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时装业工作（十二）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那一年，是我在美国工作以来压力最大的一年。

     身体上的疲倦都是可以忍受的，但是精神上的压力却是逃无可逃。

      C开始表现出他的非常强势的一面。他尝试各种不同的管理方式。几乎每季都在变。我只好按照他的方式管理我的TEAM。事实证明，有的方式，是错误的。

      我也渐渐发现，C作为一个男性管理者，是和J很不同的。J更有母性，虽然在女性之中已经是算非常强势的人，可是和C比起来，还是非常宽容的。有时侯，她的善良还会被强硬的下属所利用。

      C不同。挡在他面前的人，他会想办法挪开。不管是移到其他部门，还是开掉。但是C的方式不是表面上的粗鲁和呵斥。他知道一个大公司的体系，知道如何利用人际关系，这是他非常阴柔的一面。

      C的美貌，给我一种复杂的感觉。他显得脆弱，人性。当他告诉我他的故事，我真想给他一个拥抱。我和其他设计部的女孩一样，几乎爱上了这个男人。可是，他的阴柔的强势，让我开始告诫自己，这是一个要小心对待的人。

       记得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和C有关的梦。梦见一片草原，草很高，很茂密。我在草原上遇到C，他说，你不会设计，为什么不离开这里，找个清静的地方休息休息？

        这么柔和，这么强硬和傲慢。我醒来的时候，心里难过极了。我和C之间，从来没有和J之间的那种默契和惺惺相惜。

        同时，因为我在设计一个极其重要的COLLECTION，忽然发现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我。厨房里忽然多了很多厨师。在众多的来自各个方向的声音里，我创造的自由越来越少。

        这都是可以理解的。巨大的销售额需要不同层次的产品来支撑。这里面有没有什么特色的，便宜的上衣和布裙子，也有非常特别的，价格比较高的印花的和绣花的款式。那些便宜的款式，才是最卖钱的款式。观众越多，衣服越没有特色，越大众化。

        而我忽然发现，作为设计师，我非常讨厌设计便宜的，大众的款式。更不要说，我的款式，还在被不同的人改来改去。到了最后，可能已经面目全非。作为设计师，我已经习惯了这些，但是最糟糕的是，我没有答案，不知道所有的改动是对还是错。

         因为这是我做这个位置第一年。也是C做这个位置第一年。我们同样都没有答案。

         很多时候，觉得象个盲人，在黑暗里摸索着向前走。带着巨大的，创造利润的压力。终于明白，为什么我的同事H总是不快乐，想逃到欧洲去。

         夏季的款式数量很大。C让我把很大一部分款式，交给还不够有经验的下属去设计。

         样衣回来的时候，这一部分的设计非常糟糕。

         这已经足够让C和我陷于更大的压力之下。我们都忙着修理这些坏掉了的设计。而它们上市后会不会卖得很好？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

         每天的工作，变成麻木，变成应付。

         我开始讨厌这份工作。因为深深的挫败感，因为创造性一点点地失去。因为我表达的，不是自己的VISION。

         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我想逃到一个没有时装的地方去。什么也不做。甚至在上班的时候，也常常这样想。

         夏天，我在公司碰到M。M是公司高管。认识她这些年了，她几乎没怎么变，总是那么美。M说，我要结婚了！你可不可以帮我设计我的结婚礼服上的绣花？我告诉了C，他有没有告诉你？我说，I HAVE NO IDEA！

         以M的职位，她开口，我是没有办法拒绝的。尽管当时我已经忙得喘不过气来了。何况，公司里已经有一个小TEAM，在一起完成这件礼服。这其中，也包括J和C。这件礼服显然是极其重要的。

         时间非常紧。而M的要求又非常特别。她要求很PERSONAL的图案。

        我一向喜欢亲手画绣花设计，因为如此一来，世界上就没有第二个一样的图案。结婚礼服当然应该越特别越好了！而在SIZE颇大的衣版上设计图案，只有我的手，才能让图案的曲线们流畅而没有阻滞。

       礼服的款式和布料都选好了，颜色也在染了，我则在每天的日常工作之后，把绣花的设计尽快地画了出来。有一天，画到了午夜才回家。

       不久之后，我始知道这些努力都没有白费。

       上好了颜色的绣花设计，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给海外的合作者完成。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赶出来的。只记得，那有十几个颜色的绣花，出得美仑美奂。

