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呼友連袂巴西遠 聽曲還是鄉音親
王之一拉著美惠子回車裏,來到大千住所前,按過門鈴,是雯波出來開的門。一進門,王之一就急著問: “ 發生了什麼急事?”
雯波沒有回答,直接把他倆帶進樓上客廳。
客廳裏,大千穿著睡袍和山田對面而坐,氣氛有些凝重,山田長髮垂肩,淚痕滿面,抽泣嗚咽,看見王之一夫婦進來,放聲大哭,捂著臉奔回睡房裏,美惠子尾隨跟去。
客廳裏就剩下大千和王之一。
沒等王之一開口,大千苦笑道:“我原本看到山田溫柔、聰明、善解人意,準備將它收房,所以我不在日本,也一直寄生活費給他,可是她心胸狹窄,不懂倫常,常和雯波爭高下,使我非常失望。”
王之一道:“是不是沒有帶她去賞梅而生氣了?”
“也許是。”大千忿忿道:“如此吵鬧,弄得我心緒不寧,日子怎麼過。”
王之一道:“老夫子如有難言之處,我叫美惠子去跟她說,就是了。”
正說著,門口汽車聲響,雯波下樓,又領上一位客人來,那人一見大千就用日本話道:“我聽說老夫子惹上煩惱了。”
“啊呀,江藤兄,你終於來啦!”大千站起來,招呼江藤濤雄坐下道,“都是你幹的好事,給我製造煩惱。”
江藤濤雄冤屈道:“山田姑娘是你喜歡的,怎麼能怪是我做的好事呢!”
大千道:“你來得及時,是從哪里來的消息?”
江藤濤雄道:“我去歐洲幾個月,辦畫展,剛下飛機,回到家裏就接到山田的電話,說她剛才熬不住,使了性子,惹你生氣了,要我來安慰安慰你。”
聽罷江藤濤雄的話,大千消了氣,語氣和緩道:“你是我幾十年的老朋友了,不瞞你說,我一生結過四次婚,雯波是我明媒正娶的第四房太太。二十多年前也是你的撮合,我認識了朝鮮的春紅姑娘,那孩子也心思靈巧,善解人意,我原本計畫將她納房,寫了一首詩,‘欲向天孫問消息,銀河可許小星藏’,試探我當時的夫人黃凝素,不料她堅決反對,還將詩拿給我母親看,家母一時生氣,嚴命要我回國,母命難違,這事就耽擱了下來,我就只能愧對春紅了,至今想起這事,還痛心不已。”
江藤濤雄道:“老夫子還懷念春紅,等有機會我陪你去朝鮮尋找。”
“算了,韓戰過後,北韓國門緊鎖,怎麼進去得了。”大千搖頭道。
江藤濤雄不語。
大千繼續道:“前幾年來日本,承蒙你又介紹了山田,這姑娘和春紅一樣溫柔,聽話,善解人意,我想將對春紅得愧疚彌補到她身上,可是她和雯波相處不好,雯波處處讓著她,她卻不記情。這樣下去,三個人就很難相處在一起了。”
江藤濤雄道:“你老夫子也不必生氣,小孩子家,知錯就是了,有機會我去開導開導。”
江藤濤雄的一席話,打消了大千的怨氣。
大千道:“你來了正好,我還有一件事要和你合作。”
江藤濤雄問:“什麼事? ”
大千叫雯波拿來一隻手卷,在桌子上展開道:“這是宋人黃庭堅的《經伏波神祠詩卷》。”回頭對王之一道,“之一,你帶了翻轉片沒有,將他留個影下來。”
“好的。”王之一答應著,擺弄照相機。
大千對江藤濤雄道:“黃庭堅,字山谷,是宋朝四大書法家蘇、黃、米、蔡之一。這卷《經伏波神祠詩卷》,流傳至今已有八百多年歷史了。”他展開卷子,叫雯波拿來軟尺,丈量道:“高一尺一寸二分,長兩丈三尺三寸。之一,你用紙記錄下來,我準備交給江藤濤雄,拿去京都專門做珂羅版的老字型大小‘便利堂’,製作一百卷複製品。”
王之一把美惠子和山田叫來做助手,大家移燈端凳,動作和諧,剛才發生的不快,仿佛已經煙消雲散。
忙碌完畢,山田端來日本米茶,大家聚在一起聽大千講關於《經伏波神祠詩卷》軼聞。
