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姐妹
内容简介:
《姐妹》就是这样一个与命运相关的故事。
姐姐林一帆出落得亭亭玉立,凭着自己的外貌和智慧,很快在制冷行业大展宏图。但她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复仇。她要让那个曾经给全家带来痛苦和不幸的男人身败名裂。当复仇的舞台成功落幕,她却陷入了死亡的深渊。
另一边,妹妹林一慈却莫名卷入了一场充满背叛和伤害的家庭战争,不谙深世的女孩面对曾带给自己快乐和伤害的男人,她将做出怎样的选择。
莎士比亚说过,人们可支配自己的命运,若我们受制于人,那错不在命运,而在我们自己。于是,人类想方设法成为命运的主宰,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上帝的一枚棋子。
第一章:母亲
天黑下来,天空中飘着灰墨似的云块。没有风。很静。
这是山东省西南边陲的小镇,也是个小县城,只有几万人口,是周围城镇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以县城为中心分布着无数细枝末杈是通向周围各个村庄的细肠路,离中心最近的是柏油路,外围是土路,路越来越窄,像毛细血管那样最后消失在灰蒙蒙的田野里。
在其中一条路上,晃动着一个骑自行车的身影。那是辆老式的有着高高厚重架子的金鹿自行车,十多年了,换了数不清的零件,骑着沉重,不过比走路快一倍。由于太用力,她佝偻着身子,而且还不断地加力。
“不要淋雨才好,人家地板能照出人影,不要留下肮脏的脚印来!”她暗暗担忧着,希望那种讨人嫌被人笑话的事不要发生。
乌云更厚了。她终于来到县城,走过急促人流的街道,前面出现了一排亮黄色两层小楼台。在楼前第二个门前下了车,立着未动,让气喘顺。
雨点终于落下来了,豆子那么大,带着空气里的灰尘砸了下来。
她理了理头发,整理了衣角,看看表:5∶47。这是块旧表,走一天慢27分钟,昨天忘了拨快,今天又没来得及调整,恐怕现在快6点半了吧?他家是否吃过晚饭了?凑这个时候多不好。
这是堂姐家,是这个县城里有一定实力的“退役”权力家庭之一。堂姐夫年青时在几个地方做过几任乡长,有一定权力基础;堂姐做了一辈子的会计,也是个察言观色、能掐能算的人物;他们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分别在公安局、财政局和计划生育办公室工作,都是显赫和旱涝保收的部门。现在堂姐和堂姐夫退了,但依然没有人敢小觑这个家庭,接班的虽刚上去没几年,实力不够,但谁能预测几个兄弟姐妹未来慢慢累积出来的合力?越在偏远的地方,金钱越有魔力,但更能显示出力量的是看你能站在这个区域阶层中的哪个阶层。
一般情况下她不敢登堂姐门,他们的门户和尊严像他们高高的围墙和楼房一样,高出她个头的数倍。
但在昨天,堂姐叫人给她捎了话,让她下午去她家一趟,说有要事相商。
她和堂姐及堂姐一家的共同语言不多,是两种不同的等级和层次:乡下和城里,一介草民和有权势的上层。因此堂姐的“要事相商”她一下子猜到了:一定是二女儿的婚事。因为她们家没有什么能上得了堂姐的法眼。
说起两个女儿,她落漠的心才隐隐生出欣慰和自豪来:大女儿聪明能干,四年前以全区最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这是本地区迄今为止考进人大的第一个学生,是她一辈子的骄傲;二女儿因为穷没有上学,却生得异常漂亮,大大的眼睛,白净的皮肤,丰润的嘴唇,使她平凡的17岁像玫瑰花一样光彩照人。
作为两朵花的母亲,她本人也不难看,但老了,眼睛和嘴唇周围布满了皱纹,脸上一片片黑斑,加上老在太阳底下曝晒而沉淀下来的黑色素,使她看上去有50多岁,实际上她才43岁。她不想回首过去,过去的沧桑岁月和艰辛苦难使她难以回头。
雨点更密了,她终于敲了敲门。
“进来,门没锁。”里面有人说。
她推开大门,小心地把自行车推进去。堂姐正站在厅门口打了一把花伞看着她。透过窗玻璃,她看到客厅里没有人,而楼上白窗帘上晃过一个人影,她知道堂姐夫在楼上。她松了口气。堂姐也看不起人,不过不是堂姐夫那种居高临下、厌恶感十分浓厚的目光。
“擦擦雨水,进来吧。”堂姐递给她一块毛巾,又把一双拖鞋放在门口。
素梅擦了脸上的水珠,开始笨拙地换拖鞋。袜子是女儿穿过的,几个脚趾头上都有大小不一的洞,她有些害臊,不肯进厅,站在门口,随手拉了一把小椅子,挨着门框坐下来。这样不用换鞋了。低头顺目的。
地板光洁,灯光明亮,几上的茶杯晶晶亮,都使她感到窘迫和难过。因此她从不想来这个亲戚家。
堂姐也不让她,自己坐在不远的沙发上看着她。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还是他?”素梅怯怯的。
“是他。你家一慈虽漂亮,但没文化,更好条件的人家不会考虑咱。这孩子虽相貌丑了点——对男孩子来说相貌好不好不算很突出的问题,主要是他和他家的实力。你想想,和我二儿子一样在财政局工作,技校毕业,本身说明了他家的能量有多大;而且人家看中了你家一慈,联了姻,将来你也好过呀!你还愿意去种那二亩地?就是种也能种到七老八十?”堂姐不亏为场面上混的,句句中的,晓之以利害。
素梅低下头,用低低的声音说:“听说……听说那孩子神经有点毛病。”
堂姐愣了一下,接着以肯定的口气说:“是吗?谁说的?我家老李可与他家共同官场处世许多年,只是感觉那孩子丑了点,神经没问题呀?好歹你也见过一面,虽没说上话,但正常人和非正常人能一样吗?你一定从小道上瞎打听来的,靠得住吗?”
“我也不知道。”素梅搓着手,不能确信。
“就是嘛,道听途说,哪有个准?你也不想想,如果是傻子,能进衙门财政局吗?工资又不少挣,要啥有啥,将来你还不跟着享清福?”
这话使素梅心动。她不想享清福,只想不要再像这样无休止地干重活操心了;她有关节炎,天一阴腿就抽风般地痛,干不了重活了;夜里常常失眠,也操不了心了。似乎更重要的是女儿将来可以摆脱现下繁重的田间劳作,不至于一辈子像她一样疲于奔命。
“二丫头得同意才行。”她小声说。
见她松了口,堂姐有些高兴,“当然现在不兴父母包办婚姻了,但父母得长着眼睛替孩子看着点,小孩子哪有这方面的经验?又没吃过什么苦头,只凭感觉,迟早要出问题,你本身就是一面镜子!”
这使素梅感到羞愧,她曾经嫁了一个本以为“天造地设”的男人,结果呢?25年后的今天她孤身一人。
“你是母亲,起码得当一半的家吧?而且又没害她。我相信一慈是个明事理的孩子,她干农活也干累了,到城里来愿意工作就找一份轻闲的工作,不愿意就闲在家里,吃喝无愁,又不缺钱花。我相信老王家没有二百万也有一百万的家底,一慈进了人家门,一辈子就拉扯一个孩子,什么事也没有,现在又只要一个孩子,全家老少还不围着一慈转?再说你娘俩的户口都弄到城里来了,你就在家养肥陪女儿就行了!”
素梅听着眼睛有些发亮,眼角的皱纹也舒展了许多,但依然不放心地说:“人家条件那么好,为啥就看上一慈了呢?”
“你这不开窍的脑袋,一慈漂亮呗!那孩子相貌也丑了点,可人家有权有势,老王现在还炙手可热,有人想巴结这门亲还没机会呢!咱家一慈也有这个命,他就看上一慈了。看上你家老大,你老大肯定不乐意,大学生嘛,还看不上他呢!但一慈没文化呀!各个的优缺点都很明显。”
素梅想起了什么,“我是不是和大闺女一帆商量一下?她有文化,懂得。”
堂姐噗嗤一笑,“一帆是念了大学,但工作在哪里呢?现在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多得是!你结下这门亲,人家正好给一帆也安排个好工作,像我家三个孩子,大专的大专,中专的中专,工作单位都不错。别看一帆读的是名牌大学,靠你自己也不一定能找个像样的工作,这不是救了你家两个闺女?”
素梅心更活了,“如果是那样,倒合适了。”
“就是嘛,只要儿女的日子好过了,你的日子才好过。别傻了,一帆的工作安排也不是一件小事,你可得拿捏好。”堂姐眼睛熠熠有神,“老王家可是看上你们了,还等着信呢,你也不能拖太久,没有你家一慈,还有别家二慈三慈呢!”
“好的好的,容我再想想。”素梅连忙应着。
门外的雨,依然很大。
她也不明白她的命为什么这么苦似黄莲。她一直生活在农村,在那个时代属于正走红的贫农,她没钱也没羡慕钱,没权也不羡慕权,所以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一名相貌和外表绝对配得上她容貌的一个到处流浪无家可归的男人。那个男人的确好看,虽然干活做工不像她那样勤劳,但她没有抱怨过什么。应该说他们曾经有过一段非常美好的岁月,小鸟在空中歌唱,星星和月亮在窗外闪耀,直到两个女儿先后出生,他们一直是美满的。
如果确有什么不愉快的话,应该是没有一个男孩,他喜欢在容貌和体格上继承了他的男孩子,但一慈的出生打碎了他的梦想。不过这似乎也不是真正的裂痕。哪对夫妻没有拌过嘴吵过架?没有不顺心的事?她继续迁就他,迎合他,甚至纵容他。在那个艰苦贫困靠耗费巨大体力才能吃上大锅饭的生产队时代,他常抱病不去队里干活,在床上一天睡到晚,她靠一个人的工分养着他和两个年幼的女儿。也许她的衰老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不过这样的日子还是结束了,分开单干了,她有了责任田,她认为生活应该好过了。地少了,他更有理由不下地了,整天晃着白白胖胖的身躯到各个树荫下看孩子,让她在太阳底下干农活。她脸上再也褪不掉的黑色素和太阳斑也是在那时开始长出的。她不悔,她认命了。
但生活与她开了玩笑,一切不幸都是怯懦者倒霉的结局。李念东,她精心呵护的漂亮丈夫,在随村里几个人到城里打工谋生时去了沿海城市,便永远没再回来。
听人说城市是个十里洋场,什么都拥有的花花世界;到那里,什么人都可以脱胎换骨地改变,包括灵魂。以前她不信:你自己决定的事,除了老天爷,什么能使你改变呢?现在她相信了——钱和前途。
相信李念东在城里受过不少苦,他天生娇贵,怎么受得了工厂里超负荷运转的工作?听说很多人一天工作12个小时以上,他一定受够了罪,受够了白眼——听说城里人瞧不起乡下人,活给最差的干,薪水给最低的,平时安全还得不到保障,贼和警察最惦念他们,不是偷他们就是收容他们谴送回乡下。城里好像特讨厌他们这样的人。
她曾经为丈夫的命运和安全担忧过,因为同村去的人很多出了事,要么出了工伤断了手脚,要么被警察打了,被贼偷了。而李念东却让她白担心了,他什么事也没有,又撞上了好运——从沿海城市到了北京,在那里一个有钱的女人看上了他。可不要误会,那女人是寡妇,或是神经病,而是一个年轻的正常的受过高等教育容貌也不输给她的女子,他要和她结婚。接下来是老套的故事:她不答应,他坚持离;他求她,威逼利诱。像许多家庭经历的离婚大战一样,哀求、眼泪、哭泣都是必不可少的。结果他们离了,他赔给她六千块拍拍屁股走人了。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从法院出来时,他看也没看她们娘仨一眼,径直走向一辆当时还算时髦的桑塔纳车里,车子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一手揽着一个孩子,呆呆地,哭不出来。走的走了,来的来了,但两个女儿比较坚强,都没有哭。当时大女儿一帆13岁了,懂事了,她用一种冷漠沉静的可怕眼光看着父亲渐去渐远的身影,神情与她的年龄出奇地不相称。小女儿一慈才8岁,那时的孩子好像发育迟钝似的,她还不太懂得失去父亲意味着什么。
两个女儿从小就美,两朵花似的,为什么留不住父亲匆匆的脚步?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坚强的,但这种坚强只是丈夫的存在给她的,丈夫一走,她恨不得找根绳子在院子里的枣树上吊死算了,要不是女儿,她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啊!她们给了她生活下去的勇气。一帆很聪明,也是真正坚强的孩子,她的学习成绩和老师的夸奖又让她这个母亲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也许一帆会考上大学,她很聪明,在各方面与众不同。”
那时村里方圆几十里找不到一个上大学的学生,谁家出了一个大学生就像出了一个县太爷似的全村轰动,这是怎样的一份荣耀啊!
她孤寂无望的生活突然又有了目标,失去了丈夫,但还有一个有骨气的女儿,那一定是个让她一生都骄傲的女儿!她要把宝押在这上面。
为了这次赌博,也为了希望,她吃尽了苦头,整整九年啊!她只有三亩六分地,每年的收入除了吃饭根本剩不下钱,因此周围邻居从不把女孩子送进学校,即使送,到初中便封顶。男孩子受传统偏爱,可以不封顶地上学,但男孩子大多调皮,定不下心来念书,在分数的巨大门槛前,男孩子们也纷纷缀学。学校,尤其高中成了一部分人家的特权:有钱还得用功的孩子。
她没钱,但她的女儿用功。这个女孩用强大的智力优势弥补着母亲干瘪的钱袋和做人的尊严。
在农村,一个离了婚特别是让男人抛弃的女人是让人瞧不起的,人们习惯了用羡慕的目光仰视别人,俯视便与蔑视甚至嗤之以鼻有了共同的涵义。
离婚后的前两年,她怕得要命,整日以泪洗面,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左邻右舍的冷眼冷脸和风言风语,她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但一帆以她独特的气质慢慢改变了这一切,她的成绩和在学校里的表现远远超过了村里公认最棒的男孩子们,她接二连三在各种大赛中摘尽了荣誉,连县里最俱权威的特级教师都不得不赞叹:这是他迄今为止见过的最优秀的学生。
村民最相信权威的话,因此慢慢闭了嘴,用一种惊奇、妒忌和某种期待的目光打量这个赤着脚背着书包来来去去倔强和沉默寡言的女孩子。只要别人不和她说话,她一般不会先和别人说话,小小的背影,永远那么孤单和充满令人难以置信的坚强与固执。
女儿的学费真不少,一路初中到高中念下来,即使村中最富有的人家也会吃不消,幸亏有李念东离婚的六千块,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那一段时间,素梅又遇到一个难题,就是二女儿一慈的入学,那笔钱快耗尽了,她再也拿不出钱来,如果让一慈入学的话,她把自己卖了都不够。
有一次难忘的对话她至死铭记。
“妈妈,小妹要上学吗?”一帆问。
“我们没钱了,昨天卖的十个鸡蛋钱都给你了,一分也没有了,咱们的盐都是赊的。”
“妈妈,一慈才10岁,她要成为文盲吗?”
“唯一的办法就是你退学,反正你不是文盲了。”
一帆看看一慈。一慈年龄小,对于对未来有重大影响的受教育的争执没有表现出相应的重视和关心。她文静地吃着饭,天生相信妈妈和姐姐不会对她产生私心;她爱着妈妈和姐姐,妈妈的苦劳就是她的苦劳,姐姐的荣誉就是她的荣誉,干任何活她都无怨无悔。
但私心就在那一刻产生了,一帆的眼睛里露出那种特有的固执神情。素梅明白,她也心里决定了:一帆继续上,一慈就不上了。
若干年后她就一再地后悔,但没有后悔的余地,作为一个母亲她已经尽了力,供养一个学生,她43岁就患了关节炎、风湿、偏头痛等,满身是病;要是供两个,恐怕也活不到现在,早累死了,一个也供不出。
为了弄到钱,她什么累都受了,什么活都干了,家里没有男劳力,大冬天她把11岁的一慈扔在家,一扔一个月不回来,和男人们一样握着铁镐敲冻土、挖沟渠、抬土、清河道、铺路、筛沙子;回到家里,和男人一样拉车把地里的庄稼运回家;一个女人该干的她全干了,一个男人该干的她也全干了。过度的劳累摧残了她女人特有的丽质和容颜,给她的身体永远地烙上了病痛和风霜。同龄的,一个不漂亮的女人还留着徐娘半老的丰韵,而她,除了一具机械的衰老的外壳,什么也没留下。一慈命不好,几乎从会走路开始就跟着她干活,同样风里来雨里去,当母亲的自然很担忧她会像自己一样在累死累活中过早地衰老,还好,这孩子除了一双脚特大外,几乎天生丽质难自弃,太阳把她白粉的肌肤晒黑了,但没有剥去二八年华的光彩和美丽,风也不曾吹弯她青春健美的身材,即使过度的劳作,也没给她的腰身留下任何忧伤的印痕。作为母亲,素梅感恩老天爷,它放过了二女儿。
一帆高二那年,也是最困难的一年,一两个月她袋里没一分钱,母鸡也突然懒惰了,不下蛋了,粮食不能再卖了,再卖就接不上了。她急得发疯,一帆住校,没回来,不回来并不意味着不需要钱,她可能一天只吃一顿饭,不吃菜,买半斤咸菜吃一星期……
第一次她去偷窃,偷了邻居几个大冬瓜拿到集市上卖了,马上送钱到了学校,只留下两角钱买了盐。第二次去偷时,被埋伏的人当场抓住了,直到今天她的一颗门牙还空着。更重要的这是一次莫大的羞辱,偷左邻右舍的,等于兔子吃了窝边草,被人轻看讥笑,丢死了人!
有人告诉她,她的前夫发财了,到北京后开着公司赚了不少钱。又有人告诉她,根据现在的法律,她可以再到法院让前夫出钱抚养女儿们。但她到哪里找前夫?怎样走进法院的大门?一进法院就要先交钱,有这些钱她情愿让女儿们吃饱一点。
1993年,那是让她泪水滂沱的日子,提前一年,一帆正上高二,就以罕见的成绩被中国人民大学录取了。
她突然感到老天对她已够照顾,那么多年,那么多苦难,她没有垮掉疯掉,现在太阳似乎在黑云的后面,光明和温暖不再遥遥不可及了。她似乎可以直起腰板舒口气了,不过,苦难的生活还没结束,上大学需要更多的钱,她依然很穷,穷得好几年没有一条新裤子,穷得从不吃新鲜蔬菜,但她知道太阳就在云块的后面。
素梅回到家时,已经晚上9点多了。一路泥泞,鞋子裤角溅满了泥水。
在她家堆满了麦垛、角落里盛开夜来香的小院子里,一慈正坐在枣树下等着她回来。
“妈妈?”扑扑哧哧的脚步声一传到门口,小姑娘就叫了起来。
“快点,二妮,帮帮我,车轮里塞满了泥,推不动了!”素梅门还没进去就气喘吁吁地说。
一慈忙跑过去帮母亲接过自行车,跑回屋端洗脸水,“没吃饭吧?”
“吃谁家饭?”
一慈走进厨房把晚饭端了出来,有些不安地坐在灯光下等待着。
素梅洗净了手脚,换了衣服,坐在饭桌前。菜是自家种的水萝卜,放上红的辣椒,是一道很开胃催人食欲的佳肴。她几乎狼吞虎咽起来。
一慈静静地看着母亲,双手安静地放在膝上,娴静地等待着。她的身后是用了十几年旧得不成体统却十分干净的简单家具,大都是素梅出嫁时的陪嫁,其中一个板凳儿,先后换了腿换了面,已看不出原来的红漆了,母女俩依然当作珍贵的财产小心地使用着。
素梅终于放下筷子,抓起一碗米汤喝了下去,放下碗,就看到女儿向她张望过来的一双亮如晨星的眼睛。
“妈妈,姨叫你什么事?”一慈的声音犹如她的性格,缓和,安静,但有一种焦虑。
“还是——你的事。”素梅不打算瞒着她。17岁了,大姑娘了。
“什么事啊?”一慈不知不觉红了脸,声音也细了起来。
“你的婚事,还是王小虎,县委那个主任的孩子。”
她看到女儿的脸转向了门外。外面很黑,雨过天也晴了,南边天空出现了几颗小星星,云彩后面似乎出现了一种浅浅的亮色。
她听到她小声说:“他那么丑,听说还是神经病……”
“人是丑了点,但你听谁说他是神经病?”素梅反驳道,“你姨家与他家都是世交,你姨什么不知道?她说没那回事。”
一慈又没了回应。
“人家是属于有权有势的,当了一辈子的官,见过世面,就像你姨家人一样,人人都有本事,又体面,嫁了这样的人家,一辈子不用吃苦种地,不像我一样!”素梅不自觉地摊开自己的双手,昏暗的灯光下,粗大的关节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茧子,“你看看,妈妈四十刚出头就这样了,当年我也曾像你一样,但人比不了命,从没想到像今天这个样子。苦,没有吃完的时候,穷,没有受尽的时候,现在是有多大门路吃多大门路。妈是为你好,我倒高兴有这样的人家看上咱们。”
一慈除了脸红,没有表示。
素梅有打开话匣子就有收不住的习惯,又唠叨起了她这一生,“你看,咱们吃的、穿的、住的、用的,一辈子几乎没换过几件,与人家一比算过的什么日子?我劳累一辈子了,又挣了几个钱?没白天没黑夜累死累活的,事到今天,你和你姐都长大了,她好歹上了大学,不用我管了,你可少不了我操心,嫁给穷的,就去忙吧,忙一辈子也出不了头,还不知道那人是好是歹。我是过来人了,总有经验,当然要指条好路让你走。你姨是咱亲戚,当然不会让咱跳火坑。男孩子,丑点俊点有什么?有本事,能挣钱,让你过得好好的,才是正事!”
“妈,我要姐姐参考参考,她比我比你都懂得多。”一慈突然说。
“她?”素梅想起了什么,“你还兴许帮了她大忙呢!一帆今年毕业,能找什么好工作?看看县城,找不到工作的学生多得是!有人就不一样,咱们要是结了亲,老王家能不帮着为一帆找一份挣钱多的工作?到时候,你们姐妹俩都在城里,活得风风光光,我还有什么心操?这辈子到头了,也知足了!”
一慈忽闪着大眼睛,“真能帮上姐姐?”
“还用说?名牌大学又怎样?不当吃不当喝,比得上当了一辈子官的老油条吗?”
“姐姐说她不预备回来呢,她要到海边城市找工作。”
“是吗?能行吗?”素梅半信半疑,“行得通吗?又没有城市户口,能漂泊一辈子?别听她瞎说,回家工作是正经事,你看你姨家三个孩子,哪一个又出去闯天下了?个个都在身边工作,一是有什么事好照应,二是出去也不好混,你姨夫当了一辈子的官,什么世道没经过,人家都没眼光,不懂?”
一慈不说话了,她对外面世界了解太少,能轻而易举被说服。
第二天一早,素梅被鸡鸭声吵醒了,从床上坐起来向窗外看,一慈正被成群的鸡鸭追逐着。她端着粮盆,把玉米撒出去,鸡拍打着翅膀,鸭子呱呱地叫唤着,一起飞抢,围着她的腿旋转。小姑娘脸上挂着恬静的笑容,乌黑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是她另一个值得自豪也更加疼爱的女儿,从小自大,她没离过家,每一寸都在眼皮底下长大的,过多的劳累使她的腿脚和手指变得粗大健壮,但丝毫没有破坏她与生俱来的整体美感;对她温和恬淡的脾性更是没产生影响,就像晚间开放的夜来香,在院子最狭窄的角落,在无人识的夜间,悄悄葳蕤地绽放。
素梅起了床,她得去问问她,她对王家的亲事到底要怎样?她是怕了,不想让花儿一样的女儿也像自己一样被无休止的农活摧残成现在这种状况。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
她起来时,一慈正在厨房切萝卜。
“二妮,你对王家到底是怎么想的?”素梅若无其事地拿起篮子里的豆角剥着。
“我要等姐姐回来。”一慈很技巧地把每片萝卜切得薄而匀称。
“你自己没意见?”
“先听听姐姐怎么说,她的参考意见很重要。”一慈决定不给母亲明确的信息。
“我的参考不重要吗?”素梅有点急。
“也很重要啊!”一慈打着哈哈。
素梅松了口气。现在她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对王小虎不是十分满意,却十二分担心一慈对他不满意。
“你姐什么时候放假?快到了吗?”
“快了,估计快了。”
两天后,一慈收到一封信,正是北京寄来的。她高兴得跳起来,急忙往家跑,“妈,妈,姐姐快回来了!她四号放假,坐一天火车,五号就到家了!”
一帆回来时,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宽松的白T恤,简单的衣装勾勒出她健美高挑的身材。她的美貌一点也不亚于妹妹,只是她很少在村里露面,人又固执孤傲,远在千里之外读大学,给人的感觉挺神秘的,不如妹妹的美貌平和、宁静、看得见摸得着,就在眼皮底下晃动。
一慈一大早就在村口等着姐姐,等了3个小时。那个牛仔裤出现了。于是姐妹两朵花亲热地拥抱在一起,叽叽喳喳中,姐姐的背包移到妹妹肩上,姐姐手中多了一根香喷喷的玉米棒子。
“这么大个?什么时候煮的?”
“今一大早,我猜你一定饿了。”
“我早饿了,在火车上一夜没吃饭。”一帆贪婪地在玉米上大大地咬了一口。
素梅听到熟悉的说话声,从窗户里望,一对漂亮姐妹正推开门走进院子。她喜欢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忙走出去。
“妈!”大女儿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脆弱的心灵感觉到了女儿的温暖和翅膀的硬度。是的,一帆不像一慈那么听话,那么小鸟依人,她似乎一直是游离于自己的世界之外单飞的,腿脚和翅膀早就不是她所想象的了,尽管她明白女儿是爱她的,但她看不到她,心灵也难以捕捉到;她显得那么遥远和坚强,像自己撒在外面的一粒种子,了解她又不全部了解。
“妈,过得还好吧?”
“好,好,没什么不好。”她流下了泪。女儿取得的一切仿佛是她取得的。
早饭是一慈做的,她快乐得像只小鸟。姐姐一直是她的偶像,她的骄傲。姐姐每年回来一次,每次她都是那么快乐。
这是一顿难得丰盛的早餐,菜园里所有的蔬菜都在饭桌上露了面。就在一家人兴奋的当儿,一慈向姐姐说了她的婚事。
“什么?王小虎?就是县城里那个胖乎乎秃了半个脑袋的王小虎?”一帆的惊讶出乎素梅的预料,“我何止认识他,他是我高中二年级的同学呢,虽不同班,但知道他,他是出了名的‘脑袋不够用’、二混子,智商有点问题!”
“那时是二混子,现在是不是变了?四年呢,再顽皮的孩子也长成大人了,现在人家在县财政局上班呢!”素梅反驳说,“树大自然直。”
“歪脖子的树再直他也直不了,他神经病!”
一帆一如她的性格,快人快语,一语中的。素梅悄悄地看一慈,她苍白着脸,看着大门外。
“可你姨说他除了丑点外,并没什么精神上的毛病。”她的声音在不由自主地软弱,好像亏待了二女儿。
“干吗听她说?她家的孩子都用门当户对的联姻来加强他家的势力,我看她利用一慈罢了。她一家子一向高高在上,看不上我们乡下人,这会儿怎么了?一看就没安什么好心眼,她怎么不把她闺女嫁给那个二混子?她把我们当成什么了?聚集势力的工具?”一帆明显地不屑。
这点素梅无话可说,在受过那么多苦难的年月里,那个有权有势的堂姐帮过她一点忙吗?他们悠闲和舒适的生活只让她更加难受罢了。但苦难的生活留给她的烙印太深了,对好生活有一种本能的向往,而且受惠者是她的女儿。“如果他有毛病,怎么在县财政局里工作呢?挣的钱也不少!”
“还不是他有个手眼通天的老爹?就是一只死狗,也能让它吃上国家奉禄,就这世道!”
“是啊,就这世道。”素梅喃喃地说。她目光从桀骜不驯的大女儿移到安静恬淡的二女儿身上,她正低眉顺目地吃饭,留心她们的对话。
“所以我反对这门亲事!”一帆明白无误地亮出她的观点。
一慈看看母亲。
素梅举在半空的筷子放下来,叹了一口气,“你现在毕业了,国家不给你安排工作,结了亲,老王还能不帮忙?现在咱这地方,有人和没人找的工作有云泥之别,人家可不看你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一帆响亮地放下筷子,说:“我干吗回来工作?回来我能干什么?你不用为我操心了,我不会回来了!”
一慈惊喜地说:“姐姐,你要留在大城市吧?”她微黑的面庞上漾着羡慕,像对童话的向往。
“现在人人都向大城市涌去,国家的政策一直在倾向城市的发展,农村现在没什么希望,我为什么不去?守在这里被人同化?大学不白念了?钱不白花了?”
“可你没城市户口。是个黑人。”素梅不无担心地说。
“黑人多了,现在有钱就有户口,追求户口不如追求钱,有钱什么办不到?”一帆感觉到母亲惊讶的目光,连忙止住。
素梅也觉得奇怪,她不是刚才还不让一慈嫁给有钱的王家吗?为什么这会儿大谈钱财?她摸不透她的想法,也许书念多了,世面见大了,真的不一样了,于是在心底慢慢升起一种敬畏来。
晚上,素梅躺在窄窄的平板床上,一扭脸就能看到铺在屋子中央地上的席子。就三间土墙屋,堆满了各种舍不得扔又没什么用处的家什,一帆的床就撤了,好几个假期她回来就睡地铺。一慈像她的尾巴,欢喜得一刻也离不开,情愿跟到席子上陪睡。
窗外起风了,呼呼啦啦地吹着窗上的塑料布。忽然一滴凉凉的东西落在她下巴上,接着就听一慈叫:“妈,屋又漏了!”
于是娘仨一并起来,找盆的找盆,找桶的找桶,在雨点最密集的地方接雨。
“这雨漏了几年了?”一帆提着小小的桶,站在屋门后漏得最严重的地方,抬头向黑乎乎的屋顶看。
“好几年了,一直在漏,但都没有像今天漏得这么厉害,比外面下得还紧,肯定是风吹散了房草。二妮,前几天的那场雨是不是没漏这么厉害?”素梅转向拿着碗和瓢接水的二女儿。
“也漏了,只有两处。上次没风。”
“天晴了,再撒一层新草。”素梅自言自语地说。
“这墙也倾斜了,撑不了几年了。”一帆说,“跟我走算了。”
“跟你去哪里?”素梅喜欢这个玩笑。
“去北京,我们租房子住。”一帆背朝着她。她看不到女儿的表情。“反正家里什么也没有,留恋什么?”
“你能养着我和二妮?”素梅很惊讶。
“肯定饿不着,我努力挣呗,生活一定比这好。”
素梅几乎要笑起来,这怎么可能?她毕业后一个人能养家糊口,能养着她们一家?就是可能也不会这么快。但听不谙世事的二女儿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我就能每天看到城里的高楼和花园了!”
“十年后你能把我们娘俩接到城里,我就心满意足了。”
“现在我回家就是想告诉你们,你们可以去城里和我住在一起。我租了两间加起来和这个房子差不多大的平房,在郊区,你们可以去住。”
“多少钱?”素瞪大了眼睛。
“五百,每月。”
“噢!”素梅心疼得差点咬掉手指头,“你哪有这么多钱?”
“这个学期我干了两份家教,每天晚上给人家孩子上课挣的,我攒下来,就是预备租房的。”
“这太好了!”一慈眼睛闪着光,情不自禁地说。
“哪咱这个家怎么办?地怎么办?”素梅认为是真的了。
“这家里有什么?种地又能种出什么来?每年只能维持个吃。到我那儿,也能吃上饭。城市里并不缺钱。”
“那二妮的婚事……”
“我们已经欠她不少了,为什么在这种事上还要犯那种错误?”一帆突然发起火来。
素梅知道她是说几年前没把一慈送进学校,现在的后遗症是她还是文盲。从内心讲,她是有悔的,邻居家的孩子也没上过多少年学,但起码是识了字,而一慈,她连一封信也读不好,尽管她自己看看字典学了不少。也因此认为最有必要为她找一个富裕的婆家来补偿。“跟你住一年半载、三个月、五个月也不碍事,但最终不是长久之计,二妮能一辈子跟着你?”
“我们非把她嫁给那个二混子吗?他懂得什么叫爱情?”一帆忍住火气说。
“我们连生活都有困难,还谈什么爱情?我只想一慈不要像我这样……”
一帆手中的水桶“嘭”地掉在地上,水流了一地,“别说你了!烦不烦?你不认为你这一辈子暗无天日得还不够吗?你又做了多少实质的改变?我讨厌再提过去!”
一帆叉开双腿,站在黑暗中,眼睛里燃烧着愤怒和狂野不羁的火苗。
素梅感到害怕和困惑,女儿的这种神情她见过,第一次出现在她目送父亲从法院出来离去的时候,只不过现在更加强烈,火苗烧得更旺。像天空的鸟儿,她真的抓不住她的心思了,根本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低下头,眼里涌出泪水,心都碎了,她那么无畏地奉献出了一切,为什么让她感到厌倦了?她为什么用这种语气与自己的母亲说话?她一生的辛酸,一生的苦与痛,平生心甘情愿为她所做的一切,她懂多少?
第二章:姐姐
“九月天”酒吧,在海淀西路人民大学附近,与其他什么拉丁风情、爱尔兰咖啡、城市心情不一样,它怀有一种浓重的中国古典主义风格,墙上贴的文字都是竖着写,非横写不可的也是从右往左念;一律毛笔小楷,黑白相间。墙角和窗台上摆着几种厚叶兰,有几株已经绽开嫩黄的花朵,像几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一帆要永远记住这里,不是因为它别具一格的情调,而是一会儿将要发生的事。
黄亚松是个长着南方人特有的温和面孔、操着改良的上海式普通话的计算机系学生,他们四年前在这家酒吧门口相识。当时她在绽放兰花的窗前探头探脑,刚到大城市不久,还不知道酒吧与小说中读到的有何不一样,有些羞怯,担心里面的消费超出了荷包的承受,犹豫不决。这时黄亚松出来邀请她进去,于是恋爱快车启动了,她的身材和美貌在这个美女如云的城市并未遭到埋没,无论在什么场合,她一头乌云般的黑发和深藏不露的冷峻气质都不能让人忽略。现在女孩子有不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的吗?即使有,也是脸孔朝天故意冷傲到不近人情的那一类酷女生,而她不是,她冷静而非冷傲,她知道自己有几把刷子,不够资格清高,也没必要。清高给谁看?
自从进了大学门,经过一阵短暂的不适应,她很快站住脚了,恢复了以前的自己:要么不说话,要么提出很尖锐的问题,弄得老师同学面面相觑。除了沉默,她似乎不会放松,也不要娱乐,没有事时便静静地呆在一边,从不去影响谁,但却没有人忽视她的存在。她很美,一种少有的乡村朝气的野性之美;又那么安静,像大海里的波涛禁锢在水池里,人们分明从她明亮幽深的大眼睛里看到了机警和睿智。的确是那样,她的每门功课都出奇地好,悟性无可挑剔,对许多事情都能一针见血切到实质。同学们称她为“早熟生”。
就是这么矛盾,她像一块特殊材质做成的石块,在熔炉的陶炼中显示出与众不同的光泽和质感来。
她念的是新闻专业,同班的男生只是心里羡慕,不敢追她,她的优秀让他们胆怯和望而生畏,而她的冷静和自我又使男生们无所适从。她好像不需要他们,她的生活中好像没留出给男生的空白地带。
黄亚松却不一样,他在另一个系,没有完全控制占有她的野心,只是喜欢她,欣赏她的独特气质。她不让他走近,他就在适当的地方止步,用上海男人特有的耐心和温和大度地包容她。因此他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四年未曾中断。这在大学这个多事之秋的年龄段有点不同寻常。到最后,他们自己都无法否认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即使若即若离,保持着适当距离,一帆还是把他当作可以过渡为丈夫的那个人,一则时间太长了,彼此很合得来;二则他的确适合自己,他的性情和做事风格都很平和精细,不轻易流露偏激,而她恰恰相反。这种性格最像酸遇到碱,中和成正盐和水。
现在她坐在离窗子较近的桌子前,盯着那盆素心兰,等待着他的到来。她在家待了一星期就回来了,而他则一直在学校等她。
大约过了5分钟,有一个中等身材、面孔白净、鼻梁架着一幅无边眼镜的年青人走进来,径直走向她,在对面坐下来。
“什么时候回来的?打电话我可以到火车站接你。”他微笑着,海派普通话继承了吴侬之风,温和委婉,但隐隐露出担忧。
“凌晨2点到的,太晚了。”一帆说。
“所以我更应该接你。”
一帆笑了一下,有点不自在,“我不是安全到了吗?何必兴师动众?”
“你决定了吗?”亚松轻轻地问。
“决定了。”
“一起走?”
“留在北京。”
亚松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放弃上海?”
“我一直没把上海当作首选考虑。”一帆不忍伤他的心,轻声说出来。
“在就业方面,薪水方面,生活方面,一切方面,上海并不比北京差,相反已经走到了前面,那才是经济之都!不仅我,你也相信那里有更多的机会,对吧?”亚松痴心地盯着女友的眼睛。
“但我只想留在这个城市。”
“为什么?说出一个完整的理由。”亚松有一丝绝望,英俊的脸因焦虑而产生轻微的扭曲,“你不是说不喜欢这个城市吗?北京人对外地人不是那么友好,你又没这个城市的户口,工作也受很大限制,如果这个城市不那么容易接纳你,为什么不去上海呢?我说真的,上海不一样,她绝对热情,有前途,是个有前景的地方。你可以先住在我家,我家房子大,绝对住得下!”
一帆笑了笑,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意味,“我也一直向往着上海,甚至想到上海工作一段时间,有了钱,出国留学几年再回来。但我现在不能去。”
“为什么?”
“没什么。”
“一定有什么,既然有这么好的梦想,为什么不去实践呢?这好像与你的个性不同,平时你要做什么,没人能拦阻你。”
“现在我想做什么也没人能拦阻我!”她眼睛里又闪现出那种坚韧不拔的固执。
“你到底想留在北京做什么?”亚松不解。
“做一件我一生都想做的事,从很早以前我就发誓要做这件事!现在决不放弃!”一帆紧闭着嘴唇,眉都竖起来了。
亚松看到里面有一团火焰在眼睛里燃烧,但他依旧不明白。
“你要做什么?中央电视台的著名记者?既然这件事对你如此重要,我也想留下来,和你一起做,亲眼看着你完成梦想!”
一帆眼睛里流露出柔和的光彩,这使她非常美丽迷人,“不,我要自己一个人做,我自己就能完成!”
“那到底是什么事?”亚松愈发惊奇。
“是一件私事。”
“私事?”亚松苦笑。“你不是想摆脱我嫁在北京吧?我记得你说过宁舍北京而要上海的,你是不是觉得北京人说的普通话好听而重新选择了?”
一帆被逗乐了,她喝着饮料,郑重地宣布:“我不会那么容易出嫁的,就是出嫁,你是首选。”
“你到底留恋北京什么呢?北京能给予你的,上海都能给!”
“一件私事,我告诉你了。”
“到上海不能做吗?”
“不能。”
“我真的不明白,作为男朋友,我是你最亲密的人了,为什么瞒着我呢?”亚松就是不明白。
“我要自己做。”一帆很坚决。
“如果去故宫盗宝,我也可以放放哨什么的。”亚松又一声苦笑,“你什么时候办完?”
一帆想了一下,“快则一两年,慢则三五年,也许更长。”
亚松差一点滑到地上,“更长?哇,老大,你干脆说休了我得了!在学校死乞白赖地追了近四年,近四年!总算有点眉目了,现在又让我在上海等五年,也许更长,独守着空房,我……我不是唐僧!”
一帆看着他的脸,眼睛里闪出一丝凄苦,“亚松,对不起,三五年太长了,我没说你非要等我,如果碰到合适的,你可以另作打算啊。”
亚松腾地火起,他敲着桌子咚咚地响,“你到底要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说:毕业了,各奔前程吧!亚松你滚蛋吧,我对你没兴趣了!滚远点,滚回上海吧,我不想再看到你!直接说好了,我神经够坚强,何必这么拐弯抹角说什么‘私事’,我就不相信有什么私人大事比现在找工作、挣钱出去留学更重要!”他的声音之大,之激烈,使酒吧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
一帆目光严厉地看着他,“不要强迫我,你太过分了!”
亚松瞪着眼逼到她面前,“我们俩到底谁过分?你明明知道我是爱你的,为什么要我过去四年对你所做的事变得毫无意义?你为什么要毁了四年来我已拥有的梦想、拥有的一切?”他绝望地举起手又轻轻地放下,“我还真的以为拥有了一切!”
一帆同样厉声回答:“是你在毁掉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梦想和最想干的一切!我不想让我的灵魂保持沉默!”
“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能让我参与、分担和分享?”
一帆冷着脸,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有些事是不能与人分担和分享的!对不起,到此为止吧,明天我不会到火车站送你了!”她站起来,在周围人惊讶的目光中快步走出酒吧。
“一帆,你会后悔的!你知道我是最好的——”
最后的那句话她听到了,后悔吗?不,失去一个好男人当然会使人痛心,但有一件事在她心中翻腾了九年,她到今天一路走来都是基于仇恨的激发,她要报复他,聚集相当的能量报复他!若不如此,母亲一生的苦难和失败,妹妹到现在还是个文盲,一家人所遭受的一切,都白白付出了。仇恨和激愤的种子早在她13岁时就播下了,九年来,她的灵魂就一直未得到安宁过,她渴望把他打倒,为母亲、妹妹和自己近十年的不幸复仇!现在她毕业了,有了学历,有美貌,还年轻,是时候了。
她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庄严地向天地承诺:我不会让灵魂沉默,我不会放过那个曾经给过我生命又给我家人制造了无数灾难和苦痛的男人!我生来就是为改变我一家人命运的!
一帆接到了通知,上午9点到龙华制冷公司面试。在招聘会网页上,她大致了解了这家公司,资产规模达到两千万元,近百名员工,在京城同行业中算是不错的股份制企业。她把重点放在了这里。
主持面试者正是网页上提到的王晓冬助理,一个个头不高,满脸堆着明亮气色的中年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擅于寻找缝隙和把握机会的实干家兼投机者。他“哗哗”翻着一帆的简历,皱着眉头,“你是人大毕业的?”
“是的。”
“哦,”他又认真地看毕业证原件,照片上的女孩比本人还漂亮。
“刚发的,保证不是假的。”
“学历还可以,人大不错嘛……你为什么应聘制冷工作?你是学新闻的,像这样学校出来的学生并不难找专业对口的工作,专业也不错。”他是有一些不懂。
“阴差阳错学了新闻,我更喜欢在制造业里干,也许制冷公司能给我一个机会。”一帆语气很真诚。
王助理疑惑地看了看她,“有你这样的名牌学校的学生加盟,我们当然欢迎,不过薪水可能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高,是没法和新闻行业比的。”
“我看过贵网站,基本能接爱。其实名牌大学也没什么了不起,从里面走出的学生也不一定个个出色,实践检验真理,我希望贵公司能成为我检验自己的地方,我相信自己会干得很出色,通过成绩来赢取与自己价值相符的薪水。刚开始,无所谓薪水的高低。”
王助理很欣赏对面女孩的优雅和自信,不过凭他的经验,像他们这样的公司,名牌大学的学生一般不会待太久就会跳槽的,各种因素很多,但他乐意给她这次机会。“你是应聘什么职位?目前空缺的是销售部的销售人员和总经理秘书,秘书只需要一个。”
“如果我聘不上总经理秘书,我愿意做销售人员。”她乖巧地说。
王助理点点头,“你的学历,气质和修养,完全可以胜任秘书的工作,唯一的不足是没有从业经验。刚毕业嘛,也没什么,你可以试试。”
呵呵,这就成功了!一帆没想到会如此顺利,王助理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像。
接下来,一帆正正经经地开始上班,总经理是个性格不错的40多岁的退伍军人,平时不苟言笑,也没太多的事要做,一天很大一部分时间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她当然也没事可做。和周围的人谈话中逐渐了解了这家公司的结构,场面上说是股份制企业,实际上是家族式管理,经营大权掌握在董事长手里,那是个七十多岁高高胖胖的老头儿,总经理是他的大女婿,一个相当有经济头脑和眼光和魄力的人,不幸成为傀儡,没多少实权;公司的龙头——销售部由家族的独生子把持,那实在不是个聪明的人物,脾气暴躁,有些骄横自满,公子哥儿该有的坏毛病全都有了。如果他和总经理姐夫的位置置换一下——她和王助理都这么认为——公司又是另一番景像了。尽管现在也不错,但本该更好的。财务部由董事长的二女儿掌控,那可是个炙手可热的辣妹,除了父亲,姐夫和弟弟都不在话下,严厉地看管着家族的钱袋,常让家里两个还算年轻的男人不胜烦恼,人称“小二抠”。在这场缤纷的权力争夺中,很明显地分成两大派:太子党和附马派。一帆自然地属于附马派,一个明显的弱势派别。董事长当然支持他的独子。不过有一个环节她是看出来了,强势的太子党中非常中坚的人物——王助理王晓冬与附马爷的私人关系也不错。这两个都是拥有高智商的人,彼此互相欣赏对方的才干。王晓冬更超脱一些,那毕竟是人家一家人的事,外人就是外人,不要太往里掺和了。不过由于他在销售部德高望重的地位,人们自然把他看作太子的左膀右臂。
聪明的一帆更不会参与这种家庭的权力角斗,她每天勤勤快快和和气气地把份内的事干好——她没太多的事,因为总经理也闲着,倒是董事长器重她的学历、名牌地位,又能写一手漂亮的字,用得更多一些。其实那是个吃过苦、懂得艰辛、更知道珍惜的老人,他唯一的错便是太过固执地珍爱注定不能成大器的儿子。
有空,一帆便试着靠近王晓冬,他们都是局外人,比较好说话,要与太子打得火热就太不明智了。她知道王晓冬欣赏她,不只她的美貌,更主要的是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认清了形势,站在了毫不偏颇的中间立场,而且有些事主动向他请教。
“这丫头,不简单呐。”他心里说。
一帆找王晓冬的目的很明确,要尽可能地了解销售部的情况,特别是同行业中那些对手的情况,她甚至后悔应聘了总经理秘书这个中看不中用的职位,要是直接进了销售部就方便多了。
为了对北京市场整个制冷行业有个大致了解,她每天晚上都回去对一大摞各个公司的资料进行细致的比较和研究。龙华在这个市场的排名上也就占到国内同行第八九名的位置,还只是在华北地区这一块,而北京地区很大一部分制冷,高档市场,都由国外大企业占据着,形势很不乐观。而且这种行业还相当被动,作为生产和销售厂家,社会需求决定了他们的命运,投资人和建筑公司往往具有主动权,制冷同行之间必须经过激烈的竞争才能从投资方或建筑承包公司那儿拿到订单。
对制冷公司这个行业整体的不了解,使她发现自己找错了支点。
晚上,亮着灯,她坐在椅子上深思——租来的两间房只住了一间,妈妈和妹妹还不能马上来,她们得忙完这一个秋季,恐怕要到九月份了。这不着急,目前要看清的是对手的位置。
桌上放着一本“亚同制冷公司”的资料,她已经看了三遍了,它的实力决不亚于龙华。翻开第一页,很醒目的一张照片上,是一个西装革履端端正正男人的脸,微笑着,充满了企业家的庄重和自信。照片的背景是办公室的豪华装饰,气派的老板桌,镀金边的书法匾,电脑、传真机等现代化的办公用具。
“他活得自在啊!要什么有什么,恐怕从没挨过饿,没受人冷嘲热讽过,早不知道了艰辛的滋味!”她盯着他的脸,眼睛里有一种火焰窜上来,燃烧。踩着三个女人的生存、幸福、苦难和泪水终于爬到了现在这个位置,过得一定好开心!”她把那一页撕下来,用胶水粘到墙上。这样好了,每天睡觉前都能看几眼,起床时又温习一遍:李念东,你就好好活着吧!
第二天中午午餐,一帆端着饭盒在离王晓冬很近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来,先送一个微笑,然后腼腆地说:“王助理,不好意思,前几天借你的资料都看了,能把‘亚同’那几本留给我吗?我想仔细地研究一下,那上面的数据做得很好。”
王晓冬爽快地笑:“都留下也没关系,这种资料销售部有的是,不够再来找我。”
“怎么这么多?”
“竞争对手每一次出新版本时,我这儿很快能搞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听说‘亚同’是咱们一个强有力的对手?”一帆尽量小心翼翼地提及。
“可不是,目前有几个项目正与他们死掐呢!你不在销售部,感觉不到这种火药味,我每天都给业务员开会,提高斗志去击败‘亚同’!当然也不是易事。说实在的,‘亚同’有一定的实力,也有一套销售本领,基本上棋逢对手。”王晓冬有些得意洋洋。
“那我们的胜算有几成?”一帆用欣赏甚至崇拜的目光看着这个销售部的重量级龙头人物。
销售部的二把手甚为得意,“五六成吧,互有胜负。你不知道,有的项目可输,有的不可输,否则后患无穷!”
下面的话可是商业秘密,一帆不能再问了,她微笑着离去,心中盘算着如何能知道那些“可输”和“不可输”的项目。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帮了她的忙。那天她拿着打印好的文稿向董事长办公室走去,在门外听见一个女人尖锐的争吵。奇怪,谁敢在董事长面前如此放肆?她在门外听了听,理出了头绪,是老爷子的二千金,财务部的掌门人在老爸面前恶人先告状呢,被告竟是王晓冬,其次才是她弟弟,销售部的经理。她说他们花钱大手大脚,好像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给客户送礼过于大方,八字没一撇的也往里扔,结果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次他们又要支走三万块,她没同意,王晓冬竟在背地里如何说她死抠门儿,被她听见了,便向董事长讨个说法,灭灭他们的嚣张气陷。给公司拿订单是立功,也不能如此居功自傲、目中无人吧?
屋内父女俩正交谈着,恰巧王晓冬拿着一叠文件走上楼来。一帆远远地向他打个手势,让他止步,然后过去,把屋子里事说了。“所以你不要进去了,正撞在枪口上,董事长不会有好脸色。等一段时间后,老爷子明白了,什么话也好话了。”
王晓冬很感激,他一向对财务部的“小二抠”又畏又惧,忌讳与她在董事长面前起冲突。现在可是一帆帮他避免了尴尬,便许诺:“晚上请你吃饭。”
“我每次帮你,都要请我吃饭吗?”一帆半真半假地。
“没问题,说定了。”王晓冬才不在乎那几个钱,关键是和上司的秘书,还是美女共餐,一定划得来的。
晚上下了班,一帆如约来到“青岛渔港”。两杯啤酒下肚,一帆笑着说:“你这个销售部的台柱子,和‘亚同’相互死掐得怎么样了?掐过人家了吗?”
王晓冬一改前几日的意气风发,垂头丧气愤愤不平地说:“就这家人的眼光,一点战略观念也没有,怎么掐得过人家?人家忽啦啦给甲方送钱送礼,这边,你也瞧见了,拿不出来,不舍得,财务部的小二抠一听见支钱就摔脸,动不动就去董事长那里告我!她这种小家子气,只看得进钱,看不得出钱,我每次拿回来支票时她怎么不嚷嚷啦?想想啊,抛砖引玉,指望玉凭空掉下来呀?这个社会,吃喝玩乐加送礼,是传统,谁见过天上掉陷饼?”王晓冬牢骚满腹,看起来委屈坏了,张口就喋喋不休。
一帆就站在他的立场上帮腔,“就是嘛,这人就没有知足的时候!”话锋一转,“那个项目就让‘亚同’抢去喽?”
“基本上是人家的口中肥肉了。”王晓冬有些伤感,“为了这个项目,天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啊!一天天到甲方负责人那儿游说,最后,成功在望,就差三万块钱摆平了,这边小二抠死活不松手。这不,人家一出手就是五万!以前的努力就付之东流了,合同人家签,总金额二百多万,利润怎么着也得六七十万。这区区三万块算个毛啊!”