       我看到成品，松了一口气。记得J向我交代过，这件礼服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在M试衣的最后一次，她拿来了一双红色的鞋子。

       这双鞋和这件礼服搭么？M问。

       试衣的技术设计师说，不搭。不过我们可以把它用白胚布包起来。

       说着，她拿了白布来试了试。

       我心里叫了一声，天哪，那可不行。

       也忘了掂量掂量我的WORK LOAD，我就对M说，不然你给我，我帮你用旧蕾丝重新COVER一下吧。

        那时候，离M的婚礼，只有三天了。

         。。。

        三天之后，在M要开车离开公司的最后一刻，我终于把鞋子用蕾丝包好，交给了M的助理。

        二十分钟以后，M发来E MAIL＂天哪！我爱它们！我在尖叫！谢谢你！！＂

        我在那一刻的微笑，可能是那一年里最快乐的了。。。

        这个小插曲给我带来的快乐，并没有让每天的生活变得容易。我的失败感从来没有减轻过，那让我厌烦，想要逃离的感觉，从没有离开我的心里。

        我失去了兴趣，从来没有觉得这样无助，孤单和无力。面对一个庞大的公司系统，这么多和我一起做决定的人。我觉得我没有办法接近他（她）们，影响他们。怎么办？继续努力下去？试图钻研简单和好卖的款式的秘密？但是我真的不喜欢。

       如果我这样继续下去，可以在第一年的时候学会什么好卖，什么不好卖。我可能在第二年变得更好。

       问题是，这是不是我未来想做的事。

       在这样的挣扎中，冬天来了。在接近年底的时候，J忽然叫我到她办公室一趟。

       她样子严肃。我坐下来，忐忑不安。

       。。。

       二十分钟之后，当我离开的时候，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的心情。

       只有今天，我才知道，我当时那将要面对新世界时候的, 惊恐不安的心情是多么愚蠢. 

       我得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实在是太幸运了。

        J告诉我的是，E公司要开发一个新的品牌，我被选中做它的设计师。

        那是去年新年的事。

        当然，这是那件夏天的结婚礼服带来的直接后果。
 
        ... ...

         请原谅，我将在此结束，后面的故事是属于新的品牌，离现在很近了。我不能写出来，因为涉及我不能谈论的细节。我只能说，在一个不能再幸运的机会里，我开始设计更美的衣服，不用再为几十块一件的衣服担心了。

         我的２０１０年，是全新的开始。

         而在一年以后的现在，那些衣服将快要面对她们的顾客。

         在这里，我希望她们被那些可爱的顾客们爱上，就象我爱那些美丽的衣裳一样。

         写下这十年来我在时装业里工作的经历，是给自己一个纪念，也是在时时的压力和低落之中，给自己一点鼓励。文章得到的反响是我没有想到的，谢谢每个跟帖的人，谢谢你们的鼓励，我是真心这样想的。在美国工作的人，都多少有那种文化上的孤独感，和撞上玻璃天花板的深深苦恼。但是到今天为止。我还没有放弃。我还是觉得，先赢了自己，再说吧。。。

         也有很多，很多的时候，我问自己，不就是几件衣裳吗？至于为它们这么烦恼，这么花费心血吗？可是在下一个季节开始的时候，我又能感觉到血液的流速加快，感觉到创作的冲动。在画每一张图的时候，我都可以清晰地看见我希望的，那件衣裳的样子。梦想和创造的过程，是多么让人着迷。让还没有存在过的东西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件多么让人上瘾的事情。尽管这个过程，有时候让人心力交瘁，尽管它的结果，几乎永远不可能完美，可是，我还是不断追求，不想停止。

       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少年时候的梦想。也因为不断追求更新的概念，更美的轮廓，是人类最自然的愿望。

     （我会遵守诺言，整理一些旧作，放在下一篇，也是最后一篇里。谢谢你，请尊重我的意愿－－如果猜到我的公司，请KEEP IT TO YOURSELF。我写这些文章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我的公司。非常感谢！让我做个无名的网上ID吧。这样我才不会失去写作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