大千道:“此卷共一百七十一個字,字大如拳,筆暢墨酣,精神飽滿,經過明、清兩朝,及近代書畫名家,如沈石田、文征明、劉墉、康有為、葉遐庵、等名家,一致推崇為黃石谷傳世神品,卷首和拖尾,有歷代名家的題識和收藏印章。乾隆時曾收入內庫,後由乾隆賜給恭親王,進入恭王府收藏,民國時不知如何會流入民間。”
大千用四川話夾雜著日語說,江藤濤雄聽不懂的地方,不斷問美惠子和王之一,以致大千說得很慢:“抗戰前我住在網獅園時,因為和葉恭綽先生是近鄰,所以和二仲兄常去他書房聊天,那天葉先生興致好,拿出這個手卷讓我們兄弟倆觀看,看到上面鮮蹦活跳的字跡,我當時欽慕不已。抗戰勝利後我回上海,聽說葉先生抗戰期間生活拮据,已將此卷典出了,一度不知下落。直到一九五零年我在香港,聽說闊少譚敬打官司缺錢,要出讓此卷,我才叫我上海的學生顧福佑與他接觸,花高價買了下來。”
王之一道:“ 老夫子相思二十秋,終於如願以償,不容易。”
大千道:“真是,我回家後,終日展看不厭,每次展閱,蓋收藏章一個,不到半月,在上面蓋了十八個紅印。”說罷自己也笑了。
大千說罷,叫雯波把手卷包好,親手交給江藤濤雄道:“拜託你和‘便利堂’聯繫,仰仗大力了。”
江藤濤雄接過手卷,告辭要走,大千把他送到樓梯口,叫山田送他上車,好讓他們說些話。
大千送走江藤濤雄後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卷傳世國寶就此一去不復返,日後惹出許多煩惱來,這是後話,留待後文補述。
卻說大千回到房裏,見王之一在擺弄照相機,不由心血來潮問:“之一,你有沒有興趣跟我一起上巴西去玩一段時間?”
也許是王之一人生轉折的機緣到了,或者出於對大千的崇拜。他竟不 假思索地回答:“好啊。”
據王之一事後回憶,因為我這聲好啊,大千第二天就去巴西駐東京領事館替我辦了簽證,幾天後我就跟著大千夫婦搭乘荷蘭船“芝沙丹尼”號去巴西,不料此去一玩就是三十年,真是造化弄人。
“芝沙丹尼”號是條客貨兩用船,大千和王之一訂了兩間一等艙。王之一因為是單身,白天來大千房間看他作畫,擺龍門陣,晚上回房看書,倒也悠閒。船自神戶出發,到香港正值清早,船要在這裏停靠三天裝貨。
船剛停妥,大千挾了一卷畫,敲開王之一的房門,笑嘻嘻道:“剛才我跟孟小冬通了電話,她聽說我們來了很高興,要請我們吃晚飯。
王之一看看手錶道:“現在還早啊。”
“我們現在上岸先逛商場買東西,中午隨便找家小店,嘗港味小吃,然後逛逛街,晚上去孟小冬家吃晚飯,聽清唱,如何?”
王之一道:“好啊,我正想上岸買些照相器材和膠捲呢。”說罷,換了衣服跟大千夫婦下船。
大千一上了岸。就帶著眾人穿街走巷,擺談香港掌故,雯波打斷道:“要不要給高嶺梅打個電話,去拜望他一下?”
大千道:“不必,如給他知道,又要邀來一大幫朋友,大事吃喝,浪費時間,倒不如我們自己隨便走走,更自在些。”
王之一道:“真是,乾隆下江南就是追求這種情趣,悠哉遊哉多好。”
大千笑道:“我正要說這個話呢,倒被你先搶了去。”
“我的思路一直比老夫子慢半拍,今天難得搶在前面,失敬,失敬!”王之一調侃道。
一路說笑,不覺已來到了中環附近,來到一家叫“鏞記”茶樓。大千道:“這家店的燒鵝製作得最好,我們就在這裏吃午飯吧。”
剛坐下,一位堂倌模樣的人上來斟茶,看見大千,停住了手中的茶壺,突然失聲道:“張先生,您怎麼一個人來啦。”
“啊呀,甘老闆是你呀,多日不見,貴店的生意越做越好了。”
“謝謝各位捧場。”甘老闆躬躬腰,接著問,“簡先生呢?”