“其他项目可以补回来呀,不会只和‘亚同’争这一个吧?”一帆笑意吟吟。
“也有,但都不如这一个肥,而且是个龙头,甲方后面还有一个大项目,有价值一千多万的空调设备,能分出一部分来就很有油水。如果这次输了,下一个大的戏也不大!”
“甲方是干什么的?”一帆心一颤。
“一家大型建筑公司,中国北方建筑集团,听说过吗?人家承包了大项目,我们从中做空调设备,好了还可以分包到安装工程。”
一帆故意神情淡淡的,一副不太关心的样子,“这样说,‘亚同’有更大的希望得到后面的大项目?”
王晓冬摇摇头,“也不能百分百,不过比龙华希望大。你不知道,‘亚同’有一些社会背景,它的总经理李念东的老婆有点来头,他老婆的表姐是华北地区首屈一指的医疗器械代理公司的头儿,有几个亿的资产。这女人的关系网很厉害,去中南海都有门路,靠着她这棵大树,李念东发大了!”
一帆脸上掠过一丝僵硬,很快控制住了自己,若无其事地说:“那个大合同他们很快要签吗?”
“早呢,楼还没开始建呢,最快也得到明年这个时候。所以我们还有时间和机会。”王晓冬苦笑,猛喝了两大口。
“王助理,你看起来不快乐呀?你可是龙华的大功臣,听说公司里很多订单都是你签下来的。”一帆以一种敬佩的语气说。
“那又怎样?”王晓冬闷闷不乐,接着激昂陈词,“都是他们一家人说了算,外人立再大功算得了什么?家族企业就是这样,做大了就要出毛病。什么股份制?骗外人的把戏,儿子闺女持股,一家子全是经理,有什么意思?我就认为体制上还不如‘亚同’好,要不是驸马爷和老爷子一再挽留我……”王晓冬嘎然而止,他有些警觉地看了一下一帆,笑着说,“我觉得你这个高材生大材小用了,倒水,打字,拖地板,再笨的女人也会做,你为什么不想挪个地方?况且薪水又不高。人往高处走,水往底处流,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想去你的销售部,想亲自体验打倒对手抢得订单的滋味。”一帆单纯地微笑着。
王晓冬笑着:“很累,很残酷,你可能受不了,我是说如果你从一个小业务员做起的话。当然做好了也有成就感。”
“我就想尝尝打败像‘亚同’这样的对手是什么滋味!”她依然轻松地笑。
王晓冬摇摇头,“‘亚同’哪是那么容易打败的?我也想打败它,可是个人的努力是有限的,做成一个项目靠得是整体的努力和实力,当然运气和过程的运作也非常重要。”
一帆点点头,“对,对。”
王晓冬相当满意地说:“你要是真向往销售部就太好了,凭你的才学和美貌,是最好的攻关利器,我都有点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把你留在销售部。”
“你可以把我调过去呀。”
“不行,不行,”王晓冬摆摆手,“你不知道公司人际关系的复杂,把你给了总经理,中途再要回来,算怎么回事?况且来回都是我的主意,我可不想到处树敌,他虽说被架空了权力,当不了大家,可人家也是附马爷,咱还是外人!”
一帆点头称是,期待地问:“就没有办法了?”
王晓冬喜欢美女以弱者的口气请求他,郑重地说:“办法也不是没有,就是让销售部经理出面,反正他们一家人,互相掐去!”
一帆有些高兴,“你们经理要我吗?”
“他早看上你了,也是碍着面子,他还要我出面呢,你说我是不是在找不痛快?我还得让他出面。”
一帆由衷地松了口气,以自家人的口气说:“我什么时候过来?”
“别急,急不得,关系总得理顺吧。最近有点忙,又一个项目争到白热化了,这个项目过后,再慢慢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什么项目?又和‘亚同’?”
“北京市场上就这么几家有点名气的制冷公司,有项目谁还不削尖了脑袋往里扎?”
这一晚谈话让一帆醒悟不少,像龙华这么大的一个公司都对付不了‘亚同’,她一个赤手空拳的女子更有力量吗?路似乎延长了,希望的目标也更遥远了,她感到了难过和失望。不过,中国北方建筑集团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像,那是个上帝般供给他壮大机会的大财团,那似乎是个更有利的位置。
很晚了,她才回家,头有些晕,开门时看到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是房东塞进来的。看到信封,她一怔,是上海来的,一定是黄亚松。
一帆:
你好吗?转眼我们分开快两个月了,你过得怎么样?我在浦东新区的软件开发公司找了份工作,薪水不低,每天都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还不错。可是我很想你,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没人照顾,我很担心。
你一向是个坚强的女孩,我知道你不用别人挂念,没有我你也会生活得很好。我不知道我们的缘分到底尽了没有,我甚至不知道你还爱不爱我。你不像我,爱一个人就把这个人挂在嘴上、脸上、心上,随口就说,脸上满是笑意,心里装着她。你从没有说过你爱我,相处四年我都不知道你的城府有多深。
现在我不是抱怨,抱怨又有什么用?我只是想问:你还需要我吗?你说一句话我马上辞去工作跑到你身边来!或者你改变主意,愿意来上海,我求之不得。
一帆,我非常后悔临别时与你吵了架,你还生我气吗?一切都缘于太在乎你!能给我写封信吗?发E?mail也行,邮址你知道。
等待你的回信。
深爱你的亚松
1998.09.17
眼泪流了下来,他触到了心灵最柔软最最向往的部分,可是她能放弃自己的打算吗?不!不能!她转过身,把信重新折起来,塞进信封,放进抽屉里的最底层;不会给他回信,她不会轻易忘记过去苦难的生活,13岁就发过誓,一定让他补偿回来!现在正在实施这个计划,没有人能改变!未来和幸福?不,如果让灵魂保持沉默,她不会有舒畅的未来,如果不让他为她一家补偿,她也决不会幸福,灵魂也得不到安宁。她是家庭、母亲和妹妹用苦难和眼泪培养出来的复仇者,她不能辜负她们,也不能辜负自己!
有一天傍晚下班,一帆把桌子收拾好,挎上包,走出办公室。在楼梯拐角,王晓冬从后面叫住她,低声说:“今晚有事,能否晚会儿走?”
“可以,什么事?”
“先到外面等我们,到客户那儿。”他还有点神秘兮兮的。
终于有机会了,一帆有些激动。她来到街上装着等公共汽车的样子,悄然张望。
没过一会儿,有人叫她的名字,扭过头,看到一辆桑塔纳2000驶过来,王晓冬把头探出窗子向她招手。她钻进汽车,看到了太子郑大明那张似笑非笑的胖嘟嘟的脸。
“郑经理,王助理,我们这是去哪儿?”
“你不是想加入销售部吗?今天先见识见识。”王晓冬笑着说。
“见识什么?”
“今天有个重要客户,我们去请他到茶楼坐坐。”郑大明说。
“你可以露一手了,展示展示你的攻关才华。”王晓冬一张亦正亦邪的脸闪着光。
一帆算是真正明白了,他们在利用一个女人的美貌优势。
“好啊,成功了要请客的。”一帆开玩笑。
“没的说,只要这个合同签下来,请你俩去火锅城,一星期。”郑大明大气地说。
车子驶过崇文门,过了宣武门,在二环的一幢大厦前停下来——停在人行道上,没进大厦的停车场。
郑和王耳朵对耳朵窃窃私语了一阵,郑大明就把一个包交给了王晓冬,王晓冬拍拍前座的一帆,指指包,有些神秘地说:“等会儿在酒桌上,看郑经理的脸色行事,到时候你就把它塞给刘总,我们今天要请的人。”
一帆接过来,沉甸甸的,不知装有多少人民币。第一次干这事,她有些兴奋、新鲜和激动,也觉得幸运,有机会目睹做生意的内幕。
一切都交待好,车子才进入大厦停车场。王晓冬拨通电话,开始预约:“对,我找刘总。什么?不会吧?我们下午就约好了……是吗?哦……好好,谢谢。”在关上手机的一刹那,脸阴阴地骂了句:“操!”然后哭丧着脸,尴尬地对上司说:“‘亚同’的老总也来了,就在咱们前面,抢先把刘总约走了,现在他们就在崇文门的哈德门饭店。”
“他妈的,这三孙子!”郑大明开口就骂。
一路上所有的兴奋和幻想都没有了,车里一阵沉默,包括司机都觉得沉闷。
过了一会儿,王晓冬说了句:“今晚看来没希望了,是不是回去?”
“回去!”郑大明虎着脸。
在车子开动时,一帆大着胆子说:“今晚没事了,我可以下去吗?我的同学就在这附近,我正好去看看她。”
没人反对。她把包又交了出来,下了车。
车子远去了,她吸了口气,看着眼前的大厦,好生羡慕里面的人拥有的权力和力量。看完第二眼,她上了一辆去崇文门的公共汽车,王晓冬刚才不是说‘亚同’总经理约了刘总去哈德门饭店了吗?她得去看看,这些年来,他变成什么样子了?
绿色玻璃,黄色墙壁,在灯光照耀下的哈德门饭店显得富丽堂皇。
一帆在不远处的人行道上停住,注意着进进出出的人,进得起这种饭店的人,显然是有钱阶层,她袋里钱不多,也不想去里面消费。她只想看他一眼,看他变成什么样子了。
有这么一个强大的对手,她需要超强自信心和强大的勇气;而他只要过得好,过得富足而潇洒,这本身就能刺激起她的斗志来。她会怕他吗?他已经44岁了,已经到了人生的巅峰,还能潇洒几年?而她一生还长着呢,她的巅峰之际会是什么样子?不好说,这足够大的想象空间足以让她有本钱笑傲人生。他这几下子又算什么呢?
还没吃晚饭,她到最近的小铺子里买了两只火烧,一罐可乐,一边吃一边注视着饭店进进出出的人。饭店门口停着一辆辆小汽车,大多是进口的豪华车,她甚至想到什么时候自己也拥有一辆,成为他们中平等的一员,同样傲然地进进出出呢!
三个小时过去了,站着有点累,她走向人行道边上的护栏,想倚在上面,忽见饭店的转门转动,卷出几个人来,神采飞扬地一边交谈一边走向汽车。其中一个,尽管隔着老远,昏暗的灯光看不清他的脸,但大体的五官轮廓,行走的步态、背影和交谈时的手势都使她一眼区别开其他人来。她呆呆地望着他,不错,他更洒脱更从容了,挺括体面的衣服和足够的营养使本来受人注目的五官更加具有中年男人的韵味和情致,身处有产阶层也赋予他那个阶层的自信和优雅。不错,他过得很好,衣食无忧,票子、美女、汽车、洋房,比起乡下母亲来,真是生活在天堂里。
她牙齿咬得格格响,手心里开始出汗,随着他的走动慢慢后退,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燃烧着熊熊火焰。就是这个不负责任、为追求富贵荣华,把她们母女三人踢开的男人,就是他!
一度她感到悲伤,他这么富有,这么成功,哪怕哪天半夜醒来偶尔想起前妻和女儿们,偷偷地接济她们一下也好!
暗影中,依稀看到李念东与一个胖胖的男人说些什么,不时地开怀大笑,像是互相吹捧恭维。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即使离得远也能看出她的年轻来,高挑的身材,纤细的腰肢,甩在肩上一头乌黑的长发,穿一件藕色性感旗袍,旁侧的衩开得高高的,时隐时现一段洁白挺拔的腿。
李念东再婚已有九年了,那个女人现在至少也得三十好几了,而这个女子顶多二十五六岁,不可能是她吧?
一帆掠过一阵疑惑,继续盯着他们。那个胖胖的男人看样子挺高兴地钻进汽车,李念东和那个旗袍女孩向他挥手道别。胖男人的车子走了,李念东在和那女子愉快地交谈着什么,那女子突然弯下腰,从包里掏出什么东西捂在嘴上,李念东上前给她捶背,并亲昵地说些什么,然后是抚弄着她的背;再然后两人上了车。车子直接向一帆驶过来。
一帆用手整理额上的头发并挡住自己的脸,眼睛却从指缝里看到玻璃后面那张清晰而熟悉的脸从眼前一闪即过。那一刻,她心脏停止了跳动,思维也断了,她不知那是什么感觉,悲愤交集?爱恨交加?切肤痛恨?她不能形容那种心碎的感觉,毕竟那是给她过生命的人。
第二天中午吃午饭时,王晓冬端着饭盆走过来,神情有些低落,像受到了什么打击。销售部的人情绪经常这么高一阵低一阵的。
“今晚我去不去?”一帆也想去哈德门饭店,想在那里打败李念东。
“没戏了,我们出局了。”王晓冬苦笑着,“这次招标入围四家,两家国内的,两家国外的,‘亚同’把我们挤了出来。他们昨晚那顿饭奏效了。”
一帆有些吃惊,“这么快?真败了?”
王点点头,“商业运作,往往在瞬息之间。这话可不是电影台词。”
一帆也有说不出的失望,“不会这样吧?我们就这么不堪一击?”
“没办法,我们的实力确实还没到那一步,内部也不那么团结。”王小声抱怨,“我给郑经理说了,他表示要出面把你调进销售部,加强攻关的力度。你看怎么样?”
一帆笑着,心中又作了决定:既然龙华实力如此不济,她已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与他们一起,拼死抵抗他的攻击?不,她不想这样,她需要一个居高临下迎头痛击的绝佳高度打击他,而不是现在的俯视或平视。这个支点不行,她得找另一个较好的位置,一定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王晓冬不断地给郑大明出主意,怎样才能把董事长和总经理身边的不能尽其才的知识美人弄到销售部。他们都很卖力,想了各种办法。当持有郑大明签了字、销售部要求有关人员调动的申请放在董事长面前时,老爷子淡淡地说:“两天前,人已辞职了。”
“什么?”
为什么没有一点预兆?王晓冬有点不能理解,但也有思想准备,龙华公司是留不住优秀人员的,家族式的管理作风是比较排外和多疑的,没人受得了。不过,他有些可惜,凭对她的接触,他认定这个美貌冷静聪颖的女孩会有一番作为的。就是因为看好她,才不遗余力地为她费脑筋调进太子党行列嘛!这绝对是有希望有势力的少壮派别。这个丫头片子,招呼也不打一个,说走拍拍屁股就走了!
三个星期后,王晓冬似乎忘记这件事了。那天他到中国北方建筑集团下面的一个小分部送报价时,竟然在接待室里碰见了一帆:哎唷,这妮子来这地方上班了!深谙人际之道的王晓冬马上热情万分地站起来,“一帆,你来这儿上班怎么不说声啊?我还不知道呢,我说一转眼人到哪里去了,要不然肯定给你饯行!”
一帆嫣然一笑,“王助理,谢谢你的照顾,在那儿我实在无事可做,正像你所说的,整天就是重复的机械性的低级劳动,连最笨的女孩都能做。”
“是呀是呀,人往高处走,这一步没迈错。”王晓冬脸上一片赞许。
“对不起,没来得及与你们打招呼,我担心你会尴尬。”
“我已经尴尬了,不过也没什么,从前我们是同事,现在是客户关系了,以后你还得多帮帮忙,多照应点。”王以最恰如其分的亲切说出了他最想说的。
“那是自然,能帮的我一定尽力而为。”一帆不露声色地微笑,“不过目前我可能帮不上大忙,刚来,做些无足轻重的工作,参与不了大事。”
王满怀期待地说:“到一个新地方,总是头三脚难踢,不过时间长了就好了,他们会欣赏你的。我想到那时不会发生我们去预约的客户被他人抢走的事故了,对吧,一帆?”
一帆心神领会,“我会提前告诉你们不要跑冤枉路了。”
王晓冬趁机放出杀手锏,“如果经你手的项目成功了,不会少了你应得到的那一份,有财大家发嘛!”
“经我手的项目?”一帆诚实地说,“我还没资格。”
“我是指你多多少少帮上点忙的,比如,你知道项目的具体负责人是谁,项目何时排上日程,对方的报价,甚至某个人的电话都是至关重要的。你在内部,自然更加方便。”
一帆微微一笑,“好吧,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打个电话,可能我也有事找你呢。”
王晓冬自然高兴。他告别了一帆,向二楼的工程部走去。
一帆走进打字室,把这个工地所有人送来的文稿报表之类的录入电脑,然后打印出来,不像刚才那样高姿态,进了中国北方建筑集团又怎样?她只不过是这个庞大集团里的一个不为人所注意的小人物,工作只不过打打字,复印文件,把文件归档和其他一些杂事。只在偶尔的时候被经理叫上与客户一起去吃饭。当然这只是偶尔。
第一次去时,她还挺高兴,以为有机会参与公司重要事情和去见一些重要人物了,结果令她失望,那只不过是一顿让胃袋舒服的肥宴,所谓的客户也都是影响力不大的小头目,与她的需求和目标相去甚远。其顶头上司本部门的主管钱小豪经理,也让她丧失信心,那只不过是个没多大本事的小头目,彻头彻尾的花花公子,对上司极尽点头哈腰之能事,对有求于他的各个建筑材料厂家极尽奢华之能事,几乎让所有厂家都请他进馆子,不请的就给脸色看。其实他根本没有订货权,大宗的材料都由集团副总直接拍板,而且这么一个集团公司,建筑材料都有固定客户,钱小豪只不过在最前沿收集一下各厂家的资料,到时候一大摞废纸似的送上去,上边具体负责此事的人一定看吗?不一定,反正会定期往垃圾筐里扔。说白了,这个工地现场的材料科只不过是整个集团里许多毛细血管中的一个,无足轻重。
许多眼馋想打进大公司的供货厂家都吃了哑巴亏,费了牛劲,也只是抱着树梢摇,却还不知道。
钱小豪竟还鼓着他的金鱼眼睛大言不惭地说:“一帆,跟着我,你就吃香的喝辣的吧!”
一帆深知自己的美貌、名牌学校和不俗的谈吐在他身边一站就能抬高他几个档次。这实在是个卑俗的男人,中学未毕业,先天就孤陋寡闻,后天又不肯努力,一张嘴就是三流无业游民的习气,让人是可忍孰不可忍。更重要的是他虚张声势,根本没多少实权。她需要的不仅仅是钱,还有神奇的权势,是那种大笔一挥就能把你淘汰掉的权势!
她深信利用自己女人的优势,可以间接地控制这种势力,而达到她梦寐以求的目的。就像一条大鱼落进金鱼缸里,她感觉水太浅了,也太少了,金鱼缸外面就是池塘,她憋得难受,却游不出去。
是的,中国北方建筑集团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里面每一个衣冠楚楚的项目负责人都有一定范围的权力,也都是一张盘根错节社会关系网中的一个结。她的运气实在不好,碰上了窝囊废如钱小豪,而换上其他任何一个人境况只会更好些。失望归失望,一帆不会再走马观花跨行业另谋高就了,中国北方建筑集团日益庞大红火的生意,对京城乃至全国的制冷企业是个不小的诱惑,与这样的大主顾攀上亲,是他们梦寐以求的,这样的大集团直接影响着他们的效益和前途。既然她现在就在这棵大树的某一个小枝上,就不要轻易下去,如果位置太过劣势,就要找出人头地的机会,而这种机会的给予者只能是树的主干,而不是万万千千其中之一的枝条或树叶。她必须得找出主干来!
晚上回到家,家里热闹了许多,妈妈和妹妹忙完了秋收都来了。素梅还一再说不愿长住,城里的生活过不惯。其实,她早被都市繁华的生活镇住了,满眼的高楼大厦,干净整齐的街道,琳琅满目的商品,来来往往的车流和悠闲自得的人们,比起乡下的偏僻穷困和闭塞来,简直是天上人间。她也忽然明白为什么丈夫在城里过了几年就不愿再回家去,人往高处走,是一种天性。城里的女人漂亮吗?不见得,她还没碰见一个女孩子在容貌上赛过她的两个女儿的,但舒适的生活和有度的劳作使她们生活得从容不迫,能往优雅上靠;因为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她们更加自信和通情达理。好像这又比单纯的漂亮重要得多。
刚刚在火车上积攒的一点自信又被冲得荡然无存,一辈子活了大半,她认命了,不想斗了。的确,人是斗不过命的,同样是人,人家怎么就过得这么好呢?她又不懒惰,又不傻,为什么刚40多岁就老成这样呢?命是抗争不得的。她认了。
活到现在还不是第一次来北京?真是没想到,在乡下人眼里,北京好像是童话,一般人是见不到的。她现在见到了,也知足了,生活一段时间就回乡下。一辈子住在这里?不,她还没想好。
与她的犹豫相比,一慈是最为高兴的,也没有什么精神负担,她做梦都想到姐姐念大学的城市里生活,在她有限单调的生活字典里,进城意味着脱贫,进入了另一个阶层,田间的劳作和太阳的暴晒使她从记事起对乡下对农村有一种厌倦、恐惧和强烈的摆脱意识,那简直是一种奴役,生活沉重、乏味、单调,毫无希望。渴望过上好日子是每个人天生的愿望,对这个生活苦恼第一次进城的乡下姑娘来说尤其如此。曾经,为了过好日子她还差点要嫁给一个二混子,那好像是个有得必有失的选择,但现在,不用那种难受的选择她也来到了“天堂”。她为什么不高兴呢?
傍晚,娘俩在做晚饭,一慈屋里屋外进进出出,赤着脚,拿这拿那,没有停步的时候。
“你走来走去,就不能歇会儿?”素梅都被她转花眼了。
“地板那么光滑干净,像床一样,走走嘛!”
“人家会笑话你!”
“我关上门,‘人家’就看不见了。”
素梅叹了口气,“城里就是不一样,怪不得人人都往城里跑,跑进来就不想再回去。”
“妈妈,我也不想走了。”一慈说。
“你不走?指望什么?”素梅想笑,“又不像你姐姐有文化,念过大学。”
“我可以干不需要文化的工作,进工厂,干什么都行!”
“谁会要你?”
“让姐姐给我找找?”
“你给她说说。”
一慈依偎在母亲身边,“我要是有工作就太好了,第一个月的工资首先给你买一件好看的裙子。妈,你看北京女人都穿裙子,很好看,你还没穿过裙子呢。”
素梅笑,“人家是城里人。我穿裙子不好看。”
“谁说的?你一定也不难看,除了脸黑。你可以化妆呀。”
“化妆?嘴涂得红红的?脸抹得白白的?”素梅朝女儿扑哧一乐,“咱不习惯呢!”
“妈妈,你要慢慢习惯,想不走就得那样,你一定要听我的,有了钱我请你去看电影。”
说到高兴处,一慈在母亲肩上撒娇。母女俩说着,笑着,非常开心。
一帆下班了,站在院子里,听着,却不想推门凑热闹,这种贫穷的欢乐让她心里有一种苦涩的感觉。老天爷就这么不公平,富的富死,穷的穷死,到死都不放过。如果不凭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勇气,永远也改变不了这种命运。妈妈和妹妹的笑声又传出来,她感到一丝欣慰,现在她唯一能做的是让妈妈和妹妹开心点,她们的高兴就是她的高兴,她们的苦痛就是她的苦痛。她深深地爱着妈妈和妹妹,虽然她不愿意和她们那样亲密地嬉闹,也无法跨越立在她们之间的鸿沟——是的,她对母亲和妹妹有一种陌生感,尽管她和她们是心心相印和灵犀相通、荣辱与共的,但那条沟确实是存在的,有文化上的,有认知上的,也有多年不在一起而产生的距离。反正她没有那种在母亲面前撒娇的欲望和情趣。她只有沉重。
“姐姐回来了!”探出一张灵动精致的脸来。一慈才17岁,青春和知足让她如此光彩照人。这是个可以忘记过去劳累、没有多少心计一心想过好日子的少女,如此单纯,纯洁,有知足常乐的良好心态。
一帆看到她就有心痛的感觉,妹妹的浑然无知,眼界的狭小和大字不识几个,难道她本人就没有责任吗?她也有上学受教育的权利,到头来为什么像现在这样?同样没有挽救自己的最基本的手段,哭泣,碰上了不幸,只有哭泣,然后艰难地挺过去。看到母亲,也看到她未来的影子。
一帆感到喉间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涩涩的。
“姐姐!”一慈还在高兴地叫。
“刚回来,在听你们讲话。”一帆努力地做出一个笑容,走进屋里。
母亲已做好了饭,鸡蛋炒青椒,凉拌黄瓜,紫米粥已盛好,在桌子上放着。
“这儿的菜太贵了,青椒八毛钱一斤!天天吃,哪吃得起?”素梅禁不住心疼地唠叨。
“城里人就是这样,不会把菜钱捂在枕头底下几个月不舍得拿出来。我们既然在这里生活,也得这样花。”一帆本不想接母亲的话说,她在花她的钱,钱可以再挣,心疼什么?
“黄瓜也三毛五一斤……”
一帆坐在桌边,夹了一片黄瓜放进嘴里,立刻感到像嚼腌了好几年的咸菜,满嘴都是盐粒。她勉强不作声,咽下去,又夹了一片青椒,同样感觉到了盐的饱和。
“妈,现在不是从前了,我们有的是菜吃,不必再怕我们过早地抢光盘中的菜而放太多的盐。这样不好吃,也得喝大量的水。”她不动声色,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讲出来。
一慈在往嘴里送第二片黄瓜,没感觉似的,看了看皱眉头的姐姐,又看了看不安的母亲。
素梅有些尴尬地笑着,小心地说:“我忘记了,习惯了,明天就不这样了。”
一帆感到了难受,为什么母亲用这种近似卑躬屈膝的姿态向她“检讨”?她只不过让她少放盐,在语气上有什么不对吗?作为一辈子为女儿的学费和饭费苦苦奋斗了十几年累垮了身体和自尊的母亲来说,吃上女儿花钱买的菜,住女儿的钱租的房子不是应该的吗?她犯得着为此感恩戴德吗?她为什么对从女儿那里得来的薄薄的金钱和一点点休闲生活就如此诚惶诚恐?她在害怕什么?难道这就是多半辈子屈辱的生活、过度的劳累和常年身无分文的赤贫留在她身上的本能反应吗?
这让她尴尬异常,也心酸悲伤,突然说:“也许明天、后天晚上我不回来了,公司里忙,那里有宿舍,你们在家……”
素梅喏喏应答:“忙,你就住宿舍吧,别叫人家经理找你不着,多不好。”
一帆把脸转向一慈,“有空再带你到市里去玩,不要乱跑,还没给你办暂住证,警察和土匪一样,抓住不是好玩的。”
一慈点点头,忽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似乎有话要说。
“有什么就说吧,我又不是不放你出门,只是别跑太远,离警察远点。”
“姐,我想找份工作干干,你帮我找找吧?”一慈终于说,并顺势抓住姐姐的手,撒起娇来。
素梅趁机观察大女儿的反应。
一帆疼爱地拍拍妹妹光洁的脸蛋,口气却很坚决,“你最好先去个什么培训班学点什么,你不识几个字,自己的名字还写不好,多识几个字不是很好吗?还担心我养不活你和妈?妈是节俭和理财的高手,我们的日子可以过下去,你要珍惜这个机会!”
一慈很听话,对母亲的话还有点讨价还价,但姐姐的话绝对是圣旨。
一帆又放下一千元钱,“看着花吧,不够说声。”
一帆的薪水每月1500元,本来1200元,钱小豪为了留住她,也为讨好她,试用期就加了300元。这1500元分为两档,1000元给了母亲,500元存了银行,以备不时之需。另外还有5000元存款的家底,作为“抗震救灾”备用金,到时也无需惊惶失措,乱了阵脚。平时她是不花钱的,从前用七毛钱一袋的娃娃霜,现在根本不再化妆,任何粉底和油彩都会遮掩她的天生丽质。衣服也不用买,一季两套,能应付两三年;吃饭也不用花钱,中午有工作餐,早晚有钱小豪代劳。只要他吃饭,就会为她带一份,有冤大头来请客,直接带着美人进馆子,偶尔客户献金,他会从中抽出几张给她。仅在物质生活上,一帆并没吃亏,在这个只管收集材料做做低级预算的小科室里,没有太大竞争,她已经过得悠哉悠哉了。于是她有了大量时间坐在办公室动脑筋,想门路,做精密策划:她要跳开这个无所作为的小井,寻找一个可以让她实施计划的大池塘。现在挣钱也是重要的,但不是最重要的,要不,她早就找个合资或跨国公司当超级白领了,何必窝在这里?
钱小豪这个窝囊废……得打开局面才行,他有钥匙吗?事实证明钱经理在这有方面是有潜力可挖的,一帆很快认识到了这一点。
那一天,有一家生产洁具的厂家瞎子碰到死耗子撞上门来,几次谈话,傻乎乎地要请钱小豪吃饭。钱小豪顺了这一手,二话没说拉上一帆开车就进了一家“深海渔港”的海鲜馆。饭桌上,厂方的代表放言,如果现在建到封顶的两万平米的龙川大厦统统用了他的洁具,给他提2%的好处,五六万呢!如果让他入围竞争,可以给2000元的慰劳费。
“没问题,到底用不用你的我不好说,但入围没问题。我明天就去总部抽出一份来,把你的补上去。”钱小豪大言不惭地说。厂家的人毫不含糊,当即把2000元甩在桌子上。钱看也没看,拿起装进了上衣口袋。
一帆知道他那两下子,他的审批权只限于五万元以下的修修补补的那一点小材料,但他懂得靠着大树好乘凉,不拿白不拿。
“钱经理,上头你也得多费费心,办成了还有五六万呢!赶上你上一年班的薪水了。”厂方的人竭力怂恿。
“放心,我会用心做的,管这事的副总是我本家叔叔,怎么着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吧!”钱喝得满脸红光,手拍胸脯时直打嗝。
酒宴后,在回去的车里,一帆若无其事地问:“你真有叔叔在集团总部任副总?”
钱嘿嘿笑了两声,“没骗他,不过是远门的。”
“他管定货,你帮他分管收集资料?”
“基本上是这样,我这第一关也不是好过的,对吧?嘿嘿。”
“他也管空调设备吗?”一帆终于问到了最想问的。
“一部分,看哪部分了。”
“咱们的龙川大厦,他管吗?”
“问这个干啥?你想折腾空调?那东西倒值不少钱,可是金额过大的设备人人都看着,不好弄——可能归他管,因为电梯归他管,一般这两宗设备没分开管过。”钱小豪又得意地拿出那叠钞票在手上很响亮地甩了甩,抽出几张给一帆,然后又洋洋自得地装回口袋。
一帆没有推托,收了起来。
钱小豪放声高歌:“握着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握右手;握着情人的手,热血手中流;握着小姨子的手,只恨当年握错手……”
灯光在两旁闪烁,钱小豪喝醉了,对她动手动脚。她有分寸地制止了。他还不够资格碰她,如果在他这儿就栽了跟头,以后的大人物她怎么应付?好钢用在刀刃上,这无赖能呆在她身边,能多看她几眼,已经是对他尖嘴猴腮得志小人的赏赐了。但她拒绝得很委婉,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冰雪玉女形象,又同时暗示:刚刚开始,走到那一步还有一段距离,还得努力。总之放出了希望。
晚上回到单身宿舍——她搬了出来,左右两边都是女职工宿舍,四五个人挤一间。她有面子,独占了一间。孤单和安静成了习惯,在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时,她精密发达的大脑会把白天每个细节考虑一遍,并着手安排下一步的打算。
那两万平米的建筑快封顶了,看来空调设备要排上日程了,得和龙华制冷公司的王晓冬打个电话。她发了短信,他很快回了电话。
“一帆,你好,一看你的号码我就知道你有情况!”王晓冬笑逐颜开地说,透出过分的热情,令她想起那个洁具厂代表的嘴脸。
“王助理……”
“甭客气,称小王就可以了,咱们谁跟谁?我又大不了你几岁。”
“小王……不,还是王助理吧,习惯了。”
“随你,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
一帆不想在这种小问题上啰嗦,简洁地说:“上次你送的空调报价是龙川这个项目的吗?”
“你说遇到你的那次?对。”
“多少钱?”
“设备造价239万。”
“除了你,还有谁竞争?”
“美国的约克,开利,特灵,还有欧洲的克莱门特……”
“有没有亚同?”一帆只关心这个。
“有。”
“亚同有多大把握?”
“很大。上次的工程就是它抢走的,他们的关系向来比较铁,这次可能再接再厉。”
“你知道集团这边是谁最后拍板吗?”
“不是那个钱勇夫吗?”王晓冬知道得还不少。“你们的副总。怎么,又有什么人事变动吗?”
“暂时没有。”一帆想了想,“你们与他打过交道吗?”
“有限。”
一帆陷入了沉思。
“一帆,”对方有些吞吞吐吐,“帮个忙好吗?不会亏待你。”
“说吧。”
“把钱勇夫的手机号搞到。”
“怎么谢?”
“嘿嘿,请你吃饭。若事成了,给你一份,怎么样?”
“说定了。”一帆挂上电话。这没什么难的,找钱小豪要就是了,关键是怎么接触到这个钱勇夫,他现在掌握着亚同的财路,是打击李念东的最佳人选。
一帆在材料柜里整出北方建筑集团内部的所有资料:一共一个正总,三个副总,是集团的核心决策人。总经理徐严权限最大,其他三位分管集团的日常事务和其他各种具体的建筑项目。她注意查询了钱勇夫,钱小豪的远门叔叔,一个61岁的老人,红光满面,颇有神采,至少照片透着那种大将的心平气和。目前他是龙川大厦项目的总负责人,他握着有关此建筑的一切分配权和终审权。正是她想要的拥有那种权力的人。
但是他高高在上,在集团总部高高的办公室里,怎么才能与他联系上?她深深地遗憾所进的地方太小了,钱小豪也太不争气,只知吃喝玩乐,浪费了这么好的裙带关系,要不,钱总也会把他放在更重要一些的位置上,也能到总部走走,联络联络,或许钱勇夫能亲自下来视察一下。
相比,他的手机号码倒好找,内部文件上就有。她用短信发到了王晓冬的手机上。
过了一周的懊恼之夜,机会终于来了。
一天早晨,钱小豪破天荒地八点之前来到办公室,打着哈欠卖力地擦着自己的皮鞋,“中午不用给我打饭了,我去开会,在那儿吃。”
“在哪儿开会?”一帆若无其事地问。
“总部。大厦要封顶了,老爷子又有任务布置下来。”钱小豪有些得意,炫耀着那双十年八辈子都没空擦的皮鞋。还真让他给鼓捣亮了。
“我也想去。”一帆站在了他对面,故作好奇地说,“我想去看看。”
“你去?那把椅子是你坐还是我坐?”钱小豪笑着,露出两排烟薰的黄牙。他大着胆子捏了一下一帆白皙的腮。“老爷子还没女秘书呢,我带你去,是不是太张扬了?这谱没法摆。”
“我应聘的不是办公室文员吗?我以文员的身份去。”
“文员更低了,更去不了。”
“我以办公室主任身份去,不会抢你的椅子,我只是看看,行不行?”一帆一本正经地请求。她做好准备,无论怎样她都要去,这次开会一定会涉及空调问题的。
“好吧,”钱让步了,“到时候你可能进不了会议室,就在会客室呆着吧。你以为那里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在这里睡觉呢!”
他们去了。中国北方建筑集团总部在东二环的雅宝路上,一幢15层大楼,棕黄色的墙体,墨绿色的玻璃,显得庄重大气。
钱勇夫的办公室在8楼,整个第8层都是他属下的职员,门牌上分别写着材料部、设备部、预算部、水电部、统筹部等等,每个部门的人都有一定的项目管理权,都大大超过了钱小豪这个驻现场的芝麻官。一帆又一次感觉到没找对门路,被那小子耽误了。
把她丢在会客室,钱小豪就走了。一帆冷冷地离开了会客室,在重大机遇到来的非常时刻,她怎么能像无用的人那样空等在会客室?什么都是努力得来的,她不相信天上能白白掉下陷饼。
走廊里很静,地板上倒映出她的影子,偶尔有人匆匆走过,又消失在某一扇门里。
一帆跟了过去,那正是会议室,手中有一定权力的大大小小的头目们正围着长形桌坐下来。钱总还未到,他们正小声地交头接耳;也看到了钱小豪,他陪在末座,正悠闲地喝着茶。这些精英的后面,还有靠墙摆的椅子,大部分是空的,只有几个人在上面坐着,有的拿着一叠文件,有的把手提电脑放在膝上,一看就知道是不够格开会又因掌握着某种技能被头儿拉来随时补充发言的。
一帆大大方方地走进去,不是坐在钱小豪后面,而是靠近长形桌副总的位置上,拿出预备好的笔记本和圆珠笔放在膝上,也像他们那样胸有成竹地等待着。
尽管她是不声不响进来的,还是吸引了不少眼球看过来,她安详的神态,精致的面孔,堆在肩上的一团瀑布般的黑发都使人们不禁要问:这么漂亮的妞,哪个部门的?
但没有人真正想打听她到底从哪个部门来。
众人频频回顾的当儿,只有钱小豪在神游,目光逾过窗子,到了蓝天上,那儿有风筝在飞。
一会儿,门轻轻地推开了,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系暗红色领带的老头走进来,手里拿着文件夹,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会议室立刻鸦雀无声。老头走到空椅上坐下来,那个年轻人挨着他,也正好挨着一帆。
老头扫了一眼与会者,像是清点人数,当然也看到了一帆——一帆情不自禁坐得端正些,脸上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老头没有特别的表情,又把目光扫向别处。
毕竟他太老了,一帆暗中叹息。她收回目光,有些怅惘地翻着笔记本,忽然觉得有人在看她,是那个年轻人闪烁的目光。她记得钱小豪说过钱老头没有秘书,作为集团的副总难道事事亲为?不会,没有女秘,一定有男秘,那,这个人是吗?
有可能,他抱着一个更厚的文件夹,又坐在副手的位置上,一定是了。她向他报以一个甜美的微笑。那人竟脸红了。
会议开始了,钱总在布置着什么,是有关……大厦图纸……
她不认为能听出什么收获来,就在笔记本上写一号字体的名字:林一帆。放在膝上,只要他斜眼就能看到。
他看到了,却没同样写出他的名字。一帆略感失望。忽然余光中,她看到什么东西从他袋中落下来,是他掏什么东西时带出来的。她低下头,看到一张小纸片,悄悄伸手捡起来,竟是一张名片:季文康。下面有一行小字:行政助理。
果然是个男秘。一帆心里高兴,悄悄把名片夹在笔记本里。
除了这个小动作,一上午季文康还算老实,不过目光很温和,让人浮想联翩。一帆不是个小孩子,也不是情窦初开,与同龄人相比更多了一层心计和城府,她深知自己的魅力,这个白马王子——这人也算气宇轩昂,一表人材——还是有利用价值的。
中午会议结束后,钱小豪一把拉住她,“你干吗到会议室来?没你什么事,这会议室不是随便进来的!”
一帆一指钱总身后的季文康远去的身影,“他让我来的,他说在会客室也挺没意思,进来听听也没什么关系。”
“那你怎么坐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平时只有季助理坐那个位置!”
“我也没碍着他呀!”
钱小豪觉得她不识大体不可理喻了。
吃工作餐时,一帆拿着饭盒避开钱小豪,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来。有鱼有肉,有青菜,米饭蒸得还不错。这么大半天,真有些饿坏了,她有些狼吞虎咽。忽然对面有人坐下来,是季文康。
“胃口不错。”他微笑着。
“没来及吃早饭。”她老实地说。
“一忙,我也常顾不上吃。”
“这里的工作餐质量真好,比工地那儿强多了。”
“你是哪个工地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龙川,材料科。”
季文康尽量回想的样子,好像开的工地不少。
“我是新来的,在钱小豪手下。”
“哦,那儿呀,近一段时间没怎么去,怪不得看着眼生。”季耸耸肩,抬起头在人群中寻找那个邋邋遢遢毫不起眼的钱小豪,但没看到,“你是他秘书?”
一帆摇摇头,“我是办公室主任。”
“哦,他还有办公室主任!”季有点好笑,但忍住了。
“我可以打打字,复印文件和干其他一些事,当然可以被看作秘书或文员。”一帆吃完饭,把筷子整齐地放在盒子上,有些难为情地说,“你办公室有沙发吗?可不可以躺一会儿?昨晚为钱经理打稿子太晚了,一上午困得难受,就是不敢睡。借用15分钟就行。”
“有,有!”季连忙说,“815房间。”
一帆宛尔一笑,起身拿着餐盒丢进垃圾筐,避开人群后,快步走向电梯,直达8楼。快步找到815房间,推门进去。
这是间整洁明亮的朝阳房间,桌子上堆满了各种文件和纸张,窗子下面摆了两张沙发,除此之外活动的空间就不大了。这足让一帆羡慕了,竟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她一点儿也不想休息,四下打量,终于在笔记本电脑旁边看到那卷出现在会议室的文件夹,大着胆子翻了几页,没有关心的内容。再在其他文件里找时,门轻轻地响起来,接着有钥匙转动的声音。幸亏刚才一不留神把门锁上了。一帆连忙倒进沙发里,眼睛睁着盯着门。
进来的是季文康。他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还是打扰你了。”
“没关系,反正也不得深睡。”一帆揉着太阳穴,心想他饭盒里有一大堆呢,怎么吃得这么快?
“喝杯茶就有精神了。”季文康殷勤地沏茶,一杯递给一帆,一杯给自己。
“你来这里多长时间了?”
“还不到一个月。”
“哦。”
“你呢?”
“我?快五年了。”
“一直做副总助理?”
“也不是,最近两年。”
“还是你风光啊,离太阳最近的地方。”一帆开玩笑。
“但也最容易失去自己的光芒。”季文康有些得意地微笑,“风光与压力成正比,很累的,头儿操心之前我先操心,像过滤器一样,我走在最前面。头儿只对着整理好的东西说YES或NO就行了。”
“你也有不小权力!”一帆故作崇拜状。
“权力都在头儿那呢,我好像算不了什么。”季谦虚的口气有点此地无银三百银。
“一些大事,比如材料进货设备采购,你也参与喽?”
“也只是参与一些。”季喝着茶,英俊的五官舒展着。“怎么,有这方面的考虑?”
“比如电梯,空调?”一帆若无其事的。
“是的。”他忽然笑起来,“不少人都想着这一块——你在试探我吗?”
一帆没想到此人有如此强的洞察力,一时倒不知怎么说才好。恰好有人敲门,“咚咚”地响。
季站起来,去开门。“啊,欧总,你过来了。”
“老钱在吗?”
“没在办公室?”
“我去了,没在。”
“你先进来坐,钱总可能在餐厅还没过来,我去看看。”季匆匆出去了。
那个欧总走进来,三十来岁,西装笔挺,有一幅深沉冷淡的面孔。他进来没去坐,只是看了一眼一帆,便轻轻地来回踱着步。
不知这个欧总是何方神圣,看季文康对他客气有加的样子,也不是一般人物。不过,她没必要讨好迎合他,就是市长来了又能怎样?空气有些沉闷,他们各怀心事,谁也没再看对方第二眼。
不一会儿季文康又回来了,“欧总,钱总马上上来,他让你到他办公室等他。”
“谢谢。”他有一种很好听的低嗓音。他们握了手。欧便出去了。
“他是谁?”一帆小声好奇地问。
“北京地区最大医疗器械公司的老总。”
就是这个最大医疗器械公司的老总把下午的会议整整推迟了40分钟。会议室里人多着呢,他们不着急,她着什么急?
送走了那个欧总,钱总进来了,会接着上午的开。
她还是挨着季文康,现在与他更熟络了。
到下班时间了,会议又延长了40分钟。与会者有点坐不住了。一帆更有些受不了了,会上讲的东西她没多少兴趣,又不能提前退出,别提多难受了。
终于散会了,有些醋意的钱小豪拉着她往外走,连向季文康说声再见的机会也没有。不过在上车之前她看到了季文康追出大楼外的身影,心中窃喜:他上钩了!
“喂,那个欧总是干什么的?”
“什么欧总?”
“好像什么医疗器械公司的。”
“他呀,就是东方医疗器械公司的总经理。”
“我知道。”
“挺有钱的,老婆更是大名鼎鼎,鼎鼎大名,老爷子与那女人一向私交不错,一有什么重要事就把她老公打发过来。欧总?名义上是公司的总经理,其实是二把手。不过,这人还不错,也精明。咱层次不够,说不上话。”
第二天早晨,一帆刚刚走进办公室就听到BP机响起来,昨晚睡得有些晚,她草草地看了一眼,就把电话拨了过去。
“林小姐,你好!”对方以高分贝的热情问候。
“哪一位?”一帆脑袋有些清醒了。
“呀,没听出来?贵人多忘事啊!前几天咱们还通过电话,王晓冬呀。”王没敢多加调侃,正正经经又有些遗憾的语气。“我正找你呢,你倒快。”一帆松懈下来。
“找我?什么事?”
“你不是找我吗?你先说吧。”
那边王笑着,“还是空调的事,请不出来老钱。”
“他的手机号不是给你了吗?”
“他可能还有一部手机,这个手机老关着,所以还要请你帮一下忙啊。”
“你们干推销好几年了,都成精了,这事还想不透?他不开手机,他没电话吗?电话查询114,一问就出来,何必再要另一部手机号?”
“那也是。”王继续笑,“我都试过了,但电话转过去之后总先被他的秘书挡驾了,到不了他那里,所以你是否想办法弄个直拨号?他办公室一定有直拨电话。”
一帆有点好笑,不用说他们过不了季文康这一关。季不是说他是头儿的过滤器吗?这小子,差点误了她大事。“喂,你们干吗不顺便把那个助理一起贿赂了?”
“哪个助理?”王显然不知道。
“就是刚才说的那个挡你架的秘书呀,其实他是老头的行政助理,既然想把老总搞掂,为什么不把他一块收拾了?”
“我也这么认为,可那家伙根本不买帐!”王晓冬有些懊恼。
“你太小家子气了?”
“八千块不少吧?没见佛爷先打发小鬼就出手这么多了!”
一帆冷笑,“别太瞧不起人了,他既不是佛爷也不是小鬼,是介于佛爷和小鬼之间的那个人。王助理,我知道你胆大包天,心细如丝,无孔不入,韧如牛筋,不过这次我告诉你:我和你侦察判断和掌握的信息有些出入了,你知不知道这批设备在这一周内定下来?”
那边一愣,显然没有思想准备,“这么快!一周之内?”
“怎么,你一定不知道了?”
“结构起来了,我知道近期要定下来,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你打算怎么办?”
“不正求您林小姐要个直拨电话吗?”
“亚同的进展怎么样?”
“李念东对北方建筑集团一向有办法,他有门路……”
一帆恨得牙齿痒痒,“那又怎么样?得了,你等着吧,我会把直拨电话给你找到。”
“林小姐,还有其他两个厂家,实力也不容小觑呀!”
一帆很不高兴地挂上了电话,其他厂家她管不着,现在她只不想让亚同轻松地接了这批生意,只要不是亚同,谁都可以,她都是胜利。这个王晓冬太可恶了,一门心思想独吃,倒忘了问问他做成这笔生意后,他要提多少?两万?四万?或更多?
忽然BP机响起来,她抓起来,上面写着:林小姐,在您的大力协助下若成功了,给你一万块,董事长亲自点了头。明天先给你现金5000块,成不成功都是你的,另一半成功后兑现。王晓冬。
一帆没想到钱会这么好挣,在复仇的路上会轻而易举地捞到一笔小财。她念过四年大学,当然清楚地知道这是什么钱财,但在这个社会,不挣白不挣,人人都在利用手中的权力和机会挣钱,众人都醉为什么她要独醒?钱小豪少挣了?一丁点的权力就能发挥到极至;钱勇夫少挣了?那么多厂家哭着闹着削尖脑袋给他送钱,像龙华,亚同,哪一笔合同背后没有花天酒地的豪门宴和大把大把的现钞?谁管得了谁?司法、官员和大企业主一奶同胞,亲如一家,从秦始皇开始到现在就没分开过,连警察都是政府的附庸,变着法儿对穷人而不是对所有人进行一视同仁的管辖,干吗她要一个人假正经?
她消了BP机上的信息,给总部的季文康打电话,这上钩的鱼儿最好不要跑了。电话通了。
“喂!”
“请问哪一位?”是季文康的声音。
一帆从容地挂上电话,让他想去吧。然后拿起办公桌上工程部预算人员送来的方案,打开电脑,核对上面的数字。
一会儿,钱小豪来了,迈着四平八稳的将军步,腆着啤酒肚,流行歌曲从他咧得很开的油光光的嘴巴里流出来,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昨天会议上没有审问他,逃过一劫,高兴得不行,身后又跟着两个畏头畏尾满脸堆笑的建材业务员,嘴里无非是说:“我们的东西不错,如果您肯帮忙,好处有的是……”
下午还不到下班的时间,一帆就离开了办公室。钱小豪早走了,不知什么原因,大概看着她为工程部核预算,没叫她。
现在预算全部打印出来了,她也可以提前放松了。把卡里的钱取出来,去附近的一家商场给母亲买了一件薄棉裙,一慈不是说母亲穿着裙子好看吗?夏天过去了,也只能买棉裙了。这种棉裙样式不一定适合母亲,但为了一片心意,一种补偿,她毫不犹豫买了下来。给一慈买的是一双高筒皮靴,她一看这种风格就喜欢上了,而且认定一慈穿上肯定好看,她那么漂亮,那么委婉,那么与世无争,穿着这件小姐皮靴,会很好玩。
回到家时,妈妈和妹妹正忙着,一个快速做晚饭,一个忙着穿长筒袜和裙子,裙子是天蓝色的很古板的那种。
“喂,哪买的这种套装?都过时了!”她当时就抓着那件衣服看,布料纹路很粗。
“我的工作服,统一发的,都这样!”一慈却感到无比的骄傲。
“什么工作服?你在哪里工作?”一帆感到惊奇。
“就在附近餐馆,一个月400块,还包吃住!”母亲在厨房接过话说。
一帆有些恼怒,“不是让你去培训班吗?没去?”
“去了,我识字不多,书上讲的看不懂。”一慈说着,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
“就因为不懂,所以才要你学呀!”
“学不会,就不要学了呗!”一慈发觉姐姐的脸色难看,小声辩解,“这份工作也不赖呀,人家也没嫌我没文化。”
一帆板着脸孔,“一天工作多少时间?”
“从早上9点一直到晚上11点,中午休息2小时。”
“400块?”
“是呀!”
“你认为不错?”
一慈闪着清秀明媚的眼睛点点头。这个刚脱离乡村繁重体力劳动的女孩,几乎没见过百元钞票,所以当在光洁如镜的餐厅跑跑腿,招呼客人,也有一种上天堂的感觉;月末接过四张大额钞票时那种惶恐激动的心情,更甭提了,她觉得这已经是淘金了!
一帆心里十分难过,她一不留神的当儿,一慈偷偷地溜掉了。她便朝母亲发火,“你怎么不管管她?这样混下去能混出什么名堂来?”
母亲吭吭哧哧从案板上抬起头,“这有什么不好吗?在乡下哪有机会一月挣400块?还不拖欠工资!”
“她这个年龄学点东西还不算晚,干吗这么急着挣那点钱?学了东西,以后有的是工作机会!”
“哪像你说的?现在闲着找不着工作的人多着呢。”母亲并不同意她的说法,“她不愿意学,我让她学她就学?她不像你,脑子转得快,一学就会……”
一帆对最后一句话嗤之以鼻,她脑子转得快吗?一学就会?她又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怎么会有这种本事?说穿了,还不是因为刻苦用功,希望摆脱生活的上困境!但为什么给母亲留下这种印像?这让她悲哀。
“一帆,你吃饭了吗?要吃快点一起吃,我还有事呢。”母亲在里面叫她。
“你有什么事?”一帆从一进门就感觉到家里气氛有些奇怪。
“我也找了点事做,晚上给人家洗菜,做夜宵。”
“好!”
母亲回头看了她一眼,“别阴阳怪气的!我闲不住,再说这活也累不着,洗洗菜,刷刷盘子什么的,又有板凳坐着,一月下来250块呢!整天在家里光吃不挣哪行呢!”
“白天呢,妈?”
“白天帮着一个山东老乡卖菜,黄瓜青椒西红柿什么的,他摊子大,看不过来,一个月也给了300块!趁我现在还能动——你想养老还不容易,迟早我会有不能动弹的那一天!”
