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館故事：誰給誰打工？

臉書老闆查克伯格曾説，你的公司每招一個雇員進來，就多了一個你要爲之服務的人。

沒有經營過商業的人，對這句話或許無法十分理解。招徠雇員是協助公司營運的，是左膀右臂，是幫忙的助手。怎麽說是需要你服務的人呢？

多年的經營體會，讓我對這句看似不合邏輯的話，立刻感同身受。有人説，人家是世界矚目的大公司，市值無價。你那小小店面，怎可同日而語？

規模不論大小，商業營運的本質是一樣的。

首先你必須用人。用什麽樣的人，多少人？這些人又能爲你帶來什麽樣的結果，利潤？都是學問。

雖然我沒有讀過商學院，但似乎可以不含糊地說，以我遇到以及經手處理過的一個個事件，都可以跟教科書中的案例相匹配。

兩年之前，后厨房只剩下老劉一個人。這位天津大學高材生，以年逾六十的高齡，仍然轉戰在幾家中餐館的灶台上。書生的本事，做不了炒鍋。不是瞧不上他，搭眼一瞥他拿盆端碗的架勢，就知道不行，慫。再有那個邋遢，幹一個活兒，要另外專門的人跟屁股後面緊著收拾。Mess, 他碰哪兒哪兒mess。

就這麽一個正忙不多倒忙多的幫手，還自以爲是家家老闆都想要的香餑餑。

其實，在他之前，我老早就琢磨著乾脆自己幹算了。又對老公恨鐵不成鋼。他就是對員工過度依賴，請個半神也當寶。就是不肯自己動手，去學，去做，去長志氣。甩開膀子自己幹。

那一天，又是一個疾風暴雨的晚餐時刻，忙到不可開交。兩個大男人，一個比一個木。客人要的東西，這個一問三不知，那個再問還不知。裏裏外外全指望我，排山倒海由我扛，腿都要跑斷了。

後來我直言說，真不希望再這麽忙了。少來點客人，多好啊！

老劉隨即對應我說，人家誰不願意生意興隆呢？幹嘛你不要忙？

他這句話，反倒一下子提醒了我。

打工的人，心裏想的和老闆是不一樣的。記得以前阿刊在這兒的時候，正是中餐業興旺的時候。（大約2003——2008年）每一年都有好幾家新店開張。好像開店裝修都不要錢似的，也不知那些人哪裏來那麽多投資的本錢。

每到生意冷清，前老闆就叫某一個工人出去偵察。看看附近哪裏又開新餐館了。雷諾的人好像格外愛凑熱鬧，甭管好壞，只要是新的，就一窩蜂去試。像我這樣的店面位置，最容易失去常客。

當時前老闆們自然唉聲嘆氣，別人拿走的都是自己口袋裏的錢。付過房租水電保險人工，就指望多出來的那部分生意額，流入口袋做利潤。開的店越多，蛋糕就分配的越小。

而阿刊卻説，開吧開吧，多開幾家，我們好多一些地方找工作。

氣得前老闆當即駡他。

但是我就明白了，員工的立場和老闆恰好是相反的。

懂得了這條，就懂得了老劉，和衆多老劉們的心思。

他說，人家誰不盼望生意興旺再興旺！是啊，都來求你呀？近來人工金貴，是人不是人頂個人頭就得付薪水，能幹不能幹另説。像老劉這樣，一人只當半個人用，還得包吃包住付全薪水。老闆明擺著吃虧。

他還好，不用看他臉色。書生做事差勁兒，可心地比較單純。沒有江湖老道的花花腸子，天天算計起來合夥跟老闆作對。

我忽然想，以後就算不用人了，也不見得就不能運轉。就不信離了誰地球不轉。

在這之前，縮小規模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家那位狀元書生，天天就像恐懼天塌了一樣害怕做成夫妻店。因而對新來的員工，幾乎都要誠惶誠恐。被我恥笑。真沒志氣，怎麽就不能挺起腰桿，自立更生？

不是說不想請人，而是請來的人，幫忙不多麻煩多。簡言之，他創造的價值，抵不過你的付出。還不算心機重重，暗地裏算計你造成的損耗。今天切肉機壞了，明天打粉機不轉了。老闆出錢吧！害得老闆出血最開心。一種陰暗的平衡。

算筆賬吧。老劉，我付你兩千五一月，做六天。（別乍舌，這在中餐行業打雜工的薪水中是新高 。1995年代，這個工作$1200。後來逐漸提升至$1500，$1700。實際老劉只做半工，他拿到的小時薪水比$2500還高。現金哦。）

