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抱着常,热泪盈眶 『短篇小说 (下.1)』
眉在电台里继续号召大家要满怀信心地把眼睛交给强,说强是光明的使者。不管你患何种眼疾,他一流的激光手术将还给你一双明亮的眼睛,一个清澈的世界,一个光明的人生。她接下来又赞赏他的爱心,似乎他诊所的广播促销完全是为了抗震救灾,根本不是商业行为。随着她甜润的声音,强的形像开始在我的脑海里变得模糊,我仿佛看到强成为手握着金球、无时不刻不把光明送给人间的太阳神阿波罗,而不是对着病人的眼睛用手操纵着各种仪器的眼科医生。
电台开始接听听众电话,眉耐心地解答。我突然间有往里打电话的冲动,想告诉她说我叫平,也有人称我卫太太。今天打电话进来的主要问题是告诉大家,我最近得了一种很奇怪的失明症,而那被人成为“光明之子”的我的先生却一直都没有治好我——然后,在她还没有反映过来的第一时间里,我会从容地挂断电话,在随后空中传来的她那支支吾吾的窘迫里,安然地获得愉快。
我并没有那样做——虽然命运在这一刻里让我与她在空中狭路相逢,我还是选择了退避。那个往里打电话的女人不过是我逻辑中的自己,作品中的自己,冲动中的自己,但不是真实的我。十字路口,红灯,我停下,拉下小镜子看看。真正的我,嘴角中正俘起一丝苍凉的微笑,对着空中那个甜蜜的声音,也似乎对着车中的自己。那笑中虽然包含着沧桑和无奈,却更有几分居高临下的轻视,甚至混杂着一丝深深的怜悯——对着在婚姻中正在进进出出的两个“失明”女人。比起正在盲目进入婚姻的那个年轻女子,走出的我虽然也带着茫然,却怀着经验了时间的满足,甘于精简和让与的平静,以及懂得人生减法之奥妙的淡定。
手机响起,是超,私人侦探。我们在一次海外同乡会上认识,聊起来后,才知道他曾是常的校友,同校不同系。超从前学法律,到美国后拿到律师执照,专门做保释和跟踪。他的行业起先让我感到厌恶,但没想到我厌恶的东西最后成为我的帮助。我与超的联系也因着我的婚姻危机逐渐多了起来。
超最初时客气地问我有没有因为昨天他带给我的坏消息而没有过好,我说怎么会。他又说你周围那么吵,是不是在外面?我告诉他我刚刚进到一家星巴克,准备吃早餐。超说这都什么钟点儿了才吃早餐,要不要我现在过来会你,找个地方一起吃午饭,顺便谈谈下一步怎么办。我说事情搞清楚了,不麻烦你再操心了,算算你的工作时间后把账单寄给我就行了。超避开钱的事,接着说你遇到这种事,真让人替你难过。若不是因为份内的工作,即使无意中被我撞到了,也不会告诉你。要不要找个强的好友从侧面同他谈谈。我说强不是个耳朵软的人,再说这件事我心里有谱,不想再找任何朋友帮忙。不过说不定不久后还真要麻烦你跟他见面,因为我已经决定同他离婚,不晓得你们律师事务所能否帮我办理手续。超说他做是可以做,可不愿意——虽说跟强不熟,但也算认识,暗中跟踪也就算了,怎么好意思出头拆散你们这对儿曾经让人羡慕死的鸳鸯。我笑了,说那也好,麻烦你帮我找家老美的事务所,我想快。
我喝着咖啡,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来往的车流,心情开始敞亮。每一个结束都是一个新的开始,这是生活的奥妙和恩典。
电话再次响起,是强的诊所,我不接。对方不留言,却一次接一次地执著地打。我换到了振动档,一边吃东西,一边盯着屏幕。过一会儿,见超又打来,我便接起。超说他已经为我联系好了一家专门办理离婚的美国人的事务所,等一会他们会给我电话。我说我会等,谢谢。刚放下手机,果真就进来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接了起来。
“平啊,是我呀,卫医师诊所的护士朱蒂。这边乱套了,能不能马上过来帮忙。”竟然是朱蒂——一个在强的诊所工作了许多年的老护士。她从来都是有条不紊地工作,平日里很少听到她这样急切的声音。
“朱蒂,发生了什么事儿?你在哪里?有点儿听不清啊。”我惊讶。
“当然是在诊所里,现在清楚了吗?”她似乎在调着电话方向。
“好一些。在诊所?可这并不是诊所的电话。”我说。
“用诊所的电话给你打了很多次你都没接。刚刚卫医生从检光室里跑过来,看你还没到,就对着我们发脾气,吼着让我换个号码打。跟了卫医生好几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凶,搞得我一头雾水。”朱蒂口气充满着委屈。
“诊所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快说吧。”我有点儿急。
“哎!本来是好事,却没想到好过了头就变成了坏事。是这样,诊所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在电台里做赈灾特惠广告,所以今天早晨来的病人特别多。起始那阵子还能应付,两个小时后就不成了。今天广告在电台里继续,人越来越多。尤其是对面老人公寓里的老人,一听到免费检查眼睛,成群结队呼呼拉拉地就过来了。问他们为什么不拨800电话预约,他们说打了,总占线,这么近,还不如直接过来算了。现在外间的候诊厅里已经坐满了人,因为里面放不下,很多人就站在门前的停车场等着,占了车位不说,都是老人,车子进进出出的,也不安全。来的都是顾客和病人,不好撵,又不能叫警察赶,卫医生急得出了汗,剩下的三个护士忙得团团转,不但要正常工作,还要轮班出去维持秩序,所以卫医生三番五次要我给你电话,请你赶快过来帮忙。”
“新来的两个小姐呢?一个是安,另一个……”我打住。
“另一个是眉。她现在接了管理工作,包括对外的文宣,这阵子她正在电台搞宣传打广告呢。至于安吧,别提了,事儿赶事儿,她在今早上班的路上早产了,被911送到了医院。家人刚才一上班就往诊所打电话,说她现在正在产房手术呐,哎!”