泪水悄无声息地涌出来,一帆没再说什么,把裙子靴子放在床上,把一千块钱放在母亲枕头底下,悄悄走了出去。母亲识字不多,对社会和未来的看法来源于她一生的经历,也许运气太坏,她这一辈子都在动荡、贫穷和不正常的社会竞争中度过的,她从不相信未来还有更美好的日子等着她;也许有,那是别人的,她只相信现在,挣一分钱未来就有一分钱的保障,她的拼命和不顾一切都是因为过去对金钱太饥渴,她无法正常地看待这一切;有钱意味着有饭吃有新衣服穿,可以心里踏踏实实,夜里不再失眠;即使辛苦些,也比偷窃光彩多了。这是过去四十多年的生活深深留在她心里的烙印!这种苦难的印痕是那么深,超过了健康,超过人本身愉悦的需求,超过了身体的承受能力!
一帆回到宿舍时已经快8点了,隔壁告诉她,楼下有人在等她。刚才上楼时怎么没看到?一帆急急地下了楼,在银杏树下的黑影里看到了季文康。
“喂,你站在这儿多久了?”
“快2个小时了。”
“快2个小时了?从一下班到现在?你怎么不呼我?”
“没你的呼机号。”
“刚才我上楼时怎么没看到你?”
“我看到你了,上去叫你,你没听到,所以我又叫你的邻居上去叫你。”季文康很温顺,不着恼,却有些沮丧。
“对不起,”一帆想乐,“我不知道你会来。”
“今上午你给我打电话了吗?”
“打电话?”一帆摇摇头,“没有啊,我倒想打呢,太忙,就耽搁了。”
季文康搔着头发,有些困惑,“今上午刚上班不久,我收到了一个电话,听声音很像你。”
“是我吗?”
“可惜断线了,我等了很久,再没有打过来。”
“骗人吧?”一帆嘻嘻地笑,“你很会编故事呀。”
季无耐地笑笑,“也许我真的听错了,误把别人当成你了。”
“就为了证实那个电话,在这儿站了2个小时?”一帆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洁净的脸上挂着半调皮半嘲弄的笑容。
季搓着手,“就是没那个电话我也可能来这里。能请你吃饭吗?”
“你还没吃饭?”
“还没有,本想与你一起吃晚餐。你一定吃过了?”季惨兮兮地。
“没有。”一帆摇摇头,“我从没像今晚这么晚还没吃饭,有事耽搁了,差点泡方便面将就一晚算了。”
季喜出望外,“我们可以去四川饭馆,喜不喜欢辣一些?
“喜欢。”
他们去了附近的四川饭馆,要了几个菜后,一帆便大叫停,“够了,两个人吃不了这么多,不要浪费。”
“我想请你吃一顿你记得住的晚餐,丰盛得让你想再来。”季年轻气盛,不肯罢休。
一帆幽幽地说:“我记住菜,可记不住你了。”
季出神地看着她,不自禁地说:“你真的很漂亮!”
一帆微微一笑,“很多人都这么说。”
“很多人?”
“是的,很多人。”
季叹了口气,“追你的人很多吗?”
“排队排到街上。”
季筷子上的菜几乎送不到嘴里,吃到了也索然寡味,“我就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不会单飞,佳人难觅,一点儿也不错。”
“你没结婚?”一帆惊讶的样子。
“我像结婚了吗?女朋友还没踪影呢。”季有些落漠,“碰不上心仪的,不敢轻易去结。”
“和我一样。”一帆说。
“你也没碰到喜欢的?”
“佳人难觅嘛,那些人只是玩玩,我知道他们都不是当真的。”一帆真的饿了,大口地吃着干煸豆角。不过,她贪婪的样子并不难看。
季文康有些雀跃,“你要求什么条件呀?高不可攀吗?”
一帆伸出一个手指头,“爱我就够了,但要真心实意,移情别恋君不要,朝三暮四郎不要!”
季不禁大笑起来,又给一帆倒啤酒。
“你为什么不吃?”
“我已不怎么饿了。”季怜爱地看着她。
“不要这样看我,我可吃不下了。”一帆娇嗔地说。
季连忙把眼睛移开。
“你现在很忙是吗?”
“对,一直这样。”
“忙什么?电梯?”
“你怎么知道电梯?”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什么资料不是从我们这儿上报给你们的?”
“哦,不是电梯,是空调。电梯定了。”
“空调是谁家的?”一帆若无其事的样子。
“还没定下来。”季文康笑道,“你对这很关心啊。”
“可不是,”一帆振振有词,“我以前干过一段时间空调。”
“哪里干过?”季不过随便问一句。
“龙华。听说过吗?”
季点点头,“听说过。”
“这次他们参与了吗?”
“好像参与了。”
一帆开着玩笑,“你要帮帮我的老东家呀!”
季笑着,“我又当不了钱总的家。”
一帆给他倒满啤酒,“不说这了,快喝,明天我还有事早起呢,今晚得早点休息。”
季文康看着她喝光杯子里的酒,看着她脸颊出现了红晕,担心地说:“你不能喝酒啊?”
一帆摆摆手,“还没醉呢。我醉了不要紧,离宿舍近,你千万别醉了,怎么回去?警察特别喜欢像你这样开车的醉猫!”
“我醉不了。”季盯着她。
“的确,我有点困。”一帆拍拍脑袋,“我吃好了,你呢?”
“我也吃好了。”
“不,你在这儿继续吃,我去一下洗手间。”一帆脚步有些凌乱地走进了洗手间,空腹喝的第一杯酒让她很难受,站在垃圾筒边吐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但感觉好多了。
走出卫生间来,季在门口等着,“没事吧?我送你回去。”
一帆像根藤般靠在季文康这棵树上,从川菜馆走出来。秋风吹着哗哗的树叶,霓虹灯在黑夜中闪烁,景色是那么美好。
季文康有力的手揽住她的腰,感觉到她柔软的腰肢。她似乎要挣扎着离他远些,但他没放手,怕她走不稳摔跤,而且这样他感到幸福。
“一帆,一帆。”他轻声叫着。
她把头倚在他肩上,上半身几乎支在他身上,脚步机械地迈着。
“你真醉了。”
“还没呢。”她说。接着又喃喃地自语:“你一定得帮帮我,我也没办法……”
“帮你什么?”季问。
“空调呀,龙华……找我好几次了……找我又有什么用……我让他们找你……他们说你架子太大不理他们”一帆续续叨叨地说。
在她温暖的体香面前,他几乎没什么心思想什么龙华,只看着她眼睛半闭着,红红的小嘴儿一张一合地絮絮述说。
“你说行不行啊!”一帆的手抓住他胸前第二颗钮扣,拒绝走路了。
他的右臂上是一张红朴朴的玫瑰花瓣似的脸和唇,那么精致,那么充满诱惑,他几乎不可抑制地俯下头,在花瓣上深深地吻着。
到了一定程度,一帆推开他,“不要这样,我还没醉呢!”
季文康紧紧地搂住她,“宝贝儿,我真的把持不住,我很爱你,从看到你第一眼开始!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令人怜爱的女人呢!”
“可你要帮我呀!”一帆混乱得连她自己说什么也不清楚了,把手搭在季文康脖子上,“你知不知道你很帅?比钱小豪强多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摆脱他……我们走吧。”
季文康拖着她,直到她的宿舍楼下。到楼梯口,她上不去了,坐在楼梯上不起来。季只得抱起她,走到三楼,昏暗中在她混乱的指点下走了不少冤枉路,幸亏抱的是个女人,一个心仪漂亮的女人,感觉不到累。
终于到了她的房间,推开门,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开了小台灯,一缕淡红的光照过来,照着她美丽恬静的脸和曲线玲珑的娇美身材。这是他最难忘记的景像,她那么乖,那么安静,年青的身体和隆起的胸部充满了性的诱惑。他想晚上留下来,但屋子太小了,简易房的墙壁只是几块木板,又难保她不叫出声来。他是理智的,这儿决不是地方。
他深深地着迷了,临走前又深深地吻了她,拥抱了她。
第二天,一帆的呼机上就显示了季文康的手机号。她关了呼机。接着季把电话打到她办公室里,她拒听。
她要疏远他一阵子,让他记清楚她曾说过的话。
于是一上午办公室的各个电话彼起此伏地响个不停,她都不管不问。要是钱小豪接了,那边便自动挂上,气得钱小豪也不接了,直骂“神经病”!
下午一帆便跟钱小豪玩去了,考察什么厂家什么的。钱小豪求之不得。
晚上,她没回宿舍,到大学一个同学那里住了一宿。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如法炮制。
第五天晚上,她回了宿舍,人还没进门,隔壁就有人叫她:“一帆,有人在下面等你!”
“谢谢,知道了。”她并不急着下去,开了门,坐在镜子前,细细地把妆补好,换了一身衣服,才走下去。
天很黑,找了半天才找到那个人影,不是在银杏下,而是在槐树下,双手抱着胸,一动不动。
“是你呀!”一帆好像忘记了醉酒的那个夜晚,惊讶地叫道。
这叫季文康无所适从了,他压住火气冷冷地说:“你可真难找,我以为你从这个城市里蒸发了呢!”
一帆没有说话,黑暗中直视着他的脸,很好,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突然抱住了她,恶狠狠又心疼地诅咒:“你这个可恶小妖精,害得我这几天像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我是不是该暴打你一顿?”
“对不起。”一帆很害怕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说。
季文康有些难堪,难道她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他们曾经那么亲热过!“我什么都为你办了,包括你关心的那个该死的空调设备。”他有些起急。
一帆“扑哧”乐了,捶打他,“你这人怎么经不起玩笑?这么小气就算了!”她转过身。
季文康重新从后面抱住她,欢天喜地,“呵,瞧你刚才,像真的不认识我一样,我吓了一跳。快说,这几天为什么逃避我?”
“因为我还要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一定在考虑要不要爱上我,对吧?”季文康喜滋滋的,“没关系,你可是跑不掉的!”
一帆抬头望着他,“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很用心啊!只要我用心,一定能感化你!”
“你用心了吗?”一帆俏皮地捏着他的胳膊。
“苍天可表!”他急切地表白,“我每隔半小时就呼你一次,每隔一小时就给你打个电话,你不理睬我也照做不误,有几次要过来找你,但手头的活忙才作罢!”
“还有吗?”
季想了想,“我用最大的努力完成了你交给我的任务,把空调设备给了龙华,合同今早上签的。”
一帆的心立刻狂跳起来,紧紧抱住季文康,心里说:谢谢谢谢!嘴上说:“是不是为难你了?”
季叹了口气,“为难倒算不上,但把欧少阳得罪了,在钱勇夫那儿我与他一对一的角逐,总算最后钱总相信了我!”
“哪个欧少阳?就是那个搞医疗机械的?他也多事,掺和空调干什么呀?”
“你不知道,他是李念东的表姐夫,是李念东托他过来当说客的,而欧少阳的老婆与钱勇夫又是旧交,关系相当密切。驳倒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最重要的是他们夫妇要对我有成见了!”
“对不起,没想到给你找这么大的麻烦。”一帆小声说。
“没什么,只要你以后不要不接我的电话,值得啊!”
“吃晚饭了吗?”
“没呢。”
“走,一起去,今天我请客!”
那真是个高兴的日子,她第一次击中了李念东!虽离彻底打垮他还有遥远的距离,但毕竟是好的开始,以后还要走着瞧呢。她能想象出他失去二百多万志在必得的订单恼怒沮丧的样子。很好,下次可不是这么简单地皱眉了,要叫他彻底瘫倒在地上,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是有个一千多万设备的工程吗?他一定会全力争取的,好吧,试试吧!
唯一感到不舒服的是龙华没打电话来,他们签了这笔生意,一定高兴得手舞足蹈,没花多少钱就捡了个大便宜,一定在赞美自己的运气!哼,王八蛋,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也相信天上掉陷饼?!白混了!季文康一个人死扛替他们扳回来,容易吗?要不是她略施手段,季文康能帮他们?见鬼了,这帮忘恩负义的坏蛋!下次不想用这些人了。尤为可气的是王晓冬也不来一个报喜的电话,那五千块算泡汤了?
周六,一帆还是高高兴兴地回了家,她很少这么高兴过,母亲妹妹都不在。她出去转了一圈,买了一些鱼和青菜,轻蒸慢炖起来。她的厨艺并不好,但做一顿家宴还是绰绰有余的。
中午,母亲回来了,惊讶地看着女儿不再有棱角的笑脸,“一帆,有什么事这么高兴?还来煮饭?”
“当然有值得庆祝的事!”一帆的开心是从内心发出的。
“你又发奖金了?”
“奖金不过小菜一碟!”
“那是什么?”
“一个上学时欺负我的男生,没想到会在北京碰到他,我今天找人把他整了一下!”一帆笑咪咪的。
“都过去的事了,整什么呀,你就是不改倔强的脾气,这样容易吃亏!”母亲轻轻地埋怨和提醒,“我们一家都是女人,且出门在外,当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啦!”
“哼,我们都是女人怎么啦?女人就活该受欺负?活该受命运的摆布?”一帆一转脸就是愤恨。母亲没敢作声,她从她冷漠眼睛里又看到那种燃烧的火焰。
一帆没陪母亲吃午饭就回去了。她在方庄小区里的一家餐馆里看到了一慈,小丫头正一本正经地立在窗户的后面,站得笔直,脸上挂着微笑,做迎宾员呢;她没有痛苦,好像对过去没多少记忆,也对自己遭受的不公——文盲,比起别人来受过太多的委屈——没多少反应,对生活出现的小机会却表现出了莫大的热衷。她怎么像母亲一样麻木呢?也许一家人复仇的情绪和欲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来了,自己是这个家庭里唯一走出来的大学生,代表了全家的愿望,肩付着这个注定悲壮的责任!
下午手机响了——她新添了手机。
“林小姐,合同签了!”王晓冬眉开眼笑的声音。
“呵呵,这么利好的消息你就现在才给我打电话?”一帆丝毫不隐瞒她的不满情绪。
“是你帮的忙吧?”王笑着,有点不确定。
“我不帮忙,你们能签上?”一帆讥讽。
“噢,真是的,真得谢谢你!”王语气依然不确定。
“你们该好好谢谢人家季文康,送上五千块不为过吧?没有他,你们早泡汤了!”一帆确实想给季捞点实惠,知道郑家人太抠,也没多要。
“那是,那是,季文康……”王的脑袋还没转开。
“就是你说的那个常常挡你驾的秘书,想起来了吗?帮过你们你们竟还不知道!”
“哦,知道,知道!”王一再说。
一帆知道他夸张的热情后面有多少水分,也不点破,精明人只点到为止。“我的另五千块呢?你亲许的,什么时候送来?”
“稍等几天,我正和郑大明商量呢,这几天送过去,一定!”
一帆挂上电话,小声骂:“个个都是见钱眼开的王八蛋,抢合同时忙得猫爪搔心似的,一刻也等不了;签了合同,打起拖延战来了。再等几天--再等几天?”
不过,她并不十分生气,毕竟这笔好处费是顺手牵羊挣来的,她只是想提醒提醒他们。
晚上,一帆与钱小豪参加了一个酒宴,很晚才回来。
季文康一直在楼下的银杏树下等着她,看到她从钱小毫的破桑塔纳里钻出来,也看到了钱的殷勤。不过,一帆都恰如其分地拒绝了他。他没敢上前,因钱小豪与顶头上司众所周知的关系。直到钱小豪的破车走后他才走出来。
“你每天都跟着他出去?”季文康掩饰不住醋意问。
“有什么办法,谁叫他是经理,我是属下呢?”一帆一副无奈的意味。
“干吗了?”
“有人请客,喝酒,玩点别的,一直都是这样。”
季鼻孔里轻哼了一声,跟她上了楼,“你考没考虑……换个地方?”
黑暗中,一帆转过头,眼睛熠熠生辉盯着他,“我能到哪里去呢?”
“到我那里!”他脱口而出,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深情地看着她那双黑夜中亮晶晶的双眸,“到我那里去,我不能忍受那小子每天都在你身边转悠!”
“能轻易过去吗?”
“应该没问题,我想想办法。”他俯下头,忘情地吻了她。
能去总部工作,一帆特别高兴。黑暗中她掏出钥匙,开了门,摁亮粉红色的小台灯,和季文康一块儿滚到床上,共商大计。
枕在美人的胸脯上,季显得十分兴奋,思维也格外清晰,“你可以不理睬钱小豪直接到总部上班,当然总部得有位置接纳你才行。你打字不错对吧?”
“还行。”一帆盯着开花板。
“可以把你当成打字员调过去。我手下的几个打字员都是高中学历,本市户口,你怎么样?”
“我也是高中学历,但不是本地户口。”
“按说要求是本市户口……算了,户口又不是专利,能混过去。宝贝,亲我一下。”他等着。
一帆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不行,下边。”他转过去抱住她的头,亲吻着她丰满的红唇,觉得兴奋难抑,对她耳朵笑说:“你瞧,我都竖起来了,今晚就不走了。”
一帆笑着拍了他的裆部一下,“周围墙薄得像纸,他们又多是夜猫子,我们会弄出很大动静的!”
“我们都小声点。”
“你太结实了,会把房子弄塌!”
季文康好遗憾,他抱着美人吻了吻,恋恋不舍,临走前说:“我巴不得你明天就去我那儿上班,晚上就住在我那里,四个大房间,就我一个人……”黑暗中,他一步三回头,还是消失了。
一帆瞪着开花板,无尽痛楚,不可避免地要和季文康厮混在一起,可是亚松呢?她真正的真心相爱的男友呢?现在正孤零零地待在上海,更需要她的陪伴和安慰。季文康并非不好,人不错,金钱地位也有,对她更是一腔热情。但爱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一厢情愿是不行的。
为了得到的,必需承受失去。
晚上她做了一个梦,一个时常在夜深人静意志最薄弱的时候纠缠着她的梦,过去像阴魂不散的恶魔一样,时时、事事提醒着她,使她复仇的火焰不会降温和熄灭。
通向天边的小路昏昏沉沉的,看不到尽头,一个小姑娘像个渺小的昆虫一样在野外青色阴冷的柏油路上爬行,背着沉重的书包,提着一双到处是补丁的凉鞋。这双鞋已穿了好几年 了,在新买第二双之前不舍得再穿,以旧换新遥遥无期,所以它只能在教室里才能出现在脚板下;周末回家更没必要穿了,太长的路会把鞋子磨坏,而赤着脚则不怕,肉磨破了可以再长出新的,没有钱怎么买新鞋?那条30公里的乡间小路她赤着脚丈量了两年(高二就考上了大学),春夏秋冬,从十六岁到十七岁,那是一生中最美丽的年华,她所有的梦想只不过是保护一双旧鞋子和再买一双新鞋子。
她从不奢望自行车,自行车能换多少双鞋子?在整整两年的高中生活中,那条小路每一寸都浸染了她辛苦的汗水、悲伤的眼泪和脚趾上的鲜血。
梦中的情景就像一个拉长了的电影镜头,前后不见尽头的小路上一个女孩在艰苦卓绝地跋涉,一路迤逦前行。她扭曲的身影使她长大了正在休息的心一阵阵地疼痛,直到痛醒。
黑夜中她睡意全无,瞪着大大的眼睛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梦中的情景历历再现。她对这个不陌生,那种悲哀和苦难刚刚过去了几年?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她发誓要为过去做出补偿!
趁个空儿,她打的去了亚同制冷公司。那是个坐落在大亚村繁华地段颇有特色的三层建筑。远远地,她下了车,遥看那家公司气派的大门口和进进出出的人,看上去还有条不紊,秩序井然,但他内心受的伤害她却看得非常清楚:他一定以为志在必得能拿到的那份订单,结果却飞走了;他一定坐在办公室里大叫不可思议,在苦恼,在心痛,没想到煮熟的鸭子也会飞!
二百多万对他正在发展中的制冷公司来说不是个小数目,起码能带来五十万的利润。
她冷冷地望着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的金字招牌,发誓要逼得他破产关门,走投无路!
晚上季文康来找她。
“明天你可以到总部上班了,今晚就收拾东西吧。”
“这么快——钱小豪怎么办?”
“总部缺一名打字员,而这儿恰恰有一个,钱勇夫批的字,你正大光明地过来,就看钱小豪有没有胆量向他叔叔要去!”
一帆紧紧地抓住季文康的胳膊,“你想得真周到,我还怕你夹在钱勇夫和钱小豪之间为难呢!”
“我知道怎么能做到滴水不露又能保护自己。”季文康颇为得意。
一帆走时没向钱小豪告别,他只是个过渡,他的使命已经完成,再说他也从她这里捞到不少满足虚荣心的东西,她没必要再向他交待什么了。
中国北方建筑集团第8层的打字室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大一些的房间里,正像它所在的位置一样,是整个楼层最无关紧要又最繁忙的,每个部门的人都有权力拿着一些写得歪歪扭扭的文字要求她们整齐地打印出来,却从没给予她们足够的重视。在他们眼里,她们只不过是一些特殊的体力劳动者。
一帆是第三个。打字室原有两个女孩,二十来岁,一个胖胖圆圆的,看样子还在毫无节制地横长;一个则是瘦骨伶仃的排骨,都是伶牙俐齿的本地丫头。
一开始,她们俩不自觉地结成了联盟,要看一看新来者是何方神圣。
一帆很快来了,就坐在她俩的对面,是室内最优等的位置,可以最先吹到窗外的风;而且姿容极佳,漂亮大方,对她们没有“先入为主”的谦虚礼让。最让她们恼火的是她对她们的话题毫不在乎,正眼也不瞧,好像她工作不需要她们的合作似的。但很快她们找到了她的破绽:一帆有一口轻微的山东式普通话。大学四年她一直努力改进,最终没摆脱这点毫无轻重的小尾巴。但精明的她们已由此判断出一帆是个外地人,于是北京人固有的优越感不自觉地浮现出来了,吃饭、喝水和买小零食都自成京派,有意区别于一帆这个外来人。
一帆看够了由权势、经济、地理位置和门户高低带来的人性歧视,根本不在乎这两个丫头的编排,她的学识、谈吐、经历和气质明显和她们不在一个层次,何必与她们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浪费精力?在工作上,她根本不像她们这么娇嫩,加加班就抱怨连天,她不怕,有太多稿子没完成时,毫不犹豫地接着干,根本不去求她们分担一些。重要的是她的手和她的相貌一样漂亮,录入速度不在她们之下。
三天过后,那两个女孩的声音减弱了,后来竟主动向她打招呼。一帆并不势利,对她们也很友好。
虔诚的季文康只要有空每天都要来,围着一帆转前转后,述说各种话题。那两个女孩却十分不自在,顶头上司老在眼皮底下晃来晃去,肯定不是什么好兆头,好在上司的焦点不是她们。
有一天下午,一帆接到工程部的材料预算书,要打印出来。工程部要得并不急,明天交上去就行。可一帆不想拖,明天有明天的事做,今天的做完今天踏实。
下班时间到了,那两个女孩想着要帮一帆一点忙,这时季文康进来了,她们连忙跑走了。
季文康拉了一张椅子坐在一帆身边,看她的指尖在键盘上跳舞翻飞。
“还有多少,快完了吧?”他轻声问。
“估计还得1小时,录完后还得校对,还要打印出来。”一帆心无旁二。
“明天接着干怎么样?”
“如果有事,你先走吧。”
季只得闭了嘴。一帆旁若无人地录了一个多小时才把文稿用10页A4纸整整齐齐地打印出来,放在桌子上。不过手脚都麻了,要不是季文康一把扶住她,她要跌个小跟头。
“走吧,我们吃饭去。”季殷勤地为她开了门。
其实一帆想用加班的办法避开季文康,他的诚挚和热情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只是想利用他手中的权力和机会,而不想玩弄和浪费他的感情。她承认他是个年轻有为且有魅力的男人,但不是她想要的。
季文康开车找了家不大且明净的鲁菜馆。一帆是山东人,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鲁菜是合她口味的。
一帆吃饭时最大的特点是毫不做作,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永远以自己的胃为标准,在越来越意识以“淑女”意识要求自己更规矩更娴雅的现代女孩中,她无疑是最酷最豪放的。这套标准要放到别的女孩子那儿,没准是粗俗和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但在她,一个有着精致面孔、凝脂般肌肤、十指纤长的美女来说则是另类风韵了。
看着她,季文康常常入迷到忘记动筷。
一帆没地方住,总部给的薪水高一些,但没宿舍,这几天她都是这儿那儿到处借宿。季文康一再表示她可以到他家里去,他一个人独住一个大房子。一帆不愿去,每一次都变着法儿搪塞他。现在吃到半截,她又有了主意:“今晚还得你自己先走一步。”
“为什么?你又没地方住,我可以把其中一个房间收拾出来给你。”
“不,我怕你干坏事。”一帆坦诚得极其可爱。
季有些苦涩,一方面赞赏她的谨慎,这样的女孩才不会胡来,又一方面心急如焚,不能自持。
忽然她包里的BP机响起来,她看了看电话,是王晓冬,忙着回电话。“完了,手机忘到打字室里了!”
季从腰间拿出自己的递给她。
一帆一边拨号一边回避到卫生间。
“干吗,是给我送钱来吗?”
“当然钱是少不了你的,说好了怎么会反悔!”王语气有点急,“林小姐,听说你现在调到总部了?”
一帆尖锐地冷笑,“你们的消息够灵通啊!”
“那倒是,那倒是,林小姐高升我们怎么会不知道,将来还等着您帮上大忙呢!”
“呵,呵!”一帆对这种溜须拍马只是冷笑。
“喂,林小姐,有一个重要的消息,你一定知道了,东三环18号工程的空调安装要转包出去,我和亚同正争得死去活来呢!”
一帆吃了一惊,“是吗,我怎么没听说?”
“我也刚刚得到的消息,就打电话向你证实,看来是最近刚决定的。”
一帆以事不关己的口气:“找我有什么用?我已帮你们一次了,这次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哎呀,林小姐,不要这么说,上次的钱肯定一分不少地给你,不过这次你一定不要袖手旁观啊!”
一帆禁不住讥讽:“我猜想要不是有这档子事,你们一定不会找我了。”
“哪能呢,还指望林小姐做内应呢……”
“好吧,我试试看,但我告诉你,转告郑大明和他的董事长老爹,我不会白帮的!不要拿我利用着玩,我可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吓唬了王晓冬,一帆从卫生间出来,把了刚才电话号消了,把手机还给季文康。
“今晚我把你送到哪里去?”
“送到你家,我跟你回去。”
季文康有些受宠若惊,高高兴兴地载了美人回家。
一帆抓住了季文康的弱点,在他家如出入无人之境,洗澡、吹头发、看电视,从冰箱里翻饮料,像到了自己的家。折腾到了最后,穿着他的宽大睡衣,抱着大黑熊玩具跑到床上。
一直在旁边观望的季文康有些讪讪地凑上去。
“我来月经了,今晚可不行。”一帆说。
季倒红了脸,口齿不清地说:“没关系,最多等几天。”
两人并排躺在床上,一帆的手臂不安分地放在季的胸上。季抓住了它,心潮起伏,喃喃地说:“这辈子不能拥有你,我会很痛苦的,可能会自杀!”
“没这么严重吧?”一帆侧头看着他。
“绝对有这么严重!”黑暗中他点点头。
一帆高兴地转过身,把双膝顶在他肚子上,“你能为我做任何事?”
“只要能做的,只要你高兴的,我愿意去做!”
一帆表现很兴奋,又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终于把话题不露痕迹地过渡到集团的业务上。“18号大厦工程的安装也要转包出去?”
“刚决定不久的事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能不知道?什么文件不通过打印室呀!这么说有这回事了?”
“对。”
“这工程给谁来做?”
季文康立刻提高了警剔看着她,“你不是再要我帮你什么吧?我可跟你说,这忙可不好再帮了。”
“为什么?”
“欧少阳你知道吧,他和亚同的李念东明天就请钱总打高尔夫,这事可能就在球场上定下来。单为此李念东给我打了电话,哪天出去喝一杯,好好聊聊。这不明摆着吗?我最好谁也不帮,保持中立。”
一帆有些失望。
“我发觉你对空调很感兴趣,到底怎么回事?”季文康做到了集团副总的助理,洞察力敏锐。
“只不过帮帮老东家的忙罢了。”一帆若无其事地说。
“是不是拿了人家好处费了,手软?”
一帆有些惊恐于他判断的锋芒,不由怔怔地望着他。
季文康心软地拍拍她滚圆的臀部,“拿了人家的就送回去,我们不缺钱花,我有足够的钱让你逛商场。”
第二天中午,一帆与排骨妹拿着饭盒在楼下等着肥肥快点追上来。排骨和肥肥是她现在的好朋友,那一阵子“排骨”还是个褒多贬少的词,是“排骨美人”的简称。“肥肥”略嫌腻歪,但有那个港台明星时髦主持人沈殿霞顶着,倒也觉得时尚可爱。
“下来了!下来了!”可爱的肥肥几乎手脚并用连滚带爬蹦下楼梯,气喘未定眼球几乎掉下来了,“哇塞!又一辆顶级宝马,与我们徐头的大奔平起平坐了!”
一帆也注意到了有两辆车驶过来。她对小汽车的研究仅限于认识车头车尾的小车标,宝马她倒看出来了,但没看到“顶级”在哪儿。后面跟着一辆日本小本田。两辆车在不同的位置停下来,车门打开,宝马上下来的是清瘦的中年人,距离虽远她也认出来了,是欧少阳,不苟言笑又很酷的那种帅哥哥类型;后车上下来的倒显得心宽体胖,年纪也大了些,五官也是很好看,因富有营养而失去了某些棱角。她盯着他,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李念东!就是这个男人!就是这个男人!!她牙齿咬得格格响,生生看着那两个颇有来头的人物气度不凡地走进楼里。
一帆想起了昨晚季文康告诉她的,不用说这两位是请钱勇夫打高尔夫球的。她此时只恨没有控制钱勇夫的魔法,否则会让他死得很难看!
在餐厅,她根本没心思听排骨和肥肥什么韩流、日流的唠叨,不时地向停车场那两辆车张望。
“一帆,你怎么没要高梁面的小馒头?”排骨拿着半块深褐色的馒头在她眼前晃。
“哪儿有?”
“就在盛菜的地方,估计快没了,你快去吧。”
一帆匆忙跑过去,拿了半块高梁馒头回来。
“混着吃,有营养。”肥肥说。
一帆往外看时,傻眼了,那宝马和本田车都不见了。
整个下午,她都显得心神不宁。她找不到季文康,他一定也跟着去了,他不会帮她了,其实有钱勇夫在,他是没法帮她的。李念东这一手玩得够漂亮,可以不计前嫌,把季文康也拉走了。如果这次他们成功了,她所有的努力和付出,她的胜利,将是不完整的!
四点多钟,手机响起来,她看也没看就抓过来。“喂!”
“林小姐,我是王晓冬。”
“你有什么事?”一帆冷冷地。
“送钱来了,欠你的钱呀!”
一帆压低声音,“你在哪儿?”
“就在你门口传达室的外面,你出来就看到。”
一帆从窗户里看出去,隐隐约约看到了伸缩门外停着一辆车,便向排骨和肥肥招呼了一声下楼了。
王晓冬远远地站着,面带笑容,见一帆走过来,示意她上车。车子缓缓向前行驶着。一帆看到郑大明也来了,一张胖脸笑咪咪的,熊猫状。
“钱总在吗?”王晓冬问。
“不在。”
郑大明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一帆,“谢谢林小姐帮忙,郑某不食言,全给你带来了。不过……”
一帆接过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进自己的包里,听他继续讲。
“不过你能帮忙约到钱总或季助理就更好了!”
一帆嗤之以鼻,“你们的有效攻关意识总是慢半拍,我又看到了几个月前在崇文门发生的一幕。实话相告,钱勇夫和季文康中午就被李念东和那个叫欧少阳的给接走了,你们这回还有什么法子?”
王与郑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王晓冬低声说了一句:“李念东那小子有门路,有个欧少阳帮忙!不过林小姐也别太迷信那一套,诸葛千虑,必有一失,事在人为嘛!也许我们还有机会,肯定有!”
“指望价格战吗?”
“这个也在考虑之列,只要我们做不成的生意,其他厂家就是做成也如芒刺在背。做生意就要做到这种份上!”
这句话给了一帆深刻的印像,王晓冬不是一般的营销人员,他的智商和柔韧度大大地超过了他的顶头上司。
一帆回到打字室,凑空到了卫生间,插上小门,悄悄数了数钱,共一万块,其中五千块是委托她送给季文康的。一帆不明白的是这么一个与季文康建立关系的好机会他们为什么不亲自送而把人情让给了她?搞营销的人铜臭味最足,人情味最为淡薄的,刻薄的郑大明和精明的王晓冬这次打错了算盘?
晚上,她跟季文康回了家,向他打探下午打高尔夫的情况。
“基本上定下来了,亚同做,他们主动让价十五万。”
“总价多少?”
“一百多万吧。”
一帆咽了口唾沫,“你没反对?”她几乎恼怒。
“有钱总在,我反对有什么用?而且他们这次指名道姓连我也拉去了,就说明人家肚量不小嘛,我有必要唱反调吗?”
一帆不再与他争执,从包里拿出一叠钱来,放在桌上,“你的,五千块。”
季文康拿在手里掂了掂,“龙华给的?”
“是啊,上次你帮了忙,酬金。”
“上次我不是在帮他,而是帮你!”他把钱又放在桌上,“那个王晓冬上午给我打过电话了,要给我,我拒绝了,没想到却让你转给我。”
一帆有些不相信,“你真的不要?”
“客观上帮了他们,他们运气好,你已经在我面前了,这就是给了我最好的酬金,没必要再拿第二份了。”季着迷地看着一帆,她的一颦一笑都吸引了他的目光。“金子与美女面前,我选择后者。”他吻了她,轻轻耳语。
一帆倒乐得又拣了个便宜,她的包里收进了整整一万块。“那个一千多万的空调设备什么时候启动?”在亲吻中,她依旧头脑清醒,不忘问他在下一步较量中那块肥肉的状况。
“哪个一千万?”季文康动情地拥着她,摩挲着她的脖颈与头发。
“那个135工程。”一帆有些喘不过气来。
“那个呀,不归我管,由最上头的直接指挥……”
一帆心不由发凉,任凭季文康抱到床上,解除衣扣……当他进去时,她并没有多少痛苦,也没多少快乐……他是应得到的。
元旦过后,一月份了,这个年注定过得很没意思。她消沉两个月了,找不到突破口。冬季正好是空调的淡季,她利用这个时机休整,重新规划,寻找新机遇。
她愈发明白对方的强大,他在北京近十年了,用金钱和人际发展起了一张强大的关系网,是有勇有谋善战的商场雄狮;而她刚刚出道。不错,年轻,美貌,知识,魅力等可以帮助她获得一些力量,但不足以与他硬碰。她终于看清,他和她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他根基深厚,时时有人保驾护航,即使偶尔倒退一步,无伤筋骨,马上可以调整策略卷土重来;而她,一次动作足以让她心灰意懒,信心大跌。季文康不足以帮她完成大业,他一心一意地爱慕她;她知道,但她现在最需要的不是爱情,即使是,也轮不到他。他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她在悄悄地有计划地远离他。
天无绝人之路,两个月的蛰伏和等待,终于有了一个绝佳的机会让她又重新看到了雄心和梦想的位置。
那天她拿着一叠打印整齐的文稿走进钱勇夫的办公室。钱正持着电话找季文康,“他一刻钟前还在……刚刚出去……是呀,他的手机没在服务区,不是找不到嘛!”他略显焦急地放下电话,自言自语,“这会儿去哪儿了?”
“钱总,你要的文件打印好了。”一帆恭恭敬敬地双手把文稿放在桌子上。
钱勇夫突然抬头望着她,“你是新来的,姓林对吧?”
“已来三个月了,叫林一帆。”一帆落落大方地说。
“会喝洒吗?”
这个问题令一帆一怔,在瞬间的两秒里她判断可能是个重大机会,虽然她喝两杯啤酒也会脸红,但依然肯定地说:“会一点。”
“一点也行,总比我孤家寡人好,两个孤家寡人呐!”当下点点头,“不等小季了,你快去拿包来,我们走。”
一帆一点儿也不惊慌,甚至有点窃喜,她一直寻找接近钱老头的机会,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经过卫生间时,有哗哗的水响,她知道里面是谁,她刚才看到他进去了,季文康。
钻进钱勇夫的黑色奥迪时,一帆有些激动地发抖,命运之神在向她招手,峰回路转了。
“这次是我们请客户吃饭,一个要来投资的香港人,所以我们要周到有礼一些,他的生意我们想做下来。”钱的语速是缓慢的,他甚至有一些后悔刚才太心急了把这个黄毛丫头招下来,为什么不多等一会儿季文康?那可是个关键的生意场合,这丫头别呆头呆脑坏了事。因此他用一种郑重提醒的语气告诉她这个客人有多重要,她的举止又有多重要。
一帆冷静地听着,她想他可能把她看作不谙世事的高中生了,其实她心比天高,即使没经过多大的世面,也不见得临阵畏首畏尾,乱了阵脚。
这顿豪宴设在富丽堂皇的北京饭店贵宾楼,美轮美奂的设置,典雅精致的摆设,安静舒适的氛围都让一帆惊叹不已。这可是北京最顶级的饭店之一。更令她惊讶的是她看到了徐严——北方建筑集团真正的大总裁,钱勇夫只是三名副手之一,那才是大名鼎鼎货真价实的一把手!平时只是听说他,只是在资料上看过他的照片,从没亲眼见过。现在他由另一扇门里走进来,由两个陪同,一身藏青色西服,宝蓝色领带,比钱勇夫还显得年青,神采奕奕的,微笑着向他们走来。寒喧后,钱只是以很轻微的动作和口吻向他介绍了身后的一帆,徐严也只是向她微微点头,又说刚才的话题了。
这令一帆不自在,但又不得不安于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一会儿,有侍者开门,很爽朗的笑声传过来。徐严和钱勇夫迎上去,来人是个矮胖秃了顶的老头,一口整齐的假牙,一双手上除了大拇指全套着亮晶晶的戒指,使人产生那到底是艺术品还是手指的疑问。
他们有些做作地相拥抱问候,并不太在乎身边的女人。闫老板——徐严这样称呼他——也带来了一个小美女,小鸟依人,一看就知道美貌高过智商的那种。她自恃颇高地一旁站立着,面带微笑,目不斜视,居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噢,我的干女儿,陈依依小姐。”闫老板与两位重量级的人物说笑够了,才想起了什么,回身把那高傲的公主介绍给了东道主。
“你好,陈小姐,见到你很高兴。”一帆提前一步,伸出手,微笑,适度热情,又加了一句,“你真是不一般的漂亮!”
“这是我的秘书,姓林。”钱勇夫连忙说,但忘了秘书的名字。
“林一帆。”一帆轻声说。
“幸会,林小姐。”那女子的声音犹如她的名字,柔软得不得了,娇而又娇,嫩而又嫩,依稀绕梁,三日不散,让人怀疑她的生活里只有春秋没有冬夏。
三个老年男人呵呵地笑着,互相谦让着向一个包间走去。
席间两位女士被三个男人隔开。远道而来的闫老头推托一番,开始点菜,他没忘女士优先,让陈依依点了两个,又让一帆点。一帆抬眼便看到了陈依依含而不露的愠色。的确,闫老头对她有些照顾过份了,还把手放在她椅子的背上。
徐和钱却继续谈笑风生,难道他们真的对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视而不见?
菜上来了,五粮液上来了。
一帆心里有了恐怖,想起钱勇夫所说的“两个孤家寡人”和问她会不会喝酒,看来她是来盛酒的。
“对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间。”一帆款款站起来,走出门,便飞奔出贵宾楼,沿着大街飞跑。终于找到一个小卖店,要了一瓶牛奶,一口气喝了下去,便往回跑。跑到门口喘定气,便又款款淑女地走进去。
饭桌上已酒过一巡,徐严和钱勇夫有些狼狈,而陈依依和闫老头很春风得意,端着酒杯逞强。
“老徐啊老徐,咱们饭还没吃别钻到桌子底下,哈哈!”
“是呀,徐总,钱总,可听说你们海量啊!”那小丫头挺会配合。
一帆在一旁端端正正地坐着,轻轻笑着。
钱勇夫马上说:“小林,闫老板要与你比试呢,今天我看巾帼与须眉谁赢!”
徐严在一旁微笑,一点儿也不担心属下的海量。
“好,就是林小姐你了,老徐和老钱都拿你当挡箭牌了!”闫笑嘻嘻地与她碰杯。
“闫老板,我可不行,你可得饶人处且饶人哪!”一帆不动声色地微笑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不错,不错,林小姐不但长得漂亮,而且海量。”闫挺兴奋,眼睛放光,转头对陈依依说,“依依,你瞧林小姐,够本色吧!来,你再敬她。”
陈依依微笑着,端起酒杯,示意她也端起杯子。
一帆看着她的眼睛,从中读出不服气和挑战。
是的,酒桌上只有两个女人,两个精美绝伦的女人,年轻气盛——不像身边的经历过风雨什么都看得开看得透的男人们,不会把酒量小看成弱点——既然相貌和身材都那么无可挑剔,只好比酒量了。
一连喝了三大杯,一帆只觉腹中空空的,看着依依,她的脸颊只是有点发潮,她的肚子是什么做的?难道里面也有种牛奶膜?
而男人们在高兴之余开始谈正经事,高一句低一句的,谈判桌上办不成的事现在酒桌上开始疏松……
陈依依偏和一帆较上了劲,她不再理会闫老头,只和一帆不时一杯接一杯地对喝,令她恼火的是一帆脸上并没像她那样出现脸红或火烧的症状。
“老板,我要打个电话!”她突然对眉飞色舞的闫老头说。
“你打嘛。”
陈动作很大地拿出精巧的手机,噼噼啪啪输入一串数字,叽叽呱呱一串英语旁若无人地讲了起来。
徐和钱不由面面相觑,他们听得懂的只是“麦当劳”。这只是个普通通话,本来他们不必在乎,但闫老头在一旁一本正经地听,他们也必须给予足够的重视……
一来一去,话讲完了,陈依依把手机收起来,看着桌子一周的人。闫老头没有说话,徐严和钱勇夫只是尴尬,也不好说什么。这本是小菜一碟,却像无聊的斗智斗勇。
“陈小姐,如果你明天想去长城,不嫌弃的话,我可以陪你去,然后在王府井的麦当劳等你的朋友。”一帆微笑着看着她。
陈依依看着她,拿不准的样子,“我还没想好去八达岭还是慕田峪呢。”
“这就看你的了,这两个地方都有特色,不过八达岭现在正在修路,车不太容易通过,慕田峪很省时间。”
陈依依勉强笑笑,只得如此了。
“来干杯,为我们的合作,为两个漂亮又聪明的女孩!”闫笑逐颜开,端着杯子提议。
晚宴在11点钟结束了。陈依依醉了。徐严和钱勇夫商量,由钱和他的司机把他们送回顺义别墅。
他们的车子消失在长安街了,徐严松了口气,一回头一帆不见了,四下寻找,但见她在路边抱着垃圾筒呕吐呢。冷风掀起她的衣裙,她有些发抖。她是一个女孩,也是他们三人中唯一喝醉的。
“喂,一帆,没事吧?”他轻轻地走过去,像一位长者,轻轻地给她捶背。
“没事徐总。”她轻轻地应着,感到五脏六腑火烧似的。牛奶膜在胃里彻底失去作用了。
“外面挺冷的,上车吧,我送你回家。”徐严扶着她的胳膊往回走,却感觉到她在下滑,突然“咕咚”一声,回头看,一帆已跌倒在地上。“喂,小姑娘,喂!一帆!”
和上次醉酒不同,这次是真醉了,醉得一塌糊涂、满眼流泪、神智不清。徐严只得招呼司机一起把她架到车上。
“徐总,去哪儿?”
徐严也不知道,他拍拍一帆的肩,一帆只是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再没有声音了。他想起了钱勇夫,他的秘书嘛,他当然知道。电话打过去,钱勇夫也吱唔着:“我没问过她,不知道。”
得,把她送回职工宿舍吧。车子在寒风中驶回总部。徐严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省得她像豆芽似的头老垂到座位上来。她呼出的气体有浓重的酒精味,打了转让徐吸收了。徐有胃病,便禁不住不舒服,但他依然支撑着她。这小姑娘太年轻了,醉成这个样子,谁的父母不心疼?他慈爱地抚去她脸上的秀发,光洁柔美的皮肤,松软的弹性,皎洁的双颊,那是一张妩媚、光彩照人的脸。
车子到了总部宿舍,看门的老头走上前很无耐地说:“妇女宿舍本来就少,现在一人一张单人床,没有多出来的。如果非住不可,就得两个人挤在一起将就一夜了。”
这怎么行?她也是有功之臣哪,为了公司的利益醉成这样,就随便扔到拥挤不堪的宿舍里,还两人分睡一张单人床?!
“回去,到慈云寺。”徐严向司机吩咐。
车子如黑夜灵猫滑到东三环彩虹桥,在一座花园小区停下来。徐严和司机把不省人事的一帆架出车子,进了一幢独立的小别墅,放在一个房间的大床上,盖上棉被,开足空调暖风。一帆像没了知觉般被裹在大床上,毫无声响。
“喂,我们这样走——她还需要什么?”徐严站在床边有些踌躇。
“水,她醒来会找水喝。”司机在一旁说。
“对,可是冰箱里什么也没有。这房子好久没人住了。你快去帮我买些饮料来。”徐严手一挥命令出去了。
司机有些委屈,这深更半夜的,天又冷,到哪里买饮料?他还是出了门,跳上车,一路搜寻而去。
徐严坐在沙发上空等,忍不住回头看着她,小姑娘沉入深睡中,头发又耷拉在皎美的面颊上,很迷人,却又显得那么凄凉和孤单。他想起陈依依,却不明白闫老头为什么找这么一个美姿有余气质不足的姑娘,而眼前的女孩子却堪称完美。他也想不通她为什么不会喝却勇敢地面对许多杯白酒并且面不改色地支撑了好几个小时?不能否认,她的表现是从容的、优雅的、机智而又多才多艺的。
一会儿,司机回来了。他把几罐饮料放在她伸手能及的地方,离开了。
第二天,明亮的阳光从大大的落地窗里照进来,照着鹅黄的纱帘和淡绿的地毯。空气是那么的暖和、安静和温馨,在冬季冷得残酷的北京,现在再适合睡眠不过了。
随着指针的跳动,一帆睁开了眼睛,似醒非醒地看着这一切,还以为在季文康的家里,懵懵懂懂下了床,迷迷糊糊找到卫生间——卫生间怎么像挪了位置?还有,颜色也不对。那些细微末节在她依旧不清醒的大脑里像光速一闪过,消失在汪洋的浑沌状态了。她唯一的感觉便是口渴,又东倒西歪摔在床上,挥出去的手臂哐啷把什么东西碰到地板上了。她本能地抓住一罐什么东西,晃了晃,有水,便坐起来,开盖,大口大口地狂饮,直到找不到更沉的,才又倒在温暖柔软的床上睡了起来。
徐严在办公室里打电话,“喂,老钱,一帆来上班了吗?”
“没看见,你稍等,我问问。”接下来话筒放在桌面上的声音,模糊中听到钱勇夫与他的助理说话,“小季,见一帆来了没……”
徐严耐心地等着。一会儿,老钱抓起了话筒“老徐,没来,也没请假……”
徐严放下电话,又拨通了一串数字,响了半天,没人接。他愣了一下,拿起外套走出办公室,没叫司机,直接上了车驶向慈云寺。路上,他有些心慌,这女孩……
打开房间的大门,跑进去,推开卧室的门,才松了口气,那个小姑娘正皱着眉熟睡呢。床上床下放着空了的饮料罐。明媚的玫瑰色阳光照着她明净的面孔,长长的睫毛像两面小扇子安静地挂着,嘴角那细细的绒毛丝丝可现。
“一帆!一帆!”他轻轻地叫着,退后,在离床不远的沙发上坐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一帆才慵懒地哼了一声,双手捂住脸慢慢坐起来,直到适应了明亮的光线才放开手。她眨着眼睛,定定地向前望着,像做梦一样,她看到了徐严那张温和微笑的脸。
“现在睡醒了吗?”徐严等不到她先说话了,她像什么也不记得了,呆呆地瞅着他。他只好先说。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会在这里?”徐严禁不住呵呵笑起来,“我在这里有什么奇怪的,这是我儿子以前住过的房间。”
“你儿子的房间?”一帆的确搜索不到那部分记忆了,“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喝醉了,你忘了昨晚你一个人轮流大战闫老头和陈依依?本来想送你回家,但不知道你到底住在哪里,只好让你住在这儿了。怎么样,现在好点了吗?”徐严脸上充满了怜爱和慈祥。
一帆抚摸着头发,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苦笑,“好多了,哇!几点了?我还没上班呢!”
徐严微笑着,“睡觉就算你上班了,薪水不会少。”
一帆急急地朝徐点头,“可是你说的,不过我们的考勤是独立的,你要亲自给钱总打电话解释啊!”
“不用我说,老钱先给我说了。”
“唔,谢谢了。”
“没吃饭吧?快起床洗洗脸,一起出去吃饭。”
在卫生间里,一帆把昨夜残留在脸上的油膏和口红洗得一干二净,没再化妆,一点儿油脂也没用,清清纯纯的,素面朝天走了出去。
“很漂亮啊!”徐严说。
“那是啊,很多人都这么说。”一帆对这个自信得很。
她轻松活泼地跟在徐严的后面,没有开车,就往小区外走。
国贸桥一带餐馆林立,高中低档都有,转了好一会儿,徐严指着那个大大的“M”说:“去不去麦当劳?”
一帆高兴地跳起来喊万岁,“你也爱吃这个?
徐严摆摆手,一副长者的宽容和慈爱,“年轻人不都是爱赶这个潮流吗?我孩子上学时有空就去吃,我想你不会例外喽!”
“那当然,”一帆大着胆子挽着徐严的胳膊走上台阶,“我喊万岁只有两次,一次是刚来北京看见天安门,一次是刚才。”
“哦,我就做了这么一件值得惊天动地的事?”
“可不是,是徐总在请我吃饭呀!下一次,朱镕基请我我再喊!”
一帆找了个靠窗有阳光的位置,把汉堡包薯条可乐各端了两份过来,放在桌上。
“你是哪里人?”徐没动任何东西,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山东。”
“山东?山东出大汉呢!”
“也出响马、土匪和绿林大盗!像水泊梁山那一帮。”
“呵呵。”徐严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一帆猜想他也就五十来岁。
“来北京几年了?”
一帆伸出一只手,“四年多了。”
“过去都干什么?”
“上学。”
“哪学校毕业的?”
“人大。”
“不错,不错的学校。”徐严点点头,“毕了业就给老钱当秘书?”
“不是,我只是个打字员。”
徐严一怔,大大出乎意料,“从人大毕业就做个小打字员?不是你的失败,而是人大的失败,或是老钱的失败。什么专业?”
“新闻。”
“那你怎么……当打字员?”
“没办法,我就想在北方建筑集团这样的大公司任职,他们不要我,不要新闻专业的,只有打字员一个空缺,所以就补上来了。”
徐严有点愤愤不平,“太浪费了,你有这么多的学识,昨晚吃饭时你表现得很好,不卑不亢,有节有制,彬彬有礼,落落大方,英语也不错啊!这老钱也真是大材小用了!”
一帆莞尔一笑,“徐总,你别生气,钱总手下兵多马广,人多得用不过来,不过我有信心两年之后决不再是个打字员了,我相信我有能力胜任一些其他工作。”
“对,对,年轻人就应该这么想。”徐击掌之后又若有所思,“我那里倒有个空缺,一帆,你不在意就到我办公室来吧。”
“哇,万岁!”一帆喊后又低调下来,有些不平,“把给朱总理的万岁又给了你!”
“朱镕基他哪里比得了我?他哪有这福分,再说也给不了你工作。”徐被逗乐了。
“那咱说定了,明天我去你那里上班。”
“定了,回头我给老钱打个招呼。给我当秘书总比给他当打字员有前途。”徐也很开心。
“那是。”一帆抬头看着他,“徐总,你怎么不吃?我也不吃了,胖秘书你是不会要的。”
“这西方人的饭菜我是怎么看怎么惨不忍睹,尝起来更是索然寡味,犹同嚼蜡。”徐严抱怨着,拿起一个汉堡包大大地咬一口,痛苦地咀嚼,痛苦地下咽。
一帆被逗得笑歪了。一切都比她预想的要好,徐严竟是这么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幽默风趣,也竟这么“年轻”!出乎意料,太顺了!