“嘿嘿,我這次坐船在香港經過,時間不多,沒有去找他。今天帶了一位新朋友來貴店,請他來嘗燒鵝。”
“歡迎,歡迎,我親自下廚房做給你們吃。”甘老闆倒完茶,回廚房去。
大千對王之一道:“這位店老闆,叫甘穗輝。他雖然少年時家貧輟學,但敬業得很,秘制的燒鵝風味獨特,三十年代就在香港創出了牌子,而且不斷改進。他知道自己的文化少,所以對文人十分敬重,過去我和簡經綸來這裏吃飯,每次都是他親自下廚,今天也不例外。”
王之一道:“沒想到老夫子還是個香港通哩。”
大千得意道:“這一帶我不知來過多少出次,抗戰時,我從成都到雲南,從緬甸到越南,再從越南潛入香港,和簡經綸一起,上荷利活道一帶淘印章,搜舊畫,然後潛回上海,將東西存放在李秋君家裏。那些事因為做得隱秘,恐怕知情的人很少。今天我告訴你,你也算是個知情人了。”
“這裏不少古董店的掌櫃都是我朋友,有些是袖海堂的常客,我們常在一起吃飯聊天。”
“袖海堂不是簡經綸的齋號嗎?”王之一好奇道。
“正是,那時簡家做英美煙草公司的亞洲代理,家境殷實,所以日日笙歌,夜夜弦舞。記得有一次我從西貢搭船,途經香港,簡經綸就大擺筵席,請來江太史、易大廠、馬公愚、郎靜山、朱滄浪諸名家作陪,喝了整整一夜酒,大家作詩論畫,真是熱鬧非凡。”
“我聽郎靜山先生說起過此事。說江太史和你一樣,都是仙猿投胎。”王之一道。
“哈哈,所以那晚大家以猿為題材,作了不少詩,真是難得。”大千回憶道。
雯波插嘴道:“仙猨投胎者,多是好色多妻之人。”
“哈哈——”大千和王之一都樂了。
大千道:“何以見得?”
“不是嘛,江太史娶了十二房太太。”
“哈哈,”大千又笑道,“那我只及他三分之一,還要爭取,還要爭取。”
正說著,甘穗輝親自端了一大盤燒鵝上來,旁邊還配了一碟梅醬和一碟四川辣豆豉,接著又端來蔥薑脆腸、生炒魷魚等廣東家常菜,還叫堂倌多擺一副碗筷,陪客人一起吃喝。
在甘穗輝的勸吃聲中,大千挾起一塊燒鵝,蘸了梅醬,往嘴裏送。
王之一好奇道:“這裏有辣豆豉,老夫子為什麼不食用?”
大千道:“常言道,到什麼山砍什麼柴,吃東西也是這樣,到什麼地方吃什麼特色,到了廣東地界不吃廣東特色,豈不是白來了。”
甘穗輝對大千道:“你們四川人的辣,我們廣東人實在不敢領受。”
大千道:“我們四川人吃辣實也是萬不得已啊,因為我們生活在沿江,喝的都是從雪山上淌下來的雪水,較寒,吃辣是為瞭解寒性。”
“哦,” 甘穗輝恍然大悟道,“今天又長見識了,怪不得重慶人家家都食火鍋。”
大千又道:“吃東西不一定是貴的,高級的好吃,天天吃魚翅燕窩也會乏味,有時反而覺得鄉間小店的酒菜特別香。難怪乾隆皇帝下江南,嘗到昆山爊灶館的麵點,覺得特別好吃,還為他題寫店名。”
王之一搶著說:“老夫子,我是上海人,上海離昆山幾十裏地,我從小就聽蘇州評彈,說乾隆吃爊灶面的故事,讓我來說吧。”
張大千放下筷子道:“那就聽聽你的版本吧。”
王之一道:“乾隆皇帝下江南,來到昆山地界,正是晚上,一時肚饑,四周找不到吃食店,正彷徨間,看見有一家小麵館的燈還亮著,推門進去,店裏骯髒不堪,一個麻臉老婦迎上來,問乾隆要吃什麼面。乾隆道,隨便什麼都行。老婦從廚房做出一碗滿是醬油發黑的湯麵,乾隆饑不擇食,一連吃了三大碗,覺得鮮美無比,問老婦道,這是什麼面?老婦道,這是爊灶面,乾隆問,什麼叫‘爊灶’?老婦道,‘爊灶’在昆山話裏是骯髒的意思,因為我的那塊擦鍋布用了幾十年,從來不洗,附近人都這麼叫。乾隆覺得有趣,叫老婦人拿來紙筆,寫了一塊店招,爊灶面就此出了名,風光至今。”
王之一的故事還沒有講完,甘穗輝已經叫下面擺下了紙筆,打著拱手對大千道:“張先生已經好幾年沒來小店了,今日大家光臨,無論如何請您留個墨寶。”
大千看甘穗輝這般恭敬,找怆y卻,來到臨時架設的畫案前問:“要我寫什麼?”
