话,语言终于发生了障碍。——良久后,我站了起来,走到后窗前,打开了窗子,然后在尼古丁的帮助下,终于冷静地说出了那些在心中闷了两年的话——
英英,我已经知道了,孩子不是我的,——是在两年前为你调档时,从附加在病历里的那份基因检查报告中意外得知的。——我想,有些事情还是早些摊开的好,以便你我都能为自己的何去何从,尽早做个决定。——英英,我虽然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但不想耽误你;我虽然一直视南希为己出,却不想将错就错地续演下去,耽误她和生父相认的时间。”
纪英英听了这些话后,先是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可过了片刻,却急风骤雨般地翻了脸。她转身关上了小屋的门,回头指着我的鼻子说,小杰,你说,你这是安的什么心?!——我妈妈她虽然耳聋眼瞎又瘫痪,可这会儿毕竟还躺在南屋的床上,没咽气呢,你是不是想大老远地跑回来,活活地气死她呀?!——姓欧的,我要是想找南希的亲爹,回国这两年早就找了,还用你今天特意跑回来逼我?——你难不成有了第三者,想赶我出门,就回来找我的麻烦,想用个借口,把我也变成个有妇之夫的第三者,对不对?!——她气急败坏,出语话无遮拦。
“什么第三者?——那个男人他原来是有妇之夫?!”——我意外而震动。
“是!就是!是又怎么样?!——正因为他是有妇之夫,当初才会对你这个围着人家老婆画来画去的人恨之入骨;正因为是有妇之夫,他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卷入滚筒,而见死不救,——所以说,事到如今,你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她大吵着,口不择言。
我不讲话,心战栗着,低下头来,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原来,移花接木到我身上的南希,竟是那个在兵团里背着药箱救了很多人、却单单没有救我的男人的骨肉。
纪英英看我不讲话,就呼天抹泪,对我罄竹难书。她说小杰我真没想到,你出国后变得这么没有良心,难道你这么快就忘了,我是怎么照顾你长大的。——自从你父母离世后,你被转到兵团的孤儿学校里,我就一直像对自家的弟弟一样照顾你,几年如一日地替你缝衣补袜,嘘寒问暖。——后来你长大后,心里没有我,我也没有怨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去关心你爱护你,希望有一天你能真正成熟起来,懂我的心。——若不是因为后来你被那个哑巴女人给迷住了,整天魔怔似地画她,画完了眼睛画身子,画完了大人画小孩,我怎么能会心生怨恨,把她的男人引到兵团来报复她?——可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一夜,只那一夜,我就怀上了他的孩子;我又怎么能想到,我为了留住他而为他准备的两杯酒,竟成了我给自己预备的人生苦酒,致使南希生下来后,因为松江体内的过度的酒精,而造成了她永远不可根治的癫痫病……都是命啊,都是命啊!
纪英英用哭声淹没了我。——我的心在痛苦的深渊里扑腾着,无力地挣扎。——举目四周,除了令人绝望的汪洋外,再也没有可以停歇的岸。
“英英,不要闹了,如果你是因爱生恨才走到了那一步,我向你道歉。——可事已如此,你我都是人,皆无回天之力,能不能理智一些,好说好散?”——我哀伤地看着她,切切相求。
不想她听了就转身操起桌上的花瓶,往地上一摔说, 说来道去,你不就是想离婚吗?!——我成全你,成全你!