第二天,一帆来到打字室作交接。肥肥和排骨美人一再追问她去哪里。
“12层。”
她俩的四只手飞快地查询着本大厦的图表,“哇,徐总那一层!最高的头儿!”
“也只是做些文员的工作,正常调动。”一帆不想过分张扬,尤其不想让季文康知道,事后由徐严说明最好。
但季文康修长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门口,他万分惊讶地注视着她。
“我要到12层。”她不露痕迹地说。
“为什么?事先我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这么突然!”
她吱唔着,“我也是昨天刚知道的。”
“徐总亲自要你?”他的问话是肯定的内容,不需要回答。一帆没有做声。
“也许,也许是件好事。”他发出苦笑,随即跟着一帆出来,在走廊里,他低声说,“我有些为你担心。”
一帆若无其事地笑笑,“不用担心我,谢谢你,季。”她跳进电梯里,在电梯门闭合的一刹那看到季文康紧张焦虑的眼睛,并听到他在忧郁地说:“晚上去我哪里吗?”
电梯在上升,她可以不用回答了。
徐严对新任秘书的到来很重视,在他大办公室里显著的一角支起了一张桌子,这比他的枣红木老板桌矮多了,椅子也和高背椅没法比,但却是唯一的。
一帆进来时很简洁,随身一只包,浅浅明媚的微笑,匀称而曲线分明的身材,整洁柔软的长发,青春女孩天然的透明妩媚和热情,或站或坐都使她能成为一道耐看的风景,像干枯森林里的一株灿烂的热带植物。
“呵呵,以后谁也不能说我的办公室沉闷压抑了。”徐严开玩笑,“以前我也有个秘书,但去了澳大利亚,后来又试了两个,都不中意。你现在往这儿一站,我都觉得今天天气不错。”
第一天,徐严便带着她参加了一个朋友聚会,地点是高尔夫球场。
徐严说:“做生意不一定在谈判桌上,餐桌、候机室、海滨度假区和高尔夫球场,都是效率不错的地方,你可能还不习惯,慢慢就知道了。我这个老总的任务就是联络商业伙伴,拍板一些基本面与集团利益相关的事件,其余都交给老钱他们处理了。因此说紧张也不紧张,说轻松也不容易。不过这种过程很有意思,可以说成是‘艺术’。”
一帆不以为然,商场上的打打杀杀,瞬息万变都是以金钱为筹码的,只有实力超群、在本行业领跑的规模企业才能有喘口气的时间品评“艺术”。像龙华,像亚同,整日绷紧了神经,心衰力竭讨好客户贬斥对手,他们敢称为“艺术”?不过,一帆也确实领略了顶级商人的生活方式和处世态度,以前她确实没见过这种风光和做派。
顺义高尔夫球场绿茵茵的,春风吹开了球场边上的几棵玉兰树,空气有点凉。徐严换上一身白色高尔夫球运动服,神采奕奕地与三两个好友——那些也是来头不一般的人物,根本不能用“普通”来形容——在场上潇洒地挥杆。他们的球艺都有限,但姿势绝对超脱。
一帆坐在休息室与那些靓女美妇们聊天,窗外停着一排奔驰、宝马、凯迪拉克。她明白徐严带她来的真正用意:陪那些受宠的小蜜小情人们消磨时间,同时也是他自己身份的一种标志——她也漂亮,漂亮得无可挑剔。作为集团公司总裁,富人俱乐部的一员,他和他们一样,样样不缺。
一度,一帆还欣赏这种身份,金丝鸟怎么了?花瓶又怎么了?都是一种社会需求,和职业经理人、工程师又有什么本质区别?挣得都是钞票,都在度日生活。不过她可不能像这些金丝鸟和花瓶一样终日无所事事,让化妆品、香水、金耳环和时装装满了脑袋。这一切她不需要,也不感兴趣。瞧见高尔夫球场上那几个老男人谈笑风生悠闲自得了吗?有的人为温饱、为受最基本的教育、为了几块钱而疲于奔命,他们为何这么快乐?为何有香车美女享受生活?在他们尚未迈向衰老之门的身体上,有一种权力,有一种力量,能改变这个世界财富的构造和格局,像一阵狂风能把几棵大树刮倒和连根拔起一样。她需要这种力量和权力,为了得到它,她必须挤在他们和她们的混合队伍之中,利用四两拨千金的技巧,铲除一棵大树。
“这种用过了,还是觉得‘紫罗兰’的好,叫人心情倍儿爽!一帆,你用什么牌子?”一位魔鬼身材的东北女孩懒洋洋地向她看过来。
“是的,我也是。”一帆含糊不清地说。还真不知道有紫罗兰牌子的口红。这方面她虽缺乏常识,但还是觉得这些女人弱智得令人惊讶,谈话一点深度也没有,除了菜名、时装、化妆品,其他一概孤陋寡闻。一帆甚至担心,她们这种花能盛开多久?
她有些厌烦了,为什么我一定要陪她们谈话,一定要迎合她们?作为北方建筑集团老总的秘书,她们为什么不迎合我?因此她大着胆子心不在焉地拒绝说话。那些女人倒也会察言观色,见她兴趣不大,便不再与她说话,但谁也没表现出不耐烦来。这让她又一次体会出徐严的地位和权威,和他地位相差不多的人带来的女人并不能把他带来的女人怎么样。那种旁若无人、自由自在的感觉让人兴奋,到了她们这样的地位,何尝不是掌控他们的力量?
高尔夫结束时,徐严神采飞扬地让她挽着手臂向各位球友与球友小蜜们告别,美貌女人成了上流社会生活优雅和显摆的标志。
回到车上,徐严开着玩笑说:“今天我可赢了,一帆你呢?”
“我没赢,也没输。”一帆用一种恬淡的语气说。
“怎么说?”
“我刚认识她们,她们也刚认识我,还比较客气。”一帆不知道这样回答合不合他的意。
“我猜你赢了,你让她们无话可说。”徐严笑着。
这让一帆看到了希望,他是否希望她也走向大款身边情人的阵营?
但一连几天,一帆感到了挫败,徐严除了亲切并没有什么亲热的举动,也没有什么暗示的眼神,待她完全像个父辈和长辈,开开不过分的玩笑,提供女孩子们都想挣的骄傲机会,目光从来都是慈祥的,对她爱护有加,工作上也严格要求。幸亏她各方面都不弱,对这份工作也应付自如。
她困惑不解,不相信他真的持有一份洁白无瑕的情怀,52岁的男人并不老,最新规定这还属于中年人的范畴,他真有那么大的免疫力?
暗地里,她了解了他的家庭,他有一个妻子,是大学时期的恋人;现在结婚二十五年了;还有一个儿子,23岁,和自己刚好同岁,好像哪儿出了点什么问题,现在在美国一边治疗一边念书。妻子去陪读,已去了两年,偶尔才回来。他为儿子愁坏了脑袋,却养成了乐观的天性,大概与必须支持和领导家庭、公司有关。
一帆突然有些可怜他,他的轻松神情和笑脸的后面一定有为家庭为儿子折磨得破碎了的心。儿子不在,妻子不在,每天晚上他怎么过夜?
那天整个上午,徐严都在研究一篇稿子,改了写,写了改。然后给一帆,“帮我打印出来,下午要开个会。”
老本行,一点也不生疏,唯一不同的是现在对最高的老板一个人负责。
中午吃饭时,她端着饭盒躲进了会客室,不想在餐厅里与季文康相遇。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会让她无所适从。
饭后,她趁一刻钟的闲暇到街上买了一束干花,就是那种烘干的星星草,还有和这种风格完全匹配的玻璃花瓶,摆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营造了办公室最有风情的角落。
下午,徐严开会,在10层最大的会议室,她庆幸自己刚到没几天,还不够格,能躲开季文康和8楼的人。
下班了,明天是周末。她跑了出去,没有回家,而是各个商品批发铺子一个一个地逛,各种精致的粗俗的玉石和玻璃制品映着她的眼睛,自从离开学校还没有一天像今天这样轻松兴奋。她已经接近了太阳,接下来只不过如何让这种能得到的能量折射到她身上,那种具有魔力的光亮从她身上发出来,像月亮,黑夜中遮盖了所有的星辰。
她不怕自己做不到,作为女人,她拥有女性一切优势,年轻、青春亮丽和优雅甚至超出了大多数女人,容貌、聪明、学识和快速融进生活的能力与讨得男人的欢心。没有什么不好,为了达到目的,人人都在挖掘别人的和自身的资源,只是争取手段和用心的程度不同而已。
夜幕降临时,她来到人民大学附近的那家黑白世界的“九月天”洒吧,好像冥冥中有一种力量牵了她回来。永远的白底黑字,或婉转或刚劲,像黑白分明的生活和心情。坐在坐过无数人的椅子上,看着窗台上重新长出新叶的素心兰,是那么轻而易举地想起了黄亚松,一个心灵无法回避的爱人,他在上海过得还好吗?如果成功了,一年、两年后,就去找他,离开这个叫人压抑的城市。在申城,在黄浦江畔,与他一起开始新的生活。但愿黄浦江水能洗涤净童年、少年和20多岁以前所有的恶梦……
晚上,她随便找了一家便宜却干净的旅馆,住了周六周日两个夜晚。她爱家人,却习惯了游离她们之外,独自思忖。这种习惯早在她中学必须独自一个人应付一切情况时就已养成。母亲和妹妹的幸福建立在她的幸福之上,而她的思想和行动却不想与她们分享,正像母亲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为她、为妹妹和那个羸弱的家折腰断腿地操持那样,她现在暗中接过了这个家庭的监护人位置,准备为这个苦难、无根基的家庭和两个在家庭中一再受苦受难的女人们提供庇护,为她们的付出和让她们遭此不幸的人来一次最后清算!人在被逼疯之前,总能创造奇迹。“我就想找回我们曾经失去的,与正义和道德无关!”
关上手机,不让季文康的电话打进来。躺在宽松洁白的床上,蓄养精神,酝酿着计划:一颗有潜质的星星如何变成月亮……
“一帆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又接了一个项目。”一天徐严兴高采烈地对她说。
“哪一家?”
“闫老板的别墅群。你还立了大功呢!”
“你得请客呀,徐总!”一帆也十分高兴。
“可以,你说去哪儿?”
“哈德门饭店是不是太高档了?”
徐用指关节敲着桌子,“哦,你可真会找地方,我还没正儿八经在那里吃过饭,看看去。”
他还沉浸在胜利的愉快里,没任何异议。一帆选那个地方,纯粹是好奇,那次见到李念东从那个饭店里出来后,她就对那个地方念念不忘。
下班后,徐严亲自开着车与一帆沿着二环路到了崇文门。这是崇文区最好的饭店之一,虽没法与北京饭店比,但也极尽雅致富丽,别有风格。徐严找了个靠屏风的桌子,放弃了单间和靠窗子的位置。一帆意识到了什么,他对她亲切,随和,却没有任何企图,甚至在一些敏感的场合很注意与她保持某种适当的距离。这一切做得都是不露痕迹的,表现出卓越的个人修养和处理微妙事件的高深技巧。
一帆有些失望,她本来指望今晚能发生点什么事。事到如此,她也跟着调整状态与手段,幸亏她年轻,又是女孩、晚辈,处理事情的弹性空间相当大,也没留下什么痕迹。
“徐总,你胃不好,要不喝饮料吧。露露怎么样?”
“喝杯啤酒没关系,高兴嘛。”徐严心情奇佳,给自己倒了杯啤酒,随即又推给了一帆,“还是你来吧,我得开车。”
“我会容易醉的。”一帆笑着说。
“你不会。”徐严肯定地说,“你明明酒量一流!”
一帆回头招呼了服务员,“请给我一杯牛奶。”
一会儿牛奶拿来了,徐严看着她一口气喝完,把空杯子放在桌子上。
“现在喝一瓶五粮液或茅台也没问题了,我真正成了酒量一流!”
徐严惊讶地望着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面容极其温和慈爱和深受感动,“原来你是这样喝酒的,其实你根本不能喝,对吧一帆?”
“对,徐总。”
“这个老钱!”他摇摇头。
“你是不是很失望?”一帆盯着他。那是个饱经风霜事业有成快步入老年行列的男人,走的桥比她走的路还长,在他表面温和却隐藏着严厉的眼睛面前,她不敢撒谎猜测和编造。他和季文康不一样,她几乎没有勇气做出含情脉脉或风情万种的样子。季文康年轻,阅历无法和他相提并论,而且季又深深地迷恋着自己,爱能使一个人的眼睛迷失,而对一个有理智能看透一切的人就毫无办法。因此她唯一聪明的做法是以实相告,决不耍小聪明、小花样。
“不,我认为喝太多白酒不好,尤其是对女孩子。”他的语气轻轻的。周围灯光很好,幽静,有一种不太明朗的迷离。他受了影响,“一帆,你家人在外地?”
“不,在北京,我把我妈妈和妹妹接到了这里,她们为我吃了不少苦,我想照顾她们。”她轻轻地说。
“对,一家人团聚不容易,如果都还健康,生活在一起就是幸福了。你还年轻,还体会不出。”徐严脸上流露出某种淡淡忧郁的神情,使他沧桑的脸显得颇为踌躇,“我也有个儿子,和你年龄差不多大,从小他精神有点问题。这让我生活在阴影里,即使事业做到现在这种样子,也一样感觉不出功成名就的那种开心。我倒羡慕你的家人,你爸爸好吗?”
一帆脸都变了,沉吟了一下,“他活得很好,神采飞扬,离开我们后他一直这样活着。”
“怎么回事?刚才你说你把你妈妈和妹妹接到了这里……”徐严看样子了解了,微微点头,“对不起,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没关系。”
“你妈妈还好吧?”
一帆禁不住眼睛湿润,除了自己和妹妹,这个老男人是世界上第一个问候那个苦难重重的女人。“谢谢,谢谢徐总,我很感激你!”
徐严拍拍她的手,极其慈爱地说:“我挺喜欢你的,从我们在北京饭店见过面后。很聪明,又漂亮,有时我想,我没有一个完整的儿子,我可以有一个完美的女儿。”
一帆一怔,她没想到徐严会这样对她,一时感动得热泪盈眶,“徐总,我真是荣幸!”
“哎,一个人在北京发展太不容易了,我在这个城市呆了二十多年了,深有体会,所以如果你有什么困难,我能帮忙的,一定要说出来。”
“谢谢,谢谢徐总!”
“好了,天很晚了,不要回家太晚,让你家人担心。”
他们从饭店出来。徐走向他的汽车,“我送你回家,你住哪儿?”
一帆不想回家,她刚在外面租了一间小房子,便说:“徐总,你先回家吧,今晚我到同学家住,已经给她说好了,她就在附近,不远。”
“我可以把你送过去。”
“不麻烦你了,我想走一走,散散步,夜里空气不错。”
“好吧,你小心一点,我先走了。”徐严挥挥手,走向他的奔驰。开过来时,停下,放下玻璃,“不要太晚了,着凉。”
灯光斑斓处,奔驰像一条鱼,悄无声息地融没在都市的车流里,消失了。一帆站在那儿,甚至有些后悔,有些羞耻,他是个好人,也是个不幸的人,为什么想着用那种方式把他拉下水?回头再看哈德门饭店,绿气森森的,如大海中突冒出的岛。曾经那个夜晚,缔造过她生命的男人从里面神气活现地走出来……
第二天,一帆来到办公室,见桌子上有一张纸条,徐严的笔迹:一帆,请把昨天的合同稿再作一下修改。下面是把什么改成什么的一堆文字。
她打开电脑,刚把文件调出来就有人敲门。
门打开,两个西装革履的人进来,前面的大腹便便,一脸焦急,后面是年轻人,很机灵的样子。
“请问徐总在吗?”为首的开口问。
“没在。请问你是……”
“万维地产——请问徐总什么时候到?”那人掩饰不住焦急,恨不得现在就一把抓来徐严面谈。
“过一会儿吧,您先在会客室休息一下,喝杯水。”
把客人送进会客室,一帆找茶叶倒水,把茶水端进去时,徐严已在与他们谈话了。他口气严厉地说:“……我怎么能相信你?我已经垫进去不少了,超出了合同的范围!就五天,必须停工……”
一帆走了出来,继续修改那份合同,这是要与那个香港商人签订的。
午饭前5分钟,王晓冬突然打来了电话。
“林小姐吗?你好!”王还是甜腻腻的讨好口气。
“王助,有何贵干?”
“不敢,林小姐,别客气了,你知道那个洪印大厦进度怎么样了?”
“与你竞争的都是谁?”
“开利,约克,克莱门特……”
“有没有亚同?”
“没有,他们这次失手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工程不归徐总管,他下放给第四分公司了,你找他们吧。”一帆没有兴趣,推了。“行了,哪能像想象的那么简单,工程是第四分公司负责,当然包括空调设备,对不起……”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王助,万维房地产公司,你知道吗?”
“万维?我想想,你是说在中关村的那个?”
“我也不知道。”
“如果是那个,没什么希望了,两个星期前已定了。”
“定得谁?”
“亚同。”
一帆一激灵,愣了片刻,突然厌恶地嚷道:“为什么不早把这个告诉我?我最想知道的你不告诉我,我最无能为力的你却不断来烦我!”
“不是,林小姐,不是!”王晓冬疑惑和惊讶,分辩说:“万维定设备的权力在万维房地产公司,建筑方没有权力,你们没包下设备这一部分,你找我……好像也没什么用处。”
“好吧,我现在去吃饭了,Bye-Bye。”一帆恼羞成怒,挂了电话,心里像吞了一只苍蝇。
端了饭盒,一帆向电梯走去。她不在餐厅里吃饭。
“喂,小林,徐总在哪儿?”钱勇夫远远地在后面叫她。
她停住,微笑,“钱总,我没看到他,他没在餐厅用餐?”
“没有,餐厅我找过了。”钱看着她。
“有什么事,我可不可以转告?”
“不用转告,他知道,53岁的生日,想找个地方庆祝一番。人民大学的高材生,到时候你也要喝一杯。”钱用一种奇怪的微笑看了看她,往回走,“你竟瞒了我们所有人,要不,你可能是我的秘书了。”
“什么时候,钱总?”一帆在后面甜甜地问。
“后天晚上,东三环的富丽饭店。”
下午,一个适当的时间,一帆到了打字室,叫人把有关万维房地产工程的所有文件存档调出来。这是造价近两个亿的工程,北方建筑集团融资了60%,合同规定万维本月末再拿出15%的资金,否则施工方有权停工……
三点多钟,万维房地产的总经理和他的助手又来了,想请徐严吃晚餐重新洽谈这件事。
“林小姐,我知道徐总在躲着我,如再给两个工作周的时间,我保证资金到位,千万别停工!你能不能替我们约一下徐总?”那大腹便便的人放下身段,小声央求。
“你可以打他电话,他的手机你不会没有吧?”一帆看着他。
“他一看是我便关了手机,他不接。”
“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一帆到了钱勇夫那里。
“喂,一帆,欢迎又回来!徐总说些什么?”钱微笑着,开着玩笑。
“他什么也没说,下午根本就没来,是我自己来的。”
“什么事?”
“万维房地产的那个老总在会客室等了一下午了,不肯走,你是不是上去看看?”
钱用他精明有余的眼睛瞟了她一眼,呵呵一笑,“连徐总都不见,我去楼上干吗?不是找事吗?再说也不是我负责这个项目。你刚来,不知道,项目上扯皮的事多了,很正常,他拿不出资金,就让他坐着好了——当然,他更应该坐在银行里的沙发上!”钱说得气定神闲。
“他说两个星期后资金就到,这么大的工程也不见得在乎这十天半月吧?”
“十天半月也没啥,叮叮当当一个月也不见得能做些什么,只要不想干的话。我看徐总的耐心已尽了,那些人尽是哄人,资金不知猴年马月才到呢。不过也说不准,徐严在逼迫他。”
“好吧,如果没事我就走了,钱总。”一帆站起来。
“这老徐可欠我一个人情!一帆,我可以把你要回来,如果你想回来的话。”钱开着玩笑。
“钱总,你已经有一个秘书了,助理就是秘书,徐总一个也没有呢。”她转过身,看到门外季文康的影子。
从他身边走过时,她心里闪过一丝愧疚。
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空气里飘来旱莲和夜来香的香味;月亮躲在银杏树背后,斑斑驳驳的给大地织上影影绰绰的暗纹;星星不是很多,得仔细看,使劲看,才能看出繁密的一群来。总之,一切都轻闲极了。
一帆坐在银杏树下的台阶上,旁边放着一束紫红色康乃馨和一个包装精美的蛋糕礼盒。礼物不重,重在一个情调。她知道徐严现在正在干什么,此刻一定有一大帮人在围着他。那家酒店不错,挺上档次。她知道他一定会喝醉,他的胃病并不要紧,他也曾说过他可以喝两杯啤酒。她也知道他今晚90%可能住在这里,她也曾在这里住过一夜。他原来的房子要装修,可能他老婆要回来。她没去酒店,闹哄哄的一群祝寿人中她太渺小了,她想来点别致的。于是在这儿守株待兔,耐心等待。不远处的花坛里有夜来香静静地绽放,花香醉人肺腑。
“喂!喂!一帆,是你吗?喂,小宝贝,你怎么睡在这里?”有人拍打她的脸。她醒了,看到了徐严正弯腰看她,嘴里散着酒气。“在这儿多长时间了?”
一帆伸出三个指头。
“哦,3个小时?”徐严懊恼惊讶的样子,“你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吗?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我们就在附近!”
“给你打了,你没开机。”
“是吗?我关机了吗?”徐严的确有些醉了,摘了半天才把手机摘下来,看了看,依旧不能确定过去的3个小时是不是关了机。“就算我关了,他们也都关了吗?哦,你可错过了一场狂欢的机会,我们喝了点酒,还跳了踢踏舞。这是一年来我最快活的时刻,我都不知道自己已经53岁了。”像所有的醉汉一样,徐严开始喋喋不休。
“徐总,生日快乐,长命百岁!”一帆快活地拿出礼物。
“哦,谢谢,还有鲜花。我很少收到鲜花,那些人除了酒从不给我买鲜花!”徐把花捧在手上,吻了吻,却忘了掏钥匙开门。
“我的腿有些麻了。”一帆小声说,“这石头可真硬。”
“谢谢一帆,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好吧,进去坐坐。来,晚了没关系,我们喝一杯。”徐严窸窸窣窣掏了半天钥匙,折腾了一阵总算把门打开了。“进来吧,别客气,这房间收拾得挺干净的,两个星期了,我一直住在这里。”
一帆进去,把礼盒放在几上,陷进沙发里。这儿的环境不生疏,她唯一关心的是徐严醉酒后的反应。
“他们认为我这一把年纪不需要鲜花了,蠢材,我怎么不需要?花很好看,也好闻,有香气……你办公室摆的干花就不错,但那香味是不是你洒上去的香水……”徐严絮絮叨叨,摇摇晃晃转到冰箱前,拿出两罐啤酒,又摇晃着过来,挨着一帆坐了下来,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依旧咕哝着,“好孩子,干杯!”
一帆统统喝下去了,觉得脸有些发热。
徐严喝了一半,放下,拉着一帆的手,“走,到窗前看看,今晚天气太好了,像我的心情,我从来未像今晚这么愉快过。我什么也不去想……过来,来看看……”
一帆机械地跟着他,看着这个脱掉上层名流那种门面外衣的真实的脸: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像是真正的高兴……
早晨的阳光从宽大的窗户里照进来,照在暗翠的地毯上,那一片颜色就变淡了。风儿很轻,缓缓地从百叶窗吹进来。这是个清凉的早晨,空气里喧嚣着“轰轰”的声音,室内却显得宁静。
徐严披着睡衣赤着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脸上挂着激动、喜悦和惴惴不安。床上是一帆修长柔软的身体和明净动人的脸,她熟睡的样子很美,像一朵艳丽娇嫩的玫瑰。他53岁了,太老了,占有了她。醉酒,醉酒是充分的理由吗?
一帆终于醒了,懒洋洋地动了动,抬手腕看了一下表,一下子跳起来,“9∶47了,迟到了!
“我也迟到了。”徐严轻轻地在她身边说。
“哦,徐总,你不会扣除我的奖金吧?”接着,她蓦然沉默。
“我扣我的,补给你。”徐严忽然像个害羞的小男孩,咬着自己的指甲,不断用眼睛瞟着一帆只戴着胸罩的胸部,轻轻呓唔着,“一帆,对不起……”
一帆把他的手拿起来,吻了一下,放在自己的胸前,轻轻地问:“我值得你爱吗?”
徐严激动得厉害,像所有破了戒的正直人一样不敢直视尤物,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觉得我委屈了你,你这么年轻,漂亮……”
一帆从后面抱住他,那个还没完全衰落下去的男性躯体,轻轻耳语:“我一直佩服你,甚至有点崇拜你,你是我心目中最了不起的男人,你知道昨夜你表现有多棒!你一点也不老。今天不要上班了,陪我好吗?”
徐严激动得浑身哆嗦,他这一辈子,只有一个妻子,从没有过情人,而妻子两年多没有陪他了,他从未想到过一个年轻的身体会唤醒他如此高涨的热情,那是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他想到了飞翔!
“宝贝儿,我们都不去了。”他扔掉了睡衣,紧紧地,紧紧地和她互相拥抱,亲吻……
一帆神情冷峻地出现在万维房地产公司正垂头丧气的总经理面前。
“林小姐,你来一定有事。”
“你不是不想让你的工程停工吗?我想可以有办法,不过得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那男人着迷地看着她。
“听说,该工程的空调设备定了,对吧?”
“是,刚定没多久。”
“亚同?”
“是亚同。”
“毁掉合同,撤销这笔交易,我可以帮你在徐严面前说话,延长半个月!半个月是你想要的吧?”
那人的眉头不知是舒展还是紧皱,“这不好办吧,当然徐总那儿还要麻烦林小姐,可是这合同签了不好撤呀,这算违约呀!”
“你想让工地停摆了?”
“不,也不是。”
“那你可以想想办法,在这种交易上,你是认购方,亚同是卖方,根据这年头购方决定卖方的规则,你处在上风,选择权很大,一般来说卖方是不敢得罪你们的。你可以动动脑筋,在不损失一分钱的情况下撤了合同。”
那人沉默了片刻,沉重地点点头,“这我们可以想想办法,倒不怎么难做,那林小姐想让我们定那一家设备呢?”
“我管不着,随你便,只要不是亚同就行!”
“好吧,这个可以考虑,还请林小姐说服徐总才是!”
“你放心,只要你把事办妥了,这事你就等着吧。”
晚上,一帆和徐严躺在小别墅里的那张宽大的床上,一阵亢奋过后,她搂住他的脖子,轻轻地说:“听说你要把万维房地产的工程给停了,是真的吗?”
“真的,他这种人不能再给机会了。怎么,他又向你打电话找我了?”
“倒没有,不过他侄女找过我,我们是大学同学。”
“哦,曲线救国了。”徐严有点不高兴。
“同学,还是好朋友,求我,我能说什么?不就请我吃一顿饭吗?再说,不想干的话,叮叮当当,十天半月也不见得能做些什么,摆摆姿态嘛,也不会把话说死了,你还落个人情!”
徐严看着天花板,没有说话。
“求求你了,帮帮我的同学,也帮帮我。我都答应人家了,你只摆个架子,叫那几个人不撤工,除了半月的工资,也损失不了你什么。徐严求你了!”黑暗中,一帆甜美而哀怨的眼睛看着他,漂亮的小嘴巴撅着。
徐严心念一动,捏了捏她光洁的脸蛋,妥协道:“好吧,说好了可就半个月,到时候不准你再提这件事了。生意场上,你还不懂,不要再随意答应别人什么了。这事还算不上什么,有的项目可能让我陷进去,损失一大笔!”
“行了,我叫他们请你吃饭还不行!”一帆笑得像一朵绽放的雏菊。
“免了吧,我讨厌出去应酬,一周好几次,没完没了。宝贝儿,有时间陪陪我吧,像现在这样,我非常喜欢你做的菜,我觉得越来越……需要你……”
黑暗中,他伏在她身上,她协调着他的姿势——进去了!她感到在高空飞翔,那上面有权力、金钱、名望、居高临下的地位和她做梦都想得到的一切!
一帆给王晓冬打电话。
“林小姐,你好啊,百忙中给我打电话真让人高兴。”王以他惯常的高扬的充满感性的语调,有夸张的成份,但不容置疑他讨好的热情与真诚。
“你好,王助……”
“甭客气,叫我名字就行了。什么事你说。”
“没什么事,曾经同事一场,打个电话不能问候一下?”
“哈哈,受宠若惊,你现在为北方建筑集团一把手的秘书了,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吧,有点不敢当!”
“呵呵,别客气。”一帆笑得神采飞扬,“真的没大事,随便问问,龙华现在发展怎么样?还像以前那么高歌猛进?”
“高歌猛进?什么时候也没有过呀,哪像吹汽球似的一吹就起来呀?现在你也知道,竞争越来越激烈,世界各大空调公司都在北京安营扎赛,每一笔生意都是在千军万马中抢出来的,艰苦得很哪!”
“现在又做什么大项目了?”
“没有,接大项目越来不越不容易了,今年除了你帮忙的龙川大厦算是比较大,其余都没有超过百万的。还得谢谢林小姐!”
“那个项目可算你做成的!”
“可不是,从项目挖槽开始,盯了两年多了!”
“你应该算大功臣了!”
“什么功臣,还不是那么回事,他们这样的家族企业就那么回事,有功都来争,有过互相推诿。这个成绩在他们的家庭餐桌上早就记在赵大明的头上了,当然我也有份,很虚的光环而已,实质性的好处没多少。”
“你过得并不开心呀。”
“开什么心?努力去做,只能有功不能有过!”
“想不想跳槽?”
“往哪儿跳?也想换个地方,但到哪儿去呢?也不是容易的事,天下乌鸦一般黑!”
“那也是。”一帆笑。
“别笑话我呀,林小姐,当你不是外人才向你说,不像你年轻漂亮又有大学学历,我只是个高中文化。”
“其实你的本事不小了,与学历无关,这么多年驰骋北京空调市场,龙华发展到今天 ,大部分合同订单还不是靠你拼来的?学历算什么?没听人说吗?高学历的都想着给别人打工,小学文化的才想着做老板。”
“呵呵。想想也是值得我骄傲的地方,但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我连中产阶级还没混上呢!”
“算了,这儿不成还有别家,北京这么大的林子又不只是龙华一棵树,何必在这棵树上吊死呢?人挪活树挪死,到别处看看说不定别有洞天呢!再说现在跳槽这么正常,他们也说不着什么。”
“好,有你鼓励,我考虑考虑。”王晓冬有些认真了。
一帆又进一步吊他,“王助,以你的实力和商战经验,应该不少厂家对你抛媚眼丢绣球吧?”
“只是粗略接触过,美国开利,韩国一家,国内的亚同和另一家也找过我,小意思啦!”
“感觉如何?”
“还行吧,说不上特别好。”
“你舍得离开龙华吗?毕竟在那儿干了好几年了。”
“有什么舍不舍得,对他们家庭成员来说我是个外人。上周财务经理,他家的二闺女还当众训了我一顿,叫人尴尬万分!”
“行了,王助,既然如此让你不开心,离开吧,到亚同。”
“什么?”
“到亚同!”一帆认真地说,“只要你到亚同,凡涉及北方建筑集团的工程我都会关照,我可以告诉你从此之后我不会再帮龙华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现在我的兴趣在亚同身上,而他们搞市场的又没几个与我谈得来的。你去很合适,反正你在龙华做牛做马有年头了,亚同又对你有意思,为什么不换换口味?”
那边王深思片刻,很显然,这个擅于投机的老练的推销高手在权衡利弊,然后用极其认真的口气问:“是真的吗林小姐,我去亚同你鼎力支持我?有涉及北方建筑集团的项目你都会伸手相助?”
“当然,我是这么说的。你考虑考虑,但不要时间太长。”
放下电话,把目光投向窗外广阔的视域,蓝天白云,紫槐和银杏树在楼间点缀,一切显得那么心旷神怡。凭王晓冬近几年在中央空调市场上的名气和本身固有的实力,去了亚同——亚同也不极力争取这样的高手加盟吗?他的位置起码也能做到销售部的副经理,那么通过这根拴着心脏的眼线,就可以俯视并进一步掌控各个血管的流量了。到时候就像宰杀一头猪般,可以一刀刀切下去,彻底摧毁这个令人讨厌的坏蛋了!
令她想不到的是下一个找她的也是一家空调公司,还是很有名气的美国约克的代理。它的北京地区一级代理商登门拜访了她,直截了当地提出万维房地产的中央空调设备和安装工程由他们来做。
一帆惊讶于这些厂家无孔不入的灵敏触角,她自认为相当保密的事就让这么大的厂家代理商知道了,并且知道找幕后的她。
“只要你向万维房地产推荐约克,我们可以把生意转到林小姐手上,让你作最直接的受益者。”
“什么意思?”一帆只恨在制冷界混得太短,不知道又是什么把戏,但觉得很新鲜。
“我们是约克公司美国本土以外的一级代理商,你可以叫做二级代理,直接从我们这儿拿货,我们会把价格压低一些,让林小姐有足够的获利空间。当然,依靠你与万维的关系,再在我们提供低价的基础上再加多少就看林小姐想赚多少了,我们只求保本微利,让林小姐赚大头。”
“为什么你们保本微利,让我赚大头?”一帆的兴趣越来越大。
“前一段时间我们就参与了这个项目的竞争,费了不少劲,前期工作也投入了不少,但失败了。这次能重新参与,竞争依然激烈,如果能在保本微利的价格上把这些设备卖出去,总比竹篮打水一场空值得。而且他们还要开发下一期工程,如果这次用我们的产品,下一次竞争中我们会相应处于得利的位置。当然下一次我们依然支持林小姐做我们的二级代理。”
一帆听得津津有味,心花怒放,没想到做生意也可以做成这样,给了她一次开眼界的机会。同时也非常高兴,这说明万维已与亚同解除了合同,让亚同目瞪口呆心如刀割吧!
“你知道他们的资金不太好。”
“我知道,是暂时的,快周转过来了。”
“请问你们报价多少?”
那人竟从包里拿出非常详尽的八页报价明细表,递给一帆。“上次竞争时我们的报价270万,在同行中并不高,中等略略偏上。这次我们愿意在这个价格基础上下浮20万,给林小姐的底价250万,凭林小姐与万维的关系,你完全可以卖到290万,赚个40万没关系。”
一帆吓了一跳,哇,这么快成了富婆了!
“好吧,我考虑一下。”一帆心里不能平静,“你们的保密措施可靠吗?”
那人自然理解她的意思,诡秘一笑,以开玩笑的口气,“这绝对会办得万无一失,我们是一条线上的,保密工作胜过中央情报局。”
一帆点点头,却依然有些紧张,“我这个二级代理要书面签字吗?”
“你如果认为有风险,我们可以代做,我们会出面与万维签合同,按您同意的价格,这个中间差价我们会及时打到林小姐的帐户上。而且,如果我们做不到,你完全可以再到万维封杀我们。林小姐,有财大家一起发,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
一帆点点头,毕竟是第一次做获利这么大的生意,“好吧,如果你认为不会暴露我,就这么做吧。”
“好吧,林小姐,谢谢你的合作,我们共同赚钱,不过还烦劳林小姐给万维的史总打个电话,通通气比较好。”
“好吧,我试试吧。”
“那就打扰林小姐了,有事我们联系。”
那人要了一帆的手机号走了。一帆又看了看他的名片:刘华松,约克华北区一级代理公司副经理。
她向万维房地产总经理办公室打了电话。
“你好,林小姐,非常感谢你的帮助,使我们的工程继续下去。有时间请你喝一杯,不要推辞啊。”
一帆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像小偷偷了皮夹留下钱还给主人空皮夹又被感激一样,“史总,别客气,我想问问空调设备还没定吧?”
“还没呢,目前有几家……”
“约克,那个约克好像不错!”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这让一帆也感觉到了自己说话太没技巧了。但过了一会儿,史总对她还是说:“好吧,我再看看,约克质量不错,售后服务有点差,价格……再低点就好了……”
挂上电话,一帆呆呆的,又是兴奋又是惊讶,竟然脑子连续空白。
晚上,徐严加班开会。她不愿加班,徐批准了。于是在北方建筑集团10层最大的会议室灯火通明时,她则走到巷子深处的酒吧里,要了一杯啤酒,静静地梳理这几天来所发生的事。权力和金钱真他妈的是个好东西,她感慨,有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和功效,怪不得人人拼了命也要抓住这两样东西。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看来大众的眼光的确是真理。
手机响了,是王晓冬。
“林小姐,在哪里,忙吗?”
“在办公室,你想想能不忙吗?整天有很多事要做。”
“你辛苦。”王的语气很兴奋,又有些神秘兮兮,“知道我在哪里吗?按照你的意思,我来到亚同了!”
“哇,这么迅速!王助,真有你的!”一帆振奋得禁不住喊起来。
“也不太容易,你知道我临走把赵大明给揍了一顿!”
“什么?你不是赵的太子派的吗?你揍他?”
“我要辞职他不允许,还一再要胁我。我最讨厌他这种流氓强权行为。那天晚上公司里他家的人都走了,我在他办公室里扁了他几下!”
“王助,你真勇敢,我看他早就欠扁了,打得好,他老爷子不是舍不得吗?替他教训了!现在怎么样?”一帆兴趣甚为浓厚。
“不错。亚同的老总一定要给我接风洗尘呢,明天晚上,青岛海港。现在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李念东?”
“对。”
一帆扁扁嘴,眼睛里跳过莹莹的火焰,“他现在不错吧?”
“这人一向精明强干,会有所作为的,比龙华那帮人有魄力多了,不过现在有点急火攻心,暴跳如雷。”
“为什么?不会对你有成见吧?你在龙华时抢过他的生意呢!”
“嘿嘿,不抢他生意他怎么能看得上我?又怎么请我到他公司?这人挺有肚量,不会对我有什么成见。他以前签的合同泡汤了,心疼坏了,呵呵!生意场上煮熟的鸭子还能飞走呢!”
“哈哈,说得好!”一帆心里痛快极了,声音也格外响亮,“你现在是什么?不会是个普普通通的业务员,从零开始吧?”
“李总看得起我,让我担任市场部两个副总之一。这次塞翁失马,他对我寄托了很大希望,我也希望自己好好努努力,多弄几个订单。所以林小姐,你要多帮忙呀!”
“那自然是,不用你说。”一帆微笑着,“现在有什么重大的工程,我可以帮上的?”
“我刚来,还没实际深入销售运作中,有了我一定告诉你,你一定要帮呀,而且 不会少了你那一份!”
“好吧,我记住了,以后再聊。再见。”一帆挂了电话,心里乐开了花:李念东呀李念东,你也有今天!就等着死得很难看吧!
过了一会儿,徐严来电话了,声音湿润而温暖,“一帆,在哪里?散会了,我们回去。”
“我在蓝鸟酒吧,你知道吗?就是雅宝路第二个胡同里面。好吧,我快点出去。”
付了钱,一帆悠哉悠哉地顺着青灰色的胡同往外走,刚出胡同就看到徐严的黑色大奔,十分碍眼地等在那儿。
有了一帆,徐严不要司机了,自己开车。
上了车,一帆把一罐杏仁汁递给徐严,心疼地看着他,“累不累?快喝,特意为你买的。”
徐严看上去很疲惫,额上的皱纹也深了,他欣慰地喝了两口,品着其中的滋味。
一帆手臂环过去,吻了一下他松驰下去的脸颊,轻柔地问:“饿了吗?回去我给你做饭,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什么都行。”徐严微笑着,着迷地握住她的小手,看着她的眼睛,清澈透明而深情。
宽阔的马路,车水马龙,车子很快融了进去。
美国约克中方一级代理商华北区约克公司副经理刘华松把刚打印整齐的合同文本交给她。
“这种设备合同无非是设备型号、交货日期、付款方式、售后服务等方面的内容,每一家都大同小异,这是十几年来市场上形成的最基本共识。没多大问题,主要的,林小姐你看看底价是否有异议?”
一帆在龙华制冷公司待过,大体知道每个合同条款是怎么回事,再说这也不关她的事,通不通过还得由甲方万维房地产最后敲定。她最感兴趣的只是价格。
“295万!”她惊讶地张大嘴巴,这不意味着她一下子赚了45万!
“我们回去调整了一下,认为林小姐还可以获取更多利益。当然这只是我们一方的看法,最后定夺还是看林小姐。”刘华松的精明一点儿也不亚于王晓冬,事事都为她这个有特权的财神作最大考虑。
“是不是太高了?万维房地产资金还有问题呢,降一些吧,不能太黑了。”一帆记得史经理求徐严时愁眉苦脸的样子,而且也对她亲自说过“价格不能太高了”。
“他用不了多久会从银行贷出钱来的,到时候,多出个三五十万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刘用一种缓慢的语调若无其事地说。
“可也不能太高了,这不摆明了欺负他吗?不,不能这么黑,去掉这个零头,280万就够了。”一帆对过过目就一下子赚30万已知足了,而且还有诸多风险,万一把人家逼急了,不鸡飞蛋打了吗?人民币是好东西,关键还是在那耀眼的东西面前保持清醒和理智。毕竟赚钱是她顺手牵羊的事,正经事已成了。
“我提个建议,不要低于285万,如果你确定要拿到30万的话。每个买方都要讨价还价,无论报价多少,他砍掉得越多越有成就感,成功的希望也就越大,反之亦然。”
一帆没在销售市场上滚打爬摸过,没有商战的技巧和心理把握,经人这么一说,倒也信服,当下决定:“285万就285万吧,他若再苦苦地砍,再降一些也没关系。麻烦你全权处理吧。”
“林小姐放心,我们会尽可能地保护你那份利益。有财大家一起发嘛!林小姐是照顾了我们,我们也会全力以赴。回头见,请留步。”刘华松走了。
一帆又担忧又兴奋,这么迅速就成为富翁了!这30万意味着什么?真正告别了苦难重重的乡下生活?母亲可以停下手中的活计而不用担心以后的生存?妹妹可以去一个全日制学校把失去的时光补回来?她可以像学校里其他得意洋洋的学生一样从容而优雅地生活?
谁说钱不是万能的呢?整个命运都可以改变!妈的,真是白痴!
上午,她接待了一位客人,是那位港商的小情人,陈依依。她来北京参加一个什么电影首映式的,傍的大款有钱,为讨好她专门投资了一部武侠电影,让她演千娇百媚又武功绝顶高强的某某武林盟主的女儿,过足了一把侠女与美女瘾。可惜她不太懂行情,不知道这种粗制滥造的武侠片片臭街了,还挺自以为了不起。
一帆去看了,恶心得不行,也只有大陆导演联合香港末级女星能打造出这种追着时髦尾巴跑出来的“狗不理”来。首映式上除了影院的工作人员捧场外,几乎看不见观众的身影。最后来了一帮学生,说是赠票。一帆觉得她花了10元钱买的票不过满足了女主角虚荣的心理。
出了电影院,陈依依感觉到了害臊,便没有了游玩京城的兴致,加上导游一帆是个城府极深的女子,一开口优雅的谈吐就把这个初中生淹死了,且她的美貌又不在她之下,便悻悻地辞京,乘机而去。
一帆高高兴兴回去向徐严交差,基本上原汁原味地把一天的情况说了,没添油加醋,也没趁机取笑她。在他饱经风霜见识过大风大浪的53岁的眼睛里,年轻人的任何行为都有愚蠢无知的倾向,包括她洋洋得意地贬低讥讽另一个容貌不错的异地女孩子。因此她不能这么做,她努力做一个让他依恋离不舍的心眼不坏的女子。
徐严是欣赏她的,她的大度、聪明、大方、漂亮和与生俱来的镇定自若。她看得出来。
晚上,她邀请王晓冬吃饭。他现在是她在宿敌阵营要害处布下的一把锐厉的尖刀和高精度的监视器,对她整个计划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现在,该拉拢他了。
王晓冬也为他的新长征路线琢磨着怎样与背后依靠巨大金矿的林一帆发展进一步的关系。
她们在青岛渔港安静的角落里见了面。那正是他们第一次吃饭的地方。
“王助,祝贺你又开始了新的生活。”一帆举起杯子。
“说实在的,要不是你鼓励,我走不了这么快,我应该谢谢你。”王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环顾四周,心生感慨,“去年我们在这儿第一次吃饭时,我就认为你是一个可以合作和值得信赖的人,时间证明了这一切。”
“这话应该我来说:从第一次谈话,我觉得你是个值得依赖和可以合作的人,事实证明了这一切!”林一帆也不乏溢美之词。“我早想回请你了,因各种各样的事,才托到今天。”
王晓冬有些激动,“我倍感荣幸,和中国北方建筑集团总经理徐严的秘书成为好朋友,令人振奋,也是高攀!”
“为我们今后的合作干杯!”一帆提议。
“干杯!”
放下杯子。桌子上、地板上和用餐者的脸上身上荡漾着水池里水波的反射,明晃晃的,轻轻摇动,像在小河畔的柳树下,叫人心情平静。
“在亚同有什么特别困难的吗?”她轻轻地问。
“业务上目前还没有。我刚到,还不十分了解。”王晓冬呷着酒。
“李念东信得过你吗?毕竟你刚从对手龙华那里过来。”
“他这个人这一点还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打算把销售部的近一半业务交给我负责。”
“有多少有戏的?”
“他分给我的都是周期比较长的,高质量的项目还得靠我自己去找。所以林小姐,你也帮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啊!”
“那当然,我会留意的,你有事也告诉我,能帮的我一定尽力。”愣了一下,又接着说,“你也知道徐严的朋友多,有门路。”
王晓冬会意,紧跟着说:“忙不能白帮,我会感激林小姐的。我与李念东谈过,他这人对这事相当慷慨,舍得花钱修路。”
一帆一愣,“你向李念东说起过我?”
“哦,”王看着一帆的脸,分析着她的表情,“没有。”
“我不想与他认识。”一帆淡淡地说,“我不欣赏他的为人处事的方式和手段,虽然敬仰他办事的魄力。”
“当然,他这人有时也精明过度了。”王担心这句话是否接了她的意思,作了正确的评判。
一帆微微冷笑,“你说前几天他为你摆宴了?”
“不好意思,他还真看重我,搞得隆重热烈。我有点受宠若惊了。”王晓冬掩饰不住得意,笑。
“出席的人多吗?”
“不少吧,八九个人呢,全是公司的骨干。”
“他老婆也在?”
“谁?哦,不,没有。”
“那是个漂亮女人,我好像见过,留给我的印像挺深刻的。听说她是亚同公司的开国功臣之一?”一帆有一搭没一搭地。
“你说是宫兰?哦,对,这女人还真不少能耐,听说是她帮李念东把公司搞起来的,当过财务一把手,当过业务员,也做过副总经理。亚同开始时那阵子,她真出过不少力。”王晓冬也表现出了十足的欣赏。
“现在她没在公司辅佐李念东?”
“大概没有吧,否则我会见到。听人说她功成名就就隐退了,待在大房子里过起了少奶奶的闲适生活。”
“哦,可惜了。”一帆言不由衷地说。“李念东身边的那个年轻女人是谁?挺漂亮的,身材也棒。”
“林小姐,你什么都知道呀!”王嘿嘿地笑。
“我和她见过一面,认得她,她大概不认得我,在哈德门饭店,李念东带她去的。”
“怪不得,李总也过于招摇了。”王把最后一片鱼肉吞下去,露出暧昧的笑容,“其实也没什么,凡有钱的男人在创业时期多多少少都吃过苦头,现在有条件了弥补一下也不算什么难堪的事。瞧瞧郊区的别墅里谁不多养一个供消遣?我现在没钱,没人投靠我,等我有钱了,说不定也染上这种时髦!”王说完呵呵笑起来,并意味深长看了一帆一眼。
一帆并不心虚,凭他无孔不入的嗅觉和精细的洞察力恐怕早已觉察她身后有人了,不是徐严就是北方建筑集团高层的某一个老板。这都是真的,怕什么,既然是个很时髦的流行病,就很普通了。
“他又一个小蜜?”她垂下眼睛。
“对,26岁,比你早一年毕业,对外经贸大学的,一直是他的秘书。”
“他有多少钱?供得起她挥霍吗?”
“几千万吧?”他想了一下,点点头,“怎么也得有一两千万的资产,养得起情人。”
“宫兰不知道?”
“嘿嘿,女人过了三十就矮半截子嘛!大家都这么说。又不缺吃不缺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王晓冬不以为然。
“欧少阳,你知道吗?”一帆看着他。
“知道,在龙华时就听说过他,是宫兰的表姐夫。据说能量不小,人际关系不错,与你们的钱勇夫关系很铁,一到关键时刻,李念东就把他推出来。龙华的不少项目就败在他手里。但他人我没怎么见过。”
“我见过,30多岁,很年轻,也很帅。”
“可不是,不年轻,不帅,长得不好,宫兰的表姐会看上他吗?那个大块头女人才是真正的富婆呢!几个亿的资产!”
一帆语气淡淡的,“李念东发财是靠的她吧?若不,他凭什么?一个身无分文从乡下来的穷小子?”
王呵呵大笑,“说得是,他这样的人都能混得有声有色,我们这些人又怎么不能?不呆不傻的,智商也不低,而林小姐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前途更无量,不过……”
“不过什么?”
“也不得不承认李念东的机会特别好,那时改革开放开始没几年,人都很傻,什么都好搞,再有一个有背景的亲戚撑着罩着,的确是时代造出来的英雄!这一点不服不行。”
一帆听了禁不住火冒三丈,表面却平静克制,“的确,时代造英雄。”
晚饭吃了两个小时,徐严打电话来,问她在哪里,几点回去,要不要他派人接。
“不用,我正与过去的同事吃饭,一会儿就回去。”放下手机,一帆看着目瞪口呆的王晓冬,淡淡一笑,“我们只能到此为止了。”
王晓冬抓紧时间神秘地说:“知道吗?你们公司在北四环路边建了个庞大的公寓群,光空调设备就一千多万。现在工程已建到四层,快得很,一两个月主体结构就会封顶,你能不能向徐总说一说,关照一下,我们——亚同?”
一帆打开手提包,招手让服务员过来结帐。
“我来付,算我请你。”王迅速地说。
“别忙了,我说过我回请你。”一帆不容分说把二百多元递给服务员,然后站起来,洒脱地挥挥手,“行了,王助,我得回去了。你放心,你的话我会记着的。”
一帆优美的身影袅袅婷婷走了,出了青岛渔港的门,到了霓虹灯闪烁的街上,上了辆Taxi,瞬间工夫消失了。
王晓冬怔怔地站着,觉得自己最后一个问题提晚了,好不容易从龙华带出来的项目,本想依仗着李念东背后亲戚的力量拿下这个巨额工程,好好发一笔大财,完全成为李念东手下的主力干将,没想到却差一点浪费了一个更好的渠道和机会。这女人果然不同寻常,竟然成了徐严的相好——不是不曾想过她的靠山可能是徐严,但一旦证实,却有了骇人的力量,一千多万哪!还有什么渠道比她这儿更好!
那是个星期六的早晨,一帆在飘着音乐的厨房里煎鸡蛋,煮豆浆。窗外,洒满阳光的花园小径上,徐严正穿着宽松的晨练服悠闲地打太极拳。
手机响了,她看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本想不理,还是接通了。
“林小姐吗?我是约克的刘华松。”
“我知道。”一帆心怦怦地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外面的徐严,转到他看不到的角落,压低了嗓子。
“现在说话方便吗?”对方很善解人意。
“没事,你说吧。”
“林小姐,感谢你的大力支持,我们已与万维签了合同,他们的银行贷款出来了,昨天下午我们收到了预付金。目前这项工程完全成功,根据我们事先的决定,我们已把30万划拨到林小姐的帐户上。现在你可以到工商银行任何一个取款机上验证。”
“哦!”一帆心忽地一跳,这事就这么容易地成功了!30万就这么容易地到手了?
她急匆匆地说了句:“谢谢,我还有事,以后联系。”便关了手机,跑出厨房,又折回来,把糊了的煎鸡蛋盛进盘子里,把沸腾了的豆浆端下来,又跑出去。
“刚才谁的电话?”徐严在舒展着筋骨,看到她慌慌张张出来又进去,“是我的电话吗?”
