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誤將大風堂作中藥鋪 錯把東坡袍成主教衫
原來大千托江藤濤雄在“喜屋”定購了一批米黃色的日本宣紙,上面有橫條紋和“大風堂”的浮水印,聖保羅的海關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東西,一定要收件人去說明用途,現場領取。
第二天,大千和葆羅一起去海關交涉,出來接待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大胖子。他聽了葆羅的說明後,不相信道:“我在海關工作二十幾年了,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奇怪的東西,你說是畫圖用的,為什麼上面還有中國字的浮水印?你等一下。”說罷,他進去打了一通電話,出來道:“請你們等一下,我請一位有經驗的中國人來辨認。”
不一會,一位講廣東話的老華僑匆匆趕來,胖子拿出日本宣紙請他辨認,老華僑本是一個沒有文化之人,看了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胖子指著“大風堂”三個子請他解釋,老華僑撓撓頭皮,訥訥道:“大風堂可能是中藥店的名字,因為中國的中藥店都是以堂字為名的,什麼‘同仁堂’、‘胡慶餘堂’……”
不等老華僑說完,胖子搶著道:“哦,你不用介紹了,我明白,這是你們中國人包紮高貴中藥用的紙,所以這麼講究。”回頭對葆羅道:“按照國家海關條文,這是屬於商業用紙,應該按規定課稅。”
大千上前跟他論理,胖子不耐煩,走開了。
回到家裏,大千坐在畫案前生悶氣。
正好蔡昌鑾進來,看見大千這副模樣,便問:“老夫子從來就是笑呵呵的,怎麼近來老是不高興啊。豬鬃公司的事已經過去啦,何必掛在心上。”
“我哪為豬鬃公司的事生氣哦,我是在怨海關太的人太不講道理囉。”大千生氣道。
“你說海關,不還是為豬鬃的事嘛。”蔡昌鑾不知就裏道。
大千道:“你不知道,我從日本寄來一批作畫用的紙,聖保羅的海關不識貨,硬說是包名貴中藥用的,要我課兩倍的稅金,你說講道理嗎?”
“你說是聖保羅海關嘛?”蔡昌鑾明白道。
“對頭,就是那個大胖子。”大千沒好氣道。
“哈哈。”蔡昌鑾笑道,“你一定沒有給他小費。”
“給他小費幹什麼?”大千納罕問。
“老夫子你好健忘哦,進巴西的時候,那些海關檢查員,腰裏系個特大的圍袋,在別人箱子裏揀喜歡的東西,往自己的圍袋裏塞。”
“呵呵。”大千想起來了,上次他和蔡昌鑾一起從日本回來,就碰上這麼一幕,巴西海關的檢查員,將過關人的東西挑喜歡的往自己圍袋裏塞,過關人又掏回去,像演卡通片似的,十分有趣。
“我跟這個傢伙是老打交道了,你別看這胖子塊頭大,胃口卻很小,你只要給他二十塊美金,保證萬事大吉。”蔡昌鑾道。
“可以哦,那我馬上叫葆羅送二十塊美金去,把紙頭取回來。”大千的臉色舒展了。
“送錢還得講技巧,葆羅年紀還輕,不懂個中奧秘,這件事你不用操心了,交給我辦吧。”蔡昌鑾道。
“那我給你錢。”大千伸手摸口袋。
“這份禮我給你送了。你前幾天送給我的畫,我還沒有還禮呢。”蔡昌鑾道。
“哈哈。”大千轉愁為笑道,“好好,咱們扯平,扯平。”
不一會蔡昌鑾駕著車回來,大千樂得像邅硪淮笈?n票那樣高興,指揮工人將東西抬進大畫室後面的儲藏室裏。
辦完事,蔡昌鑾對大千道:“老夫子,巴西的主流社會以天主教徒為多,我們要融入,必須要信奉天主教,和他們打成一片。”
說這話時蔡昌鑾小心翼翼,生怕被大千頂撞。
不料大千道:“我當過一百天和尚,又去敦煌畫過佛像,人們都以為我是信奉佛教的,其實我們家在前清時就信奉天主教……家慈經常帶著我們兄弟夥上教堂,做禮拜……”說著聲音有些抖瑟。