甘穗輝道:“就請先生寫塊店招吧。”
大千猶豫一下,寫下“鏞記”二個字,搖頭道;“真是強人所難,我從來不替人寫店招,今天被你破了例。”
甘穗輝笑嘻嘻地打拱手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大千放下筆,看看時間已經不早,對甘穗輝道:“我們還要去拜訪一位朋友,先告辭了。”
甘穗輝把客人送到門口,塞給雯波一隻紅包,滿懷歡喜地和眾人作別。
孟小冬是京劇界的名伶,和杜月笙的姨太太姚玉蘭關係密切,在姚的勸說下,她跟杜月笙在一九四九年遷居香港,住在 堅尼地台十八號,和姚玉蘭一起,共同服侍風之燭殘年的杜月笙。 一九五二年,杜月笙逝世後,孟小冬遷往“使館大廈”,就此深居簡出,一心養老。 她是前輩老生余叔岩的學生,和宛君是師姐妹,再加上和梅蘭芳有過同居關係,大千和梅蘭芳又是好友,籍著這些關係,她和大千的關係非同一般,在北京和上海時,每有新戲演出,大千必來捧場。
孟小冬看見張大千帶了兩位客人進門,十分高興道:“你們來得正巧,今天正好是元宵,我們有緣在一起吃元宵晚飯了”。
大千摸著後腦道:“啊呀,我把元宵節也忘了,正是。”回頭責怪雯波道,“你也不提心我一下。”
雯波自責道:“正是,整日忙碌,把過節都忘記了。”
大千自嘲道:“值此亂世,疲憊奔波,忘記也是常情。”
一番寒暄後,大千從雯波手裏接過畫,對孟小冬道:“聽說杜先生過世後,你搬了新居,我特地為你畫了一屏荷花,作喬遷之賀,因時間倉促,沒有裝裱,見笑了。”
孟小冬展開畫紙,見是一堂墨荷,高興得連忙叫老媽子夾起了,掛在牆上。好一屏通景,三張六尺紙對開,一屏六幅,畫上的荷花仿佛被風卷起一般,鮮活空靈,躍然紙上。王之一架起相機,給大千夫婦和孟小冬在畫前照了一張合影。
卻說這屏荷花,是張大千一生中的繪荷精品,據說上世紀末,在香港佳仕得,以二千七百多萬港幣的巨價,被人拍走。上星期,筆者去香港採訪,參觀藝術館,赫然見那畫掛在牆上,不禁在駐足良久,望著“小冬方家雅正”的上款,猜想哪位買主把它捐給公家了,浮想聯翩,歎光陰更迭,人亡物在,物移無情……
話歸正題,卻說一番忙碌過後,老媽子從廚房端出蓮心木耳羹,孟小冬邊吃邊問:“宛君也真是,她和雯波關係不錯,為什麼不一起出來,你也可以多一個人服侍,就像我和姚姐一起侍侯月笙,三個人有說有笑,多份熱鬧。”
大千道:“嶽公給我留了三張機票,應該有她一份,也許是她一時賭氣,竟不肯走。”
“唉,真是——”孟小冬歎了口氣道 , “宛君不懂這個道理,人生在選擇關鍵道路的時候,這一步要緊啊。月笙生前常說,跨出一小步,人生一大步。”她放下調羹又問,“她生活會有困難嗎?”