“不是,我的一个同学……问我最近有没有空到她那里玩,一个女同学——鸡蛋没了,我去买。”一帆竭力镇定住,若无其事地走出了他的视野范围。
她必须做到万无一失。徐严很温和,但决不是好惹的,要是他知道了这30万的来历,一定会大发雷霆,说不定就前功尽弃了。
远离了别墅,一帆一路小跑着到了ATM机前,拿出牧丹卡,插进去,输入了密码,按查询金额键,那一串令人心跳加快的数字像蛇一样出现了,不错,后面的确是五个“0”!意犹未尽,她在取款额上按了100,一会儿,那张棕红色票子还真出来了!她欣喜若狂,马上修改了密码,往回走,走到别墅背后又折回来,到附近便民店里买了二斤鲜鸡蛋。
回到家里,徐严正结束晨练,往屋子里走。一帆连忙回到厨房,重新做煎蛋。
“一帆,你今天没什么事吧?”徐严坐在餐桌后面问。
“什么?”打鸡蛋时,她差点让它滑到平底锅外。
“中午有个饭局,推是推不了,他们人都在宾馆里等着呢,你要不是要陪我一起去?”
要是在平时,她一定会去;就是作为秘书,他也有权力要求她去,根本不用事先与她商议。但现在不同了,他得迁就她。
“你不是说要在家里陪我吗?我们可是说好了在这里安静地度周末。”一帆抱怨,端来煎蛋和豆浆,坐在他对面,一副委屈的模样,“我们两个人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待上半天吗?”
“明天吧,宝贝儿,我保证。”徐严眼睛里流露出柔和和爱抚的抱歉。他不记得曾答应她什么,也许自己太忙,忘记了。
“你说的,可不要到时候再耍赖!”一帆用筷子夹了一块蛋片,送进徐严嘴里。
“那你去不去呢?”徐严继续问。
“我有点累,不想去了。”
“干什么呢?睡觉?”
“不,别的事。”
“去你的同学家?刚才那个打电话的?”徐严的口气里没有责备,但也能听出她放弃与他参加一个重要饭局而到一个什么时间都可以去的同学家玩,有点过分,不像话了。
“不,我回家,到我妈妈那儿看一看。我一个多月没回去了,昨天妈妈给我打了电话,要我今天回去看看她。”一帆一副乖乖女的样子。
徐严无话可说了。“多买些东西回去,需要钱吗?”
“不用,我有。”
徐严放下筷子,走进卧室,又出来,把一叠钱放在桌上,“这儿没多少现金,但买些营养品和衣服可能够了。以后再去时早点说一声。”他解开衣扣,又回到卧室换衣服。
一帆连忙过去帮忙,整理了他的衬衣,把领带系在他脖子上,把浑身上下都弄舒展了。
“对不起。”她看着他的眼睛,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应该回去看你妈妈,这是更重要的事。”他慈爱地拍拍她的脸颊,看着红艳欲滴的唇,俯下头,半路上又抬起了头。
一帆踮起脚尖,深情地吻了他。
“哦,我可走了,再不走就不想走了。”徐严抹了抹嘴,美滋滋的,心情舒畅地跨出门,钻到车里。
奔驰一离开院子,一帆松了口气,但现在她确实想回家一趟。到工商行取了一万元,打了出租车,直奔大兴郊区。
母亲和妹妹都不在家,门是锁着的。她不在这儿住,母亲怕浪费又退了一间,看着那间15平米左右的厢房,一帆觉得太狭窄太简陋了,正房却是宽敞明亮,住得舒服,母亲也是习惯住正房的。一帆暗暗想,为什么不把正房租下来呢?
她去敲敲房东的门,房东夫妇早就在窗户后面看到了她,见她优雅华丽的打扮,没敢出来,这会儿连忙开门。
“请问你们现在住的正房出租吗?”一帆开门见山。她知道这对夫妇像北京所有那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夫妇一样,怕累怕脏,没有工作,依靠房租过活,还有一个流行跟风热爱奢华生活的女儿在大学念书,平时不回来。
“那得看多少钱!”与女主人的惊讶相比,男主人迅速做出了反应。
“你说多少钱?”
“不能少于1000块吧?你看看客厅就有30平米,卧室也不小……”
“在繁华的市区,你知道租一套二居室才多少钱?”一帆咄咄逼人的眼睛看着他们。
“可我们里面什么都有:冰箱,电视机,VCD,空调,还搭上厨房和里面的所有东西!”
“可咱们去哪儿住呀!”他妻子叫唤起来。
“好吧,得包括整个院子。”一帆说。
“可我们住哪儿呀!”女主人依然茫然地对丈夫吼。
“住哪儿?你妈那儿不是有多余的房子吗?咱们去住,付她房租总可以吧?”
“你不觉得挤吗?”
“挤?咱们有钱呀!——喂,小姐,你什么时候入住?”
“愈快愈好。”
“您——我们不能现在就走吧?”女主人一脸笑纹,“傍晚,等你妈妈回来行吗?屋子里的东西我告诉她怎么使用。”
“好吧,就这么定了,你们收拾一下吧。”
一帆走出大门,向附近的菜市场走去,一路上心潮澎湃,过去那是过的什么日子呀!做牛做马,暗无天日,现在好了,拨云见日,阳光终于照过来了。接过母亲手中养护家庭的担子,她可以使她们的命运从此脱离贫困和苦难的轨道,走上安定和富裕。这是她从九岁开始就发誓要完成的重任之一。
母亲正在嘈杂市场的一角,面前堆满了小山似的十余种蔬菜和水果,虽然站了半天,腿都站不直了,但她依然殷勤周到地向每个接近小摊的人们招呼着,恳请人家多看一眼,多待一会儿,多买一斤。
母亲很老实,她不会欺诈,不会撒谎,更不会巧舌如簧,完全带着鲁西南乡下那种纯朴厚道的民风,用真诚辛苦的微笑,用粗糙灵活的手指,用感激不尽的目光,迎来每一个顾客,送走每一个顾客。
这是个只知道含辛茹苦不会保护自己的受害者,没有她的保护,她会永远困苦下去,直到老死。不知不觉中,一帆走到了母亲的小摊前。
素梅惊呆了,这是她家的一帆吗?华丽的,一看就知道那种高级丝料的吊带裙,恰如其分地勾勒出优美的曲线和修长的身材,精致的五官透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比她见过的最漂亮的顾客还漂亮、还有气质!
“一帆……”
“妈,我有点饿了,回去做饭吧。”一帆不动声色地说。
“行,我这就去做。”母亲很兴奋,满口答应,但又停止了脚步。“这儿就我一个人看摊,我走了就没法卖了。你等等,我给老王打个电话,让他先过来照应着。”
一帆本想递给母亲手机,但这个欢喜过度的女人竟急急忙忙钻到附近摊上操起公用电话。母亲竟会打电话了,一帆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用笨拙的动作一个键一个键地慢慢摁了八个数,点头哈腰,满脸堆笑说着什么。这让一帆大为光火。
一会儿,一个胡子拉渣四十多岁的黑脸男人满脸不高兴地走了过来,那架势是来训人的。他走到一脸僵硬笑容的母亲面前,看到了一帆,竟讪讪地手足无措起来。
一帆没与他打招呼,冷傲地挽起母亲的手臂,往回走。
“妈,他给你多少钱?”
“又长了,450块了。”
“晚上还去卖夜宵?”
“我不卖,只给人家包饺子。”
“一个月共挣800块?”
“快到了,750块。”
“一天干几小时!”
“几小时?还有数吗?我算算……从早上7点到下午6点半,晚上7点半到11点……”
“你不累吗?”
“赚钱怎么能嫌累?人家又不少给钱,在乡下可找不到这种活。再说也比种地强多了,太阳晒不着,风刮不着,雨淋不着的。”
“妈,我希望你不要去了。”
“啥?不干了?你养着我?放着这么好的机会你让我闷在屋子里干啥?”
“这些够不够?”一帆从包里拿出厚厚的一叠钱。
母亲吓了一跳,连忙左右前后看看,“这么多!干什么呀,快装起来,人家给咱抢跑了!”
“一万块,够你花了吧?”
“哪来这么多钱?”母亲狐疑。
“我挣的。”
“挣这么多!”
“北京这地方有的是钱,就看怎么挣法。”一帆毫无表情。
“好,好!”母亲突然又手合十,喟叹。
“我把房东的正房租下来了,妈以后就住进去,从现在开始就舒舒服服地生活。该轮到你了。”
母亲惊诧地看着女儿的脸,小心地问:“多少钱?”
“你不用操心了,住就是了。”
“那得多少钱?你哪来这么多钱?有两个钱还不存着!瞎花!”母亲愈发惊讶,然后是生气。
二人说着来到家门口,推开大门,房东夫妇便用不同寻常的热情迎接了她们。女主人更是亲切得不得了,接着让素梅到客厅、卧室、厨房、厢房等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直看得素梅花了眼。
“你看大姐,这样行不行,我刚才打电话到我妈那儿,那边的房子还没收拾出来,我们能不能再住一晚?您先将就一夜,明天我们就走!”
“多少钱?”母亲更关心这个。
“你闺女说的,1000元一个月。”
素梅差一点跌坐在地上。她急忙跑回自己的屋,压低声音对一帆吼:“我一个人没黑没白脚不沾地干,一月才挣七八百,你一下子给了人家一千块!”
一帆静静地望着她,“妈,你应该享受一下生活了,是生活欠你的,你应该补回来!你应该适应这种新的生活方式,凭什么就该你没完没了地干活到老死?风水轮流转,现在转到你这边了!我负责你的房租,你挣的钱自己留着吧。”
“可,这值……这么多钱吗?”素梅喃喃地,眼睛里包着泪水。
“行了妈,你就高高兴兴地住进去吧!住够了,咱再买一套楼房住。”
“这就行了,这就行了……得花多少钱啊!”素梅还是不能相信,但看到女儿露出不耐烦,连忙说,“你不是饿了吗?我去做饭。”
“做你自己的吧,我不在这儿吃,一会儿就回去。”一帆说。
“你是不是很忙啊!”素梅诚惶诚恐地看着她。
“当然忙,忙死了。”一帆往外走,在门口又停住,“妈,你知道吗?你的幸福关乎我的幸福,只要你快乐,我觉得安慰极了!”
素梅转过身禁不住泪如雨下,觉得过去付出的一切都得到了回报。
一帆不会哭,她从9岁就发誓不再流泪。临走,她把徐严给的1000元现金交到房东手里:“从明天开始,你们该搬走了。”
一帆打的去了一慈所服务的那家中档餐厅,把她叫了出来。
一慈很兴奋,用惊慕崇拜的目光注视着姐姐,不啻于平民家庭出了位皇妃。
一帆直接下命令:“你不要干了,回学校去!你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现在补回来还来得及!我不希望你继续做个文盲,你得学点知识,学一技之长来保护自己。你不想再走母亲的路,对吧?听话,我来出学费。”
一慈怔怔的,用一种敬畏、自豪又忐忑不安的目光瞧着高高在上的姐姐,瞧着她头也不回地跳进一辆Taxi走掉了。
一帆历来对酒吧有一种特殊的好感,它不像饭馆和酒店那样大众化流俗化,任何人都可以进去填饱肚子。这只属于一部分人,目前在中国是,满足他们和她们独特和慢慢习惯了的需要和心理,他们和她也可以从为数不多的酒吧中挑选一家适合自己胃口的。
“天堂鸟”就属于她一见如故的那一种,其艺术布局和格调与人大附近“九月天”的黑白世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黑白相间的地板,白墙壁,挂着泼墨山水画,窗台上摆的不是素心兰,而是插着天堂鸟花束的艺术花瓶,就像喧嚣都市生活中的一个素静的孤岛。这里的安静优雅使人远离城市和人群的旋涡,在低缓悠扬的音乐中整理纷乱的思绪,以一种游离躯壳的灵魂来打量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有逻辑、有秩序、条理清晰地规划未来。
一帆每过一段时间都要给自己安排一个安静的时间和地点来审视和梳理自己的所作所为和灵魂,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灵魂负责,都是为了安抚因受过度挤压而变得有些扭曲的灵魂。她认为自己在正确的道路上滑行,根本不相信世上还有报应之说。如果有的话,为什么不去惩罚他?他一直过得好好的!现在她只能自己动手了,一步一步抓紧绳子,紧紧扼住他的咽喉!既然不负责任地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受苦,我也要你尝尝受苦的滋味!老天爷从来不正视公平,命运也一样,现在我把它们都抓在自己手里,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
在平静的外表下面,她的内心燃烧着火焰,火苗填满了整个胸膛,把一双美丽的眼睛也烤得模模糊糊。在模糊的瞳孔的虚像中,出现了一个优雅的穿着淡紫色长裙的女人身影,她就坐在一个角落的斜对面,看她已有一段时间了。只是一帆太专注于内心世界竟没发觉她,偶尔目光扫过她也是有视无睹。现在她们的目光又对接了,一帆神经本能地一跳,觉得在哪儿见过她,再仔细看时,那女人已离开座位,出门去了。
轻轻地,有一种安静忧郁气质,那种淡泊神志中流露出教养和只有中年女人才有的成功控制内心情绪的平静。
一帆头脑中慢慢浮出一个人的形象:宫兰!李念东的第二任妻子!她在收集的早期亚同制冷资料中没少见过她!但是,刚才见到的是不是幻觉?怎么这么巧在酒吧里见到她?
一帆旋风般跑出门,夜幕中霓虹灯闪烁,人们来来往往,淹没了她的身影。
活该受罪的女人!她心里诅咒着,又走回座位。蓦然,她吓了一跳,她刚刚离开的座位对面竟坐着季文康!
“林小姐,别来无恙啊!”他有些揶揄的口气。
“托你的福。”一帆冷淡地说。
“今天怎么有空,没在华屋里陪他?”
“我有自由,你管不着!”一帆想拿走桌上的包,离开。
季文康在她之前抓住了包,声音沉缓下来,“一帆,坐下,我们谈谈。”
一帆在对面坐下来。
他踌躇了一会儿,目光从桌面上移到她面孔上,用特有低沉的嗓音,“你现在过得好吗?”
“好。”她面无表情地说。
“他使你快乐吗?”
“快乐。”
“在床上?”
一帆一把抓起包,大步快迅速往门外走,刚跨过门就被从后面赶来的季文康捉住了。他粗鲁地推搡着她,把她挤压在墙壁上,歇斯底里地嚷道:“你他妈还是不是人哪!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对待我!”
一帆冷冷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到高处的楼顶。
“是不是我的利用价值没了?”他怒视着她,同时压缩她身体的空间,使她处在更小的挣扎范围里,连转身都不可能。
“放开我!”她低声怒斥。
“为什么放开你?如果你需要钱,我也有。”他脸上满是讥讽,“他虽然更有钱,但不会全给你;我的钱不是那么多,我可以都给你!一个聪明的女人不是要看对方的钱包有多厚,而是看你自己能拿到多少!”
一帆扬起手打了他一记耳光。
季文康笑了笑,没有在乎,突然随手用了三倍的力量狠狠地回掴了她。
一帆像个布娃娃般无力地靠在他撑在墙上的左胳膊上,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你这个令人讨厌的女人,你为什么出卖自己的肉体与一个可以当你父亲的半老头子混在一起?他有老婆,有孩子,儿子比你还大,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没有廉耻之心吗?你这样和野鸡有什么分别?一帆,告诉我,除了钱你还要什么?站在大树底下很风光是不是?你这个虚荣的女人,你哑巴了吗?”季文康疯狂地吼叫着,然后紧紧抱住了她。“一帆,对不起,我并不想打你,可是我忍不住。你不知道我是多在乎你吗?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了你,把你当作可终身奋斗的女人!你是那么聪明,漂亮,有气质,正是我想要的妻子!可是你为什么这么做?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吗?”
一帆没有找到任何后悔的感觉。她擦了擦嘴角,看到了血,冷冷地说:“放我走吧,我很累。”
季文康放开手臂,看着她的脸,从衣袋里掏出纸巾给她擦去嘴角的血迹,央求道:“今晚到我那里吧,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一帆晶晶亮的眸子直视他的眼睛,清晰而坚决地说:“不!”
季文康又急躁地暴嚷起来:“那个糟老头子到底什么地方令你迷住?他当你是回事吗?他老婆都要回国了,你以为还能再混几天?风光几天?到时候你回来我都不要你!”
一帆冷漠地瞅了他一眼,重新抬起高贵的头颅,从他身边走过。
“过两天徐严就去北戴河度假,他告诉你了吗?他怎么能拿你当回事呢?”季文康在她后面絮絮叨叨,“这其中一定有事,我会查明的!”
一帆回到慈云寺花园小区,屋里居然没亮灯。她摸着黑走进客厅,到了卧室,徐严正睡着。她在他身边轻轻地躺下来。他的手臂横过来,抱住她,轻轻地抱怨:“怎么这么晚?给你打电话,手机也关着,我有些担心呢。”
“最近你要去北戴河是吗?”
徐严禁不住笑起来,“你的消息真灵通,我今早上刚决定的,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谁告诉你的?”
“你不打算带我去吗?”一帆语气冷得像冰。
“呵呵,为什么要告诉你呢?”徐严拱起身子吻她,“我想到时候突然向你宣布,给你一个惊喜。但这下完了,你还是知道了,还挺不高兴呢!明天我一定查明是谁走露了我的计划。喂喂,宝贝儿,乖,不要生气了……”
第三天,他们去北戴河。一个与北京截然不同的地方,海水,沙滩,阳光,洁净的空气和并不炎热的气温,很适合休整。徐严在靠近海的地方拥有一套房子,红砖砌成,掩映于茂密的树林中,离其他住宅都很远。
白天,他们在海水里泡着,在沙滩的遮阳伞下聊天。晚上,不看电视,在悠扬的小夜曲中亲吻做爱,然后入眠,让在都市中疲惫的身心得到充分休息。
作为一个半老的人,他细腻周到地用一种爱抚补偿她:带她到附近高级餐厅用餐;吃着冰淇淋进电影院,往往他在无病呻吟的年轻人的爱情故事中睡着了;他给她买金耳环、铂金项链、装饰了天然珍珠的胸针和一切她能看上眼的东西。
一帆则尽可能地在他身旁做出高兴的样子,使他样样得到满足。她的年轻美貌不仅使他心理上得到极大抚慰,生理上也尽情释放;她的学识和教养简直就像女人基本条件之外的赏心悦目的功能,使他有才貌双收的感觉。
以徐严的年龄和阅历,他深知自己得到的应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毫不犹豫地付出了,虽然内心极不愿意承认这是种交易,毋庸置疑,他爱她,需要她,他正慢慢衰老的身躯需要年轻有活力的身体牵引抚慰,她正好能带来那种年轻快乐的感觉。在这个可以暂时忘记一切生意和没完没了应酬的海边,他真心实意地与这个年轻的女人融为一体了。
一帆也需要这种短暂安静的生活来调整她的计划,不过,目前最重要的是要徐严快乐、离不开她。对此,每夜爬上来的肌肉松懈、皮肤松驰的躯体,她并没多大真心实意的兴趣,但真心实意地配合了,甚至造出一些高潮的假象。当然这一切都在极端小心翼翼中完成的。她甚至要求自己不要造假,一切都真实地接受,真实地反映,她深知在这个敏锐、细致、经历丰富的老人眼睛里,一丁点儿的虚张声势都会被他捕捉。即使做得笨拙,幼稚些,只要是诚心的真实的,也会被理解宽容的,小花招、小聪明和谎言绝对是高风险。她必须抓住他的心!
一帆度假回来,又一家颇具实力的美国开利中央空调公司中国一级代理找上门来,是货真价实的北京地区一把手,姚文健。他开门见山地开出了条件:如果把北方建筑集团在北四环建的公寓群的空调设备交给他们,他们会让她的帐户上凭空出现100万。
这个数字太具有诱惑和震撼力了,但现在的一帆对这种交易背后的游戏颇为老道了,不会轻易喜上眉梢和见钱眼开。她若无其事地递给姚文健一份万维房地产设备的清单,是约克公司递给她过目的,她复制了一份,上面只是每种产品的单价,没有总价。
“姚经理,这些设备你能出多少钱?给我一个不能再有回旋余地的底价。”
“230万,在微利的情况下,我给230万,不能再降了。”
“250万是不是太高了?”
“也不是太高,只能说你工作做得好,对我方是个绝对不错的价格。”
“280万呢?”
“呵呵,再好不过了,但买方一定认为在抢劫!”姚文健笑起来。
“这孙子!”一帆心里暗骂,给刘华松骗了!他还说什么微利,太不诚实了!这倒有对万维公司要挟之嫌,让史经理吃了亏倒还其次,主要是那帮人耍了她,拿她当枪使了,若不帐户上不止30万!
“林小姐,你看怎么样,我们的开价还有诚意吧?”
“我再想想,这事也不是我说了算,徐总才是拍板人。”
“林小姐不是徐总的秘书吗?你的话肯定有影响。”姚文健脸上有一种暧昧的神色。
一帆并不以为然,“既然有影响,也起不了决定作用。不过我会为你们说上几句的。”
客人走了,一帆首先奇怪的是这些人怎么就这么快知道了她的私人底细,认清了她可挖掘的价值?正面进攻徐严肯定不太理会他们,看来人人都在走旁门左道啊!
接下来她又接到了刘华松的电话,当然也是有关公寓群的设备。这一次一帆没有客气,用冷淡的语气推了:“这次啊,不要抱多大希望了,我也帮不上多少忙。徐总一个人说了算,对不起,Bye-Bye。”
再后来就是龙华的电话,是太子派首领赵大明打来的。他用甜腻腻的没见面自来熟的语气说看在过去同僚的份上帮帮忙,给个电话吃顿饭什么的,整个小家子气质。看来整个国内企业资讯也赶不上趟,只知道她还是秘书这种层面。
一帆客气地给了他一个大软钉子。人在台上说话总这么从容自若,怪不得人人都往高位上爬。末了,她给王晓冬打电话,让他过来一趟,亚同才是她盯梢的重点对像,没有理由在最活跃的前期工作中忽略了它。
其实自从一帆随徐严从北戴河回来,王晓冬就整天打她手机,只是她没接,她得把情况看准一点再动手。
王晓冬来了,笑容可掬,在会议室等候着。以他的销售经验和技能,坐在赵大明的位置绝没问题,只是他没资金启动自己的公司,只得在一家又一家公司当副手。
一帆深知这一点,走进来就对他说:“王助,今天我请你来有重要的事同你谈,现在我们先去现场看一项工程。”
“什么工程?”王还以为是新开辟的项目,兴奋得满眼放光。
“去了就知道。”
一帆开车——她有了驾驶证,开着徐严的车——把他带到万维房地产公司的工地,指着正在安装的空调设备说:“你去里面转一转,估估这些设备值多少钱。”
“咦,是这里呀,不用看了,我给他们报过价,用国产的,210万就够了。”但他还是进去了,一刻钟就出来了,“国内产品210万还有赚头。”
“用国外产品,比如约克?”
“这个用的就是约克,我看到了,不会超过240万吧。”
“开利呢?”
“和约克相差不大。”
“到底多少?”
“不好说。”
“230万?”
“如果从亚太其他地方提货,可能还会低。”
一帆完全明白了,她拍着王晓冬的胳膊,热情地说:“走,去吃饭,我有事给你说。”
他们驱车来到一处安静的小餐馆,要了一个小包间,点了相当丰富的菜,还有一瓶葡萄酒。王晓冬有点受宠若惊,一直不安地看着一帆,好像她是个有魔法的女人。
一帆倒了葡萄酒,提议干了一杯,然后看着他,郑重地说:“现在各个空调厂家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北四环公寓群的工程,那的确是块很肥的项目,有的厂家一年售出的设备还不如这一个工程多。你看我自己干,加上你入伙,怎么样?”
王晓冬心里“扑通”一跳,可是一千多万哪!“让我入伙?怎么个……入法?”他两眼放光,说话不怎么流畅了。
“我们注册一个新公司,我去搞合同,你做其他的事,你已干了五六年,老本行了,对怎么启动公司不会陌生吧?而且我起点很高,不用百般愁苦地四处乞求客源。成功了,利润四六分,你不会嫌少吧?”
王脱口而出:“二八分我也干!不过,”他轻易地看到这些话从她红唇白牙里说出来,有点不相信,“这新公司怎么开?有没有那么多的注册资金?……我并没多少钱。”
“没关系,我能搞到,其实我们用不了多少钱,100万不算少吧?公司就你我两个人,前期工作根本用不着人手,也不用什么房租开支。我可以借用徐严的支票,暂时划在新公司的帐户上,审完再撤走。这办法可行。”
“对!对!”王晓冬点头如鸡啄米,“我知道如何运作,设备直接从厂家进货,避开任何中间渠道。我认识的各个厂家的负责人不少,可以逐个筛选。但定位在国产还是国外?”
“国外的吧,一是产品质量不错,二是不容易扯皮——到时候恐怕我们有嘴也说不清。”
“那好,林小姐把这件事交给我吧,我先行接触,最后时刻安排林小姐直接与厂家负责人见面,你看有问题吗?”
“就这样。”
“那我是不是先辞职,以便马上展开工作?”
“不,你决不能辞职!”一帆微笑着看着他,“你不能这样轻易地从亚同撤出来,相反,还要比以前更加努力地工作,你必须取得李念东的全部信任,我需要!”
“为什么?”王不解。
“我要摧毁他!我与他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一帆用阴郁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随即又讥讽地看了王一眼,“你能相信吗?”
王晓冬不置可否,万分惊讶。
“当然,你可以拒绝,我再找别人——我选择你是因为我觉得你有实力,为人小心,做事聪明,你不比任何人差,完全可以拥有自己的事业,何必为别人做嫁衣呢?这件事成功之后,你可以拥有你自己的公司了。你想想看。”
王晓冬愣了一下,低声说:“好,我干!”
“从现在开始,你要把亚同所有重要的事提前通知我,尤其是关于销售网络和有关与北方建筑集团的事项,从现在开始我让他颗无收!”
“他头半年已经颗粒无收了,到嘴的肉也让你挖了出来。”王讪讪地笑。
“他会干涸的!”
王抬起头,看到她深邃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一般的光芒。他觉得以前高看过她,也小看了。
日期越来越临近,各个厂家如蝗虫般涌向了北方建筑集团的大门,电话也快打爆了。一帆格外忙碌,频频扮演挡驾的角色,把他们拒之门外。忙里偷闲,趁徐严不注意时拿了他一张支票去了银行——徐严从不防备她,常将暂时没用到的支票随便放在桌子上或抽屉里,几天不过问。他相信她,肯定丢不了。的确丢不了,支票又好好地放了回去,但她的100万资金的公司注册成功了。
她打电话告诉了王晓冬。王除了惊叹她的手腕和办事的高效率,一个劲地说:“太好了,太好了!我也在努力,我联系上国外好几个厂家的总部了,他们非常乐意让我们做一级代理,很乐意!”
“不要只想着这个,你要密切关注着李念东的动向,千万不要忽略了我的大事。这只是你举手之劳。”
“我知道,我知道。”
被一帆挡在门外的国内外大厂家,立刻又策动了第二次反攻,这次他们不再打头阵,而是纷纷推上他们的代理人和说客——政府行政官员、工商部门说得着的人、税务甚至司法部门都纷纷伸出触角来和徐严接触。那帮商人太神通广大了,关键时刻不惜血本来提高自己的能量。刚刚与企业分家的权力部门也非常乐意重新回来,明里暗里做出种种好处的许诺,为朋友也为自己发点小财。
那些人能做的,她为什么做不得?人人都在利用手中的所掌握的资源来达到某种目的,她可不为自己的手段感到不好意思。她受过高等教育,那里所学的一切知识能轻而易举使这些变通为:如果权力、金钱和欲望所能达到的,并不被人为耻,而是一种力量显示的像征,那么她也同样显示了这种力量。所以女人的作用和金钱、权力一样,不是可耻不可耻的问题,而是力量显示的问题。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她必须利用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
她接到了王晓冬的电话。
“林总……”
“别扭!还是不要这样称呼吧。”
“林小姐,为那个项目,李念东又拉上他老婆的堂姐、堂姐夫行动了。”
“哦。”
“他们昨天晚上请钱勇夫吃的饭,估计想利用你们内部的关系分一杯羹了。”
“哦。”
“那个欧少阳和宫婕,你知道吗?还是有不少能耐的,他们很有钱也有势力,认识的人也不少!”
“欧少阳我见过,宫婕是谁?”
“他老婆呀!欧少阳的老婆,一只特肥的大鹅,她比欧少阳有权多了,欧少阳只是她命令和权力的执行人,她才是真正的大老板。估计她可能亲自出面。”
“她就是李念东老婆的堂姐?”
“对。”
“那堂妹叫什么?”
“宫兰。她在李念东与宫婕的联系中起到桥梁作用。实际上,她不再做事了,她丈夫排挤了她。”
一帆饶有兴味,“那宫婕怎么还帮李念东?难道他俩有一腿?”
“谁知道呢!不过李念东可能看不上宫婕,这肥婆太吓人了,激不起男人的欲望,而且她有一个欧少阳也该知足了。不过,这肥婆有的是钱,看在钱的份上,什么都可能发生。”
“那倒是。谢谢,再见。”一帆挂了电话,感到一丝凉意,政府官员、工商税务的人她并不怎么害怕,同是一丘之貉嘛。但这钱勇夫却是个不小的麻烦,钱是公司的副总,权限很大,说话的分量也很重,而且与徐严是那么要好,说不定这事还让他弄成了!
不行,一定要赶在他的前头!
那是个月光如水的夜晚,空气里飘着银杏果和夜来香的香味,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徐严在洗澡。
一帆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道菜,放在桌子上,拿了两根红烛点上,关掉了电灯。整个房间都被朦胧的烛光映得影影绰绰。
徐严系着宽松的长袍走了出来,心情愉悦地说:“烛光晚餐?花样不少,年轻人就是懂得浪漫,比我年轻时会生活,也丰富多彩,有情调。”
“你不喜欢吗?”
“为什么不喜欢?我这一辈子就没这么浪漫过。像你这个年龄时,“文革”正搞得如火如荼,我高中都没念下来。现在吧,都这把年纪了,工作上脚不沾地,身心俱疲,中国就我们这代人最苦了!”徐严夹着菜,对往事有不堪回首之感。
“从现在开始你可以补回来呀。”一帆端着精致的高脚杯,里面的葡萄酒在烛光下有一种透明的光泽,映着她的明眸皓齿和万种风情。
徐严嘴角露出他这种男人特有的含蓄微笑,再次夹菜。嘴巴和眼睛都各得其味。
一帆提前离开餐桌到浴室,仔细地用茉莉花香的洗发精弄了头发,在睡衣上洒上一些同香型的香水。她决定在这里待上半个小时。徐严常服用伟哥那种药物,她希望他多等一会儿。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她轻盈地走出来,披着湿漉漉的秀发走进卧室。徐严正躺在床上,面色赤红,正受煎熬。看到她,他不顾一切地抱住她,几乎来不及抱怨一句“为什么这么慢?”就插了进去。在激烈的推进运动中,她用余光打量着他的脸,盘算着什么时候告诉他比较合适。
高潮过后,他气喘吁吁地下去了。一帆推他时,他进入了模糊的睡眠。
他发泄完了,一定十分痛快,今晚无论如何要告诉他。她心里暗暗下了决定。
空调吹出来的风舒适而凉爽,她慢慢睡着了。她又梦到乡下从学校通往家的那条幽长的小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依稀间好像好几个粗壮的男人和女人在围攻一个女人,那女人大声哭叫,竭力想挣脱。悲惨的声音那么像母亲。有一个老女人厌恶地说:“乡里乡亲的,偷东西太不应该了,得好好教训教训她!怪不得她男人休了她,手太贱!”
她为母亲的行为感到羞耻,但还是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拦住她们的拳打脚踢。有一个粗糙的手掌狠狠地打在了她脸上,14岁的她禁不住嚎叫起来:“妈——呀——”
“一帆!一帆!”
她被摇醒,才知道自己泪流满面,徐严正在身边关切地注视着她,“宝贝儿,怎么了?做恶梦了?”
“对不起,梦到了很恐怖的东西。”一帆擦干泪。
“你知道吗,你常在睡梦中做出很多动作,发出很多声音,但这次叫得最响。”徐严熄了灯,深深地把她搂在怀中,“宝贝儿,别害怕,瞧你都出汗了,像有人打了你似的。睡吧,没事儿。”
她把头从他胳膊弯中探出来,捏了捏他的脸,“喂,你睡着了吗?”
“没有。”黑暗中他说,但没睁开眼睛。
“有件事可以给你说吗?”
“为什么现在说?吃饭时……睡觉前怎么不说?”
“想给你说你正忙着,你没时间听,现在有时间了。”一帆坐了起来。
“宝贝儿,明天吧,明天有的是时间,现在是休息时间。”徐严有些迷糊,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摸了摸,也坐了起来,“宝贝儿,什么事,快说吧,我听着呢。”
一帆捧住他的脸,看着他半睁不睁的眼睛,防止他全部闭上。“我一直想告诉你,我有个好朋友,她邀请我帮她一个忙,她做了美国一家公司的一级代理,想拉我入伙,事实上我入了,她想,我也想。你能把北四环的空调设备交给我来做吗?”
徐严的眼睛全部睁开了,他瞪视着她,像凌厉的闪电,“我说你怎么老是办这事?你的那帮同学或朋友是不是在利用你?”
“我承认,有利用的成份,但他们并没白利用我,他们至少把利润的一半分给我。”一帆老老实实地承认了。
徐严一甩头,甩掉了她的手,压抑住恼怒说:“你现在的钱不够用吗?平时我没发现你花钱大手大脚或哪儿需要钱的地方,就是有——我说宝贝儿,缺钱你说一声,我们并不缺钱花,对吧?”
一帆站起来打开灯,到厨房拿了一杯水给他,待他喝了下去,平静下来,才镇静地说:“我也考虑了,其实这没什么不好,我们做一级代理,价格并不贵,美国的那几大品牌你用过也不少,你知道质量是没大问题。你跟别人做,别人也在挣钱,为什么不让我们去做呢?”
徐严静静地瞅了她两眼,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又躺回床上。
“徐严,这个项目我非常想接下来,你可以在合理的范围内压价,让谁做不是做吗?这些钱北方集团也必须花的,为什么油水一定要外流,交给一个陌生人?你并没有多付出什么,只是受惠者转到了我身上,你不愿意我因为拥有你而成为受惠者吗?”
黑暗中,徐严注视着一帆,她万般不理解和委屈地坐在床头,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瀑布般的黑发散在雪白的臂膀上,眼睛里泪光莹莹,显得那么楚楚动人。
他坐起来,心疼地拥抱着她,拍着她的背,“好了,宝贝儿,别难过,让你做也没什么,如果这样能……补偿你的话,不过……”
“不过什么?”她抬起可爱的眼睛看着他。
“没什么,宝贝儿,你年轻,资历浅,小心别让人把你骗了。你可能成为很多人下手的目标了,所以把你们的相关资料和文件拿来我过目。”
“你不相信我吗?”随着他,一帆也躺下来。
“我要确定是不是大部分利润流进了你的腰包,如果要弥补,我要确保这件事的顺利和你是最大受惠者。”
慢慢地,他们又进入了梦乡。
一帆深知徐严的凛性,他随和而庄严,不是个爱到处许诺事后不认帐的人,对那桩交易虽没用“肯定”、“一定”等成交用语,她依然感觉到了60%的希望。
接下来,徐严开始明确地拒绝那些各种关系“好友”“亲戚”等名义替各大厂家走门子的说客,已经定下来的饭局或宴会能推就推,推不掉的就低调处理。一帆甚至没有必要陪他出席。本来她极想去,想大开眼界看看那些饥饿胃口的商人们为了那块悬在头顶上的肥肉是如何绞尽脑汁使手段的,也想到了他们常用的糖衣炮弹——女人。她想去的目的是显示她的存在,让那些人识相些和增强徐严的免疫力。但她又迷信自己的能量:年轻,美貌,气质,教养,受过高等教育的背景和不俗的谈吐;如果她是一瓶葡萄酒的话,徐严可是老道的非常挑剔的品酒专家,他只欣赏为数不多的一两种品味,太淡的,他会觉得肤浅,浓烈的,他又觉得累,他本身够累了。而她正是他精神上、生理上和现实生活中都需要的那一类型,她的外在的内在的现成的东西都极符合一个功成名就拥有亿万家产半老男人的需求。
对男人来说,尤其是有名望的男人,女人已成了一张名片,不仅要有优雅精致无可挑剔的设计,同时也要有配得上这种设计的内涵。这才与他们的身份和需求相称。
一帆现在忙得很,王晓冬帮她约到了美国开利亚太总部的总负责人,他们在长城饭店见了面。这对双方都是一个好消息,很快达成了协议:由亚太总部受理她为北京区域一级代理,产品给的价格与其他中国大代理商一样。现在她掌握了价格优势,赚多赚少都由她与徐严定了。
这个协议是要拿给徐严看的,她不想自作聪明地试着瞒着他、欺骗他,他这种人对小字辈鲁莽轻率甚至愚蠢的举动可以宽容,却极其讨厌被欺骗。他总会让她赚一些的,作为“补偿”;最重要的是,这项目落在了她手里而不是亚同。
下午她回到办公室时,碰到了钱勇夫。钱在对徐说着什么,看到她回来,笑着说:“一帆,明天有个饭局,我请客,到时候与老徐赏光啊。”
“哇!钱总请客我无论如何也要去的,我早就念叨着要钱总做东了,可钱总总是四平八稳的,就装着不知道!”一帆开着玩笑,“钱总你有什么喜事吧?莫非老来得子了?”
钱勇夫乐得要从椅子上跌下来,“我做梦都想着呢,真有那么回事,我这个党员不要了也行啊!”
徐严只是面部轻轻一弹,露出的那点微笑很快就隐去了,没有说话。
晚上,王晓冬打来电话。
“林小姐,这边有行动了!”
“什么行动?说说看。”
“前些天我不是给你说过,李总,李念东与欧少阳一起去找钱勇夫了嘛,钱勇夫还真帮他们把事办成了,由钱在中间牵线,他们明天在长富宫饭店与徐严见面。到时候欧少阳和他老婆宫婕都可能出面。亚同在利用一切可用的渠道加强攻势!”
一帆一怔,敢情钱勇夫与徐严的饭局是这件事。钱与徐关系很好,有十几年的交情,而且还为徐严的建筑帝国立过汗马功劳,徐不可能驳他的面子。她觉得局势有些困难了。压倒慌乱,无所谓地说:“我知道了,明天我也参加。”
“这我就放心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那边王松了一口气。
“我自有分寸。”
“就是。李念东搬的大队人马也没什么,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徐总把设备一家一半,互不得罪,我们也算打了个平手。”
“什么?”一帆从没想到还有这种折中方案。
“很平常的呀,设备数额太大,可以分割交给多个厂家完成,只是谁是大头谁是小头的问题。”
“不,你给我听着,这个项目绝对要由我们来做,就是分割,对方决不能是亚同!”
“好吧,林小姐……”
一帆放下电话,走进客厅,徐严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她又悄悄地退回厨房。她的存在就是一种选择,一种压力,因此她不需要再明目张胆地要求什么,结果可能适得其反。今晚,她可以再次得分……
第二天晚上,亚同在富丽堂皇的长富宫饭店的包厢里招待了至关重要的客户。
一帆和徐严坐着气派的奔驰到了饭店门口,门一打开,钱勇夫就领着西装革履的李念东和欧少阳走上来。
“老徐,这就是我向你提起的亚同制冷公司的少帅李念东。这位呢,京城响当当的东方医疗器械总公司的经理欧少阳。那位——”钱向大厅里看了一眼,那里站着一位白白胖胖的女士,在灯光照耀下,一团煞白。大概是女士优先的缘故,她只向这边点了点头,以致意——“是医疗器械公司的董事长,也是欧经理的夫人,宫女士。这位是漂亮的林小姐。”
徐严地与他们一一握手。轮到一帆时,一帆突然产生瞬间的恐慌,这是她第一次与李念东相距这么近,虽然夜色很暗,她能看到他头上黑发中夹杂着白丝和精心修理过的下巴的青色。虽然她不再姓他的姓了,也和他没什么关系了,但他的手握住她的手时,她依然感到砰砰的心跳。
“你好。” 那个男人说。
他不认识她了,他走时她才9岁,转眼过了十四年,她已长成一个标致而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虽然女大十八变,但他没在她身上脸上看出一点点童年时期的痕迹?人人都说她的外貌轮廓像母亲,难道他没从她身上看到当年被抛弃的妻子的影子?难道十四年的时光真的改变了他的视觉内存?
“他不认识我了,他早就不认识我们了!她早就忘记了我们娘仨!”一帆心中的愤怒腾地升起,眼睛里冒出仇恨的火焰。“我们早就不相干了!他是仇人!”
李念东转过身,殷勤地带领徐严往客厅里走,他的上身略微前倾,头低着,右手臂伸着,嘴里热乎着“徐总,请。”
一帆很轻蔑,跟在徐严身后昂首挺胸地走进去。
那个一直坐着的医疗器械公司的董事长宫婕站了起来,向他们点头致意。
一帆这才看出这女人的吨位是如何的巨无霸、为什么老坐着,脸像盆似的,把上面具有实用价值的器官都挤没了,眼睛成为两眼小小的井,在灯光下能看到井里发出的幽光;身材被吹成了大象,肥嫩多汁,在薄薄衣衫下面,每动一步肉都在四处乱窜;她的皮肤是那么的白,白得让人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作为李念东妻子的堂姐,怎么也得过50了吧!
“徐总,久闻大名!”她的声音很细,举止得体。
她不禁看了一眼她年轻的丈夫。而欧少阳也就三十六七岁的样子,身材挺拔,体形流畅,胖瘦适中,加上表情的安静沉默,倒有些贵族气质了。与他惹人注目的妻子站在一起,简直是星星牵着月亮。她怀疑他们是如何走在一起的。
“我也早听说过你了,一直没有机会相见,今天很荣幸。”徐严的客气没一点虚伪。
这让一帆感到了她巨大身体后面的实力,靠医疗器械发家独步京城的女强人果然名不虚传,恐怕要不是李念东死乞白赖求她游说徐严,她还没机会一睹此尊荣呢。
“林小姐。”钱勇夫介绍。
“你好。”
她那只巨掌伸了过来,一帆像摸到了热水袋。
宾主寒喧一番,各自在桌旁落座。钱勇夫暗自安排:徐严右边是李念东,好增加他们谈话的机会;一帆当仁不让地占据了左首的位置,往下是宫婕,欧少阳,钱勇夫。徐严又恰好与宫婕照面,两个企业帝国的头面人物。
一帆简直佩服死了钱勇夫,姜还是老的辣。
“徐总,我先敬你一杯。”宫婕先举起酒杯。
一圈人都一干而尽。
“希望有事你可以照顾一下。”宫婕第一杯酒下去,就锁定了主题。
“互相照应吧。”徐严说。
“我们在一起吃饭呢,说起来还真有缘分,要不是李念东和您之间的项目,哪有这个机会?咱们既然成了朋友,徐总以后有可以配合的地方,咱们得精诚合作!”
“谢谢。能结识宫女士,我也很荣幸。”
虽然徐严回答游刃有余,一帆还是感觉到了他处在守势。本来这些人是求他的,他可以完全掌握主动。
“那就明人不说暗话了,徐总,听说你那里有个不错的项目,恰好我妹夫李念东是经营这种设备的,分一部分,掰一部分,怎么都成,你看能不能留出个什么机会?”
徐严在考虑着措辞。
“徐总,我还没见过您,今天第一次见面,我敬你一杯。”李念东站了起来,满脸堆着笑,拱着身子,双手捧杯,极恭敬地期待与徐严碰杯。
一帆转过脸去,心里无端发火:真他妈恶心透顶!
一帆穿着在北戴河买的黑色比基尼走进浴室。徐严从香皂泡沫堆里转过头,“为什么穿泳衣?”
“这样性感。”
徐严嘿嘿地笑着,“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是怎么想的,现在流行进浴室穿泳衣吗?”
一帆坐在缸沿上,雪白的肌肤,黑色的泳衣使其体态格外健美和耀眼。“别人说我是魔鬼身材,你见过魔鬼身材吗?”
“见过。”徐严拍拍她纤细灵巧的腰肢,在上面留下了无数个小皂泡,“我天天见啊。”
“你有多爱我?”一帆进一步追问。
徐严放掉缸里的水,然后又放进新的,把身上的泡沫冲净了,从缸里跨出来,拿起浴巾擦身上的水珠。一帆从后面轻轻贴在他湿漉漉的背上。
“我觉得和你——有你陪着,很放松,很舒服,也觉得年轻。”他轻轻地说。
“我有多好?”
“像我这种年纪的人,活到现在,唯一的梦想便是遇到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你让我自信,舒心,有别无他求的想法。”
一帆基本上是满意的。她有些撒娇地说:“我想洗澡。”
徐严穿上睡衣,走到水龙头那边,拧拧这个,拧拧那个,一会儿把浴缸灌满了,用手试了试水温,“进去吧,正好。”
一帆跳进缸里,平躺在缸底,只露出了脑袋。清澈如玻璃的水里,她麻利地把泳衣褪下,扔出水面。徐严接住。
“我不习惯在人面前一丝不挂,那是毫无保障的感觉。”
徐严把泳衣挂在绳上,也像刚才她那样坐在缸沿上,透过“玻璃”能清晰地看到她腿上细细的绒毛。
“你接受那个奶牛的友谊了?”一帆若无其事地说,但没有显示醋意。
“什么奶牛?”徐严一时还没明白过来。
“这么快就记不得了,真的假的?瞧她对你那个热乎劲儿,她老公都看不下去了!”
徐严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觉得她万分可爱,“你想那里去了,牛头不对马嘴,这怎么可能?那宫婕可不是一般人物,景仰归景仰,你怎么还为她吃醋?”
“你答应她的游说了?”
徐严沉吟了一下,“饭局上我说过答应她的话了吗?”
“可你也没拒绝呀。”
徐严摆摆手,“你也太不了解生意场上的事了,第一次见面吃顿饭我怎么能硬梆梆地拒绝人家呢?这人哪,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着人家,今天不用,明天也许就用着,风水轮流转,切记,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说。所以不要轻易说出‘不’字。做人要真诚,做事要圆滑一点没什么不好。没拒绝她也并不意味着他们有多大希望,生意场上的人他们都懂。”
“徐严,我真服透你了,你在这方面都成精了,我一辈子也休想做到你的80%。”一帆不失时机地拍马屁。
徐严很高兴,伸手进水触摸她的光滑的腿。一帆尖叫着,溅着水花。浴室里笑成一团。
一帆给王晓冬打电话。
“你放心好了,饭也吃了,李念东带了一大批分量不轻的说客,徐严并没答应他们,用他们的一部分设备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希望不大,亚同目前绝对处于不利地位。”
“林小姐说的是,现在李念东的头都大了,脾气也变得激烈了,他整天坐在办公室不出门,也不让人打扰他,整颗心都悬在徐严那里了。”
“他很难受吧?”一帆几乎恶毒地笑起来。
“何止难受,昨天晚上还跟他心爱的小蜜吵了一架,还动手打了她。两人都撕破脸地嚷,什么话难听说什么,全公司的人都听见了。”
“他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不过,他还挺可怜的,前几天还意气风发、壮心不已的,现在是豪情一落千丈。整个公司没有大的项目,坐吃山空,现在正打算裁员。”
“有这么严重吗?”一帆还不相信。
“怎么不严重?工厂那边近五六十人都闲着,公司这边也有二三十人等吃饭,还有房租,七八个月了,叫谁谁受得了?”王在那边吹起口哨,不知是同情还是兴灾乐祸,“所以李念东现在是坐在了火山口上,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顾不得脸面了,千求万求去求宫婕出面帮忙,可他与宫兰的关系又不太好,你说这事!如果北方建筑集团那边不开条缝,我看他要关门大吉了!”
“我不信亚同没有以前积累下来的项目。”
“倒有一个,是去年签的合同,今年七月份甲方的款才到位,现在正干着呢。这是唯一的亮点。不过现在采取什么手段都晚了。”
“什么?”
“我们现在采取什么都晚了,这个工程能带给他四十万左右的进帐。”
对失去的,一帆没兴趣,“你能确信亚同现在没别的摆上日程的项目了?”
“目前没有。现在在销售这一块,李念东有什么事都找我和大富商量。”
“大副是谁?”
“销售部的经理,我是副的,他姓富,又不能叫他副经理,大伙都叫他大富。”
“好吧,注意再留点心。就这样吧。”
“喂喂,”王又叫起来,“林小姐,我在这边有点困难,你还得帮一下忙。”
“说吧。”
“因为我是副职,又受李念东赏识,大富颇为妒忌,他的项目都让你给截走了。你看能不能给我一个小项目,一个不肥但能给我露脸也能取信李念东的小项目,说不定还与大富调个位置,让他名副其实。”
一帆对他的升官发财有些不耐烦,“现在哪里还有项目单等着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个项目大家都削尖了脑袋钻进去,即使赚不了多少钱,大家也抢着做。”
王嘿嘿一笑,“林小姐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不是?去年我们帮龙华签的那个项目,现在又增了一批风机盘管和空调器。如果不让龙华续签而转给我——仅十几万,风盘的利润很低,就是你送给亚同,才几万块的利润,亚同还能肥了?”
事关重大,以后还得用着他。一帆也想送他个人情,“你知道这项目不归徐严这边管,钱勇夫就可以作主了。”
“没关系,只要你保证不插手这件事,我可以搞掂。”
“你有这么大能耐?”
“才十几万的合同,搞不掂怎么再敢与林小姐合作?征求林小姐的同意,我是担心因小失大,林小姐你这边才最重要!”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一帆当然更不能在乎了。她这边电话刚挂上,手机又响起来了,竟然是妈妈。
“一帆,我包了饺子,茴香馅,你今晚有空回来吃吗?”
“看情况吧,不知今晚还有没有事。”一帆想好多天没回去了,也该回去看看了。
“你来了,还有事给你商量呢。”
“什么事?”她听到里面嘀咕的声音,显然是一慈。
“一慈她……她还想上班……”
“胡闹!她不上培训班了!”一帆声音高到小八度,“谁稀罕她的一月三四百块?那点够什么用?她还乐此不疲呢!”
那边又有窃窃私语的声音,像是母亲和妹妹在争执。
“叫一慈听电话!”她大叫。
那边推搡了一阵,还是母亲的声音,“她不敢接,你说我听着。”
“妈,你听好,让一慈进培训班念书,她不去你就教训她!不能心慈手软,她不能再走你的老路,一个人大字不识、自己都不认得自己,她这辈子还想好过吗?现在没有哪个好男人愿意娶一个文盲!你告诉她这话是我说的,她要胆敢翻天,我回去一定给她好看!”
一帆气恼地关了手机,愤愤不平,就凭母亲的美貌和贤惠善良,怎么竟落了个如此下场?更可气的是,妹妹在她唯唯喏喏的教育熏陶下,也变得如此小家子气和没有眼光!乡下那种猪狗不如的生活,她们就不能好好反思一下吗?
午餐时间过后,徐严端着杯子从外面走进来,递给她一封信。谁会给她写信呢?她摸了摸,里面硬硬的,启开口,竟是一张牡丹卡存折,户名写着林一帆,下面阿拉伯数字“1”的后面带了一串“0”,数了数,共5个,十万块!她差点失声叫了起来。
“什么?”徐严转身看过来。
“没什么,一个朋友。”一帆忙把存折藏起来,若无其事地说。
但谁以她的名字开户存了十万呢?十万不是个小数目,可能有求于她,但为什么没留下只言片语呢?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具体地址,只有“北京长安街”这个笼统的街名。长安街可长了,贯穿北京城,到底是谁呢?
带着一肚子的疑问,一帆觉都没睡好。行贿也好,吃回扣也好,总得交待个出处吧?可这笔款子来得不清不白的!
第二天,她与徐严刚走进办公室,手机就响了。
“林小姐,我是约克的刘华松。哈哈,没想到吧,是不是很意外……”
一帆平静地关上手机,对徐严说:“你先等一会儿,我去一下卫生间,回来再给你泡茶。”
“不着急。”徐严的头没从资料堆里抬起来。
一帆出了门,走进卫生间,确定每个小间里都没有人,便把卫生间的门锁上,按那个号码拨了回去。
“林小姐,我还没说完呢,你刚才怎么关机了?”