蔡昌鑾大吃一驚,看見大千在用衣袖擦拭眼淚道:“二家兄更是虔眨?箲饡r去昆明,由於斌主教住持受洗,取教名安琪。我在重慶讀書的求精中學就是一所天主教教會學校。而今去國萬里,有家難歸,往事恍若隔世……”說罷又老淚橫流。
蔡昌鑾後悔自己說話不慎,觸動了大千的思鄉之情,便要告辭。
大千道:“且慢 ! ” 說罷在新到的紙張上寫下‘基督是我家之主’,對蔡昌鑾道,“這張試筆的紙,送給你留個紀念吧。”
蔡昌鑾稱謝不絕,卷起紙準備告退。
大千道:“還有,我們同為教徒,我送你一件禮物。”說罷回裏屋取出一卷畫軸,打開道,“我當年在敦煌臨摹壁畫時,曾看到景教故事的壁畫,景教是基督教的一支,唐太宗時傳入中國。我在敦煌時,曾聽說有一份景教的經卷,被日本人吉川小一郎掠奪去。我多方打聽下落,後聽說日人高楠順次郎藏有《序聽迷詩所經》的印影件,原本在二次大戰中被毀,這個印影件只有五十件,為非賣品,我是用幾件畫換來的,上面有最早基督教的譯名——‘移鼠’,所以此經又叫《移鼠迷詩訶經》,我現在贈送給你。”說完,在後面提了兩條長長的跋語。
蔡昌鑾接過畫軸,對大千鞠了一個躬道:“謝謝老夫子的隆情厚意。明日教堂做禮拜,不知老夫子有興趣去否,在那裏可以結識主流社會的許多顯要人士。”
“好,好,交些新朋友總是好事。”大千答應道。
第二天上午,大千頭戴東坡帽,身穿黑長袍,拖了一柄曲杖,跟著蔡昌鑾走進教堂,這時禮拜還沒開始,許多信徒站在位子上等待神父,看見大千進來,一位老太太喊著巴西話,沖過來跪在地上,吻他的手,許多中年婦女也跟來,向他膜拜,這時大千急了,對一旁的蔡昌鑾道:“巴西人對藝術家如此崇拜,實在不敢當。”
蔡昌鑾看到這情景,知道教徒們看到他的穿著,以為是主教來了,連忙攙起那位老太太,用巴西話喊道:“搞錯了,他是中國的藝術家,不是主教。”
經蔡昌鑾這麼一喊,婦女們退走了,換了一批紳士圍上來,紛紛向大千問好,和他交換名片,其中就有上次和他作難的海關大胖子。通過這次教堂外交,大千交了不少新朋友,當地政府對他作出破例通融,凡張大千進口之花木和中國雜品,一概免檢放行,此例一開,大千立即寫信給香港、日本和臺灣的朋友,不惜工本,大量哌M各種東方花木和盆景,把八德園修葺得更加絢麗多彩。
經過大千幾年的精心修葺,八德園日臻完美。他居住在一個自我建造的有山,有湖、有亭、有松、有竹……的立體圖畫裏,擁有有史以來中國畫家最大的畫室。自然環境漸漸地修復了他動亂後的心情。
今天一早就連續下雨,窗外一片雨景,夏天到了,巴西的雨水特別豐沛。下雨也好,沒有客人來訪,難得清靜,鐵谎Y的幾隻長臂猿也顯得懶散,在打盹,大畫室裏一片寂靜。大千畫完一張《明妃出塞圖》。這張畫的原稿是絹本,是善子草擬的,那年夏天住在成都昭覺寺,指揮門人曝畫,學生蕭建初看見了,說:“八老師,我跟隨您十幾年,還沒有得到過二老師的畫呢。”
大千隨手挑起這張原稿送給他道:“我手頭留有他的畫也不多了,你喜歡,這張就送給你吧。”
蕭建初大喜過望道:“謝謝八老師了。”
大千道:“你跟我到畫室來,我給你題個跋,好留段歷史佳話。”說罷,把蕭建初帶進畫室, 在上面題了一段長跋道:“建初賢弟從游十餘年,每以不得藏先善子師畫為憾,丁亥六月,曝書畫於昭覺寺,檢此貽之,爰。”
善子的原稿本雖然送給了蕭建初,但大千以後又畫了好幾張同一內容的畫,他每次執筆,都會回憶起這一段故事,猶如身處異國的王昭君一樣,掛念著故土的親友。
大千作完畫,正要題跋,發現筆洗裏的水髒了,要是往日,雯波早就來換了,可是今天有些反常。
“雯波,筆洗要換水了!”他喊道。
沒有人答應。
“雯波,筆洗要換水了 ! ”他又喊了一遍。
還是沒有人答應。
“雯波你在幹啥子嘛!”他提高聲音,回過頭去,看見雯波正對著窗戶抹眼淚。
大千踱上前去,搭著她的肩膀問:“你有什麼不舒服嗎?”
