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岁的时候
九十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我说万一自己有幸而又不幸地活到了九十岁,什么才是我最佳的生活状态呢?——我望着马路边步履艰难的凯瑟琳老人,总是这样想。
刚刚过完九十岁生日的凯瑟琳夫人,从隆重喜庆的寿宴上回来后,又要每天抚着拐杖,挪着蹒姗的步子,迈向新的年岁。她是帕金森病患,全身神经组织严重损伤,病情到了伸出去手就无法收回的程度。
凯瑟琳老人是我孩子钢琴老师的母亲,一个来自挪威的第一代移民。她在美州的这块土地上生活拼打了七十多年,拓荒立业,生儿育女,如今在硕果累累、儿孙满堂中老去。
儿子的钢琴课是在下午。每次的上课时间,恰好也是凯瑟琳老人在家庭护士照顾下出来“散步”的时候,所以我与她常常在这条马路上相遇。起初,因害怕自己看着她用一小时的时间才能来回走上几步会使得她发窘,所以drop off 孩子之后,我便开车“溜走”,在附近的巷子里泊车,挨到儿子下课时间才回来,直到有一天上夜课的女儿告诉我,凯瑟琳奶奶成了她比妈妈还要好的朋友时,我才惊讶地意识到我看低了这位老人。
“比妈妈还要好的朋友是什么意思呢?说给妈妈听听。”我一边给女儿编着头发,一边问——那一天,我对六岁的女儿格外地耐心。
“我去上课时,她总是坐在轮椅里听我弹琴,下课时拍手为我鼓掌,等你来接我的空档里,她就让我给她画画,还点头说我画得好,不像妈妈你总是训我。”
“可是,她的手很僵硬,脖子也抬不起来,说话含含混混的,你不害怕吗?”我问。
“不会呀,她常常笑着喂我cookie,,还用手摸我的头发,跟grandma很像。”
……
随着女儿多了一个“老朋友”,我发现每到女儿钢琴课的日子,家里的各种零食就会被一只不知名的“小老鼠”快速地搬走,而当我进到钢琴老师家接她时,就会在奶奶的轮椅旁看到这些我熟悉的点心。我知道,奶奶成了女儿的忘年交,成了她心中的牵挂,所以除了日后把几种带果核的、难以咀嚼的小零食藏在高处外,一直没有问过这件事。而我自己,也不知从哪天起,在儿子上课时不再开车溜走,而是选择坐在车里,望着路边这位风烛残年的老妇人,慢慢地挪步。
当老人发现我一反常态地泊车于路边后,就向我招招手,并指指前面的路——当然,就是这样两个简单的动作,她也要靠身边护士的帮助才能完成。
我也打开车窗向她招手,之后就那样静静地坐在车里望着她,等著她走过来,走过去,再走回来。久而久之,我的车子和我的手势,便成了她得以挪完来回这几十步的目标和理由。好天气时,我也会有意识地将车子泊远一点儿,再远一点儿,然后招手,再招手,为了让她在阳光中能多走一会儿……
前一段儿子钢琴比赛预演,家长们被邀请观摩。正当我在钢琴老师家的STUDIO里就座等候时,耳边忽然想起一个细弱的声音:“Hi---”
我转头,见是坐在轮椅上被护士推到我身边的凯瑟琳老人 。她用颤抖着声音断断续续地对我说:“谢谢你---谢谢你每次在那里看我走路--- 谢谢你对我招手---谢谢你总是故意把车子停远……”我攥住她那只僵硬的、无法伸过来的手,心里酸酸的脸上笑笑的在她耳边说:“其实不完全是那样——我是说:谢谢你走路给我看,谢谢你没有因我看你而不自在。——谁说那个抚着拐杖走路的人只是你呢?她说不定也正是我——若干年后白发苍苍的我,一个长寿的却也满身疾病的我——如果现在不跟你学习走路,将来若真是遇到了那样艰难的路要走,我会后悔没好好看你的……”
铮铮琮琮的琴声想起,儿子的参赛曲目是Myra Brooks –Turner 的那首哀而不伤的《Sundown》。在那一串串音符连成的伤感叹息中,我也在旋律飞扬的空中,寻找到了日落中留给思考者和守望人的空间,寻找到了九十岁也可以拥有的那份独特的充实和喜乐。
也许那时的我,在人生的尽头,爱人远逝,朋友飘零,花谢草枯,味淡声稀;也许那时的我,不能有《庄子》天道篇里那位斲轮老手一样的得心应手、不急不缓,措置裕如,但总还可以是一个被需要的人,总还可以作一个“老”朋友,总还可以成为一种被思考的生活模式,总还可以是一个可以传递温暖和鼓励的器皿。为此,我今天完全有理由怀着喜悦,去等着冥冥之中有一个六岁的小女孩与我为友;也为此,我完全有理由怀着骄傲,去等待着一个怕老的、善感的、脆弱的中年女子,以我为榜样,去走人生最难的这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