“那请你继续说下去。”一帆不耐烦地说。
“干吗这么大火气?有话好好说嘛。”刘在那边倒显得气定神闲,见一帆没接他这茬,又嘿嘿笑了两声,“林小姐是个爽快务实的人,我最愿意与你合作了,痛快!”沉吟了一下,“你收到我的礼物了吗?”
“存折?”
“是,是。”
“果然是你的阴谋,我说谁会干得出来!”
“嘿,现在这世道,谁跟钱有仇呢!对吧,林小姐,有财大家一起发嘛!”
“你倒挺有手段!”
“还不是林小姐精明过人,不见兔子不撒鹰,我这是迫不得已的一招呀,现在竞争这么惨烈!嘿嘿。”
一帆冷冷地哼着,“这次我是见了兔子也不撒鹰,过会儿我把兔子给你送去!”
“这话怎么说来着?”那边也不那么轻松自若了,“林小姐,咱们是老朋友,我知道你对徐总有影响力,咱们上次不是合作得很愉快吗?为什么这次……”
“上次你说的薄利可真薄呀,我还不是给你骗了!真是俗话说的好:无商不奸啊!”一帆一想起万维房地产的空调合同气就不打一处来。
“嘿,嘿,我只是个一级代理,又不是厂家,你也得让我们的公司运转让我们的员工吃上饭吧!做这代理,不可能一点儿也不赚吧?我向你保证,上次的价格确实还不是最低,但都让美国厂家拿走了,我们也没剩多少……”
“行了,你不必再费口舌了,我这是吃一堑长一智,上次算我送你一个人情,但这次,你没机会了。”一帆不想与他再纠缠。
“哎唷,林小姐,”那边剜肉似的痛得叫起来,“别这样,有话好好商量嘛!好,我现在郑重地做出承诺:这次要是你帮忙,我把美方过来的底价都给你,让你在此基础上先作订价,再作利益的重新分配,好不好?”
“别再费神了,刘经理,我现在的身份几乎与你一样了,我们再合作真的不可能了。对不起,下次再找机会吧。再见。”一帆说完就关了机,不再给他回旋的余地。
10万块又成了烫手山芋,她恨不得马上给他扔回去,但那边徐严还等着她泡茶、整理资料、出去会见客户呢。这一天恐怕腾不出空来。
晚上,她想送过去。下班时徐在车里等她,她谎称看一个同学生病的妈妈,避开了他。等他走远后,才到大街上打Taxi。
手机又响了,是王晓冬焦虑万分的声音,“林小姐,你的手机为什么总关着?我找你一天了!”
“什么事,你说。”
“大富那家伙诡计多端,他手里又有了一个提上日程的项目。你们公司是不是在石家庄正做一个工程?是个医院!”
“有吧?我还真不知道。”一帆不能确定,“石家庄的工程应该由钱勇夫负责。”
“就是那个钱勇夫!我告诉你那家医院的工程主体结构已完成,目前正要定空调设备,价值三百多万。钱勇夫已经筛选了几家,亚同是其中一家。有钱勇夫这个有力的人主导,亚同中选率极大!”
一帆的脑袋有些发胀,在北四环的项目争得头破血流的当儿,又从地下突冒出一个石家庄的工程来,还差一点给漏了过去!她心底透出一股冷气,暗叫一声:悬!
她镇静地问:“是钱勇夫最后拍板吗?”
“差不多,可能他大体上定下来,最后由徐严认可。我是听大富这么说的,不过李念东认为可能最后还是由徐严拍板,因为每一个厂家的情况报告都做出来了,是钱勇夫这边执笔。”
“这倒是一个机会。”一帆自言自语。
“对,也只有最后的机会了。钱勇夫也不好惹,他明显偏向亚同。”
“那你还听说什么时候要定下来?”
“你不知道吗?”
“这只是徐严要办的众多事件中的一件,还没报上来,我没看到。”
“很糟,就在明后天,可能超不过后天,李念东在起草合同了。”
“我知道了,放心吧,我会对付的。我不会让李念东和大富轻易得逞——你那个项目成功了吧?”
“托你的福,成了。”
“祝贺你,暂时走在大富前面,我一定不让他这么快超过你。请注意他们的新动向,有事打电话。Bye?Bye”
傍晚,办公室熄了灯,季文康还没走,正坐在电脑前查看一些工程建筑材料的备料清单,桌子旁边堆了一摞图纸。
有人敲门。
“请进。”他没有回头。
来人没有向他走来,也没说什么,甚至脚步声也没有。
百忙中,他回过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帆不请自来,正倚在门上看着他。
“你,你来找我?”他几乎颤抖着声音。
“钱总在吗?”一帆轻轻地走过去,在电脑桌边的位置坐了下来,离他很近,伸开双腿,膝盖就到了他眼皮底下。这样使他不用回头看了,照顾他的工作。
“钱总不在,在石家庄还没回来呢。”季文康对她明目张胆的挑逗有些恼火,但还是忍不住看了那两节膝盖以上的部分。
“你还在忙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休息?”
“我在工作,可不像林小姐,干多干少有人罩着,悠闲得很哪!我可是凭本事吃饭!”季文康讥讽道。
“我也是凭本事吃饭啊,这年头谁照顾谁啊!在咱们这幢大厦里,在工作能力和其他方面,有几个女人能超过我?你不承认不行,我就是这么优秀!”一帆挑战似的回应道。
季文康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到她脸上,“说明了吧,今天你来找我什么事?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徐严办不到而我能办到的事吗?”
一帆站起来,绕到季文康身后,手指滑过他的脖子,“有,有一件事。”
“什么?说出来听听。”季文康调侃说。
“有关石家庄那项工程的中央空调设备订购。”
季文康一愣,继而无所谓地说:“又不是我订货,也不是钱勇夫订货,拍板权不是还掌握在徐严手里嘛!也攥在你手里呀!”
“可是你们已经选择了四家,也参观厂家了,评判也写出来了,徐严只是在这圈定的四家中选择,选谁我也当不了家。不过,我知道这些资料是由你交给徐严,我只是请求你在交给徐严时让我过过目。你不认为这事难办吧?”
季文康转过头,看着她,“你要干什么?太过分了吧,我为什么要交给你?”
“不是你交给我,是你去12层时正好徐总不在,先放在我那里,我转给他,5分钟就行!”一帆也回视着他,“不会损你一发一毫!”
“你要做什么手脚?”
“我控制不了徐严去选择哪一家,但我希望有一家彻底落选!”一帆诡秘地笑笑,“我是受人之托而已,没有任何私人好处。”
季文康撇撇嘴,“这可不是件小事,小心玩翻了你自己!”
一帆上前整了整了季文康的领带,微笑着看着她,“你不想谈谈条件吗?你愿意白白帮我吗?”
季文康几乎忍不住抽她一个耳光,但还是禁不住她万般风情的眼睛和散发着魔力的柔软躯体的吸引,低低地说:“你说要怎样?”
“你可以带我走,任何一个晚上,也只一个晚上,但今晚除外。”
季文康几乎要抽自己一个耳光,他发誓要离开和忘记这个女人,为什么她一出现在眼前还是难以自持?漂亮,优雅,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傲慢和沉静相结合的气质,都使她超出一般女子所具有的魅力。一夜,再拥有这个尤物度过一个夜晚,值得!于是他不再说话,只是直直地盯着她。沉默就等于默认。一帆很满意,摇曳多姿地走出了门。
第二天,徐严又坐进他宽大的老板桌后面看下面呈报上来的材料。一帆一边忙着整理上司的批复,一边注意着电话,如果季文康报上来,应该先用电话招呼一声吧。这事不能让徐严瞧见,要不,直接交给他好了,还用她传递吗?现在她极希望徐严有事出去一下,或是有客人到访什么的。该死!平时那些排队排到大街的客人今天全死到哪里去了?
过了一个半小时,徐严伸了伸懒腰,终于站了起来,“一帆,麻烦你再泡杯茶。”说完慢悠悠地走出办公室。
一帆抓起杯子,飞快地到隔壁房间里倒开水,祈祷徐严能下楼,多耽搁一会儿,必须有足够的时间让季文康跑上楼来吧!该死!等她端着装满茶水的杯子匆匆回到办公室时,竟看到季文康。
“天哪!亲爱的季,你是神仙吗?”她扔下杯子就激动万分地想快速拥抱他一下,但还是忍住了,用充满感情和补偿性的眼神望着他,“这么一点小时间你正巧赶上了,他刚出去!老天,你是诸葛亮吗?”
季文康把一叠资料交给她,“我不是什么诸葛亮,我一直在卫生间里呆着,刚才他一进去,我就出来了。我不想有什么差错,拿着,请转交徐总。”然后又低下声音,“别忘了你答应的,我等着,你等电话吧。”然后他走了出去。
3分钟后,徐严从卫生间回来,端起桌上的杯子,有点自言自语:“我刚才好像看到小季了,他那个楼层的卫生间有毛病了,还跑到12层来?”
“哪个小季?”
“季文康,钱勇夫的助理,一个不错的小伙子。”
“啊,他刚来过,让我较交给你这个。”一帆从抽屉里拿出资料,故意在抽屉里漏了一本。
“这工程必须快,慢不得。”徐严接过来,坐下,边喝茶边认真地审阅起来,“一帆,吃午饭时把我的饭盒端上来。”
本来一帆还想靠中午这一会儿到约克公司把那张让人睡不好觉的存折还给他们,这下可好了,又有任务了。
午饭时,她把徐严那份端到他办公桌上,自己坐在他对面吃。
徐严看完最后一页,大笔一挥,全推到一帆面前,“吃过饭后,把这些送到小季那儿,钱总正等着呢。”
一帆探头一看,看到入选的那家竟是约克,突然一个大醒悟:好啊,走了一村又来一店,行!这十万不用还给他了,借花献佛!
“来,一帆,你不是爱吃鸡腿吗?这个给你。”徐严把自己盒内的鸡块全堆在一帆盒内。
“谢谢,知我者徐总也!我爱吃什么也想着。”
餐后,趁徐严出去洗手的机会,一帆拿起那些文件,把自己抽屉里“忘记”的那份——亚同中央空调最后的报价与评估——放在一起。即使徐严忽然想起少看了一本,对他说只是自己的工作疏忽了,也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亚同,去死吧!
晚上,一帆给刘华松打电话,“刘经理,这几天是不是没睡好觉,白头发都长出来了吧?哈哈,我恐怕比你还着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苍天不负有心人,现在你是不是要请我吃饭呀?”
刘华松那边紧张得要命,“哇!是真的,林小姐?北四环的公寓都给我了?”
“还是那句老话,北四环的项目你别做梦了。给你的是另一个项目,在石家庄。”
“什么,石家庄?我的妈呀!”刘华松急得跳脚,“那不是我的项目,是我们公司另一个销售部的,即使你给了,成绩和好处也到不了我这儿呀!还不如不给呢!”
一帆有些傻了,她没想到他们公司内部会有如此复杂的利益分配,便有些恼火地嚷:“那怎么办?我已经给你们出过力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呢!谁知道不是你的呀!”
“我又没告诉你,你怎么能乱帮呢?”刘华松抱怨。
“可你们都是约克,是一家的!”
“一家的也有不同的利益分工呀!”
“你说怎么办吧?办成了,退不回去了!”一帆愤怒地叫。
“好吧,好吧。”刘华松无可奈何,“眼下还有一个办法能挽回我的损失,你给我这边的头儿打个电话,说帮我这边签了石家庄的合同,但一定要讲是帮我!刘华松!这样至少论功行赏时有我一半,我也不至于亏得太厉害了!”
一帆几乎要摔电话,“你头儿的电话!”
“139106886XX”
行了,那十万块可以放心地揣在兜里了。
两天后,王晓冬兴奋地打来电话,“林小姐,李念东快要崩溃了!他整个下午都在朝员工们大发雷霆!太热闹了,我从未见过如此盛怒的人!”
“是吗?”一帆淡淡的。
“他要气疯了,石家庄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林小姐,真有你的,今晚他又会喝个酩酊大醉!”王的语调是那种惯常的夸张奉承。
“喂,王助,别光说我,上次你说的亚同新的工程怎么样了呀?”一帆还挂念着李念东另一条输送养份的血脉。
“哪一个?哦,想起来了,现在还在施工啊。”
一帆语气温和下来,颇语重心长,“王助,北四环的工程你放心好了,我保证你会成为百万富翁,并从此启动你自己的公司,但你也要帮帮我,比如……”
王晓冬仔细地听着,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你能在这项工程上做点什么,我绝对相信你有这个机会和有效的手段,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要手软,亚同明天倒了才好呢!我们各自努力吧!”
一帆回到了住处。
饭桌上,徐严问:“你去哪里了?”
“大学同学那儿,她妈妈病了,在大学时她就对我挺好,去看一看。”一帆对撒谎有一种天分,张口就编得有因有果,非常圆满。
“噢,我路过西单商场,给你买了一件衣服。”徐严从沙发上拿起一个包装盒。
“什么衣服?”一帆打开盒子,是一件范思哲长裙,亚麻色,做工考究,质地绝对一流。她知道这个牌子的价钱,因此疑惑地看着徐严,知道他一定有事。
“一帆,我想把这套别墅重新装修一下,我们先搬出去,我在亚运村租了一套三居室,以后我们去那儿,好吗?”徐严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放在她面前,“明天,我就带你去看看。”
一帆盯着徐严,心里迅速推想着这幢别墅装修的前因后果及由此演变来的不利因素:他老婆回来了?自己将彻底退回情人的角色?他不会像从前那样方便地与自己同床共眠了?自己对他的影响力会减弱到何种程度?对自己的许诺他还认账吗?
“我保证,没什么大的改变,还像从前那样。”徐严说,“我会照顾你的。”
一帆突然有些看不懂他。
第二天,他们就去了亚运村看房子。这是亚运村一个花园小区里的第三层,位置和周边的环境虽不错,但室内布置却与先前别墅差远了,不够精细的装修,简单的家具,那张一看就不舒服的床更招人厌了。
一帆简直失望透顶,“这种地方,我不信你还会来住!”她恼火又委屈地盯着徐严。
“刚建的房子,你可以重新布置,重新换窗帘、家具、电器,还有那张床,当然,得和房东打个电话,不用的让他拉回去。有空你去买吧,我这儿有张支票。”
一帆当然不会客气,她必须把这套简陋的房间布置成可以让徐严愿意来住、心情能放松的另一个“家”。
于是下班回来便有了事做,逛商场,进家具城,忙得焦头烂额,直至到精品店挑选装饰布、花瓶和小饰物。
偏偏这时,季文康打来电话,“一帆,今晚,就今晚,我要你!”
一帆几乎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是添乱嘛!
“今天不行,我忙着呢!改天吧!”她冷冷地打发了他。
季文康不死心,几乎天天给她打电话,见她食言,就进行讽刺,嘲弄,只要能解气。一帆被搔扰得不胜烦恼,索性一下班就关机。她量他不敢上班时明目张胆地打电话搔扰她。
但第二天中午午餐时间,他端着饭盒在过道里截住她,冷冷地说:“宝贝儿,你想反悔吗?你就打算用人前甜言蜜语用人后一脚踢开吗?听着,就在今晚!你要到我那里去,你知道在什么地方。我等着你,我肯定玩不死你!如果你不去——后果自负!”
看着他冷漠转过去的背影,一帆血脉贲张,这该死的流氓!这可恶的恶棍!你就等着吧,威胁我?三孙子!
这一晚,一帆赌气没去,她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她讨厌这样!前半夜她折腾一家家具商场的几名工作人员,把一张几百斤重的大床搬到她的卧室里,并东挪西挪了两个半小时,才放了人家。后半夜是她折腾这张床,怎么睡都不舒服,又摁又打又踢又踹忙乎了两个多小时,终于还是在凌晨3点多睡着了。徐严没有来新“家”,他是不会花无聊的时间在收拾屋子上的,他情愿花钱让别人收拾。
第二天早晨一醒来,她就后悔了,昨天为什么不到季文康那里去呢?这可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物,万一他把自己所求于他的事捅到徐严那里,该怎么办?不前功尽弃了吗?这种小人只要得了志,肯定势利得要命,一定要报复!不如忍一忍算了,不能因小事而功亏一篑,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是他太过分了,日后定有收拾他的时候!
那天晚上,一帆特意穿了件露肚脐的短裤和小小的无袖上衣去的。她知道怎么用最少的衣服把自己装扮得性感无比又端庄大方,大腿,腹部,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让大街上每个人都过足了眼瘾。
她在季文康的宽大、布置得很有格调的居室里呆过一段时间,因此并不感到陌生。她推开门时,一切旧景俱在,只是稍稍凌乱些,但没找到季文康。她随意地坐在沙发上,翻着当日报纸。想当初第一次来到这里时,还把这儿当作了华丽的宫殿和天堂,也许习惯了徐严更为富丽堂皇的别墅生活,这儿竟有点像“乡下”,地板好像好几天没有拖了,沙发罩揉成一堆,几上烟灰缸里积攒了一个多星期的烟屁股,空气里都有厕所的怪味道……
她印像中的季文康是个爱整洁到连头发都一丝不苟的人,怎么会把房间糟蹋成这样?
她漫无目的地从晚报翻到晨报,再翻到午报,又翻到青年报。这时门响了,接连不断的鞋底拖沓声传来,季文康蓬着头发,趿着拖鞋站在了面前他穿着牛仔短裤,拉链拉在中间吊着,上衣没扣上,下摆随便系在腰间,手里提着两盒快餐,吃惊地看着她。
她没想到他竟变得如此邋遢,没好气地招呼了一声,“还没吃晚饭?”
季文康脸搐了一下,挤出一张不协调的笑脸,甚为阴沉,把两盒饭重重扔在她面前的几上,“昨晚你怎么不来?”
“昨晚我有事。”一帆讨厌那盒饭的气味,也不想与他吵架,站起来跑到卧室里,“你先吃饭,我在里面等你。”
季文康不依不饶,又追到卧室门口,“我在问你话,前几天我打电话给你,你为什么不来?在侍候那老家伙吗?每天都侍候?他比我更有力量吗?婊子!”
一帆正在脱衣服,她想洗个澡,本想对季的抱怨不闻不问,但“婊子”一出口,她就忍不住把刚褪下的高跟鞋向他狠狠地砸去——砸中了!季文康满不在乎地抚摸着脖子,退回去吃饭。一帆赤裸着身体走进了洗浴间。
待她出来时,季文康已吃完,肩上搭着毛巾,在门外等着洗澡。碰了面,都非常矜持而有尊严地不说一句话,也不正眼看对方。
一帆到处找吹风机想把湿漉漉的头发弄干,终于在床头柜第三个抽屉里找到了,对着镜子,吃力地举着对着后脑勺吹。
季文康披着毛巾出来了,厌恶至极地对她嚷:“别浪费我的时间,到床上去!”
“我想吹干,这样舒服!”一帆看也不看他。
“婊子,你还想舒服?好吧,我就让你舒服!”他粗暴地上前,一把抢过吹风机扔到一边去,推搡她至床上,强行骑坐在她身上,冻结她乱动的四肢,用牙齿、舌头和体重蹂躏她的唇、乳房和身体的各个部位。
“季文康,你弄疼我了!”一帆忍不住大叫。
“你不是喜欢被虐待吗?疼死你!”季文康恶声恶气地说。
“你……贱人!禽兽不如……”
“对,婊子……就要这样!”按季文康的想法,一口吞掉她才好!
一帆张着被钳住的双手,挣扎着,犹如暴风雨中的一片落叶,四处飘摇,无所依靠,泪水不禁悄然滑落。
室内突然安静了下来,一切运动都停止了,有一种揪人心肺的寂静。她悄悄把头埋在毛毯里,开始嘤嘤地哭泣。
季文康呆呆地坐在她身旁,好一会儿才有了反应,推了推她,低低地说:“一帆,对不起。”
一帆不理他。
“真的对不起,一帆,原谅我吧。”他突然把她拉起来,紧紧抱住她,哽咽起来,“我并不是有意这样对你,我禁不住,我受不了,我太在乎你了!一帆,你知道吗?我非常爱你,一心一意爱你,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
“算了文康,”她擦去脸上的泪珠,“算了,都过去了,我不会恨你。”
“听我说,一帆,”季还沉浸在激动中,“别走了,别离开我了,我什么都不会计较的!我可以养活你,我发誓比任何人都宠爱你!我们会生活得很幸福!”
“不,文康,别傻了,你怎么能满足我?”一帆冷静地说。
“可是徐严那个老家伙能满足你吗?他50多岁了,可能比你父亲年龄还大,该退化的都在退化!而且他老婆儿子已经从美国回来了,他这种传统派我最了解,他有家庭,根本不可能把生活重心放在你身上!他还要照顾社会舆论,你们这样的关系注定维持不了多久!”季文康的眼睛里无限炙热地盯着她,“而我年轻得多,单身,有时间,有远大的前途,你没有理由不选择我!”
“你说他妻子回国了?”一帆吃了一惊。
“看吧,这种大事徐严那老家伙都没告诉你!”季文康气愤地说,“可见他把你放在什么位置,我是男人,我最了解。你年轻、漂亮、有知识、涉世不深,是他这种年纪的人最佳猎物!他给你的那点钱,那点权力,比得上你失去的吗?他在玩弄你,他在发泄,他在挥霍一个身体各个部位都在衰退的老年男人最后的欲望!而你又是一个多么完美的载体!看吧,他迟早会收缩进家庭的壳里,抛弃你!他是最狡猾的,你玩不过他!一帆,回来吧,我会用身心爱你!”
一帆在他暖和的怀抱中努力理解他的话,也努力使自己的头脑清醒:徐严是玩弄她吗?她在心甘情愿地让他玩弄吗?他们背后有一项交易,他们都看准了对方,在各自拿回自己所需的那一部分,没有不公平这一说。
“文康,我不准备离开他。”她冷冷地说。
季文康身心俱冷,咬着牙说:“如果你与他混下去,我准备辞职,离开这个公司,我不能忍受每天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用身体与别人做交易!我会发疯!”
“你要离开?”一帆又吃了一惊,不相信地看着他变得冷酷的眼睛,“你干到这份上多不容易啊!很多人想这个机会还想不到呢!而且你年轻又有才干,钱勇夫和徐严都很欣赏你,在北方集团会大有前途的!”
“你能使我留下来!”季急切地看着她的眼睛。
一帆垂下头,小声而清晰地说:“不!”
季文康心痛地捂住自己的脸,“我会走的!我会疯狂的!”
“那你去哪里呢?”一帆柔声问。
“离开这个该死的城市,也许去南方,上海深圳什么的,只要离开北方建筑集团,离开北京就好!”
“文康,对不起。”她终于主动抱住他,喃喃地说。
“你自己也要小心点,多留点神,徐严和其他人都是狡猾的老狐狸,不是吃素的,他们没有说并不意味着他们并没有发觉。”
“什么?”一帆吓了一跳。
“你要整垮亚同公司,连我都意识到了,他们也会。”季文康深情地看着她。
“你知道多少?”
“不多,只是最近才意识到。”
一帆有些害怕,不知道徐严对她的行动是否有所觉察,连季文康都猜到了,徐严就没有发现蛛丝马迹?虽然她做事之前一再深思熟虑,尽量做到万无一失,但报复目标太明确了,复仇的欲望太强烈了,只要听到李念东和亚同就恨不得当场诛之而后快!已经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了。
从别墅搬出来,重新在外面租房子,是不是徐严采取疏远她的第一步?季文康说得对,徐严是狡猾的,他的手段远比她的更隐蔽,更不露痕迹,像河心的水波一样,她被轻缓地、在近乎不易觉察的情况下远离了他的中心。不是吗?这个新家他在慢慢减少到来的频率,虽然他继续着对她的宠爱、对她的亲密,但时间短了,并且,不再留下来过夜。
当然还有一条更为堂皇的理由:她的妻子回来了,儿子回来了,家庭回来了。这种重心的转移是有道理的。
一帆情愿这样相信,也不敢想象是徐严因看透了她的居心而讨厌她远离她。总的来说,她并不太在乎这个一只脚已踏上衰老之车的老头子,如果他能仁慈地帮她完成心愿,她会从良心上敬重他,感激他,也许也会爱他。至于他的妻子儿子和家庭,她从没考虑过,更别说代替了,她要的只是他手中特定的权力。他向家庭的回归她甚至认为是一种美德,一种良心,一种理所当然的做法。一个深明大义、负责任的男人本应如此。如果他突然就此收手,打碎了她的梦,她会恨他,嘲笑他,鄙视他,因为他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一切,而她没有从他那里拿到她应得到的。他让她前功尽弃,这是种不公平的交易,损害了她!
“好吧,让我拿到北四环公寓群的合同,我会离开他,让他完全自由地回家,拥抱他的家庭。”她轻轻地对自己说,“但愿他也能成全我。”
早上上班,她一无例外地给徐严泡茶,给他整理文件,在他高兴的时候还会坐在他的腿上。他没有与往常有何不同。
但当她在众多汇报上看到一条不太起眼的招聘批示通报时,还是惊呆了:钱勇夫要招聘一名助理和其他建筑人员。
季文康真的辞职不干了?他真的为她放弃了前程?
当她把这条消息递给徐严时,徐也禁不住惋惜地说:“季文康为什么离开?他干得相当不错啊!”
中午吃饭时,她在餐厅碰到了钱勇夫,他从石家庄回来好几天了。老头用一种怪怪的眼光打量了她两眼,不冷不热地开玩笑,“林小姐,挺有能量,后生可畏呀!武侠小说有一句什么:四两拨千斤,乾坤大逆转……”
一帆故意听不懂,谦虚地微笑着走开了。钱对她充满了意见,甚至怀恨在心了,北方建筑集团权力大大的副总,一个烤鸭店的操盘手,竟让她略施手脚,黄澄澄油光光的鸭子给飞了!
和钱勇夫作对意味着什么?
她从没感觉到像今天这样危机四伏,荆棘遍布在周围,一双双眼睛在怪异、蔑视、妒忌、恼恨地看着她。
黎明前的黑暗,最艰难的一段路,一定要坚持住,不能前功尽弃!她神经绷得紧紧的,对自己说。
一个月后,也就是十一国庆节前夕,徐严仔细地审阅了她与开利公司签定的代理协议,平静地做出了决定:“起草合同吧,我等着。”
这正是梦寐以求的!
一帆没有欣喜若狂,一是懂得煮熟的鸭子也会飞,二是自己也不明白的另一个原因。她找到了合伙人王晓冬,王几乎欢喜疯了,如果签成这一笔买卖,意味着什么?即使四六分成,他最少也有一百万的进帐!不过,也许没那么多,还得看徐严的砍价,开利公司给了他们35%的利润空间,如果徐严不狮子大张口狠狠地往下压,怎么也能赚个几十万!其实,十万也就心满意足了。
合同起草了,驾轻就熟。王晓冬在设备金额后面停顿下来,“林小姐,你看多少钱合适?”
一帆绞着手指,看着窗外,好一会儿才说:“不用写了,把底价和市场价都给我。”
徐严能帮她,答应把项目给了她,她已感激不尽,至于要顺手赚他多少钱,她觉得做人要有良心,不能太黑了。所以她决定把设备的两种价格全给他看,让他选择。对待徐严,她有一条朴素的观点:不能把他当傻瓜看,他走的桥比她走的路都多,在他面前耍小聪明、使小心眼都是冒险的,纯粹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在她对面,徐严沉默而严肃地看着两份报价。他对这东西不陌生,十几年来都与各种建筑相关的价钱打交道,早就熟透了。
“价格由我定?”他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是的。”一帆坚定地说。即使他大笔一挥,一分利润不给她,她也毫无怨言。
徐严当即大笔一挥,刷刷几下,两份合同都写了,然后推给她,“你签字吧。”
一帆眼光落到设备金额上“壹千叁佰叁拾陆万元整”几个大字上。
这是设备底价和全部利润的总和!她想拿到的,他全让她拿到了,而且有超出!是全部!
她哆哆嗦嗦地签了字,想把其中一份递给他,却感到万斤重般拿不起来,便轻轻地推向他。
事情以这种方式了结了,超出了她最大胆的预测。徐严说要补偿她,这是他采用的方式?结果实在是令人热血沸腾!四百多万哪!一转手,一瞬间得到的!
王晓冬最为兴奋,没费什么劲,他竟轻而易举到手一百八十多万!超出了他所做的最好的白日梦!谁说天上不掉陷饼?白痴,这就是!不过,他也没白捞,也为他的财神爷做了件实事。
周末的一天晚上,他与一帆坐在一间灯光明亮的“生猛海鲜”套间里,向她汇报亚同的惨状:“他这一年几乎没签到任何有赚头的项目,支出严重大于收入,整个公司人心涣散,最有价值和最有前途的员工已纷纷另谋高就。大富早走了,带走了一批项目和曾经干劲十足的销售人员,无论另起炉灶还是投奔其他对头公司,都对亚同是个严重的打击。毫不夸张地说,亚同已到了崩溃的边缘,李念东现在已走投无路。目前只有我还没离开。”
一帆毫无表情地听着。
“这还只是李念东众多倒霉运中的一部分,按上次林小姐的指示,我花了一万多块买通了他负责那个本年度唯一能有收益项目的责任人,他没审图纸就把每间房子的进出水管下移了十厘米,致使吊顶的空间太低。甲方对此大发雷霆;修改已来不及,现在就超过了工期,甲方一纸将李念东告上法庭,提出赔偿,少说也要几十万……李念东现在差不多已退出了空调市场。嘿嘿,屋漏偏逢阴雨天,他的小情人趁机也向法院提出财产要求,因为她怀孕了,敲他一笔小孩抚养费。地下夫人转到明处,元配夫人宫兰也站出来,提出离婚,不过,宫兰还是个不错的女人。现在是墙倒众人推,李念东被众多重型炸弹一起击中,整个焦头烂额。他解体了……”
一帆感到如释重负,有点像高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提前考上大学的感觉,但并不十分快活。没有为什么,只觉得空荡荡的,没有了目标。
深秋的冬天,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北京的街头,踏着紫槐和银杏的黄叶,茫然地望着碧蓝的看不到底也看不到边的天空。
难道这就是路的尽头?
母亲可以舒一口气了,她是世界上最有资格向那个男人清算的人,她的善良软弱和无私的付出才是她要向他讨债的源头。他无情地抛弃了她们,上帝并没有惩罚他,其实只要他过得不那么张扬、奢华,她都可以考虑手下留情;一个天上,一下地下,云泥之别让她生出更多的怨恨。
现在心情好点了吗?不。并不是因为他曾经是父亲,她的血管里流着他的血,在他崩溃之后而生怜悯之心。她发誓,她早就对他不存在任何感情,只有刻骨铭心的恨!为了让心中的恨意消除,她放弃了自己的未来和本该有的幸福。现在,她达到目的,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回家吗?哪是回家的路?找回丢失的未来吗?哪条是通向未来的路?错过的人、时间和地点能否还能续上?整垮了别人后,她蓦然发现自己也伤痕累累。
慢慢地,她蹲下来,双手抱住胸部,感到周身酸痛,体力不支,思想也模糊了,手脚发冷,令人烦躁。这种症状已有好几个星期了,但从未像今日这么明显,而且还有些发烧。难道这是真的秋天到来,冬天不远了吗?
“小姐,你怎么了?”一个骑自行车的过路人好心地问她。
“只是有点不舒服,没事,谢谢。”她又慢慢向前走,然后上了一辆公交车。
夜幕降临了,霓虹灯闪烁不定的光和影从窗玻璃里投进来,在她脸上身上无穷地变幻着。街上行人很多,她想起来了,今天是国庆节的第二天。车子过了四通桥,她下了车,远远地看到九月天酒吧在几杆竹影后面静静地立着,有点像爱情电影中有意营造的浪漫森林的城堡。不知不觉中,她竟来到这里。推开熟悉半掩着的门,黑白的字画、黑白的地板格子、古典的方形桌、酒香、玻璃杯、窗子上的素心兰和完全放松状态下的谈笑风生和窃窃私语,一切都没有改变。这儿如一只飘荡在江中的小船,窗外的变幻和流逝的好像只是水,而不是人和时间。
她向曾经坐过的桌子走去。
“是林一帆吗?有你的信。”
这话好像听到过。现在谁还认识她?她转过身,走向吧台,“是叫我吗?”
“是叫你,这儿有你的信。”打扮入时的老板娘蹲在吧台下好像找了好大一会儿才找出几封牛皮纸的信封来,放在台面上,“上次就看到你来了,叫你,你没听见,走了。”
“谢谢。”她们认识,是在学校时,她是顾客,她是老板娘。
信是从上海寄来的,一共5封,最近邮戳也是两个月前了。她回到座位上,取出其中的一封。
一帆:
你好吗?
我给你写了好几封信,不知你收到了没有。也许没收到吧,要不你为什么不回信呢?
我又换了一家公司,是一家台湾人开的软件公司,还不错。坐在办公室里,抬头能看到黄浦江岸的桃花。现在是春天了,北京桃花开了吗?这让我想起大三时我们结伴到北京郊区踏青的日子,真好,那时我们虽然是两个穷学生,但过得很开心。不知为什么,这些天里我老是想念过去,想念过去和你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一帆,你过得好吗?你的“私事”办完了吗?如果成功了,完成了心愿,就过来吧,我还在等着你。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的话:将来挣了钱,再到国外念个学位,然后再重回上海。我现在已挣了不少钱,去美国定居恐怕不够,但到欧洲旅游,我们两个人还是够了。
……
一帆醒来时看到的是雪白的墙壁和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另外九月天酒吧的老板娘也在。
“我怎么在这里?”
“你在酒吧里晕倒了。”老板娘说,“现在你醒了,告诉我你家电话,让你家人照顾你,我要走了。”
“谢谢,我不会有什么大病,我自己会照顾自己。”
老板娘走了。
一帆转向医生,“大夫,我没什么吧?”
那医生神情严肃却又有些木然地看着她,“我们发现你淋巴结有点肿,伴着低烧,还有些轻微的皮疹症状……请问这些症状多长时间了?”
“很长时间就有不舒服的感觉。”一帆想了想,想不出更具体的时间,“只是最近几天才更加不舒服了。”
“最近是几天?”
“四五天吧。”
“还有什么感觉?”
“还有,浑身不舒服,酸痛。大夫,没什么吧?”
大夫并不回答,继续追问:“怎么个酸痛法?肌肉痛?”
“可能吧。”一帆拿不准。
“关节痛?”
“也许是的。”
“头痛?”
“不。”
“没有食欲?体力下降?”
一帆觉得好笑,觉得他小题大做了,淡淡地说:“我太忙了,忘记了。”
“这很重要。”
“我真的没注意。”
这时一个护士在门口叫:“江医生,她的血检出来了。”
江大夫马上站起来,走出去。
一帆感到奇怪,头晕发热一点小病用得着血检吗?医院是不是赚钱赚疯了?肌肉痛,关节痛,最坏也就是个关节炎吧,与血检有什么关系呢?她做了个深呼吸,忽然觉得腹中有抽搐感,便急步跑向卫生间。7分钟后,她弯着腰出来,看到江医生正在等她。
“大夫,我腹泄,再开一点治腹泄的药吧。”
“我知道。”江医生镇定地说。这时又有两个年纪轻一些的医生走进来,好像是倾听的。
“发生了什么事?”一帆觉得不同寻常了,“不要告诉我我得了什么大病吧?动手术?洗肠?截肢?”
江医生没理会她的话,问:“你是做什么的?我是问,最近你有没有输过血,或者其他一些什么?”
“没有,没有。”一帆大惑不解。
“那么,你静脉注射过?”江医生在小心翼翼地考虑着用词。
一帆想起静脉注射的概念,笑着:“你说是吸毒?不,我是良民,远离那个。”随即严厉地回视着他,凌厉地问,“什么意思?直说得了,我血液中有海洛因或者冰毒的成份?”
江医生继续不愠不火地问:“你是干什么的?能说说你的职业吗?……哦,你也可以保持沉默。”
“中国北方建筑集团。职业,秘书。”一帆冷冷地说。
另一个观望的医生小声说:“你有没有接触到高危人群?”
一帆不懂了,她不明白什么叫高危人群,哪方面的?“大夫,不要兜圈子了,我怎么了?给我看看血检单子。”
“小姐,你要有思想准备。你的血检中出现了HIV抗原和P24”江医生郑重地把血检报告放在她面前。
有30秒钟,一帆没想起来HIV到底是什么。又过了30秒,她惊声尖叫起来:“怎么可能?HIV!我?”但白纸黑字,在半页医生特有的潦草笔迹中,她还是认出了HIV和P24的字样。P24是什么意思不知道,HIV绝对是大名鼎鼎的艾滋病病毒!!
“不!这怎么可能?一定哪儿搞错了!”她跳起来,将血检报告撕了个粉碎,冲出门去。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初冬明亮的阳光照在大兴县的一农家平房的小院里。刚扫过的地上又落了一层树叶,唯一的柿子树上挂满了灯笼似的黄澄澄的柿子,无论远看近看,都像逐渐光秃的树枝上长出的艺术品。
闲不住的林素梅正在客厅里把一捆捆韭菜重新捆绑,镇上的富裕人家爱干净、新鲜、捆绑整齐的蔬菜,而那些菜农手工太粗糙了,她需要把一些坏叶子剔出来,重新包装。虽每斤多卖上2分钱而已,但2分钱也是钱呀!
这时有人敲门,轻轻地,连续三声一个停顿,温和又犹豫。
“来了,谁呀?”素梅站起来。
正在厨房的一慈率先出去开了门。
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穿着紫色风衣,高挽发髻,正是大街上流行的那种妇人头;五官不算漂亮,但绝对的典雅大方,有一种成熟女人的优雅韵味,一看就知道是个来自中产家庭优裕生活的那一类。
“请问,你找谁?”一慈拿出酒店里服务员小姐礼仪的招数,非常有礼貌地问。
站在后面的素梅也看着眼生,她在脑海里过滤了一遍买过她菜的顾客,还真没有一个像这种大家气质的人,会不会是房东的亲戚?
“你们是林大姐一家吧?”那女人问。
“我姓林。”素梅连忙说。
“那找对了,”接下来她喃喃自语,“我还怕找不到你们住的地方呢。”
“请问你是……”
“我叫宫兰,你们应该听说过我。”
素梅还是想不起来。
“李念东的第二个妻子。”
素梅蓦然变了脸色,好半天都转不过神来。一慈也很惊讶,李念东这三个字虽然从记事起母亲和姐姐就像防贼似的没有提起过,听上去遥远又陌生,但她知道那是父亲。
“你来……有,有什么事吗?”素梅心竭气短,几乎结结巴巴地问。心里却一万个不明白,她来干什么?李念东和这个旧家还有什么关系?
“林大姐,不知为什么我临行前特别想见你一面,明天我将飞往新西兰了,将在那里度过余生——林大姐,对不起!”她突然垂下头,深深鞠了一躬。
林素梅哪里见过这阵势,激动紧张得不得了,连忙上前,拉了一下她的白皙并养护得很好的手,又快速缩了回来,“大妹子,屋子里说话吧——天一下子凉了这么多。”
宫兰伸出手,挽住她——她的手又硬又糙,骨节粗大——一起走进大厅。
乖巧的一慈连忙泡了茶,端在宫兰面前,“阿姨,喝茶。”
宫兰慈爱地看着她,“你的女儿?多大了?”
“18岁了,过了这个年就19了。”一慈说。
“这是二妮。”素梅说。
“你的两个女儿,不但美貌,而且极有——本事。大姐,你应该为她们骄傲!”宫兰若有所思地说。
“大妮还行,好不容易念完了大学,又找了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二妮差点,她没有文化,没上几年学,那时候家里穷得没法子。”素梅说得激动,又有些怨恨起来。
“大姐,你恨我吗?”宫兰看着她。
“从前恨,但现在,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什么事情都过去了,心都皱了,想恨也恨不起来了。”素梅沧桑地摇摇头,“现在你瞧我们一家都生活在北京,过得还不错,我还能做点小生意,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我的新邻居们劝我看开点,只要结局不坏就积德了。有时候我晚上躺在床上想:我这也是因祸得福,苦尽甘来。结局对我很不错了,我不敢再恨什么了,老天爷对享福和受罪,善和恶都有定数的,我怕他再收回去。我觉得很好了,不想提过去了。”
宫兰眼睛有些潮湿,“大姐,这都是你们一家人应该得到的,我该受到惩罚!”
素梅慌了手脚,“有伤心事?别随便诅咒自己——你们要去什么兰,是出国吗?”
“不,是我自己。”宫兰定了定神,“我和他,离婚了,昨天离的。”
素梅大大吃了一惊,“你们也离了?噢……”
宫兰看了看四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家具,叹息:“像大姐这样贤惠善良的女人他也无情无义地抛弃——我也感到惭愧——你们那个时代是很容易想象的:一箪食,一瓢饮,一个贤惠的女人,一个男人也只想得到这些。我这个时代——”
“有钱,有地位,受过大学教育,能让他过上富裕生活,是他所追求的。”素梅替她说了。
宫兰苦笑,“但到今天,这又过时了,该有的都有了,他需要的又变成了像女儿一样年轻、单纯、满足心理和生理另一种欲望的女孩子。他懂得每一个阶段有每一个阶段的需要,他要的不是爱情,是爱情的附加值。大姐,我和你一样,是他不同阶段的人梯。”
素梅哭了起来,“我虽然听不明白你的话,我懂你的意思,我懂!”
“大姐,我非常后悔前几年——没有接济你,事实上我们都忘了你们,把你们彻底抛在了脑后……”
“都过去的事了,反正也熬了过来。”宽容的素梅喃喃地说。
“你这样宽宏大量太好了,我可以不必那么内疚,可以安心地过清心寡欲的生活。”宫兰轻轻松了一口气,目光有些停滞地看着窗外。
“大妹子,你还年轻,还能找一个。”素梅劝道。
“不会了,我需要时间好好检讨我的过去。”
“你国外有亲人吗?”
“有,是我二堂姐的女儿,她生了个小孩,我帮着照看一下。”宫兰勉强笑了笑,“大姐,在我走之前,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你现在有什么困难我能帮到的吗?”
“没有,没什么。”素梅连忙说,“虽然一帆工作忙,不常回来,但她常给我钱,我有的花。一慈在上课,她有点不听话,不想上,一帆逼着她上,就这些,没大事。”
“一帆做得还不错,女孩子应该靠自己独立起来。”宫兰点点头,“我挺感激你们家一帆的,她做到了你我都不曾做到的。如果她能像你一样原谅我,我也想见见她。”
“原来你不认识姐姐呀,那你怎么找到我家的?这儿很偏,是不容易找的。”一慈说。
“有一个朋友,他告诉我的。”宫兰微笑着看着她,“一慈,你的名字很别致,犹如你的人。你没什么事可以让阿姨做的吗?”
“阿姨,你能帮我找个工作吗?”一慈怯怯地说,“我不是极讨厌上课,一天只上几个小时,我还有很多时间呢,我不想闲着。”
宫兰笑起来,“你想做什么工作?又会做什么?”
素梅却大声说:“你姐姐愿意吗?她可让你把所有时间都花在认字上。”
“整天记,我都头晕脑胀啦。”一慈抗议,“我一边学一边工作,两不误还不行吗?”
宫兰在一旁微笑。
“这样也行吧?”素梅自言自语地说,她可不敢不把一帆的话放在心上,那关乎一慈一生的命运:没有哪个好男人会娶一个文盲。她切记着呢。
“阿姨,我什么都可以做,学得也很快。虽然我识字不多,但我在识字呢!”一慈充满期望地说。
“又要有时间上课,又要有时间工作——家庭服务怎么样?”宫兰犹豫地提出。
“什么是家庭服务?”
“保姆、家政、钟点工那一种。”宫兰注意着素梅的脸色,她知道乡下人对这种“侍候人”的角色很有看法。但素梅并没表现出特别的表情。
“也行啊,我会做饭,能做不少菜,也可拖地板打扫院子什么的。”一慈竟出奇地想得到那份工作。
“可是城里人的胃口高,你能做那么好吗?咱们自己家里人是无所谓的。”素梅提出疑问,“再说人家家里很亮堂华丽吧,你又不懂,弄坏了怎么办?赔也赔不起呀!”
宫兰终于笑出声来,“没什么呀,哪有那么多矫情!我说的是我的堂姐家,她原来的保姆也来自乡下,我看还不如一慈呢。她们就夫妻两人,开了个公司,成天在外面忙乎,平时也就回家吃顿晚饭,没什么难侍候的。两个都是干净利落的人,绝不会挑三捡四古里古怪的,我看一慈去也许能受到照顾呢。我堂姐快60的人了,没有孩子,像一慈这样有品性,一定会和她谈得来。不过,我堂姐就是太胖了点,不是一般的胖了点,一慈只要多做出一个人的饭就行了。如果你确实有意的话,我给她说一声,你去看看怎么样?行不行你再决定。”
送走了这个稀世贵客,一慈兴奋得不得了。
“是不是给一帆说一声?要不然她又要责怪我了。”素梅说。
“那你给姐姐打电话,小心地说。”
“你怎么不打?”
“我有点怕她。”
一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带着仇恨的心理回忆着她交往的男人的每个细节,谁会把HIV抗原传染给她?怎么会得这种病?!
是徐严?这老头倒也洁身自爱,在北方建筑集团虽高高在上,拥有万贯家财,除了自己,倒也没见与什么女人随意交往甚密过。再说,他老婆不在,自己是他唯一的女人,如果自己有病,他怎么就没有?虽说他现在又回归了家庭,很多天没到这儿来,但这种病一旦染上,是没法瞒着掖着的,签合同那天他还志闲神清,以往每次见到他,他都满面红光,不见有什么气色变化……主要是好多天没与他同房了。
蓦然间,她想起了季文康,他是近一个月内唯一的性交者,难道会是他?在她的印像里,季虽三番五次地对她纠缠不清,但此人年富力强,头脑好用,颇为自负,在男女之事上倒还干净,一般女人还上不了他的眼,他更不可能随意让一个HIV的携带者上床。
但会是谁呢?她知道HIV不会像流行感冒那样凭空气就能传染,她没献过血,也没接受过血,也没吸过毒,先天更是清白的,妈妈可能都不知道这种疾病的存在!什么都排除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她腾地坐起来,跑下楼,拦了辆Taxi直奔北方建筑集团。为什么不能是徐严?这老小子为什么近一个月没和她同房?他真那么干净脱得了干系吗?
乘电梯上了12楼,直奔办公室。她身体不舒服,三天前她向他请过假了,他痛快地答应了,以前他可不是这样。
徐严正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手边有一杯正冒着热气的龙井。
一帆一步跨进去,“徐严,我有事与你谈!”
徐严抬起头,温和地笑笑,“一帆,什么事?坐下——”但看到她极端严肃的神情和憔悴的面庞,改了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有话跟你说,不是在这儿,跟我走!”一帆咄咄逼人。
徐严愣了一下,把桌上的东西放进抽屉,跟她走了出去。到了楼下,钻进那辆黑色奔驰。
“亚运村。”一帆极力平静地说。
半小时后,两人走进租来的三居室里,一帆在后面关上了门,坐在他对面,直视着他。这使徐严很意外。
“说实话,这些天你有过身体不舒服吗?”一帆尽量使自己语气温和,但依旧硬梆梆的,充满了厌恶。
“什么?当然有过,一次感冒。”
“还有呢?”
“你指什么?”
“比如,肌肉痛,关节不舒服,腹股沟也不舒服,等等。”
徐严脸上出现了困惑,“你是说你现在有这些毛病?”接着看到她眼睛直了一下,脸上肌肉在抽搐。她起身跑到到卫生间,门“砰”地关上。
5分钟后,她身体虚弱地走出来,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倒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双手捂住了脸。
“一帆,你到底患什么病?”徐严疼爱地坐过去,扶住她的肩,“你瘦了,瘦了很多,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告诉我,你怎么了?”
“没有,只是腹泻。另外,关节还有点痛。”她从手指缝里看他,然后放下手,起身到对面他的位置坐下来。面对面的交谈才有可信度。她决定把这件事压下,谈另外一件事。
“徐严,你妻子从国外回来了?”
“呃。”他点点头。
“你打算把我怎么办?”
徐严沉默了一会儿,“你说呢?”
“你回归家庭——真的很不错,我不愿从中作梗。”
徐严无言地看着她。
“这一个多月来,你不再在我这里过夜,是预示着我们的关系结束吗?你把那么一大笔生意让我做了,让我轻而易举赚了一大笔钱,是你对我做出的补偿吗?从你租这套房子那天起,你就想结束这件事了,对吗?”
徐严深思了一下,点点头,“我儿子的病好了不少,差不多像个正常人一样了,我妻子为此花费了巨大心血,我应该对此珍惜!你懂吗?”
一帆点点头,微笑,“你应该这么做,我就像你人生中一段小插曲,不能影响主旋律,我该谢幕了;就像大街上偷情的男人,忽然醒来,该收场了。”
“其实我是很在乎你的。”徐严眼睛里深情款款,显示出这种年纪人的老练和优雅,“只是我老了,可能控制不住你了。你能告诉我你曾像我爱你那样爱过我吗?”他随即又解嘲,“当然,像我这样一个半老的人,再提‘爱’字有些难为情了。”
“那你说呢?”一帆颇有心计地看着他。
“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不,是精明,这是我从与你接触以来逐渐感受到的。”徐严站起来,绕沙发转了一圈,又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看着她,“我不想猜测,其实我根本就不想知道。”
“没多大意义,对吧?你又不想拥有我。”一帆笑。
徐严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如果今天是最后一次谈话,你还想对你的红颜知己说些什么?”一帆有些玩世不恭了。
“不,我只想为你做点什么。”徐严有些激动。
“你已经为我做了许多了。你没觉察出来什么吗?”
徐严微微一笑,眼睛里又闪出只有阅历深厚看惯人生风云的老人才有的那种狡黠和洞察力来。这使一帆感到害怕,宛如偷了东西。
“我情愿什么也没觉察到,你做得很投入,我甚至有些感动,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怀着这么大的仇恨!”
“你什么都知道了?”一帆瞪着他。
“不,仅一点点。其实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也不要告诉我。一个男人,无论他有多老,对他生命里的女人还是充满珍惜和怀念的,希望过去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他的语气是温和的,目光是严厉的。更为可怕的是她觉得她的手指有些哆嗦,不敢再看他。
徐严走在她面前,托起她的下巴,“一帆,告诉我,我只想知道这唯一的真相:你怎么了?患什么病?”