“我……”雯波捂住臉,突然一把抱住大千,失聲痛哭道,“我想家,我想家裏的孩子。”在大陸時,雯波和大千生有兩個孩子,大的是女兒,叫心碧,不到兩歲就病死了,第二個是兒子,叫心健,就是以後在文革中臥軌自殺的那位。
“唉,你想,我也想呢。”大千也抹淚道,“八德園一造好,我就想,要是二哥健在多好,我們可以一起切磋畫藝,談論世事;如果三哥、四哥都來,住在一起。我們全家百十口人,其樂融融,像當年住在網獅園一樣,朝夕侍奉母親,兄弟和睦相處,真的恪守了‘孝悌’了。”
窗外的雨停了,遠處的雲層透出一絲縫隙,天空明亮許多,大千牽著雯波的手,坐回畫案前道:“家裏那些兄弟子侄我個個都牽掛,特別是心嘉這孩子,,前些年她來香港探親,我勸她不要回去,她年輕固執,不聽話,偏要回去,不知她現在後悔了沒有。想來她快三十歲,應該出嫁了,我身處異國,不能為她操辦婚禮,心裏總擱著件事。”
“你想心嘉,我想心健,這孩子是民國三十八年五月生的,不到半歲,我們就匆匆走了,把他抱給鐘福成家寄養,現在又回到胖老太婆那裏,不知日子過得怎麼樣呢。”
胖老太婆是張家人背後對曾正蓉的稱呼,四川人稱呼老太婆跟江南人不一樣,江南人有貶的意思,四川人則是褒義。
大千道:“正蓉心底善良,對孩子個個視若己出。她不會虧待他的。”
“我們現在有了住所,你得設法把他們都接出來。”雯波央求道。
“當然,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得有個先後,我們張家人多,一下子申請那麼多人出來,當局不會同意,我的意思是按年齡,老的先申請,年輕的放後些。”大千建議道。
“那心健怎麼辦……”雯波不情願道,但她從來不敢違拗大千的意思。
“家裏那麼多人,如果我指名先申請心健出來,他們會對你有什麼想法呢,你想想看?”
雯波覺得大千說得有理,點頭道:“那就按你的意思辦吧。”
“我打算先申請二嫂和三哥、四哥兄嫂出來探親,讓他們在這裏住一陣,住得慣就留下,然後再申請子侄輩,你看如何?”大千道。
“好好,就按照你的意思辦。”雯波答應道。
大千和雯波談妥,旋即給律師寫了一封長長的委託信不提。
一連下了幾天雨,天空終於放晴,一清早,大千由雯波陪著,拄著拐杖,上翼然亭賞荷。翼然亭面臨五亭湖,北靠進園的大路,左面是聊可亭,兩亭相鄰。聊可亭的左面有一條長堤,長堤將五亭湖一分為二,東側湖面大,占三分之二,西側湖面小,占三分之一,是方荷塘,每逢盛夏,滿塘荷花,爭相怒放,花朵紅白相間,點綴其中,荷葉輕盈搖曳,翠碧可人。大千凝視著在晨霧裏虛無縹緲,若隱若現的荷花,對雯波道:“我想把荷花的這種空靈,搬到宣紙上去,但是屢試屢敗,欲求不得,看來人工最巧妙的創作,也抵不過上蒼的肆意造化。”
雯波道:“照你這麼說來,人是勝不過天的?”
“當然囉,自古以來只有‘順天應人’的說法,人力哪能跟天力比得。”大千道。
“大陸不是有人要‘與天奮鬥,人定勝天’嗎?”雯波不知從哪一家中文報上看來的消息。
大千捋須大笑道:“可笑,可笑,提出這個口號的人一定是瘋子,我看他早晚要鎩羽而歸,遺臭萬年。”
雯波再想說什麼,只聽得葆羅在喊:“爸爸,孫師兄來了!”
大千回頭,果然看見葆羅領著孫雲生一路疾步走來。
這孫雲生忠涨趧冢瑸槿酥t恭,是四十年代大千在頤和園收的學生。大千離開大陸後,他一路追隨,聽說大千在香港他也跟到香港,聽說大千到臺灣,他又跟到臺灣,他到臺灣後,恰逢大千去了巴西。這下他沒轍了,他要去巴西又談何容易,一無金錢,二無簽證,無可奈何之下,只得滯留在那裏,打幾年工,積聚足路費,再來尋師。
孫雲生趕到翼然亭前,對著大千喊:“八老師!”一個響頭,拜倒在地。
大千把拐杖交給雯波,上前攙扶道:“起來,起來,千里迢迢,師生相逢不容易啊。”
“八老師……”孫雲生站起來,激動得淚流滿面。
大千拍拍他肩上的灰塵,問:“什麼時候到的?”