花落瓶碎,叫人心胆俱裂。
放学后的南希,推门看到此情此景,当场倒地,昏厥抽搐。——她这次病犯得很重,口吐白沫几分种之后,循环衰竭、呼吸几乎停止。前来急救的医生后来说,如果他们再晚到几分钟,孩子的大脑便有可能因为长时间的缺氧,而导致神经细胞的坏死,——他说感谢老天吧,没有让孩子变成残废。
——就因为那样,那次没有离成婚。
——就因为还有可能那样,以后也没有离成婚。
后来的日子里,每当纪英英因我对之冷淡,而恼羞成怒地跟我提出离婚时,我都劝她说,为了孩子,你能不能忍一忍,——等她长大了,有足够的能力来承受这个事实时,我一定会把手续给你。
两年后,我的那位医生朋友告诉我说,美国发明了一种含有磺酰胺基的新药,对抑制癫痫病有特效,让我不妨把女儿接过来试试。我得知了这个佳音后,就说服英英,随后把南希一个人接到美治疗,同时帮她办理上学手续,——在我的监护下,她顺利地入学上课,做了一名小留学生。
来美后的南希,一段时间的治疗后健康有所好转,却因为语言与文化的障碍,开始想家。——我担心她郁闷犯病,就给英英打了电话,细说了她的情况,问要不要先把她送回国,缓解一段再说。不想英英就说,国内的孩子们啊,学习紧压力大,比国外的孩子更受罪。——出国当小留学生,既风光,又使得孩子得到了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是举国上下的孩子们都巴不得的事儿,你要多开导开导南希,让她珍惜才是。
我后来就将英英的话委婉地告诉了南希,又说,不管你去还是留,我都没有意见,——不过你走了后,爹地一个人会很寂寞,会想你。
可怎么也没想到,她会眼珠一转,就此引出了新话题。——她说爹地,你也会寂寞?——那算了算了,我先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给你出个好招,——那就是,我留美,你回国,因为妈妈也寂寞,而她真正想念的人,是爹地你!
我就摸了摸她的头,笑了。——有一种笑容,比眼泪还苦涩,——大悲若喜,是悲的极致。
南希那时候虽已成人,却还没有成熟到可以分辨我和英英之间情感嫌隙的那种程度。——为了她的健康,我和英英自那次冲突后,不但决定继续隐瞒着她的身世,还不约而同地在她的面前争做良父慈母,努力地保持着和谐愉快的家庭气氛,为的是她能在一份坚固的安全感中,健康地长大成人。
——南希见我不作声,就小大人似地劝导我。她说爹地你还不知道吧,自从姥姥过世、妈妈一个人到了北京后,她一直挺不顺的。就说她通过一位老乡认识的那几个南城的农民叔叔吧,据说都是靠卖地起家的,四六不懂,——虽然毫不眨眼地用了你给妈妈转过去的那笔资金,却一直不听她的话,让妈妈很头痛。
所以爹地,上次回国回来之前,妈妈还总是跟我叹气,说如果有你爸回来帮忙,就好了。那样不但可以用他国外的身份,成立个中外合资公司,免税经营,而且有他美国的学历和熟练的英文给我看家作阵,那些农民再怎么横,也不敢小瞧我!
——那时候,我从外公手中接过来的两家保险公司,虽然生意稍见好转,却无法跟而蓬勃崛起的中国房地产相比。——为了南希,为了英英,也为了自己的事业,我回了北京。可跟英英的关系,却一直无法回到从前。即便是后来赚到了钱,在京城里四处置办了房产,可我们两人却一直各守空房,分居两处,貌合神离。
因为生意的需要,也是因为寂寞,我常常和不同的女人在一起,成双入对地出入着饭店和酒会。——然而,黑深人静的时候,我却总是摘下黑手套来,一边用揉搓着伤残的手,驱赶着一天的胀痛,一边对着我再也没有机会去完成的那幅画,默默地发呆。
怀着人生价值根本性的失落,我常常在漫漫长夜里,反省着自己的生命,体味着钱财和名利所不能解除的那份伤痛,——直到那一天,我在电梯门口遇到了你,——一个叫辛露的女孩。
……
欧说到那里,就把手中的烟盒静静地放在了身后的桌上,然后慢慢地抬起头来,用殷切的目光来找寻我。
“遇到了我?——可那时候,你怎么能知道,你遇到的,不是别人,正是你仇人的另一个女儿!”——我接过去,淡然一笑,却有浓重的雾气,在眼睛里不听话地浮生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