一帆绝望地低下头,“不要问了,一种怪病。其实也没什么,死不了。”她抬起头,脸上努力露出一抹苍白的微笑。
徐严从衣袋里掏出空白支票,“有病就去看,别扛着,再坚强的人也不要在这方面硬撑。如果钱不够——填吧,一百万以内随便填;再不够,过几天到我办公室来。”
“不!”一帆把支票推给他,“我现在不需要钱,我还有。”
“好吧,以后有什么事,还可以找我。”徐严收起了空白支票,左右看了看,“这房子你可以留下,过几天我叫人把房产证送来,我买下了。”
一帆凄惨地笑了笑,“你没必要再为我做什么了,你并不欠我什么,你不要太内疚,我是自愿的,我认为很公平了。”
“好吧,一帆,你保重吧。如果以后哪天想起我,我还可以过来。”徐严躇踌着,后半句则是明显的言不由衷了。一帆看得出他并不想来。
“不,是真的结束了。你也保重。”一帆低下头。
“那我走了,好好照顾自己。再见。”徐严拍了拍她的肩,走了出去。
一帆看着他的背影,这一切都结束了。她听到了自己平静的心跳。是的,都结束了,他没有回头。她转过脸来。
徐严在关门的一刹那回头看了她,这一切都结束了?他似乎听到自己松口气的声音。是的,一切都结束了,她没有回头看他。
28
一切都结束了,还不错,那是一种平静无憾的方式。只不过没有这种飞来的横祸就完美了。
目前一帆所关心的是自己和HIV。她不用上班了,便跑到医院,找到江医生。
“林小姐,你现在是HIV抗原的携带者,属于受保护的高危人群,你最好不要乱跑,与院方好好合作,接受治疗。你还年轻,还有一些机会的。”
“谢谢医生,请借我一些……有关的书好吧?我想多了解一些。我是想说我有钱,将来有合作的机会。”一帆摆出自我保护的架势,冷冷地对医生说,并做好对应的准备:如果他不借,就去王府井书店去买,也会换家医院,反正不能让这些人轻视小看。
江医生多少了解一些病人的心理,没说什么,转身回办公室取了一本有关传染疾病的专著交给一帆:“很详细的,你看看吧,多了解一些应该对你有所帮助。当然,不要太紧张。”
“谢谢,咱们回头见。”一帆故作潇洒地挥挥手,走出医院,找到一个稀稀落落游人不多的小公园,坐在凉凉的石墩上,便急不可耐地翻起那部大块头,找到艾滋病部分:
艾滋病是一种目前尚无法治愈但可以预防的病死率极高的传染病。
她一下子被这个定义吓住了,连念了三遍才读明白字里行间的意思,“目前尚无法治愈”、“病死率极高”,她的血液都凝固了,早在学校就知道一些艾滋病的常识,那是魔鬼和死亡的代名词,同时也是很遥远的事,中国13亿多人口有几个人能“荣幸”患这种病?可能和死于牙疼的人差不多。但现在它竟像瘟役一样来到自己身上,天哪!如果天上不可能掉馅饼,那么也不能掉炸弹呀,如果有,击中率肯定是微乎其微,但好运没掉到头上,却被炸弹击中了!一帆欲哭无泪,没有思想再去研究什么P24或淋巴肿免疫力之类的纯粹医学名词,命运不是她想改变就能改变的,尽管她一直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却始终没逃脱老天爷的安排。难道真有报应之说?她不该报复李念东,她的父亲?她必须为她的所作所为受到惩罚!如果这是种灾难一定要来的话,她情愿理解为恰好抓紧时间完成了报复计划而不是因为报复才有了这种后果。她是地道的无神论者,不相信任何因果报应之说,即使在生命面临威胁时也不愿改变信仰。
在这过程中,她又去了两次卫生间,喝了一杯果汁,没吃什么东西,没有饥饿感,头有些痛,肌肉痛,关节痛,还伴着低烧——书上说得没错,该有的症状全都出现了,正处于HIV侵入人体后的第一个阶段:急性感染。这种症状不会持续太久,最多还有一星期,所有疼痛都要消失了,病症进入了相对稳定的潜伏期,在表面平静的背后却是急流汹涌,她也许只有两年半的好时光。书上说一般成人的潜伏期在29个月左右,然后转成真正的艾滋病毒,生命也许会在三天至两个星期内被摧毁……
第二天,她又去了医院,不是去还书,是接受治疗。江医生是个很有经验的艾滋病治疗专家,开了不少药,西药,也有中药,只是缓解疼痛,谁都知道管不了多大用。一帆一直生活在火热、抗争、愤怒的情绪中,这次却平静耐心地接受了命运的摆布。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有一天傍晚,王晓冬给她打来了电话。
“林小姐……”
“不要再打扰我了,王助,我告诉你了,我不想干了,你该得到的,一分不少。你爱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我想安静,知道了吗?”
王晓冬有些不安,“林小姐你到底怎么了?刚刚开始就退阵了?我们完全可以搞大的,有北方建筑集团作依托……”
“你烦不烦?我刚才已经说了,我烦着呢!”一帆大大的不耐烦。
“……有关李念东的消息,你也不感兴趣了?”
一帆一愣,冷冷地说:“他还没死吧?”
“流浪在街头像个讨饭的,大街上那些缩在一个角落张着脏兮兮的手向过路人伸过去要个一毛两毛的那种乞丐,他也差不多了,不过还没死掉……”
一帆关了电话,刚平息的怒火又被点燃了,要不是他,她怎么会有这么惨的下场!妈妈和妹妹将来怎么办?自己可能活不到26岁,花一样的年龄,结婚,新娘,事业,世界上有许多美好的事情还没尝试过呢,还有很多想做的事还没做呢!他要不要该为此偿命?
行了,已经没有力量了,先不理他,眼下最重要的是要看看母亲和妹妹,无论生活和命运怎样,她们才是她永远的牵挂。
在腹泻没那么严重、身体状况稳定回升的时候,她给母亲打了电话,正好在宫兰离开的第二天,说要回去吃午餐,吃饺子。
素梅忙坏了,她的大妮两个月没回来了,虽然都在同一个城市,女儿太忙太忙;她对女儿的工作看得很重,即使想她,想一家吃个团圆饭,也是今盼明,明盼后的,从不敢提出要求。今天她突然要回来了,她像过节一样高兴,决定休市一天,挑选了最嫩最鲜的茴香韭菜豆角和精肉回来,细细地切,做成四种馅的饺子。一帆是家里的特殊人物,大人物,一个公主,是全家十余年用辛勤和汗水浇灌出来的骄傲之花,既有天生的丽质,又有后天的知识和教养,她是全家巨大心血的结晶,她把全家的梦想完美无缺地变成现实,今天全家的一切都是她带来的!
中午,一帆准时出现了。她有些粗鲁地推门,关门,像个受宠的小孩那样甩着小包大呼小叫:“妈,我饿了!做好了没有?哇,这么香!一定做好了,什么馅?茴香?韭菜?猪肉?”
“都有,都有,还多了一种呢,就等着你了!”母亲坐在一桌子饺子前,快乐地应着。但抬头看到女儿,还是大大吃了惊,“一帆,你这是怎么了?深眉瘦脸的,又黄又焦,是不是累的?生病了?”
仅两个月,那个健康漂亮的女儿便面黄肌瘦,一向裹得紧紧的牛仔裤也空荡荡的了。
“呀,姐姐!”从厨房端着汤的一慈也叫了起来,“姐,你,你不是挨饿了吧?瘦了一圈,十来斤吧!”
“你们慌什么呀?现在瘦最流行,知道什么叫排骨美人吗?这就是,挺酷!”一帆若无其事,不当回事。
“可是,瘦也该有个谱吧,你这样还能叫漂亮吗?看,你一头乌黑的头发也发黄了,不亮了。”素梅禁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发,一点儿也没减少担心。
“姐姐,减肥也不能影响到健康吧?”一慈盯着姐姐的脸小声说。
“我在吃减肥药,吃过了头。我保证以后不干这种蠢事了。的确,现在不如过去健康,但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一帆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两手抓了饺子,挨个儿品尝。“好吃,真好吃!”
素梅欣慰地看着每个盘子里的饺子在慢慢减少,温和地说:“你本来就不胖,还减什么肥?在外面也吃不好饭,以后回家吃饭吧,你爱吃什么,我就给你做。”
“是呀,姐姐,我也给你做。”一慈说。
一帆把最后一只饺子放进嘴里,忍住泪水不掉下来,站起来,没回头,“好了,我很累,想睡觉了。一慈,今晚我睡你床上,你和妈在一起睡。晚上不要打扰我,我要一气睡到天明。”
“行,姐姐,你睡吧。”一慈看看母亲,有些奇怪,太阳还很高呢。
细心的母亲觉察到有点不对头,在一慈上课走后,她拿了小板凳坐在女儿的睡房门口,小心地听着动静,静静地等待。
一慈回来了,素梅去热饭,然后用洗碗、洗菜板、擦地板来耗时间。确信小女儿回到床上睡觉时,她又回到客厅,坐在刚才的板凳上,守候着。她是母亲,最知道女儿需要什么,无论她们长多大,翅膀有多硬,在受伤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是需要母亲安慰的。等在门口,她也感觉踏实安慰。做母亲的,所做的,也只有这些。
终于在夜晚11点多钟,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帆推开门,看到母亲,一愣,“妈,你在干什么?”
“想和你说说话。你去吧,我等着。”
一帆冲进卫生间,又走出来,见母亲还在门口站着,像小时候苦难的好时光一样,忍不住让她进屋来说。也许以后这样的机会不多了。
“妈,你有什么事?”她又躺到床上,脸朝里。
“大妮,你到底怎么了?妈可不相信你刚才胡说的,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你怎么能胡乱吃减肥药?妈不信,你老老实实告诉我。”素梅开始嘤嘤地抽泣。
“妈,我告诉你,你不要害怕啊!”一帆一字一顿地说,“妈,我很难受。当然现在好多了,我半年没来月经了,不知怎么回事,每个月都要难受几天。”
“啥?半年?”素梅虽说是大字不识一筐的农妇,但知道这东西对女人的重要性。“这可是最厉害的妇女病,去医院瞧了没有?”
“看过了,大夫开了不少药,说要多休息。我请假一段时间了,想好好休息一下。妈,没事,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什么病治不好?大夫说这种病算不上什么稀罕,我又不是第一个。”
“好,那就好。”素梅松了口气。
“就这样吧,我很累,你也累了,睡吧。”
素梅给女儿掖了掖毛毯,不想回去,但又怕女儿发脾气,只好悄悄出去了。
看着母亲轻轻消失的身影,一帆眼睛充满了泪水,为什么对母亲撒谎竟是如此容易?
第二天,她被一束玫瑰色的光亮照醒了,那是从窗后面偷偷溜进来的初冬的第一束阳光,带着外面柿子树的影子,柔和地,静悄悄地在床上开辟出一块地带来,好像播洒种子,让即将到来的冬天孕育明年春天的生命。什么时候忽略了万能的太阳?它是那么重要,就因为它永不可能消逝而对它熟视无睹?瞧,它的光,它的热,它的明亮,它的温柔暖和和无私,像爱一样。生命为什么不能像爱一样永久地留在这个世界上呢?她嗅了嗅阳光照射下的被角,有一股太阳的香味。
她走出房间,梳洗完毕,对在厨房忙碌的母亲说:“妈,放下手中的盘子,我想出去走一走,你要去。一慈!”她回头喊。
一慈快活地跳出门外,“姐姐,我要去!不就是‘溜弯’嘛。”她用地道的京腔学着左邻右舍老太太的的口气说,“去溜弯儿。”
“你的脸色好多了。”素梅看着一帆在阳光下的脸,“说定了,以后回家吃饭,有汤有水的,吃得均匀。”
“哪能行?我忙着呢,恐怕以后——更没空了!”
母女三人相拥着走出家门。母亲在中间,一只手臂上挽着一个。母亲是最瘦小最快活的,一脸病态强作欢笑的一帆内心郁郁寡欢,她最知道现在的欢乐意味着什么。倒是一慈是最健康最活泼的了,跑前跑后的,也数她的笑声更甜更响亮。
“妈,你还在摆菜摊?”
“这儿做点小生意可不太难,只要有点本钱。北京人懒着呢,这事要放在咱老家,人人还不疯抢着干!一天能赚个二十块三十块的,能同时供养两个上学的孩子呢。咱家哪有这机会!”
“不要太累呀。”一帆不想阻拦母亲了,只要她快乐。
“累?这点累算什么呀?再累死人的活咱也熬过来了,这实在算不上,挣钱又不少,挣一分也是人家给咱呀,又不是倒贴人家。”
一帆苦笑,这就是所有苦难的记忆留给母亲对钱对生活的概念。
“一帆,我还没给你说呢,宫兰,”素梅有些神秘地说出这个名字,“你认识吗?”
“怎么啦?”一帆淡淡地。
“他们离婚了!”
“妈,这有什么呀,北京的离婚率正在直线上升。你觉得这个话题有意思吗?”
“没有,没有,我只是说说。”素梅连忙说。
“妈,从现在开始,你什么也不要想,也不要理会,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怎么高兴就怎么做,该为自己活着啦。不要担心钱,上半辈子失去的,现在就计划着补回来吧。你不能太辛苦了,我会难过,你们快乐我才快乐。我不能太自私,我的幸福建立在你和妹妹的幸福之上。”
一帆不想告诉她自己存了多少钱,怕吓着她。又转向一慈,“你不要整天有事没事呆在妈身边,长大了,要想着出去转转,这叫练单飞。你不可能跟着妈过一辈子,前题是好好念几年书,多长点见识,不至于在别人玩花样时,你蒙在鼓里什么还不知道。生活就是这样,你打我,我打你,即使胜利了,却又不知道何处冷不丁射来一支冷箭。光善良是没有用的,你要学会站在制高点上用手指甲和牙齿。”
一帆放开了母亲,自顾往前起,走了一会儿,转回头,看着母亲和妹妹,迷茫而满足的眼神,阳光照在她们身上、脸上、头发上,都是那么安静、恬淡,像两株并生的树。一株树叶要枯黄了,已到了秋天;另一株正叶繁枝茂,花苞朵朵,上下漾溢着三月的生机勃勃。而她这个刚刚接过四季指挥棒的园林守护人却面临着生命的终结。将来,准来保护她们?母亲倒还罢了,她已知母亲的命运,正和她的一样,从这头已看到了那头。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母亲的晚年衣食无忧。她有钱,可以做到。但妹妹呢?她是涉世不深风华正茂的少女,偏偏又生得如此漂亮,生命如花般灿烂,她的路该怎么走,她的命运又会怎样?
第三章:妹妹
那是深秋的日子,空气里飘着即将到来的冬天气息,银杏树下落了一层金黄的树叶,还有几片在枝上孤零零地摇着,偶尔会落下一片,在雨中飞落——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从光秃秃的枝条间密密倾斜着穿过,打在枯透的落叶上,沙沙地响。
一慈是有备而来,出门时她听了天气预报,于是从容地张开那把8元店买来的色泽鲜艳却不怎么实用的粉红色碎花小伞。她并不喜欢雨,尤其是今天 ,雨水会溅湿新买的加厚连裤袜和高跟鞋,这样会造成她的狼狈,增加她心理负担,从而失去自信。新雇主看到她会怎么说?
宫兰阿姨离开时给了她雇主的地址,她一路按图索骥来到这里,也许就是眼前众多别墅群中的一幢,偏偏问题出在这里,哪是“东南第二排第三幢”?哪是东南?
她撑着雨伞,数来数去,没敢向前。这儿不是平常之地,聚集着大量京城最富裕最有成就的上流人士,从小区的建筑、布局、规划得井井有条的绿化带和栽种的不易多见的花草树木就可以看出。她停在那里,等着有人过来问一问。
欧少阳正坐在那辆墨绿色的宝马里,他有个习惯,在驶进家门之前总要在附近停一会儿,点燃一支烟。
淡淡的蓝烟从嘴和鼻孔里飘出来,慢慢扩散在狭小的车室。雨下得不大,偶尔扫几下的雨刷把前风挡玻璃集结的雨珠扫下去。他放下一扇玻璃窗,让烟飘出去,然后抬起头来,眼前是幅仲秋油画:那种银杏叶特有的明艳黄色占据了主画面,从脚下一直铺到路的尽头;暗色的枝杆光秃秃地分割着天空;在不显眼的角落点缀着并不苍翠的常绿植物;其中有一个打雨伞的女孩在驻足张望——她是这副风景画中唯一活的灵魂,粉红色完全溶入周围的景致中,白色的毛衣和很有线条感的毛短裙,下面是一双亭亭纤直的腿,匀称而有风韵,上下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堪称画中的主角。
一慈在偶尔的回头时,看到了那辆停在树下的墨绿色小汽车,注意到了从车窗内飘出来的淡淡的蓝烟和里面的人。
她轻轻走过去,在离车窗两步外停下来,怯怯地问:“请问一下,请问东南第二排第三幢别墅怎么走?哪是……东南?”
“应该是那一幢。”欧少阳指着其中的一排别墅说,“那一排的第三幢就是。”
“谢谢。”一慈向那排房子望去,又不确定起来,无论从哪个方向数,它都不可能是第二排,“东南”到底是哪个方向?
“没错,是那一排,新来者往往掌握不准方向。”欧少阳看着她恬静不安的脸,“每一家都有门牌号,那更好找——你可以打电话证实一下。有电话吗?”
一慈拿出宫兰写下的小纸条,递给欧少阳。
欧少阳只看了一眼说:“没错,就那儿,你可以上我的车。”
“不麻烦了,谢谢。”一慈轻轻地说。这是个相当英俊成熟的中年男人,温和而内敛,但毕竟是陌生人。另外她发现他的目光过多地停留在她脸上。
她轻快地沿着青石小路向前走去。宝马从她身旁飞快驰过。
到了第一幢别墅前,她停下来,深深叹服庭院的精致和优雅,小巧玲珑的耐寒盆栽植物,缀着红色果子的观赏树,精当地点缀着每一个角落;地上铺着青色磨砂石;若大的落地玻璃窗和白色窗帘面临着这一切。环境是如此的安静幽美,要是以后在这里工作,简直是太好了!雇主不要太挑剔才好!
她收了雨伞,定了定神,拍了拍那扇镂空的铁门,里面传来脚步声,接着门开了。一慈一愣,开门者竟是刚才给她指路的男人。
“请进。”欧少阳已把西装脱掉,身着雪白的衬衫,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
一慈随着他走进大厅,室内开着空调,很暖和。她有些局促不安地站着。
“你先等等。”他说着上了楼。
一慈环顾四周,心砰砰地乱跳,她从来没见过如此豪华的客厅和摆设,深棕色木地板,深红色条形桌和茶几,沙发是浅黄色的,加上硕大的落地窗和亮晶晶的各种茶具饰品,完全可以用富丽堂皇来形容。她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母亲讲给她童话故事里的宫殿,宫殿里住着富有的国王和美丽的王后。刚才见到的那人是不是国王她不是太确定,但知道一定有一位身材肥胖的王后,宫兰曾经告诉她,她的堂姐宫婕是个肉很多的富婆。
如果将来能在这里工作,千万要小心,别打碎了什么,连一只壶也是赔不起的,她心里暗暗说。忽然有某种响动,她转身盯着楼梯,像是脚步声,沉重而没有节奏,接着空气里好像塞满了喘息的声音。她静静而好奇地等着,直到那个身影在楼梯上出现——果真是一位王后,八面威风的王后!一慈吃惊地看着她,觉得心里发热,不仅仅是“多肉”,简直就是座肉山!精巧的楼梯瞬间显得那么狭小,扶手也显得脆弱不堪,那巨大的身躯简直是从护栏里挤下来的。每走一步她都气喘吁吁,腮上和肩上的肉都晃动几下,显得那么艰难。不过与她庞大的躯体比起来,那同样按比例增大的肥厚五官却很和谐,墩子般盘据在各自应占的位置,没有走样。这说明她曾经是个相当漂亮的美人,甚至像宫兰那么标致。她的眼睛深深地藏在一眼井里,透出的却是炯炯的光,透过镜片照着面前促狭小路和显然也变小一圈的客厅。那是一幅比任何人都大一号的眼镜,无边,文绉绉的。
她终于从楼梯上下来,踩到了地板上,垂下双手,小小的嘴唇张开,像鱼儿吐水泡一样喘了口气。然后她眼睛看过来,一慈立刻感到一种君临臣下的气势和气氛。她虽然庞大,却又是那么端庄、肃穆,传递着无形的力量。
“你就是林一慈?”她的声音出奇地悦耳,柔婉,像刚分娩的母亲对婴儿的耳语。
“是的,阿姨。”一慈恭恭敬敬地说。
“宫兰已经告诉我了,你才十八九岁,对吧?”宫婕慢慢移向沙发,终于“呼嗵”砸下去,然后心满意足地拍了一下手,又重新打量着她,“你是山东人?”
“是的。”
“会做饭吗?”
“会一点,在家里我经常做饭。”一慈觉得她幽深的目光从井里折射到镜片上,直视着她,而目光却平静温和。
“一般家常菜都会做?”
一慈点点头,却有点不敢确定自己做的菜够不够她的标准。自家里做菜,油盐酱醋调配一下就行了,她的标准可能很高。
“能做早餐吗?热豆浆、煎鸡蛋,煮一些米粥之类的?”
“能,还可以。”
“会包饺子吗?”
“会。”
“你现在住哪儿?”
“大兴。”
“不近哪!”宫婕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一般情况是我们早上8点一刻去上班,8点或许更早一点要吃早餐,你得7点半到这里来做早餐,是不是太早了,赶不上时间?”
“阿姨,我可以的,来时我就算过了,倒两次车最多用2个小时,我5点半起床就够了。平时我也在这个时候起床,不早,我很习惯。”一慈对这份工作寄予很大希望,并不觉得时间是个障碍。
“既然这样,你就试试吧,太辛苦干不下去了就说一声。我说一下你要做的工作:早上你要在8点之前做两份早餐,当然也可以做三份,你的一份,鸡蛋和豆浆;大米,各种豆类和其他主副食外面便利店里就有,离这儿不远,走过去七八分钟的路程。有时我也会从超市里买回来。厨房里有两个大冰箱。中午我们在公司里吃,你不用来。晚餐,你要用点功夫,多做一些,菜要新鲜丰富。你年龄不大,可能做菜的经验有限,我相信你会学得很快,会习惯的。一会儿我给你一份晚餐的食谱,你照着做。我本打算聘一个中年妇女,我上一个家政就是一个有烹饪经验的家庭主妇,但因你是我堂妹推荐的,我信任她,也信任你。还有,周末三餐你都要来,我做不了饭,必要时我再打电话给你。你家里有电话吗?”
“有。”
“好,一会儿把电话号码留下。你的月薪暂定1200块,和走了的家政一样,干好了会有奖励。行了,咱们去厨房,我告诉你厨具如何使用。”
宫婕努力把自己支撑起来,一慈几乎禁不住要扶她一把。她颤悠悠地站直了,挤进了厨房特制的门,把燃气灶如何打开,微波炉如何控制,如何使用烤箱等其他一些先进新潮的家什演示了一遍,又让一慈挨个儿试了。然后她掏出小巧的手机,拨了一串号码,“少阳,你吃早餐了吗?”关掉手机后对一慈说,“你就试着做些早餐吧,所需的东西冰箱里都有。今天是周末,不用着急。”说着她倚在门上,看着她。
一慈对做饭熟悉至极,这点简单的早餐更不在话下,但在陌生的地方,却感到紧张,幸亏女主人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也就十余分钟,一慈用两只饰有淡蓝色花纹的盘子各盛了三只煎鸡蛋,两只玻璃杯里倒满了豆浆,然后十分利落地端到餐厅桌上。
宫婕显然对这种速度十分满意,她打电话叫欧少阳下来吃早餐,自己端坐在餐桌旁,看到只有两份早餐,说:“一慈,为什么不给你自己也做一份?忙到这个时候你也该饿了,把盘子、杯子拿来,我们可以匀开吃。”
一慈有些受宠若惊,但还是拿来了空盘子和杯子。
宫婕把自己杯子里的豆浆倒了一半给一慈,又从她丈夫盘子里夹了一只煎鸡蛋放在那只空盘子里,“以后多做几只煎鸡蛋,我5只,你们俩各3只,豆浆也要多煮些,煮2袋。我现在正实施减肥计划,当然不是一蹴而就的,要慢慢来。以后你要想着少给我一些,但豆浆不要少,水嘛,不能缺,喝茶也是喝。”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欧少阳走了下来。他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了看盘子和杯里的食物,并没觉察到什么,动手吃起来。
“少阳,海淀卫生局和海淀医院那边怎么说?”宫婕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法式面包时提出这个问题。在一慈看来,她吃饭的速度像蚂蚁搬运东西,要多慢有多慢。
“我与他们约好了,上午去一趟。”相反,欧少阳倒吃得干净利落,眨眼把煎蛋吃完,又去抓杯子。
“我还用去吗?”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你直接去公司吧。”男主人放下杯子,拿起纸巾擦着嘴,“我先走一步了,我约定的时间是上午10点。”他站起来,从沙发上拿起上衣匆匆走了出去。
“我们从来就是这样忙。”宫婕笑着,“要挣钱就得这样。”
“嗯。”一慈应着。
“我得吃得慢一些,要半个小时。你吃完了就去洗刷吧,回头再收拾我的。”
一慈起身端走了空盘子空杯子,放进洗碗柜里,冲洗消毒;再出来时,见女主人往嘴里倒掉最后一滴豆浆。
“味道不错,拿去洗吧。”她说着站起来往楼梯上走,半路又回过头,“以后吃过饭后你要负责洗刷,还要把厨房里的地板——整个厨房就交给你了。如果有时间的话希望把客厅里的地板拖一下,我会加钱给你。我不喜欢懒惰,只要你认真干活了,我不会让你白辛苦。明天我给你一张信用卡,你可以到便民店里采购,我还给你一把厨房的钥匙,以后在我们不在的时候,你可以从外面直接打开厨房的门,通往客厅里的门可能不开,当然你也用不着客厅里的东西,要用的一切都在厨房里。”
“妈妈,我通过了!一个月1200块呢!干好了还有奖励!”一慈兴奋得难以言表,恨不得一口气都说出来。
“1200块?”素梅大大吃了一惊,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一慈,在她印象中这种“高薪”应该是一帆的专利。“1200?这么多?不是人家哄你吧?”
一慈郑重地说:“没有,她亲口跟我说的,我哪会听错!”
“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家?”素梅心存疑虑。
“哇!一个胖得……不成体统的阿姨,我从没见过这么胖的人,你记得咱村的村长和大队书记吧?他们算什么呀,也就是这个!”一慈俏皮地伸出最小的那根指头。“这个阿姨可真正有福相,除了身材像球外,脸盘可并不难看,还有一种叫人尊敬和害怕的气势——应该是气质。应该说那是一个很大很富裕的人家,她客厅里的东西全是上等货,咱见都没见过,厨房里更是美得一塌糊涂,什么都是自动的,现代化的,不用费劲,关关拧拧就行了!我还给她做了一顿早饭呢。吃的倒简单,煎鸡蛋,热豆浆。我也吃了,没敢吃饱。”
素梅不看笑吟吟的女儿和她闪闪发光的眼睛,有点相信了,“人家没说你做得不够味吧?”
“才没有呢,那个胖胖的阿姨说我做得非常有味道。她丈夫——我告诉你,妈妈,她丈夫可年轻了,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还挺耐看。不过胖阿姨可不像宫兰阿姨说的有59岁了,她的皮肤很白,没有皱纹,倒像40多岁的样子。”
“人胖一点不显老,再说人家过得什么样的生活,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保养又好,年轻是当然的。对了,以后说话不管跟谁,提起人家都要叫宫阿姨,不要再加个‘胖’字,胖人最忌讳人家说她胖了,你要说习惯了,一不留神说了出来,叫人家听到,不就坏了吗?”
“知道了,妈妈,不是在家里说给你听嘛,在外面我才不说呢!”一慈心领神会地说。
“还有啊,人家房间里收拾得像电视上演的似的,又贵又好看,你进进出出要小心一点,磕着碰着,咱可赔不起!”
“行了,妈妈,我早就知道了,一个杯子也不会打碎的!”一慈兴奋地在院子里转了几个圈,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千万不要告诉姐姐,她可反对我啦!”
“这工作影响你认字吗?”素梅也想起了什么。
“没有,我只不过给他们做做饭而已,饭后的时间还是我的。当然了,我还得洗刷锅碗瓢盆,她家有洗碗机,几乎不用手洗;我还要拖地板,一点小活。总之都加上也用不了半天时间。”
素梅放心了,觉得还不错,宫兰这人还是值得信赖。她站起身把捆好的香菜小心地放进袋子里。
“妈妈,你还要去?”
“为什么不去?你现在能多挣两个钱我就得享清福了?”素梅脸上有不相信的表情,但还是很高兴的。“快中午了,买菜的人多,要不是等你,我早去了。”
“姐姐不是说不让你干了吗?”
“不让我干?怎么不让我干?这儿挣钱容易多了,只是累点而已。不当家不知油米贵,一块钱在农村也能顶大事,她不让我干,我听她的?我还想单干呢,自己贩菜自己卖。”
“随你便,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才不会告诉她呢。”一慈还没说完,便在后面急急忙忙锁了门,追在母亲后面。还没把新东家别致的庭院和名贵的花草告诉她呢!
第二天,一慈起得很早,是在东方天空刚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她乘坐的是另一路车。这样做没什么不好,起码能比较哪路车更快更节省时间一些,花的钱是一样的,她有理由挑选出最为便捷的。
结果是她不会再做挑选车这种蠢事了,无论哪路车,都一样堵,该慢的都会慢下来。她必须还得起大早,努力往上挤,无论哪路车都行,得靠耗时间取胜。
好在赶在双馨别墅区时仅仅7点25分,离“标准”时间还早到5分钟。她给自己规定的。银杏叶快落光了,有人正扫那一地明艳的黄色。
前面叉路上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在缓慢地跑动。她马上放慢了脚步,让他提前过去。她知道他是谁,他流畅挺拔的身影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即便现在穿了件宽松的晨练服。男雇主,欧少阳,他本身就是一个特殊的标记。
在他跑向另一条小路时,她才跑向他的家,从开着铁栅栏的小门里进去,看到窗前常青植物后面女主人正缓慢地颤动,她十分费力地抬动胳膊并旋转,然后向上伸直、探腰,堆在腹部丰厚的赘肉阻挡了弯下去的曲率,双手连膝盖都够不着。
“早,阿姨。”一慈在拿出钥匙前招呼。
“早。”宫婕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像千层饼似的下巴上方圆实而饱满的嘴唇裂开一道弧线。一慈对她的微笑太感亲切了。
她打开厨房的门,把锅和早餐所用的厨具从柜子里拿出来,从冰箱里拿出鸡蛋和豆浆。
“还有两袋豆浆吧?都煮上,有空你去前面的便民店里再买些含铁含钙之类的。信用卡在冰箱上面,看到了吗?”女主人在窗外说。
“看到了。”一慈拿起那张小小硬硬的卡片,有些好奇。她还不会用这个。
“多买些豆浆,必要时再买些牛奶,你知道我比较缺水,每天得需要喝大量水。当然牛奶不要多买,营养太丰富了,医生不让我饮用太多。你知道买什么牌子的豆浆吗?就是你手中拿的那个牌子,我只喝这个牌子,是便民店中最贵的,质量有保证。你知道现在假冒伪劣太多了,钱不算什么,我们要爱惜健康……顺便你也买些豆制品,胡萝卜,晚上吃鱼,你买几斤黄花鱼,要最好的,鱼肉里油脂少,仅有的一点油脂又对心血管有好处……里面有大量的不饱和脂肪酸, 我的血压高,有时心脏不好,这些物质恰恰适合我……”
宫婕的每一句话都像挤牙膏似的,伴着她沉重而吃力的四肢伸缩和气喘吁吁完成的。一慈简直不敢往窗外看,那情景太叫人难受了。好在她用一刻钟讲完了话。在这段时间里她早麻利地一切都做好了:8只煎蛋已放在两只盘子里,分别是5只和3只;大半锅的沸豆浆分别倒进两只杯子里,剩下的倒进铝盆里。这些同样营养丰富的乳白色液体也像煎蛋一样按5∶3分开。眼下她所要做的是把早餐端上桌而已。
7:50,女主人从门里挤进来,一会儿是她的丈夫,走近桌前开始用餐。
“一慈,你又忘拿你的杯子了。”宫婕说。
“阿姨,我不在这边吃早饭了,我回家吃,晚饭也回家去吃,我妈妈已给我做好了。”一慈诚惶诚恐地说。
“随你便吧,煎蛋做得不错,味道很好。”宫婕用筷子夹了一块,细细地品尝,有些自言自语,不需回答。她的丈夫在一旁闷声不响地低着头吃。
一慈从厨房退了出来,从花间小道上走到铺着青色水磨石的街道上,时不时有车从身旁驶过。这儿居住着这个城市中最富有的群体之一,远离市中心,抬头能看到远处灰色的燕山山脉,因此每一家都有小汽车。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离这种天堂般的生活有多遥远,远远大于老家乡下到这个城市的距离。现在她有机会靠近天堂,应该说是靠近天堂的边缘能看一看这里面生活的结构实在是一件幸运的事!这儿太美了,从外到内,比她梦到的还周全细致,比如房屋,她从不知道还可以把家建成这个样子:庄重,漂亮,整洁,华丽,是那么的光彩夺目,真真的是童话中的宫殿;花草树木也很美,都是没见过的,尤其是银杏树,扇形的叶子,有一种奇异的味道,像蝴蝶般从枝上翩翩落下来,明艳的黄色,铺了一地。
她坐在路旁的木椅上,从身上拣起一片扇形叶,高高地举着,看着它密密麻麻清晰的脉络。太阳从别墅棕色的屋顶探出头来,射出第一束玫瑰色光线,把一切照得透明了,尤其是那片叶子,从扇形折皱的周围,她着迷地看着这个世界,这个天堂。
忽地,一辆车从她眼前驶过,旋转起无数的黄叶。她远远地看着,不由站起来往回走,那是欧少阳的汽车,不是她记住了他的宝马,而是车的颜色和车牌号,最后两位数是“08”。但那辆车过去时有点气喘吁吁的,汽车也会喘气吗?
她跑进院子,走进厨房,从门玻璃里看到女主人把铝盆最后的豆浆倒进杯子里,左手拿着面包圈,满脸不高兴。吃喝完毕,便离开沙发上楼换衣服了。
一慈急忙小心地走进客厅,收拾了杯子盘子,回到厨房清洗,然后她拿了神奇的信用卡,走向南面的便民店。那便民店的牌子挂得很醒目,橱窗也很大,路径她早就知道了。
在半路上,有一辆宽宽的小汽车在她身旁停下来,放下窗玻璃,是女主人挤挤一室的脸和身体,“一慈,多买些鱼,再捎几斤香肠,德国产的。”然后车子卷着黄叶跑远了。
一慈忽然想到她并没吃饱,还很饿。
按照指示,一慈在便民店购置了满满一袋的食品,结帐时她吓了一跳,二百多块!也就两顿饭!很平常的两顿饭!她结结实实地想到有一种生活的距离遥远得超出了她的想象。
把食物放回冰箱,把购物小票放进抽屉里,然后锁上门,一天的工作完成了一半,暂告一段落,下一步就是赶回学校。她并不是多爱学习,一,那是姐姐自作主张规定的硬性任务,她不敢违抗;二,多学几个字确实有好处,要不,“双馨别墅”中有最重要的两个字她都会念错!
由于双馨园比较远,又挤一个小时的公交车,注定从今往后她只能上上午一半的课。不过,她并不在意,反正基础差得厉害,就是出全勤,也只能听懂和记住50%,听一半的课,全记住就是了。对于自己对知识吸收奇慢,她并不沮丧,她太容易满足了,一天识一个字和懂得一句成语就行了,一年365天,全年下来也不得了!她有耐心消磨和积累,哪像姐姐那个急性子。
做饭,洗衣服,工作,哪一样不比识字有趣?还不犯困。
下午没放学,她就慌着逃了出来,赶回双馨园做饭。做鱼是她拿手的,在家乡时她常到小河里捉鱼,回家炖、蒸、煮,什么都试过。唯一的困难是掌握不了量,女主人的食量是无法用正常人的标准评估的,早餐她近乎比她丈夫多吃一半还感到饿。这黄花鱼炖多少条呢?少了不够,多了浪费,女主人从不吃剩菜。
考虑了良久,她选择全炖上,10条,宜多不宜少,少了女主人不满意,反正也不在乎浪费,自己倒可以吃剩下的。
做饭中间,宫婕驾着她的宽体轿车回来了。直到后来,一慈才知道那是凯迪拉克。
“好香哪!我在院子里就闻到啦!”女主人欢快地提着拖地毛裙,移过客厅,挤进厨房的门。
“阿姨,10条行吗?”一慈掀开锅盖。
宫婕看了两眼,“这么大的,12条差不多;比这大一些的,10条可以。没什么,医生正好建议我晚上少吃一点。”宫婕对自己超出平常的胖并不难为情。
“好的,以后我会注意。”一慈说。
宫婕愉快地转了一圈,挤出门,又回过头来,“一慈,你会熬中药吗?”
“中药?我熬过,但并不在行。”一慈老实地说。
“各种疗法我都试过了,都没用,医生让我试试中药,你是否帮我熬一下药?”U
“我可以试试。”一慈不敢太确信,“要不,我拿回家让妈妈熬,她会。”
宫婕很满意,“那就麻烦你妈妈了——你来回的路上是不是不方便?”
“可以密封在瓶子里,可能到这儿就凉了。”
“凉没关系吧?我可以在微波炉里热一下。不,我可以给你一只保温杯!我不会让你和你妈妈白忙的。”她乐呵呵地走了出去。
鱼端上桌了,满满两大盘,只有宫婕一个人吃,欧少阳没有回来。一慈知道他们吵架了,但这并没影响她的食欲。
素梅是特别支持女儿工作的,她认为做做饭就可以一个月拿回来1200元,简直是个奇遇!再加上她去帮忙都值得!至于麻烦她煎些中药,简直不值一提。于是从女儿头天夜里拿回中药起,她就决定第二天凌晨3点起床开始工作。
对于母亲的起早贪黑,一慈很习惯,她和母亲一直就是这样过来的,本是正常的事。
5:30钟,她便提着沉甸甸的保温杯上路了,7:30左右到了双馨园,像平时那样做早餐,一切都驾轻就熟,没什么可担忧的。
当保温杯和豆浆一同端上桌时,宫婕很高兴,对一慈赞不绝口。
“一慈,你太勤劳了,也非常听话,什么事都做得井井有条,令人满意,我真的羡慕你妈妈,有这么一个漂亮又了不起的女儿。你知道现在的独生女像什么?讲吃讲喝讲排场,正经事没有……可别说,农村走出来的姑娘,别看文化不高,质朴实在,还干什么像什么。”最后一句是对她丈夫说的。
他们已经和好了,又安安静静同桌吃饭。不过年轻的丈夫像往常一样沉默寡言,吃饭只看盘子,对其他事物一概不加注意。宫婕说多了,他便“嗯”一声,必要时答话也很简洁,惜话如金。在他们之间,一慈感觉最深的是一种静默、客气,甚至郁闷,但也有理解的成份。宫婕很正常,是那种财大气粗颐指气使的女人,一不顺心,就会唠唠叨叨,还发脾气,半天给人脸色看。欧少阳则沉静内向得多,他出奇地不爱说话,时常静默地坐在这儿那儿或从不张扬地穿过客厅上楼。总之,他总会出奇不意地呆在一个地方,他的静默像他妻子的喘气和庞大一样让人不敢忽视其存在。这是另一种风格,全部的精华在其静默深沉的眼睛里,那简直是一个黑洞,淹没了神采飞扬的光华和所有能以表情、身体语言可表现的情绪,没有人能清楚最深处有什么东西,这是和他年龄不相称的。但这种静默并不是冷漠和隔岸观火,只是一种奇特的沉默,有一些颓废的倾向,但其坚强的精神还在,这种人给人最大的感觉是不容易影响和摧毁,他永远在想自己的事,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同时又以某种方式联系着眼下的世俗世界。
一慈对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觉得他可怕又不邪恶,沉默但不冰冷,不爱说话但不拒人千里之外,他像大街上的雕像般为人所接受又使人琢磨不透。
自从她第一次应聘时问路,他认真看了她,他再没正眼看过她。一慈并不在意,男人嘛,奇奇怪怪,也没什么,关键是要把自己的工作做好。
“我先走了。”男主人放下筷子,站起来,拿起外套走出门。一会儿那辆墨绿色的宝马便驶了出去。
女主人还在不紧不慢地从鱼肉里拨着刺。她习惯了,并不觉出什么。
倒是傍晚她回来做晚餐时,看到欧少阳抱着被单、被罩、衬衫什么的一大堆,在洗衣房里忙乎。洗衣房和厨房很近,中间仅有一道玻璃门,她清楚地看到他漫不经心地等洗衣机换水。
她觉得自己可以做这项工作,便敲了敲门,“欧先生,一会儿我洗吧,你要有事就先忙别的吧。”
欧少阳也没客气,把待洗的衣物堆在那里,走进了客厅,坐在背对厨房靠近窗户的沙发里,点着一支烟,看着窗外不声不响度过了就餐前的20分钟。
晚餐依旧很丰盛美味。没有人对此有异议。
一慈却遇到了棘手的事,把那些衣服从洗衣机捞出来之后,却四处找不到晾衣服的绳子或衣架,雇主夫妇都在卧室里看电视,她没敢打扰他们,找了个塑料袋,把湿漉漉的衣物装进去,提到了自己家里,两根晾衣绳上全挂满了。
第二天一大早,素梅起来煎药,看着满院子质地上乘的衣物,赞不绝口,这人活到这份上也不白活了!并预言,在她一家人中,将来能享受优异生活、能用得起这种布料的人非一帆莫属!
晚上,一慈把晾好的衣服一件件叠整齐,放进塑料袋又提进双馨园,放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做晚餐去了。
到底是谁把塑料袋收拾走的她不知道,反正当她第二次去客厅时塑料袋已不见了,甚至没有人问起,更没有人夸她。
只要他们觉得满意,她愿意做更多默默无闻的事,而不是争取一个成员的地位和影响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有多大分量,并尽力尽心做好这份工作。但在生活的现实中,无论你怎么退缩和默默地干活,该找的事还是要找到头上来。直到现在她都觉得打的那个电话很多余。周六,宫婕早上已告诉她了,晚上不用来了,他们有应酬在外面吃晚饭。
她脑袋一根筋地又回电话问:“今晚上中药送不送过来?”
对方一阵沉默,“现在煎了吗?”
“正在煎。”
“那送来吧。”
夜幕降临,妈妈把可乐颜色的中药倒进保温杯中。她穿上厚厚的棉衣,戴上手套,虔诚无比地上路了。颠簸了两个多小时,顶着劲吹的北风,终于跑进了双馨园。客厅里是黑色的,只有楼上卧室里透着灯光。她拿出唯一专用钥匙走进厨房,开灯,把保温杯放在桌子上。厨房里很温暖,她想停留一会儿,暖暖冰冷的手和脚。有人进出过厨房,使用过杯子和盘子。她把杯子和盘子洗了,又拿起抹布拖地板,从门玻璃里向客厅里看,黑漆漆的,有凌乱感,推了一下门,门没锁,正好拖客厅的地板,明早就可以省省了。她提着拖把,摁亮客厅里的灯,雪白的灯光下,欧少阳正赤着脚衣衫不整地站在楼梯最下面的一道台阶上,头发蓬乱,阴着脸——灯光使他恼怒,有些恐慌地转过身,也只是转过身,给她一个后背。
这时楼上有怒不可遏的声音传下来,“有种你就跟她过去!你舍得吗?要走就快走吧,我不在乎!这年头谁怕谁?我也可以再找乐子……”
接着她看到有袅袅的蓝烟从他头上徐徐散开。
又吵架了,可能还大打出手了!他被赶下楼,也可能他自己赌气跑出来的。在他们老妇少夫的结合中,她可能会迁就他,但她的财富会更使她具有盛气凌人的支配权。
尴尬中,一慈轻轻又关上灯,退回厨房;关了厨房灯,锁上门,悄悄溜走了。
如果世上有买后悔药的,她愿买一粒,第一就是把那天晚上的一幕忘掉,无意中窥探主人落魄的一面,说不定对她还是件麻烦的事儿,怎么说欧少阳也是大公司的总经理,平时一贯西装革履,正经惯了,偶然之间被小保姆撞见了失魂落魄的样子会怎么想?还是被老婆整的!
一慈在梦中都责备自己。
第二天,她尽量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到双馨园做早餐。欧少阳还在客厅里,已穿戴整齐,坐在靠窗子的沙发上无表情地凝望着天空的远方。
谢天谢地,他并没记恨她,似乎也忘了昨晚的事。
这件事给一慈一个大教训:绝不要没事找事!她像一根草般不值一提,什么事都得取决于别人的态度,靠别人的恩赐!
一个月后,薪水发到了她手里,厚厚一叠装在信封里,她数了两遍,都以为数错了:1500块,还是这么多!
4
第二次发薪水时,宫婕把一慈叫进了卧室。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上楼走进夫妇俩的卧房,那简直是个温馨的玫瑰花房,装饰得雅致富丽,地上铺着厚厚的淡紫色地毯,鹅黄的窗帘,正中央是一张宽大舒适的床,被罩上绣着玫瑰和郁金香,有一种特殊气氛,让人感到热烈和兴奋的冲动,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主人夫妇疯狂情欲的举动。一慈情窦初开,不禁有些脸红。
宫婕身着吊带睡衣,嘴里呼出酒精的气味,很醒目地坐在大床中央。不知为什么,她脸上亮光光的,并没多少皱纹,一慈依然感觉到了她的苍老,她像缺少了什么,自信?
“一慈,谢谢你照顾我们,我感激你,也喜欢你。”宫婕微笑着把一个信封交到她手上。
“谢谢阿姨。”一慈禁不住激动地说。
“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叫上来吗?”宫婕指了指酒柜,“麻烦你倒杯葡萄酒,红葡萄酒。你可以为你自己倒一杯。”
一慈去做了,只倒了一杯,端了回来,灯光下酒杯里是一种温暖透明的颜色。
宫婕半卧在蔚蓝底色的大床上,有点像池塘里浮动的软体动物。她轻轻又不失优雅地呷着酒,“过了这个年,我就岁了60。”
一慈这时想到了她的母亲,她过了这个年46岁,母亲要苍老得多。
“转眼我结婚13年了,与少阳的婚姻。你相信吗?”
“哦。”一慈不知她为什么讲这些,只是本能地应着。
“我也像你一样年轻漂亮过,也有过像你一样的如花的年龄。”宫婕拍着她的肩。
一慈相信,她现在肥胖的脸依然有标致的轮廓,宫兰就是例证,虽然她们是堂姐妹,有相似的影子。
“13年前,我40多岁,风韵犹存的时候,还是相当有魅力的,那时我已是个百万富婆。在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你知道百万富婆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在贫瘠的土壤里奋力开拓,意味着我的胆量、洞察力、智商和觉悟,也意味着我是新中国最先富起来的那一拨人。在当时,这就是魅力,就是本事!那时欧少阳刚从大学出来2年,心浮气躁的,充满了不成熟的理想主义,不过,他是个相当英俊有朝气的大男孩子,我们轰轰烈烈恋爱了,轰轰烈烈结了婚。那时我正发胖,不过还没胖到现在这样没节制。我爱他,爱他的年轻、英俊和心地坦诚,从心里就爱他,这种感情直到现在也没停止过。可人是会变的,现在我老了,快老得没用了,岁月剥离了我的美貌和年轻,魅力、热情和智慧都在一天天减少,现在除了财富,除了钱,我几乎一无所有了。”宫婕呷着酒,盯着一慈惊讶至极又略有稚气的脸,淡淡地笑着,并没多大沮丧。“而少阳,过了这个年才37岁,男人四十还一朵花呢,正当年!能给他的我逐渐不能给他了。一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一慈看着宫婕富有深意的眼睛,那是两口井里泛上来的幽光。是的,她并不很清楚她在说什么或要说什么。她有些醉了。
“一慈,你在楼下是不是常看到他在客厅里无休止地打电话?偷偷摸摸的?”宫婕看着她。
一慈一愣,她常看到他呆在客厅里倒是真的,打没打电话可没注意到。再说这怎么是她管的事?
“那一定是打了!你不敢说?”井里透出的光芒逼视着年轻的姑娘。
“阿姨,我真的没看到。”一慈急了,“我不能肯定!也不是我的事。”
“从今以后就是你的事了!”宫婕抓住她的手腕,“就算帮我一下,我不会亏待你,我都这把年纪了,又时常有病,还不知能活几年,我对钱已不那么在乎。只要我抓住了他的把柄,我还是有办法对付他的!而他对你不会注意的。听到了吗?”
一慈有些哆嗦,她觉得自己踏进了麻烦的旋涡,一个保姆怎么能做这种事?算什么?放在哪里都是让人不耻的长舌妇,要让妈妈知道了,不扯着耳朵骂才怪!
“阿姨……”
“你不愿意帮我吗?其实也费不了你什么事,支起一双耳朵就行了,耽误不了你做饭,也没什么负担吧?我只让你留意一下而已!”宫婕面有愠色,把酒杯顿在桌子上,葡萄酒溅了出来。
“我……我会留意的。”一慈看到她真的醉了,不答应是不会放她出来的,只得答应了再说。
“好,你看看这个,叫阮文丹的,以后你要注意这个名字和与这个名字所有相关的事情。”宫婕从桌子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一慈看到了一段录像,模糊不清的画面不断晃动,拍的是一摇摇晃晃的酒吧间,一个相当年轻漂亮的姑娘,高高瘦瘦的身材,很活泼时髦,穿了件暴露得很多的红肚兜,眉眼飞扬地在唱一首《弯弯的月亮》:
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小桥的旁边,有一条弯弯的小船,弯弯的小船悠悠,是那童年的阿娇。阿娇摇着船,唱着那古老的歌谣,歌声随风飘啊,飘到我的脸上。脸上淌着泪,像那条弯弯的河水,弯弯的河水流啊,流进我的心上。
呜……
我的心充满惆怅,不为那弯弯的月亮,只为那今天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
“是他点的歌。我找人拍的。他的前任秘书,第一号嫌疑人。这是她的照片,以后你也注意着点,要在路上或其他什么地方看到他们在一起,打电话给我,要快!”宫婕脸色阴郁地把照片递给她,转过脸去。
一慈忙退了出来,舒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
可是答应了宫婕的要求,一慈的心也不由自主地绷了起来。本来她就想应付一下宫婕的纠缠,不要卷入她的家庭事务中,可奇怪的是,一看到欧少阳就不由自主地在背后多看两眼,做贼似的。她自己也觉恼怒,为什么管他?这关她什么事?成了宫婕的心腹,招惹得罪了欧少阳又有什么好处?人家是一家人啊!笨!笨!
她努力控制自己像从前的样子,不去看他,不去费心思想他,可是宫婕给她说的一切都为她提供了联想背景与好奇的根基,她不可能再对他熟视无睹了。她甚至奇怪,以欧少阳这种沉默内敛的性格怎么会喜欢上那么一个张牙舞爪好事的女孩?风格都不对呀!难道他对女主人宫婕真的完全失望了?相对她的衰老来说,她的一身不可救药的赘肉才是最不可忍受的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一慈觉得女主人也有责任,她干吗把自己弄得这么难看?她应该减肥,不是在窗前轻易地摇摇胳膊,而是真正的减肥计划。如果她去乡村苦干3个月的活,肯定能减一半!
夜慕降临了,北风呼啸着,树枝抽打着屋顶噼叭作响。但房内很温暖,一慈只穿了一件毛衣在厨房里炖鸡腿和蒸鱼,两束汽车的灯光飞速从窗前滑过。过了一会儿,欧少阳推门进来,把夹克衫脱掉放在沙发上,拿着手机拨电话。
厨房与客厅仅隔着一扇门上的玻璃,一慈下意识地看了看他。
欧少阳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也回头看了看她。
一慈连忙低下头,感觉挺怪,不会这么巧吧?于是又抬头看了看他。
欧少阳恰巧也回了头。一慈忙垂下头,感觉到了不对,心想他不会这么快就知道了吧?待再看过去时,他依然再往这边看,眼睛根本不曾离开,说个不好听的,正等着她上钩呢!
一慈连忙转过身,不敢再回头看。
难道她一上阵,他就发觉了?她忽然觉得自己愚蠢无比,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好在欧少阳按兵不动,没找她的茬。当她端上晚餐时,像往常一样,欧少阳根本没看她。
她觉得不好意思,也怕刚下楼的宫婕问她刚才听到他讲什么,其实她什么也没听到,两次对眼就吓坏了。于是再也顾不得收拾餐具,赶紧回家了。
母亲已做好了饭等她。门一响她就开始盛饭。
一慈却没有胃口,“妈妈,宫阿姨又指派我新的任务了,我一直没跟你说。”
“什么新的任务都没关系,人家这样的家庭里能有多重的体力活?人家说什么你认真干就是了,别没长性,别偷懒!”素梅嘱咐道。
“她让我盯着她老公!”一慈烦恼地说。
“盯她老公干啥?”素梅瞪圆了眼睛。
“怕他外面有人呗!”一慈苦恼不堪,“我跟你讲过,宫兰阿姨也给我们说过呀,宫婕阿姨很胖,又快60岁了,身体不好,她的老公还不到37岁,还挺耐看的!”
素梅算是听明白了,点点头,正色警告女儿:“这事咱可别掺和,家务事说不清道不明,叫咱做饭咱就认真做好饭,别节外生枝!人家是富人,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咱可参乎不起!”
“嗯,我不会管的,才不关我的事呢!”一慈连忙说。
第二天,天空乌云密布,没有风,但温度比前几天暖和多了。这是下雪的征兆。一慈提前20分钟来到双馨园小区的,为了收拾昨晚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
她打开厨房的门,走进客厅。这对夫妇也真够依赖人的,昨晚所有残羹剩饭还盛在碗里,也够浪费,鱼和鸡腿根本没动多少。这好像不符宫婕的风格,她在减肥,每顿饭都按总量的80%做的,每次剩的都是汤。看来昨晚发生了一场争执,倒了胃口,谁以为吃喝不愁就能舒心过日子?