朱蒂说又有患者进来挂号了,匆匆地挂了电话。我将剩下的咖啡倒掉,上了车,开到十字路口打了U 转,向强的诊所开去。
我在一幢线条简洁二层办公楼前停下。平日里车辆稀稀落落的院中,三五成群地站满了人,几乎全部都是老人。他们说说笑笑,天南海北,好不热闹。第一眼望去,这里似乎已经不是那个由我从当年一层平房中设计改建出的、带有宽大停车场的安静诊所,而是一栋热闹拥挤的老人公寓。因为事前有了准备,我根本没有把车子开进院里找车位的打算,而是顺着马路找个空档,把车子塞进去。
一进诊所的前院,便有很多从前就认得我的老人,围过来跟我打招呼。他们对我的信任和友好,是我帮强刚刚开诊创业那几年中我的收获和财富。我不能让他们失望,这是我今天回来帮忙的主要原因。他们人手一个号码,一个接一个地问着我一个相同的问题:今天我们能不能看上眼睛,要到几点?我笑着说先让我进去看看情况,再出来回答。从院子到登记室,我竟然用了好十来分钟。
过一会儿我出来,告诉他们从现在到晚上下班,卫医师不吃不喝最多也只能看80个人,请150号以内的人在一楼候诊厅里等候,剩下的人跟我到二楼登记姓名,然后先回去,等电话通知。一楼大厅没有足够的桌椅,我从楼后的仓库里把存放在里面的几十把折叠椅搬出来,给大家坐。我随后来到朱蒂的身边,告诉她立刻同电台的眉联系,让她通过广播立刻说明一下:四天之内的客人预约已满,请大家有个准备。电话预约仍可继续,但千万不要直接来,免得浪费时间。然后我来到二楼,将平日不开放的几个房间统统打开,让老人们进来坐下。然后我发放表格,会添的自己添,不会添的等我一一帮忙。我从中午一直忙到傍晚,当夜幕渐渐拉开时,人潮终于退尽。
送走了最后一个老人,我感到胃里抽痛,这才想起来,从上午到现在我还没有吃顿正经饭。来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那是强平日的休息室,里面有床,冰箱和简单的家俱。我打开冰箱,拿出一瓶饮料,正想喝,门开了,强走进来。
若是往常,他会一屁股坐在床上,让我拿东拿西,但今天却没有。他客气甚至有些拘束地对我说:“谢谢你。帮了我的大忙。”
“主要是人手不够,如果护士们都在,也不会这样。”我说得含混。
“安早产,生孩子去了。另外那个香港小姐去电台做广告了,是临时派她去的——本来昨天想回家和你说,请你去,要她们在家做事,可还没等说就和你闹掰了……”强把话咽了回去。
“她去不是更好吗?不错啊——我是说,我正在车上,听到现场了。她很卖力,很生动,让我感动得差点自己也想成为眼疾患者,把眼睛交给你——比我当年到电台给你开辟这个节目时的表现,强多了。”我旷达的口气,令自己难以置信。
“不要再提她了,等安休完产假回来时,我就让她走。其实,平,说真的,我虽然脾气不好,心眼小,但一直都没有忘记你从前和我一起创业时那些艰苦快乐的日子,诊所有难处时,我第一个想依赖的就是你。”强看上去很诚恳。
“谢谢你在关键的时候想到我。”我苦笑着说:“千年田地八百主,田是主人人是客。该走的走,该来的来,没什么。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太饿了,借你一杯饮料,路上喝。”
我转身要走,不想强一个箭步冲上来,拦住了我。
“平,不要走,我们重新开始吧。”强期待地看着我。
“强,躲开,不要这样,免得我笑话你像一个小孩子。”我平静地看着他。
“我知道和眉的随便是我不对。不过那并不是你我婚姻的根本问题,根本问题是我们缺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孩子会让我们不再生活单调,清冷寂寞;孩子会让我们永远联接,完整我们的家;孩子是我们这个年龄生活的必须,让我们从孩子开始,重新生活吧!”强把住我的肩。
“强,你知道,因为孩子的基因问题,我已经经受了两次人工大流产,体内黄酮素严重不足。作为医生,你该知道,即便是我再怀上,我也很难保住孩子。我没办法再用自己的生命冒险,更不愿意再一次看着别人在我的体内把一个五个多月的孩子活生生地打掉,请你放我走吧。”我眼睛潮湿。
“可是医生并没有说我们绝对地不能生!虽然我的精子有问题,但每次还有百分之四十的希望分裂成功对不对?再试一次好不好?就一次,好不好?”强的眼睛在眼镜后激动地盯着我,双手激烈地摇动着我的肩膀。
“强,如果你真的那么喜欢孩子,就和我分开,和她结婚,好好生一个吧。她毕竟比我年轻,成功率大,我是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