大千道:“我留了不少舊畫給他,如變賣度生,她這輩子生活的錢是足夠的。”
孟小冬惋惜道:“宛君的嗓音好,余老師常誇獎他的扮相比我神氣,他留在大陸可惜了。”
大千望望雯波,歎息不語。
“你有梅蘭芳先生的消息嗎?” 孟小冬打破沉默問。
大千道:“聽說梅先生當了什麼京劇院的院長。”
孟小冬歎口氣道:“難啦,不知新政權是否有雅量重用這些人。”
“你放心,一定會的。”大千不加思索道。
“何以見得?”孟小冬詫異問。
“因為延安沒有唱京劇的人才呀。” 大千脫口道,“延安出了一批寫文章的人,一進城,就分佈各個報社出版社,擠走同行,自己當道;延安出了一批畫版畫的人,一進城就把持畫壇,自己當道;延安出了一批唱山歌的人,一進城就把持歌壇,自己當道。京劇卻不一樣,因為延安沒有唱《貴妃醉酒》和《宇宙鋒》的人才,再說每個朝代的帝王將相都要看戲,所以他們不會動搖梅先生的地位 。”
雯波見大千和孟小冬儘是談些自己不愛聽的事,於是悄悄拉拉大千的衣角道:“孟先生是出名的菊壇皇后,大家都叫她‘冬皇’,難得有機緣碰到,何不請她為我們來一段,助助興呢。”
孟小冬看出了雯波的意思,笑笑道:“過一會萬墨林和錢培榮要來學戲,等我吊完嗓子給大家唱一段,大千送我墨荷,我以清唱回報,如何?”
王之一拍手道:“跟著老夫子,在異鄉能聽到孟冬皇的清唱,實在有耳福。”
孟小冬問:“你年紀輕輕也喜歡京劇? ”
“是的,家父是個京劇迷,我自小就跟著他去共舞臺看你的《搜孤救孤》和《二進宮》,現在還能記得那時的熱鬧情景呢。”
“真的?”孟小冬高興問,不等王之一回答,又喃喃搖頭道,“春過了無痕,都是些往事不堪回首的往事了。”
正說著,老媽子領了萬墨林和趙培榮進來。
孟小冬站起來指著大千,對兩位道:“我給你們介紹兩位新朋友,這位就是我常跟你們說起的畫壇聖手張大千先生,他的如夫人楊宛君,和我同是余叔岩老師的學生。”
“敬仰,敬仰,看過許多張先生的畫作,實在欽佩得很。”萬墨林拱起雙手用上海話恭維道。
“萬先生是位抗日英雄,被日偽機關七十六號抓去,嚴刑敲打,寧死不屈,實在了不起。”大千也恭維道。
孟小冬接著道:“墨林是月笙的管家,講義氣,月笙死後,只有他隔三差五地來照顧我。”
萬墨林道:“這是應該的,爺叔臨終前托我要以嬸嬸之情關照您,我還做得不夠哩,沒有爺叔當年的鼎力相救,我萬墨林的骨頭早就朽在七十六號的魔窟裏了。”
王之一道:“萬先生鐵骨錚錚,當年我在《中央日報》上讀到你的事蹟,感動得很,今天有緣相見,真是三生有幸。”
“啊呀,我是大難不死,才有今天呀。”萬墨林感歎道。
王之一年輕,對這段歷史所知不詳,不由追根刨底問:“七十六號抓你的起因是什麼?”
萬墨林道:“那時候杜先生在重慶,和戴笠一起指揮上海的地下抗日力量。民國二十九年十一月十九日,汪精衛將在南京舉行汪偽政權成立大典,發表《日、偽、滿聯合宣言》。日本人要在上海糾合大批日本高級軍官、漢奸和德、意軸心國的使節,乘坐“天馬號”列車去慶賀。重慶方面得到情報後,派杜先生和戴笠合作,調動軍統局蘇州分局的力量,聯合忠義救國軍的地下工作人員,擬定詹宗象和薛堯兩位元勇士,在蘇州地區外跨塘附近的京滬線鐵路埋設地雷。上午九點,‘天馬號’列車經過此地,轟隆一聲,當場死傷日本大佐和特地去慶賀的內閣專員各兩 名,以及漢奸和德、意國的使節,共一百多人。”
“這件事怎麼會牽連到你身上的呢?”王之一不解問。
“這件事弄得汪精衛很沒有面子,發誓要報復,他通知七十六號李士群決定暗殺杜先生,但杜在重慶。我是杜的管家,當然先從我身上開刀了。”萬墨林滔滔不絕地說他的光榮史,趙培榮在一旁已經調諧好了鋼絲答錄機,不耐煩道:“給孟老師錄音了。這些陳年爛穀子得事,放到以後在聊吧。”
孟小冬對大千道:“月笙過世後,我收了幾個徒弟,傳授余派京劇藝術。承蒙他們好意,輪流來我家錄音,要將我的唱腔保存下去,今天捱到趙培榮。”
大千道:“這是功德後世的好事,以前沒有電影,沒有錄音,歷史上不知損失了多少寶貴的文化記載。我在敦煌臨摹時曾幻想,如果古時候有影像記錄多好,我們就可以窺奧古人繪畫的秘密了。”
趙培榮擺弄好了鋼絲答錄機,問孟小冬道:“老師,今天錄哪一段?”