我每出一千塊錢，就要有至少一倍的進賬來支撐。就是說，我付你$2500，就需要增加$5000的銷售額。一個盒飯稅前只收$6.50元，三個大盒飯外加一個春捲之類的頭抬，才能賣到$20塊錢。五千塊營業額，平均到每天，需要多出接近$200塊。

而這$200塊的營業額，以每張單$20塊計，也要伺候十個客人才能達到。更何況不見得來的都是二十以上的單，那些鷄零狗碎的小客人，也得伺候。十個人，每個人耽誤我五分鐘，一個小時就不見了。

事實上，不懂的客人，刁鑽的客人，挑剔的客人，隨便招呼你的客人，他們耽誤的你的時間，可遠遠不止五分鐘。

怪不得我吃不上一頓安穩飯！要麽是顧不上做，胡亂抓一口填肚子。要麽是剛剛端起碗，就來人打斷。最好的情景是好容易快吃完，才來一個人，已是天恩。

因爲，前臺只有我一個人。任何一個人進來，不管是點單，買水，還是僅僅用個厠所，換個零錢，都必須我。後面炒菜，也只有我先生一個人。隨便來一個單，大單小單，須由勞駕他起身耕作。打雜的即便沒活兒也要由老闆自己做。忙的時候，我必須進去兼職油鍋。

打雜的人，切肉炸鷄，手快手慢無法衡量。而薪水可以衡量，按小時算。一個正常工人正常進度，兩小時切一箱鷄肉。老劉深諳磨洋工之道，當他做快了，就不由自主慢下來，直到老闆把所有的其它雜活完成。而他製造的諸多髒亂，統統由我收拾。我要乾净，受不了他的衛生標準。

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要是不用出這$2500塊呢？

我把這個大膽的設想，説出來給老公聼。他沉默不語。

就這麽一個次貨，他也捨不得？沒出息到家了！

實際情況是，就算我們不主動攆走老劉，也已經是必行之路。因爲，送他來的另外一個老闆，急需用人。不惜編造故事，要帶他回去。原來安在我這兒，敢情是他的備胎！

看官你看，中餐館平靜的表皮下面，多少驚濤駭浪！

那是另一個搞笑的故事。等回過頭來再講給諸位聼。

現在，誰給誰打工，明白了嗎？

員工總以爲是被老闆盤剝，心底冤枉。老的老闆也以爲老闆站在高處，理應善待員工。可是，世界變了。當越來越多的新陸人加入到與老闆鬥爭的行列，老闆們也不得不變了。

第一就是能不用人就不用人。自己做的店越來越多。第二就是能賣出去就賣，脫離苦海，洗手換行。那天看到一微信帖子，説是全美中餐行業面臨快速萎縮前景，這不是聳人聽聞。

年老一代逐漸退出，新生代沒多少人願意從事這個瑣碎繁重的行業。以後的客人，也別挑剔了。有地方吃飯已經不錯，還像以前那樣指望商家高接遠迎事事周到？盡量做個乖乖的好客人吧！

前頭説的，還只是老劉一個人。李姐阿華阿香阿林都在的時候呢？阿刊小王小唐小韓他們都在的時候呢？每月出薪水小萬把塊錢，我得多出多少營業額，才能付得起他們的人工費？那些多做的生意，不能說都是我一人的勞動。但是沒有我的前臺張羅，收銀打包接電話，是不可能完成的。

究竟是誰給誰打工？打工者認爲老闆賺大錢，他們做得冤枉。我又是爲誰做的呢？

2008年，公婆來探親的時候，看到我們每天早出晚歸，日夜操勞。不但體力透支，還要為厨師跳槽耍牌外斗内訌焦慮操心。深深地嘆口氣說，你們這樣，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現在可以告慰老人家，說到頭，就到頭了。

這個頭，不是熬出來的。是決斷出來。

見到光明，很簡單。不請人，自己幹。雲散日出，立刻活出風采！

從大前年開始，我們每年外出度假。乘坐郵輪周游世界。餐館怎麽辦？不必像以前那樣膽戰心驚，求爺爺告奶奶找人看店。門一關走人！

求人照看生意的壞處很多，一是人家幫忙，屬於客情。回來錢要給足夠。你不在期間，究竟掙多少錢，不由你説了算。賬目難清。二是得罪客人多。一回來不斷接到客人投訴電話，有苦還不能說。

算了。求人不如求己。自從捲起袖子自己幹，諸多的好處顯現出來。口袋裏的銀子比以前興旺的時候多多了。先生的工作能力簡直不敢相信了！白麵書生竟然成了一把好手。

僅在最近的八個月之内，倆人就坐了三次郵輪，走了六七個國家。這在以前是絕對不敢想象的。

每年兩次長假，悠悠的半退休生活。

我，再也不需要給雇員打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