昨日黃昏到三道士港,晚上沒有車來摩詰鎮,身邊帶的錢又不夠住旅館,我狠狠心就步行,幸虧半路上遇到一個送牛奶的廣東同胞,用載貨車把我送到園門口。
大千激動道:“好好,總算來了,來了就好。” 回頭對葆羅道,“快帶孫師兄去洗個澡,吃過早飯,休息一會,然後來我畫室詳談。” 轉身又對雯波道:“去告訴馬姐,叫她給雲生騰間空房出來。” 馬姐,下麵人稱她阿陸姑,廣東人,是八德園中廚房的女總管。
大千吃過早飯,照例先給長臂猿餵食,然後回到畫案前作畫。
坐到畫案前,他的眼前又幻現出荷塘的嬌姿,一片片翠綠的荷葉襯托著粉紅的花朵,在虛無縹緲的晨霧裏若隱若現,遠遠看去,宛如披著面紗的少女,在向你耍嬌,向你呼喚。住在網獅園時,他曾經向葉恭綽借八大山人的荷花來臨摹,臨得非常順手,後來完全脫開稿子,一天就可以畫十幾張,‘張荷花’的外號就是那個時候得的,可現在卻今不如昔,覺得越畫越彆扭。
“唉——做學問真是易會難精,越深越難,”他歎道。
“八老師!”畫室的門推開了,孫雲生提著旅行箱進來。
“啊,孫師兄來得正好,請那邊坐,我們來擺龍門陣。”
“八老師你不畫畫?”孫雲生覺得奇怪,因為大千空手與人閒聊是非常意外的事。
“不畫了,有朋自遠方來,我就給自己放個假,遊手好閒一會。”大千打趣道。
“八老師造這麼一個花園,雲生不能侍奉在側,實在問心有愧。”孫雲生囁嚅道。
大千道:“八德園的修建還只是開始,要做的事很多,以後少不了有你忙的。”
“那就好,需要用人之處,八老師就吩咐,雲生隨叫隨到。”
“你從港臺過來,聽到大陸國畫圈子有什麼新聞沒有?”大千問。
孫雲生想了想,從旅行箱裏取出一本書交給大千道:“這是謝稚柳,謝叔叔出版的《敦煌石室記》,”
大千接過書翻閱道:“不容易,總算出版了。”
“八老師,有人說,這書是你寫的,謝叔叔是抄襲你的。”孫雲生不解道。
“哪里,”大千認真道,“在敦煌時,我的精力絕大部分放在臨摹上,石窟的丈量以及許多文字記錄,都是稚柳做的,他的文字功底比我好。離別大陸前我最後一次去秋君家,稚柳來看我,將整理完的《敦煌石室記》文稿交給我說,文字都已經整理好了,只要叫我寫篇前言,就可以用我的名義出版。”
孫雲生道:“那麼怎麼變成是他的名字了呢?”
大千道:“這是我的意思,我說這些文字都是你整理的,應該用你的名字去出版。”
“即便這樣,也要放上你八老師的名字,共同署名才合理呀!”孫雲生不平道。
大千翻閱版權頁道:“稚柳和我相處幾十年,人品是極好的,不會掠人之美,貪天之功的,你看看這出版日期,再看看出版地點,大陸政治氣氛那麼濃烈,他敢把自己的名字,和叛國投敵分子張大千擺在一起嗎?就是他敢,大陸的出版單位會同意嗎?”
“哦,”孫雲生豁然開朗道:“八老師看得遠,我們都沒有想得那麼深。看來你們之間的貴族遊戲,平民是不理解的。”
“呵呵,”大千笑道,“稚柳和我是老兄弟了,可惜他在鐵幕後出不來,否則我們還可以一起做很多事。我倆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以後再有人提起此事,你就告訴他們,我張大千為此從來沒有說過一句閒話,何勞他們出來打抱不平。”
孫雲生又拿出幾張近作,請大千指點,大千看罷,道:“這幾年兵荒馬亂,你沒有丟棄對藝術的追求,不容易。不過你的畫總脫不開我的窠臼,不是長久之計,齊白石老人說‘學我者生,似我者死’,你千萬別做‘似我者’呀!”
孫雲生連連點頭道:“老師今宵一番話,對雲生終身受用,雲生一定永記不忘。”
說到齊白石,大千來了精神,娓娓道:“白石老人,對生活的觀察真是精微透了,我年輕時畫過一幅《翠柳鳴蟬圖》,在一顆柳樹上畫了一隻蟬,那時年少氣盛,看到別人畫蟬都是頭朝上,我就偏偏畫一隻頭朝下的,來個標新立異。在一次展覽會上,被白石老人看到了。他把我拉到一旁,悄聲道,天下的蟬都是頭朝上的,因為蟬是頭重腳輕的蟲子,頭朝下,它站不住,會摔下來的。事後我仔細觀察,果然如此。白石老人真了不起。”
孫雲生正要問話,突然,院子裏兩條大狗齊聲狂吠。
欲知發生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