孟小冬道:“先吊一會嗓子,然後為大千唱一段《武家坡》,”說罷,叫老媽子過來,把各人的座位調整好,前面留出一塊空地,然後湊到鋼絲答錄機前吊嗓子。他先吊了一段 《烏盆記》的反二黃,接著又吊了一段《洪羊洞》的原板慢板,最後唱《武家坡》道:
“一馬離了西涼界——
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
青是山綠是水花花世界,
薛平貴好一似孤雁歸來。
王丞相在朝中官居太宰,
哪把我貧窮人哪放在心懷。
柳林下拴戰馬武家坡外!
…… ……”
孟小冬聲音跌宕有致,步履方寸有度。大千隨著她唱腔的節奏,用手指在大腿上點劃著,及到她唱完,跟著大家一齊鼓掌叫好。
孟小冬唱罷,坐回原位,接過老媽子端來的參湯,喝了口,回頭對大千道:“老了,唱不動了。”
“是啊,薛平貴離了西涼界,我們即將要去‘西涼界’,個中心情,真難表述。”大千傷感道,“此番我們去巴西不知什麼時候再能和你會面。”
孟小冬搖搖頭歎息道:“走的走了,別得別了,月笙走了,梅先生在北平,生離死別,我覺得人生真是一個空字。”
萬墨林見大家說到不愉快的地方去,高聲道:“別談不愉快的事了,今朝我請客,上館子吃晚飯去。”
孟小冬擦幹眼眶道:“不用了,今日我在家裏,為大千夫婦和這位年輕客人接風,請你們兩位作陪,我已經叫“老正興館”送菜來了。”
這時趙培榮從孟小冬書房出來,對大千道:“今天借孟老師的光,有福氣認識張先生,我已經在孟老師的書案上磨好墨,不知張先生肯賞光,賞賜一些墨寶否?”
孟小冬責怪趙培榮道:“你真是一個生意人,不放過任何機會。”
趙培榮自嘲道:“古人說,入寶山而不能空手回,現在有寶山送上門來,豈能白白放過。”
大千站起來道:“應該,應該,我為兩位寫副對聯吧。”
萬墨林道:“正合我心意,民國三十八年,我在你滄州飯店的畫展上,買了幾幅仕女圖和一張敦煌佛像,還有一副對聯,聯語是‘一門有太和元氣;十室感孝儀高風’。可惜在上海家中沒有帶出來,現在還想念呢。”
趙培榮道:“萬先生的記性真好,還記得住聯語。”
萬墨林道:“掛在客廳裏的對聯,進門就能讀到,哪有記不住的道理。”
大千道:“那我照這個內容給你重寫一副吧。”
“那就謝謝了!”萬墨林叨念著,跟隨大千進孟小冬的書房去。
孟小冬的書房素雅簡潔,正面牆上掛著杜月笙的遺像,兩旁是余叔岩的和梅蘭芳的劇照,書案的旁邊是一架老式的派拉蒙留聲機,後面是一排櫃子,裏面放滿各種京劇唱片。
大千在寫字,萬墨林和趙培榮在一旁觀看,王之一忙於照相。
孟小冬從櫃子裏取出一張唱片道:“我這裏還有一張宛君灌的京韻大鼓《黛玉葬花》呢。那曲子的第一句就是唱的‘上元’,今天是元宵,正合轍。”說著放進留聲機,只聽得裏邊咿咿呀呀唱道:
“哎那孟春和風慶上元,
哎那清明以前暖又寒
哎那年年倒有花朝口,
哎那有情人無奈有情天,
哎那都只為補天荒石轉生了寶玉,
哎那林黛玉是絳珠落在了人間 ……”
在京韻大鼓聲中,大千放下筆,深情道:“在敦煌時,我全靠一架留聲機陪伴度過寂寞,在金牛壩時,宛君在一旁唱京韻大鼓,幫我們助興,稚柳和葉溣枳钕矚g聽她唱這曲《黛玉葬花》。”
孟小冬道:“過會兒我將這裏的唱片整理一些,送你帶走,你們在外國聽到鄉音,可以籍慰鄉思。”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外面傳來了老媽子的京白:“各位爺兒們,請吃飯囉!”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