她正收拾勺子、筷子,把杯子里的水倒进盆里,忽然听到楼上有乒乒乓乓的声音,接着是酒杯,不,是酒瓶,酒杯的声音没有这么大。
“你要走,是吗?要走就滚远点!你翅膀硬了不是!……喂,少阳,你去哪儿?给我回来!”
接着是嗵嗵的脚步声。
一慈本想回避,但是晚了点,欧少阳已出现在楼梯上,衬衫扣了一个扣子,外套挂在胳膊上,左手拿着领带,右手提着皮鞋,比上次惨多了。
一慈看着他,心里别提多别扭了,她为什么要看到这些?似乎欧少阳并不在乎家丑外扬,他停在那里,静默看着她,就是那种气极了什么都熟视无睹的样子。这让她害怕,她好像是帮凶之一。他眼睛里是否有谴责?
她偷偷溜进厨房,找了根黄瓜切,眼睛偷偷瞟了一眼窗户,玻璃隐隐约约映着客厅里的一切,影影绰绰中,欧少阳似乎坐在沙发上穿鞋子,然后穿上外套,走了出去。
她悄悄回头朝客厅看了看,是空的,接着看到一辆墨绿的汽车驶了出去。
看来早餐女主人又是孤家寡人了。
下午,天空开始下雪,飘飘洒洒,从粗粒到鹅毛飞雪。傍晚松树上堆积着雪球,地面和屋顶全白了。雪变成细细的丝在天空中飘。
一慈从公交车上下来,撑开伞,呼着白气往前走,银色的京城和山野更为漂亮,一切再也不是光秃秃的萧条了,这是另一个世界,像另一种童话里的宫殿。路上行人很少,除了簌簌的落雪声和哪里忽然传来清脆的树枝的嘣响,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她有个幻想,一直埋在心里,在一个美丽没有饥饿和歧视的世界里,就像今天这样安静纯洁,有一个白马王子向她走来,告诉她他要娶她,要一生一世爱她。是真的,一生一世,而不像母亲,半路被抛弃。他也许没有王子般的财富,但有男人的肩膀,无论发生了什么,在什么时候发生,他都不会轻易走开,给她一个值得依赖和依靠的肩膀。她不愿生活得像母亲一样,那么无依无靠,那么艰苦卓绝,母亲的痛苦、孤独、劳累和困顿,她看了19年,已深深烙在心灵深处,她也许没有改变命运的本钱,无法做到像姐姐那样坚硬强悍,但她有这个愿望,有祈求老天爷保佑她的虔诚。也许他不太好看,没关系,只要不是家乡县城的那个神经病,只要是正常的,向她走来,她都会接受,都会听天由命地爱他。她知道自己拥有的和选择权力是成比例的,在这个世界上,她可能比想象的更没有份量。她只求命运开恩。
前面路上雪花完全覆盖了冬青族,连光光的柳枝上也挂着剔透的刺儿。她轻轻地走着,听着脚下的雪响,毫无意识地靠近了一辆汽车。汽车上全白了,除了玻璃能认出是辆汽车来。本来她已经过去了,却又不由自主回过头——有一种奇怪的,也是一种熟悉的东西。她又向后退了两步,盯着汽车暗色的玻璃。然后又转回头,继续走。
在她后面,玻璃一寸一寸下降,像在屏幕上那样,逐渐显露出一张人的脸来,随着是流出来的音乐瞬间飘满了整个天空,整个雪地,整个世界。那是首悠扬忧郁的令人思念和怀旧的曲子,在轻轻地,轻轻地吟唱:
小桥的旁边,有一条弯弯的小船,弯弯的小船悠悠,是那童年的阿娇。 阿娇摇着船,唱着那古老的歌谣,歌声随风飘啊,飘到我的脸上。脸上淌着泪,像那条弯弯的河水,弯弯的河水流啊,流进我的心上。我的心充满惆怅,不为那弯弯的月亮,只为那今天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啊,故乡的月亮,你那弯弯的忧伤,穿透了我的胸膛……
小河边,小船,河流,也许她和白马王子相遇的时候也会出现这些浪漫的景物,正像歌声中所唱的,但愿不要惆怅,她生活中的惆怅还不够吗?她不贪婪也没野心,只要那个人轻轻走过来就够了。
他,还只是藏在少女心中的秘密,她甚至没有给过他细致的五官和容貌,就像歌声一样,那是或近或远的东西,是梦想的一部分。
她轻叹了一口气,叹息中,歌声疏远了,接着消失掉最后一个音符。四周一片寂静,空气里又传来细密的簌簌的声音。刚才就像个梦境,有河流,小船和月亮,像个小插曲,现在时间才延续上。
她转回头,盯着车窗后面的那张脸——俊朗的五官,静默的面孔和深不可测的眼睛。
依稀间他注视她多时,自从她出现在反向镜中到现在,他一直注视着她。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在干什么?看他的眼睛,深深的,是掩藏还是淹没?欲望,激情,渴求,喜怒哀乐,一个没有,像把灵魂埋在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他从来就不是个让人轻易理解的人,她也不试图那么做,恐怕他最亲近的妻子也从未走进过他深深心灵中最私密的空间。不知为什么,在他投来的眼神中,她分明感到了一种浓浓的忧郁和淡淡的孤独,像一条蛇钳住了她的心。
忽然,她落慌而逃了。
事情变得有些糟,一慈感到自己正陷入某种旋涡,或者说这个旋涡就在身边。她感到一种身不由己被拉下去的力量,尤其是在双馨园看到欧少阳身影的时候。他好像无处不在,不知是心理原因还是其他,她总觉得他在背后注视着自己,用一双没有疑惑的眼睛;当她回头时却总找不到他,即使看到他,他也并没看她,他最多的是坐在背对着厨房的沙发上看窗外的树林和天空。但她能感觉到那双眼睛的存在,有着浓浓的忧郁和淡淡的孤独,总在注视着她的灵魂。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这一切似是而非的东西又是什么意思?宫婕的嘱托、她丈夫背后的秘密情人、欧少阳注视着的眼睛和他爱听的那首曲子,这里已注定有事,有秘密;富人之家多事,但不应该与她有什么牵连的,她只是被雇来做饭的,不该与他们夫妇的是非卷在一起。
一慈感到了害怕,也许她不敢向女主人要求收回她的决定,她现在正在气头上,每天都与他吵,甚至大声喊出他情人的名字,让他不要再听什么弯月圆月的。她也搞不明白,既然宫婕对那首曲子过敏,他为什么非听不可?这首曲子很美,为什么大街上、酒吧间有人放,为什么在这个家里就成了战争的导火索?每次女主人都会拖着肥重的身体从楼上冲下来摔杯子,把光盘或磁带扔到窗外或踩在脚下,接着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的良心都给狗吃了!翅膀硬了!不得好死!吵架的结束形式一般是他拿起外套愤然出门。
“一慈,快,帮我四处找找,看还有没有其他光盘和磁带!”事后女主人怒不可遏地叫她的名字。
她自然会搜,会找带有那首歌的光盘和磁带上缴。
这个结构简单的家庭在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郁闷和充满了反叛、离心与战争的硝烟味。在心理上,一慈是倾向宫婕的,虽然她的颐指气使和趾高气扬的高傲让人敬而远之。
也许能从欧少阳那里做点什么。这是个大胆的决定,有一种预感,别看欧少阳很少与她说过话,除了少有的几次不正常的注视外,几乎没怎么看过她。但他要比宫婕大度宽容,更有理性,从他静默平和的眼睛里就让人这么感觉。也许他做得有些过分了,不管宫婕怎么样,那是他的妻子,是他的选择,不该把一个莫名其妙的情人带进来搅乱本该平静的家庭生活;他所有的财富,地位,都来自于宫婕,他应该明白,想得到任何东西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如果真的受不了霸道的妻子,他完全可以做得秘密些或者干脆光明正大地走开。
也许该做点什么了,能帮他。
那个寒冷的早晨,风吹着积雪,欧少阳在院子里尽一个男主人的义务:铲雪。她平时还没看到他干过什么活,但这次很卖力。宫婕则在二楼的卧室里睡觉。
一慈一边煎着鸡蛋,一边注意着他。当他拿着铁锹铲到靠近厨房的窗子时,她用铲子敲了敲玻璃。
他停下来,回头看着她。
一慈把窗户打开三分之一,朝客厅看了一眼,小声说:“欧先生,我不想多管闲事,你可能挺讨厌我的,不过我有件东西送你,现在我没带着,晚上你有空早点回来吗?”
欧少阳看着她,罕见地笑了一下,点点头。
这顿早餐同样吃得不安宁。宫婕一边吃一边数落,欧少阳好像不在乎,用极快的速度吃完他盘中的早点,拿了外套往外走。
“我再次警告你:今天不要去会那个婊子!”
她丈夫已跨出了门。
“不准再听那首烂歌 !我不喜欢用它来给我送终!”
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
“这个白眼狼!”宫婕气得把杯子摔到门上,五官扭曲。一慈看到的是极度不安、妒忌得令人恐惧又俗不可耐的面孔。
傍晚,西天炫目的晚霞映着双馨园房顶上的积雪,是一种明艳的橙色。光秃秃的银杏枝干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印在墙上,影影绰绰,像女人迎风飘舞的黑发。这大概是坐在窗子后面看到的最生动最令人遐想的景色。
当一慈匆匆跑进院子开了厨房的门走进去时,她已看到了男主人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她,背朝着厨房,左腿压着右腿,看着窗外,正像往常的样子。他看什么都挺平静认真,那种真正的平静,心不在焉的认真,包括看她的妻子。
她对他能早到等她有些激动不安,情愿想到是因为他干完了公司的事提前回家休息才早到的,同时又担心自己的那点小事是不是浪费了他的时间或是大大激怒了他,把事情弄糟?
她不知道眼下所做的事意味着什么,背叛了宫婕?自己成了告密者?或大大羞辱了他?
轻轻推开通向客厅的门,低低流水般的《弯弯的月亮》流了出来,他又在禁区里明目张胆地听这首歌!唱到了“阿娇摇着船……”接着是呜咽般的“呜……呜……”
她小心地走过去,像害怕惊醒了他的心情,然后在他旁边不远处站住。那个角度正好是他的坐姿不容易直视她的地方。
在“我的心充满惆怅”中,男主人动了动,调整了姿势,换成了右腿压在左腿上,视野来个大转向,目光锁住了她。她不知道他把她当成了别人屋顶上那层抹涂了油彩的积雪还是天空中最后几片浮云。
他看着她,那么认真,那么安宁,那么一丝不苟,没有半点心不在焉,视点又不全在她身上,像穿过她,在她身后某个地方。他的心思和思想全在,大过凝重,她反而看不到实质的东西。她唯一能理解的是平静后面的一个“累”字,她太能看懂这个了,母亲心疲力竭后的无动于衷,姐姐眼睛里燃烧着火焰后面的高傲和冷酷的东西,那是对必须面对的、逃脱不掉的全部生活留下的印记。
“呜……”声渐行渐远,像落幕般最后一个音符淡去。她看到男主人嘴角漾出不易觉察的微笑——他可能不知道他微笑起来更有男人风韵,气氛也显得温暖。
她轻缓了一口气,大着胆子坐在他对面,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他,柔婉地说:“我并不想得罪你,但也不想得罪宫阿姨,我知道的东西一定不会比你多,但我想说一些对这个家庭有益你可能不高兴的事情,比如《弯弯的月亮》你可以不必在家里听啊!比如,让这位……小姐不要出现在你和宫阿姨之间——我的意思是这样,宫阿姨就不会整天发火了。”
他一直在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观察她谨慎地选用词汇,然后低头看手里的美女照片,的确是个线条优美、五官妩媚动人的女子。他嘴角忽然漫过一种奇怪的微笑,手指轻轻一弹,那照片如一片落叶般向窗子飞去,碰到了玻璃,落下来,正面朝地掉在地上。
就在这漫不经心的弹挥之间,一慈看到了一个事实:他并不在意这个女人,无所谓的那种,好像一切都是子虚乌有的事。
不仅她看到了,另一个女人也看到了,她笨重的脚步声在刚才的音乐中竟骗过了所有人的耳朵,现在她傲然雄踞于最高处,把手中的酒杯狠狠摔碎在他们面前。
按一慈的经历和对人生、人际的理解度,她不明白这一切又意味着什么,只是感觉离那个旋涡又近了,冥冥中似乎有种力量拉着她向深处滑落。她看不清那力量的来源、大小,只是能感觉它的存在。宫婕和欧少阳,是高高在上她不可望其项背的两个上流社会的大人物,他们的高度和深度不是她这个小人物所理解得了的,在他们众多丰富的生活中,她竭尽全力忙乎半天也只不过给他们提供一份早餐和晚餐,她的痕迹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他们能对她怎么样呢?
像个分水岭,那么明显,女主人那居高临下的常态变得愈发盛气凌人,甚至吹毛求疵:她更用心做的豆浆会煮老了、有了糊味;煎鸡蛋不是盐多了就是少了;晚餐上则是鱼内脏没洗干净、鱼腥腺没有去掉,甚至鱼尾巴不完整这种事。
她感到了日子的难熬,钱难挣,一边乞求老天爷让女主人平静下来,一边考虑着工作还能维持多久?凭心而论,她珍惜这份工作,累点多干点都不在乎,这是自己能养活自己的证明和机会。而且她喜欢双馨园美丽幽静的环境,这儿有接近童话天堂的感觉。
那是一天晚餐后,一慈在厨房里清洗了餐具,把摔碎的杯子收进垃圾桶。宫婕走了进来,看也没看她,说:“先放一放,耽误你一会儿时间,帮我把衣服洗了。”然后她走出去。
一慈走进洗衣房,看到了一堆被罩和女主人的外套内衣。她分了类,一拨一拨地洗了,用了半个小时,往客厅看时,黑黑的,主人夫妇上楼了。像上次那样,她找了个干净的方便袋, 提到自己家里晾干。
回到家时,天很晚了,这是最晚的一次。母亲一边摘菜一边等她,见女儿又提来了衣服,就忙着收集衣架。娘儿俩把衣服挂了一屋子。屋子里暖和,易干,明天能还给人家。
第二天的早餐不是豆浆,是牛奶。记得第一次去便民店买东西之前,女主人特意关照并解释说牛奶太有营养了,她只喝豆浆,现在豆浆换成了牛奶,她不想减肥了。
喝牛奶的第一天早晨,很平静,宫婕没有数落谁,没有唠叨,没有找茬,也没有骂人,一只杯子也没摔。她出奇的平静。她的丈夫像往常那样静默地吃完,拿起外套开门走人。
下午,一慈从培训班回到家,把晾干的每件衣服整齐地叠好,装进方便袋里 。最后一缕阳光从天边消失时,来到双馨园,开了厨房的门,走进客厅,把方便袋放在沙发上,便回到厨房里准备晚餐。
一刻钟后,那辆宽大的美国车在院子里露了露面便进了车库,女主人一路动静很响地走进客厅,把方便袋里的东西一件件检查着,然后上了楼。
又过了10分钟,那辆德国车也回来了。
晚餐开始,女主人盘踞了大半个饭桌,一边往外拔鱼刺,一边说:“一慈,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一慈轻轻地走进餐厅,站在女主人斜对面,正好是男主人的背后。
“昨天洗衣服在哪里晒干的?”
“我家。”
“拿到了你家?”
“我在这里没找到衣架,也没看到晒衣绳。”一慈小声说。
“洗衣服可以烘干呀!”
“我不知道。”一慈恍然大悟,又有些难为情,“我不会使。”
宫婕把一大块肥厚的黄花鱼放进嘴里,放下筷子,从衣袋里拿出一只珍珠耳坠放在桌上,“你见到另一只了吗?”
“另一只?”一慈的心本能地一跳。
“我把它放在睡衣里了,忘了拿出来,今天要戴了,才发现少了一只。”
她看到男主人的头离开了盘子,直了起来,但没有去看谁。
“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衣服里还有贵重的东西!”一慈慌忙说。
“没什么关系。”宫婕毫不在意地说,“十多年前买下时还花了一大笔钱,但现在它什么也不是了。我还有不少,若不,这个你也拿去吧,耳坠配成一对才能用。你长得很漂亮,完全配得上,拿去吧。”
一慈突然被这番话弄得不知所措。她盯着宫婕多肉的脸,着急地说:“不,我不要!你等着,也许另一只掉在我家什么地方了,我回去拿!找到了马上还过来!”她像旋风一般跑进厨房,随即从厨房跑出去,从来没有像这样的心情急迫地回家,回到那用1000块钱租来的平房院落里。
她里里外外把湿衣服接触过的地方都细细地搜查了一遍,特别是晾衣绳下面的墙根,但什么也没有。
母亲卖菜回来了,见她脸色煞白丢魂似的坐在地上,“咋啦?找啥?”
一慈像见了救命稻草,“妈妈,你见前两天我带来的衣服里有什么东西没有?”
“有什么没有?有什么?”素梅也吓了一跳。
“耳坠,一只珍珠耳坠!”
母亲盯着女儿的脸,“没有!”
“那我把它……弄丢了!”一慈自己也吓了一跳。
“很贵吗?”母亲的嘴唇开始哆嗦。
一慈没有应答。
“咱们要赔?”
“妈妈,别担心,让我想一想,我还放过哪儿。”一慈懊恼地说。
“是啊,你要好好想想,拿着衣服到过什么地方。你太粗心了,洗前怎么不掏掏口袋!”母亲禁不住埋怨,“人家富太太的东西肯定不是花仨钱俩钱买来的,咱们得花多少钱来赔!我得卖几车菜!”
“行了妈妈,让我自己好好想一想!”一慈禁不住嚷道。
母亲伤心地出去了,回到厨房做饭。那只耳坠的价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一慈也慌了神,在屋子里不断地走来走去,烦恼不堪,尤其让她受不了的是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损害,如果她找不到,意味着那只耳坠是她故意弄丢的——偷!天哪!真是耻辱!在她成长的近19个年头里,一直是个清白的姑娘,虽然家里穷,她一直以偷窃为耻!为什么会这样?看着茫茫的夜空,她禁不住要哭了。
第二天早晨,她第一次不想去双馨园,拿不出那只耳坠,她不知怎么去面对宫婕和欧少阳。以前在他们面前,她穷但是个纯洁的人,在人格上并不矮人一截,但现在,不仅穷,也矮了。尽管不是,但她阻止不了他们另样的目光,她不能做到足够坚强到无视别人看法的地步。她感到自己冤屈、渺小而无助。
“二妮,咋办?”母亲看着一夜没睡好、眼圈黑黑的女儿,十分心疼,“要不,咱不干了,跟我卖菜去!”
“不,妈妈,你先去吧。”一慈还在犹豫。
母亲带着韭菜黄出了门。她在屋内转了两圈,还是穿了外套,戴了手套出了门。她没有偷,天地良心,不能让他们背后戳脊梁骨,她就要去!
早餐煮的又是牛奶,吃得也很平静,谁也没再提耳坠的事。一慈却感觉脸在发烧,尽可能地躲在厨房里不露面。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名誉对她,一个农村长大的女孩来说太重要了!
但上午的课堂上,她突然想起了宫婕在客厅拿起那袋衣服时翻看了一下,尤其是那件丝绸睡衣,她细细地看了,还抖了抖,会不会小小的耳坠趁机掉下去了呢?
不顾老师和同学的惊讶目光,她飞快地从众目睽睽中溜了出来,跳上车飞快地跑向双馨园。半路上就祈祷老天爷:千万别锁上通向客厅的门。有时候厨房通向客厅里的门会被锁上,她只有厨房的钥匙。
终于跑进厨房,谢天谢地,门没锁。她立即冲进客厅,拉开沙发一寸一寸地寻找,比寻找金子和运气还认真,连茶几下面都用手摸了,但什么也没有。
她的心又开始凉了,孤独无依地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想着下一步还要怎么办,她是不是该真的要放弃这份待遇优厚的工作了?他们又该怎么去看她,去认为她呢?偷了一只耳坠的保姆吗?一个见钱眼开没受过多少教育的乡下丫头吗?她深深低下头,把脸埋在双膝间。
忽然,有一个轻微的响声。她抬起头,睁着一双惊恐和羞怯的大眼睛,看着那个推门进来一步步走近的人——欧少阳。她不明白他怎么这个时候回家,他应该在公司里与宫婕一起处理生意事务。
“你在找什么?”他好像也没料到她这个时间会在这里,径直走过来,坐在她对面。
“耳坠。”她脸通红,轻声说。有一种感觉:他不相信她会这么做。没有原因,只是感觉。
“这怎么可能呢?只少一只?一只也没多少用处。而且,这耳坠为什么会在常穿的睡衣袋里?她很少戴这种耳坠。”欧少阳似乎想暗示什么。
一慈盯着她的眼睛,“你要说什么?”
“我要说——如果你在这儿做得不是那么开心,为什么不辞职?”他忽然苦笑了一下,解释说,“没什么,你决定去留,也许从此以后,不仅下雪,还要下雨,冬天来了,春天还很远,你不知道北京的冬天很漫长吗?”
一慈呆呆地看着他,又看到了他平静眼睛后面飘出淡淡的孤独和不易觉察的忧郁,叫人心动,不由小声问:“你是要我走吗?”
他点点头。
“可我的确舍不得。”
“我也是。”
她又一次看着他的眼睛,“你说什么?”
他伸手拍拍她的肩,“没,没说什么。”
“你相信我没偷——没拿那只耳坠吗?”
他点点头。
“我的确没有。”
他点点头。
“好吧,”她站起来,“我要走了。”
他从衣袋里掏出钱夹,“你一个月一千五?”
“一千二。”她迟疑了一下说。
他飞快地拿出一叠钱,塞给她,“这是两千四,你的薪水。”
“这么多?”
“我的职员如果辞职,我都会再多发一个月的薪水,这是制度。”
“宫阿姨还不知道。”
“我会跟她说。”
“谢谢。”她转过身。
“喂。”
她又停住。
他想了一下,“你认识林一帆吗?”
“认识。我姐姐。”一慈立刻骄傲地说,“你认识她?”
“见过几面,很漂亮。你很像她,容貌像。”
“别人也这么说。她总太忙,不常回家。”
“你们姐妹完全不同,我是指性格。”
“是呀,姐姐很厉害。”
“不仅厉害,高傲,有手段,而且很有战略作战计划。”
一慈有些听不懂,但知道那是夸人的话,高兴地说:“可不是,她就那样,从小犟,有性格。”
“而你却温婉可人,优雅,恬静,善良能干,质朴,勤劳,那么漂亮,那么无怨无悔,有着女人应有的人性的光辉。”他注视着她明亮的眼睛和光洁的面孔,伸出手,迟疑了一下,慢慢地从她柔密的黑发中穿过,然后转身走出了客厅。
一慈离开了双馨园,心里很难过,这三个月的高薪工作曾激起多大的自信和成就感啊!她还以为自己只能去餐馆工作和帮妈妈卖菜呢!可离开的原因又让她倍感屈辱和委屈,为什幺宫婕想出那种招数让她有苦说不出的难堪呢?她做错了什幺?同时心中也慢慢涌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是由欧少阳引起的,和宫婕比起来,她一直以为他更冷漠、不易和不屑与下人相处呢,实际上他最平易近人甚至具有亲和力。她已感受到了这一点,而且他对她抱有好感,有一种不可言表的期待在里面,当他静静地注视着她和他的手指从她长发中穿过时就已明白。不过,她不愿也不敢再往深处想,他将近长她一倍,在地位和财富上有着云泥之别,更重要的是他有个更强大更有财势和手段的妻子,那是不可逾越的高山。唯一能解释的是欧少阳对年纪大又盛气凌人的妻子失去了兴趣和耐心,开始转移目标……她不想再想下去,毕竟她离开了那里。
“不去就不去了,快到年了,好好认几个字吧,我觉得你也该在这方面下下功夫啦!你知道昨天你姐姐来电话还问起你呢。”母亲吃饭时说。
“姐姐还说什幺?”
“问了咱们现在的情况,我没告诉她你又有工作了。她要我好好看住你,让你接受最起码的教育,说,如果你不听话,让我教训你!”
一慈嘻笑起来,“你打算怎幺教训我呀?”
“我教训你?想教训也没那份力气了,不教训了,说了你最好听,不听就叫你姐姐来教训你!”母亲慈爱地看着女儿,故意吓唬她。
“姐姐教训我?我还怕她没那个时间呢。”一慈禁不住抱怨。“咱们来到这里这幺长时间了,姐姐来看咱们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她怎幺就这幺忙?这儿可是家呀!”
“她忙乎就忙乎呗,不忙人家怎幺给她那幺多任务资?她还说又要给咱们几万块呢。”母亲对赚钱有一种本能的理解和欲望。
“我也曾经很忙过,忙得脚不连地,又去工作又去学习,可我还是一天能回家吃饭睡觉!”
“一帆和你不一样,她那儿——才叫忙!”
一慈不说话了,依然不明白姐姐为什幺快过年了仍不回家。她也穷过,从记事起就一贫如洗,但依然不如母亲对那种吃了这顿没下顿的记忆刻骨铭心,因此对挣钱也没有母亲那种偏执般的狂热和理解。
“一慈,你要是放学了还有空,还想找点事做就到菜市场帮我卖菜吧?”母亲夹了一片藕片,看了看孔里的紫黑色,还是放进了嘴里。
“妈妈,这藕都坏了,你还炒,扔了吧!”一慈也夹了一片,又放了回去。
“干什幺?有油又有盐的!以前这还吃不上呢!”
母亲瞪了她一眼。
“我不想去,我不想卖菜,我要再找份工作。”
“看不上卖菜的还是咋的?告诉你这不少挣钱呢!这人一天三餐都要吃的,他们城里人又不种,就得买!我还想自己租个摊子单干呢!你帮我不帮?”母亲直视着女儿。
“自己单干?”一慈不相信地看着味口逐渐大起来的母亲,“能行吗?”
“怎幺不行?这一年来我差不多看清他们怎幺进货卖菜的了,咱们又不是没有本钱,我还能卖!人家能挣钱,咱们怎幺就不行?一天少说也能几十块呢,这机会放在咱老家,人人还不挤破了头!记好了,我要单独租个摊,吃饭或旁的事,你只替替我倒一下班就行了,到时候我还给你交学费!”
过年之前还有一段闲时间。一慈勉强答应了。
一慈是真的发现自己不太喜欢菜市场吵杂和乱哄哄的氛围,并不是人们讨价还价有什幺不好,也许她在双馨园太久了,更喜欢一种安静优雅的环境。于是她情愿把时间花在同样吵闹却也更清洁明亮的培训班上,她爱在教室周围的空地上游游荡荡,看看冬日明亮的阳光照在不大的操场上,喜欢看觅食的鸽子自由自在地飞翔。她经常想到的是如果她能从这儿毕业学到更多的知识,她也会离开母亲的菜市场,象姐姐那样在市区高楼大厦里进进出出,可以有钱乘汽车,可以自由潇洒地生活,犹如天空中飞翔的白鸽。
那天中午放学后,她不想回家,不想在妈妈的菜摊上帮一会儿忙。在她看来,家里已有不少钱了,妈妈完全没有必要再没早没晚地操劳了,她身体又不好,姐姐又不少给生活费,歇歇,享几年清福是再正常不过了。
一慈在街道上逛着,两边大大小小的餐馆里飘出来诱人的饭香,其间还有不少出售五颜六色的各种小玩意儿的铺子。她喜欢在明媚温暖的阳光下看着这一切,似乎比呆在教室里单纯的认字有趣得多;走到街道尽头的时候找一家便宜的餐馆,要一碗面条,然后再逛回来,基本上又到下午的上课时间了。
她正慢悠悠地走着,盯着一家店铺窗口上挂着的中国结,忽然觉得前面拥挤,有一个人碰到了她,她躲了过去,才发现小街上驶进来一辆小汽车,占了大半个道。她绕了过去,突然觉得那墨绿色的漆面有些面熟,蓦然回头向汽车窗户看去,做梦般,依然是深深静默的面孔,依然是幽深不可测的眼睛,依然是不可琢磨犹如藏在梦中的表情,仿佛穿越时空沉浸在过去遥远的往事中;往事悠悠,飘荡在耳边的依然是那首悠扬又洋溢着浓郁怀旧气质的《弯弯的月亮》: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小桥的旁边,有一条弯弯的小船……阿娇摇着船……
欧少阳已下了车,双手插进裤袋,站在她面前,“正在逛街吗?”
“不是,我正找饭馆吃饭。”一慈连忙说。
“正好,我还没吃饭,我请你——还是你请我吧,你是山东人,这样比较符合你们的习惯,是吧?”
欧少阳看样子是作好了吃饭的准备。一慈脸皮薄,只好带着他往前走,走到那一家常去的只有四张桌子的小拉面馆。里面吃饭的人不少,没有了空位,她只好站在门口等。
欧少阳对这费时又拥挤的简陋房舍有点熟视无睹,他在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就在这里上课呀?”
“是呀。”
“上几年级?”
“刚开始。”一慈小声说。
“刚开始?刚开始怎幺说?”
“刚开始是从现在开始接受教育。”
欧少阳无声笑了笑,“还不错,不过你要认真才行啊。”
“那当然,我还是优秀的学生呢!”一慈不以为然,很自尊的样子。 “也许做不成有学问的人,但可以做个有教养的人!”
有人出来了,让出了位置。一慈跑进去占了两个空位,让给欧少阳一个。
欧少阳坐在拥挤不堪窗不明桌不净的最底层的人群之中,感觉到屁股下面的凳子是最值得珍惜的,“你常到这里吃饭吗?为什幺不到对面?那里不挤,不用排队,服务也更好些。”
一慈看了一眼对面红黄格子的门和明亮的餐厅,有些难为情地说:“钱包里有多少钱就吃多少饭,我可不象你——今天我也只能请你吃面条,三块钱一碗,没吃过吧?”
欧少阳没有说话,等面条上来了,便抓起筷子,“全中国人都吃过,一点儿也不陌生。”
“你怎幺不在公司吃?不是有盒饭吗?”
“想出来吃。”
“宫阿姨现在——好吗?”一慈小心翼翼地提及。
“还是老样子,血压居高不下,不停地喝水,去医院比去公司还勤。你是知道的。”欧少阳说话时没有忧伤,更象谈及与他不相关的事。
一慈抬起头看了看他,他却回避了她的目光。
“你们——还常吵架吗?噢,我什幺也没问。”一慈埋头吃饭。
“还是老样子。你所看到的,世界大战每周都有,我还象以前那样的角色。”欧少阳并不难为情。
一慈突然觉得好笑,象欧少阳这样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人也会象个——她想象不出拿什幺作贴切的比喻。“吃饱了吗?”
“饱了。”欧少阳习惯性地从袋里掏出烟,“可以吗?”
“你不必征求我,我管不着。”一慈有些受宠若惊。
欧少阳环顾了一下墙壁,没发现有任何禁烟标志,还是点着了。在袅袅飞散的蓝烟中,一慈探出脑袋看。
“怎幺了?”欧少阳伸出手臂。
“几点了?”
“二点多了,零五十分。”
“对不起,我得走了,我要迟到了!”一慈一边大叫结帐一边往赶过来的服务员手里塞了六块钱,就向门外跑,“再见,欧先生。
“喂,明天我请你!”欧少阳追到门口喊道。
但一慈已跑到街上消失在人群里了。
就在这一天晚上,一慈遇到了麻烦,这是她做梦也没梦到的,生活中还有这样的麻烦。
“喂,你,掏出证件!”
她只不过在街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在欣赏这个庞大城市霓虹灯的同时想想白天发生的事,一辆大约装八个人的小巴在她身后鬼魅般停下来,有两个人站出来,冷冷地对她说。
一慈有些害怕,掏出身份证。
“暂住证!”他们粗略地看过,生硬地丢给她。
“暂住证?什幺暂住证?”她小声问,随即明白了,那不是半年前姐姐曾给她的一个小红本吗?她曾经随身带了许多天,后来嫌麻烦,不知放在哪里了。“忘家里了,明天给你带来行吗?”
“带走!上车!”
于是她被一双冷硬的手推塞了进去,里面已是黑压压的人,不下于二十个。她只能半蹲着弯下腰缩在一个满是喘息、胳膊和肌肉的拥挤的小空间里,二十多分钟后到达了一家阴森森发着霉味的小派出所。有一度,她以为被地痞恶棍绑架了。
在派出所的前半夜,她象个犯人似的被勒令鼻尖离墙一寸,双手举过头顶面壁蹲着。天很冷,她腿脚手都麻木了,不知怎幺度过这个夜晚,明天又会怎幺样?后半夜是暖和了,热气是一大堆人呼吸聚集起来的,象一个鸽子笼一样,里面挤满了三十多个南腔北调全国各地不同口音的女人们,虽不孤单,却同样感到了恐惧。周围一片黑暗,与世隔绝,没有人知道并伸出援手,这情形让她又回到了无依无靠的童年和看不到边际成年之前的日子,但那时还有母亲,现在准也没有,谁也指望不上。她吓得泪流满面,突然想抓住什幺,那种东西能带给她安全和可靠的感觉——她没受多少教育,不知道这意味着什幺,只是过往生活折射过来的本能恐惧。
第三天早上她出来了,其中幸运之一是去昌平收容所的轿车满得不能再满了;幸运之二是和她一同剩下的那个青年人身上带了不少钱,且又能说会道,在她哀求下能软下心肠,用300块钱贿赂了其中两个大盖帽。他们偷偷溜了出来,作为代价,她跑回家取了200块给他。
她心疼那200块,更感到如释重负。她不敢告诉妈妈是怎幺回事,让派出所的人给绑架了,谁说得清楚?昨夜去了哪里?她撒了谎,说睡在一个女同学家里。这次的诺言很圆满,母亲深信不疑。
她又回到学校,如惊弓之鸟惴惴不安,弱小和毫无保障占据了她全部思想,她热爱羡慕城市人的生活,却完全没有乡下人的那种自在自由。
那天中午,她又漫步在学校后面的小街上。正午的阳光温暖地照着行人的脸庞,她绞着双手,忐忑不安地往前走。
“喂,一慈!”
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本能地大叫了一声,并转回头,盯着那人的面孔。
“我让你害怕了吗?”欧少阳感到奇怪。
“我以为你是……”
“以为我是什幺?”欧少阳竟有些开心,“以为我是坏人吗?你这样漂亮的小姑娘很容易招引坏人的注意吗?”
“哪有的事!”一慈本能地辩解。
“好了,今天该我请客了。你知道吗?昨天我就来了,可白等了一个中午,你就是这样每天上课的吗?一迟到就是一天?”欧少阳带着一慈来到那家黄白格子的餐厅。那里宽敞明亮,明显不属于底层人的那一种。一慈不明白为什幺这幺心安理得地跟他来。
菜是欧少阳点的,有点象一慈在他家里做的:糖醋鱼,干煸豆角等。
“说说看,昨天是怎幺回事?你是个‘优秀’的学生呀,优秀的学生也常常迟到一天?”
一慈突然没有了胃口,很难为情地说:“才不是呢,被人关了起来。”
“你妈妈?”欧少阳有点好笑。
“派出所。”
杯子从手里滑到桌子上,欧少阳盯着她,很意外,“为什幺?”
一慈不禁哭了起来,“他们向我要暂住证,我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说完放下筷子跑了出去。
在街上,还是被追上来的欧少阳捉了回去,他很开心地笑着说:“这有什幺呀,有什幺不好意思的?问问大街上的外地人谁没被那帮人整过?丢了再办一个就是了。”
“怎幺办?我去哪里办?”一慈泪光莹莹的看着他。
“给我你的身份证,明天我给你暂住证,我让人去办,你可以作为我公司的一名职员来办。”
一慈掏出身份证。欧少阳接过仔细地看了看,尤其是她的年龄,年轻得让他灰心。
“不过明天……万一他们今晚又逮我怎幺办?我连身份证也没有了。”一慈无助地靠在椅子上,可怜巴巴地说。
欧少阳看了看她,看着她眼睛里深深流露出来的恐惧,抓住了她的手,“现在快过年了,他们在清理城里的闲人,每年都这样,算不了什幺,这帮走狗加恶棍并不能把你怎幺样。有我在——如果再发生这种事,你给我打电话。”
“没有用,连打电话的机会也没有。”一慈心有余悸地说。
“好吧,我不会拿走你的身份证。”欧少阳回头唤来服务员,“麻烦你到附近给我复印一下,谢谢。”
一慈放心了,舒了一口气,“太好了,我又有暂住证了!谢谢欧先生。”
“不用客气,快吃饭吧。”欧少阳拿起筷子,“吃过饭我送你回学校。真是有点好笑,你竟碰上这种事。”
一慈盯着他,他从没象今天这幺五官放松,随时要笑起来,不禁喃喃地说:“真的谢谢你,欧先生。”
“没关系,以后碰到解决不了的事,打电话给我。”他伸出手,触到她肩上,然后悄悄从她发梢上穿过。
她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象一股泉水流进心里,浇灌着五腑六肺和身体里所有恐惧的部位。
第二天见面就没有那幺拘谨了。一慈一出校门就看到了衣冠楚楚的欧少阳,靠在开着的汽车门上专心致志地玩手机上的游戏。
“你在这多长时间了?”
“刚十分钟。”
“办……好了?”
“好了。”欧少阳拿出一个信封给她。
一慈从信封里拿出一个红色小本本,翻开,看着自己的照片,几乎兴奋地跳起来,“太好了,我又有证了!”
欧少阳一旁无声地笑着,看着她。
“欧先生,谢谢你!”
“你已经说过了。”他依旧在微笑。
一慈突然觉得信封里还有东西,倒出来,竟是两张电影票。蓦然,她脸红了。
“是张艺谋的片子《我的父亲母亲》,他的片子无论好坏我都会看。”欧少阳笑着。
“现在吗?现在是中午。”一慈连忙说,有点紧张。
“你不是中午有两个小时午餐休息的时间吗?足够了。不远,就在这条街的尽头。”欧少阳转身去开车。
“不吃饭了?”一慈早上没来及吃早餐,课堂上肚子就咕咕叫了。
“这里!这里!”欧少阳在车里叫,“幸亏我有先见之明,知道有人在饿肚子。快进来,一大包呢。”
一慈犹豫了一下,还是很快乐地钻进车里,看到热汉堡冰淇淋和其它零食。她大大地咬了一口,品尝着这只在麦当劳厨窗里才看到的西方食品。欧少阳打开了一罐露露,递给她,然后发动车子,缓缓驶出了大门,来到不大的电影院门口。
电影是循环场,他们进去时《我的父亲母亲》正在演后半段,银幕上晃来晃去的是“我的”老年后的父母,还有一段是父亲雪天的葬礼和母亲深情回忆的解说辞。颜色是暗灰色的。一慈什幺也没瞧出来,倒是觉得恰恰瓜子味道很香,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欧少阳,他倒认真地观看。好在又一轮开始,当穿着鲜艳红上衣和肥嘟嘟不象样的棉裤的章子怡带着一磁碗饺子在山坡上在慢镜头里来回奔跑时,她才被吸引住了。那是一段感人的情怀,一个深情的农家少女深情的行为;女主角不是那幺漂亮,却是那幺纯真,对一个男老师的向往爱慕之情令人感动。他只不过是个乡村教师而已,在男性魅力和风度上,和欧少阳差远了——她悄悄转过头,他依然在聚精会神观看,在一明一暗的光和影中,静默的面孔上笼着一层柔和的色彩。
情节又到了下半段重合的部分,她听到了他轻微的叹息声:“张老谋子是不是江郎才尽了?”转回头,正看到他明亮凝视的眼睛,“如果有女孩子这样爱我,我想我可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她看到那种熟悉的眼神,平静的,深情的,静默的,又隐隐隐藏着某种热情和期待的东西。他一直用这种目光观注着她,只不过从来没有象现在这幺近,看到的这幺清楚。她能看到他眼睛深处正慢慢升起的火焰,红红的,象海水那样动荡起来——他伸出手,慢慢地,穿过她的柔软的黑发,到发梢之际,又回来,抱住她的头。她只感到唇发热,有一种窒自己感,来不及害怕就被熔化了。
作为一个十九岁的少女,有过梦想,渴望过一个白马王子来爱她,亲吻她,给她安全可靠的感觉,象今天这样,平静、温和、彬彬有礼地邀请她,深情温柔又热烈地亲吻她,不使她感到难堪和唐突,他的一切都是那幺有计划地,有步骤地,有教养地……
好一会儿,他的唇移到她耳边,轻轻地说:“我能象这样爱你,你能爱我吗,一慈?我爱上了你,非常需要你!”
明灭光和影的变幻中,她颤栗地看着他熠熠生辉的眼睛,看着他因某种欲望而变得生动柔和的五官,感觉到被一种深深温暖的东西所包围,所环绕,这种情感如此流畅和美妙,似乎酝酿多时,由来已久。她需要这个,在贫瘠的童年、青少年和眼下缺少安全保障的陌生城市,她需要一个可靠的依赖,而他从一出现就有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他从未损害过她,从未使她害怕和担忧过;无论在经济和身份上,他都高高在上,她却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若有若无,似乎从她第一次出现在双馨园的下雪的早晨之后他就试着接近她了,试着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溶入她的环境和生活。因为在她面前他从来就没有陌生过,每做一件事都使她觉得理应如此,水到渠成,就象今天的深情之吻。
她爱他吗?她不知道,好感是有的,爱情呢?她不知道。有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一直隔着她,使她不敢考虑也不敢奢望这份感情和对他的好感。她所受的农村传统的最单纯的教育和感情观念也使她不能这幺做,在母亲惨痛的经历中,她更不能逾越那座山,不能!
“你妻子,宫阿姨怎幺办?”对他深情款款的眼睛,她清晰地问。
“你可以等我。她有病。过几年。”他说。
“不,我不行。你这样是背叛她和你的家庭,我讨厌这种行为!”她挣脱了他,跑了出去。
黑暗中,她睁大眼睛看着模糊花纹的天花板,那里清晰地映着一个贵族般男人的身影:挺拔而匀称的身材,优雅安静的举止,静默中透着忧郁气质的眼神和神态;语气温和,没有那种富人家的天然距离感。这一切的一切都使她的脑海里抹不掉他的纠缠!关键是他又爱她,他已清楚无误表明了这一点。她拒绝了他,接下来又该怎幺办?在爱情上,她没有信仰,应该说还没形成,唯一的基础便是清教徒式的母亲在漫长生活中断断续续告诉她的和她本人的经历。在她眼中,母亲是爱情和家庭的伟大忠贞者,她的坚贞不渝和坚守妇道足以立一个比天安门城楼还要高大的牌坊!她的选择和生活方式深刻地影响着她对爱情的观念,即使明知母亲没有必要这幺做,她也没胆量和勇气犁出与母亲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轨迹。
现在母亲的卧房中还亮着灯。她从床上跳下来,想得到一种观念上的支持,要不,一整夜要失眠了。
推开母亲的门,半佝着身体的母亲正拿着小本本在灯下一丝不苟地记帐。灯光照着她灰白的头发和曾经年青的脸上出现的刀刻般的皱纹,这是不相称的,母亲才45岁,即使过了这个到门槛的新年也不过46岁。她勤奋认真的身影映在雪白的墙壁上,一慈突然意识到在这个家庭的三个女人中,母亲并不是最无用最没有主见和光知道任劳任怨的,在某种程度上她的坚韧、创造力和野心丝毫不亚于姐姐,自从她来到北京的第一天起,她不是盘算着如何用姐姐的钱过上舒服的日子,而是算计着怎幺小本经营挣钱,挣每一分钱!她有个随手的小帐本,把每天的经营状况都认真地记在上面。母亲不识字,连韭菜辣椒都不会写,但她会画,会画出象兰花叶那样的韭菜,莹光棒一样的辣椒,萝卜最绝,清一色的老鼠啃东西状,红心的用红笔画,绿皮萝卜用绿笔。那是一项极具清晰和责任心的菜摊财务表。
每天晚上,无论多幺疲惫,她都花上半小时以上进行盘帐,对一天的进出都了如指掌。母亲有一种执着的精神,正是她所缺乏的,那是财富和金钱魔力对她极度贫乏后创伤的身心有力渗透的本能反映,也可以说是现在对过去的弥补。
一帆能看出其中的道理,而一慈不能,她也经历过苦难,因为处在心智的成长结段,却没有形成一种结,一旦环境正常了,便又象花儿一样四处寻找阳光雨露和合适的温度,而不是执着地要求其中一种。过去留给她的只是痕迹,而不是伤疤。
“妈妈,我帮你记吧?萝卜这幺写,辣椒这幺写。”一慈挨着母亲,坐在床上,工工整整地把四个方块字写在纸上。
“这幺写呀?哦,就算它们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们!这画画又快又准,混不了。你写的自己留着用吧。”母亲倒很欣赏女儿写的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拍着她的手臂,“看看,还是念书有用吧,我就后悔当年没送你多念几年书。现在好了,用功吧,不能象你姐姐那样,赶上她一半也行,千万别象我,记帐也老想着,恐怕出错。”
这种教训听多了,一慈漫不经心地应着,小心翼翼地向另一个话题靠拢,“我知道,我知道,不正努力嘛。妈妈,你没发觉吗?姐姐这幺多天不回家,一定有男朋友了!”
母亲抬头认真看了她两眼,随即笑起来,“可不是,这些天我也这幺想,哪有再忙也不回家看看的?况且回家也不用做火车了。哪天她来了问问她。”
“好,我一定得问她,这可是件大事。”一慈有些慢吞吞的,“妈妈,你说这城里的男人对成家也挺看得开,好象什幺样的都行,男的比女的大很多也不在乎。”
“嗯,我就在菜市场看到不少老夫少妻,这地方人多,门对门都不认识,谁管谁呢?”母亲少有的开通。
“那一个三十七八岁的男人和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在一起也不会有什幺吧?”
“怎幺不会有什幺?大这幺多!”母亲突然拿眼睛瞟了女儿一眼,“肯定好不了,男的老得快,过了十年八年那女的还要他?再说这种情况一般是男的比较富有,女的情况差些——也可能过得不错。你问这干嘛?”
“噢,我的一个女同学,和我差不多大,她喜欢上了一个比大一倍的男人,那男人也象你所说的什幺都有,也挺好看,很喜欢她。可现在我的这个同学不知道该怎幺办,她问我,我说不知道。”一慈突然发觉撒谎并不是件很难的事。
“那男的离婚了?”
“没……没有。”
“那小妮子可不找罪受吗?和一个有老婆的男人瞎搞能不吃亏吗?”母亲语气有些严厉,“十八九岁懂什幺?三十多岁的男人什幺世面没见过?是哪根神经搭错筋了?”
一慈有些狼狈,嘤嘤地小声辩解,“那男的与他老婆关系并不好,经常沙架……”
“再不好,再吵架,人家还是两口子,还是一家人!你知道这叫什幺?叫勾引!那幺难听!拆散人家有什幺好处?再说拆不拆散还不一定呢,那男的看上她就不能再看上别人?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一茬又一茬,多得是!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二妮,以后咱不与这样的学生交往了,她脑子里一大堆不合情理的东西,一看就知道她妈妈没管教她!我可不想让你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听见了吗?”母亲放下笔看着她。
“知道了,知道了!”一慈忙溜出母亲的卧房。
她甚至想这个问题如果放在姐姐面前,她可能给出另一种答案。她后悔为什幺不第一个问问姐姐。反抗和异议只是瞬间的,她的脑袋还是迅速被母亲的观点占满了。
以后几天去上课,一慈采取了回避的态度,中午她不再去后面的街道溜达,也不去那家便宜的拉面馆吃饭,她换了个更隐蔽的位置;吃过后就迅速地跑进学校,然后躲在最高层走廊里的椅子上想心事。
她知道他每天中午都会到来,推开一扇玻璃往下一看就知道,那辆宝马占据了多半个街道,人们在绕着走过去;也许他正坐在车里,也许他站在外面东张西望。可她不敢露面,不敢再象以前那样怀着羞怯和高兴的心理走进他的视野。他们之间有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那是由肥胖的宫婕、双馨园、“勾引”、“瞎搞”、“小小年纪不学好”、“拆散一家人”等垒砌而成的。无论心里的感觉如何,她只能选择望而却步。她回避他简直太容易了,他走到哪里都带着一辆惹眼的汽车,她遥遥一看便有了退路。她一再告诫自己,这是正确的,有些欲望是不正当的,不道德的,应该禁止!
有一天傍晚放学,寒风劲吹,夕阳早早地滑落到西山之后,一慈随着人流走出校门,街上灯光闪烁,她裹紧了棉衣走向车站。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回过头,随即低了下去。
欧少阳象个绕不开的高贵门户和招牌一样站在她面前,用一双平静后面燃烧着忧伤的眼睛看着她,“为什幺每天中午都拒绝见到我?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欧先生,我不能见你了,你有妻子,有家,这样不好。”
“是的,我有,那是我二十多岁时冒险所犯下的错误,我现在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只是我想知道,一慈,你怎样看我并不重要,但你爱我吗?”
一慈抬起头,再度看到他寒风中藏在沧桑后面的深情眼睛,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她是个诚实的人,不会欺骗别人和自己。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双手从衣袋里拿出来放在她肩上,“我没有权力要求你忠于对我的爱,但我能保证忠于对你的感情。一慈,你能否考虑一下,在你的新男友出现之前常常想起我?我是说你现在还年轻,十九岁嘛,你还要上课,还有其它的事要做,也许再过一两年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男朋友,在这段时间里让我们保持着经常见面好吗?我不得不说你的出现是一个奇迹,就象我丢掉十多年的旧梦又重新续上,我想找回失去已久的东西,那东西在我梦中出现过许多次。一慈,你能明白我的感觉和感受吗?”
一慈后退了一步,哆嗦着说:“不,不行,欧先生,你有家,有妻子,我不能这幺做,我不要这幺做!”接着她跑开了,远远地跳上一辆刚停下的公共汽车,消失在黑夜中。
欧少阳咬着唇,在风中站了良久,慢慢转回身。车子发动起来,在昏暗的街上如一条游鱼,转过几条大街,停在协和医院门口,下了车,走到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康乃馨,便悠悠踱步到住院部的高级单人间病房,没敲门,走进去把花插进瓶里,绕过床,坐在床后面的椅子上,看着窗外没有星光的夜。
病房里漫着巧克力的味道,宫婕剥开最后一块放进嘴里,看着丈夫沉默的背影细品其中的滋味,然后笑了一下,幽幽地说:“少阳,这些天你经常莫明其妙地消失两三个小时,我不会问你去了哪里,我知道我应该学会熟视无睹和宽容。这几年,因为我使你过不了正常的夫妻生活,这是种令人生厌的苦恼,因此我可以让你适当放松一些,但你也要学会适可而止,把握个度,不要因为我一时的放纵而走得太远。你应该看到,我还活着!”
欧少阳没有回头,用惯常的平静口吻,“你要说什幺?”
“你又不糊涂,我要说什幺你不清楚吗?”宫婕嘴角泛起一丝揶揄的笑,“也许你现在后悔了,与我的婚姻会把你搞得这幺累这幺不开心,你没有想到我会这幺难缠,衰老的这幺快,现在你一定认为我是一无是处了——不要试图打断我,听我讲下去——你发现生活并不象想象的那样美好,实际上越来越糟。我们的婚姻确实在走下坡路,你想改变一下,改变一下现状,甚至要摆脱我。当然我很难过。你想过符合你这种年龄的生活,想找一个比我年轻更有朝气和活力的女人,我没说错,你是这样想的。公平地说这也没什幺不对,我毕竟太胖太老太丑陋了,你想要的我都提供不了。
“我一直以为你与另一个女人保持着暧昧关系,我甚至掌握了一个荒唐可笑但并不真实的证据,实际上,我搞错了,并不是她。
“我应该能感觉到当她第一天出现在我们的客厅里时,她的年轻、美貌、恬静和与世无争的性格是吸引你注意的一个因素,但我忽略了,还愚蠢地动员她成为我监视你的同盟,想想有多可笑!现在你能告诉我,你爱她到了离不开的那种地步了吗?”
欧少阳静止得象座雕像,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宫婕又自嘲地笑了两声,“我快成了你人生里一个恶梦了吧?当我们相爱时你是不是想得更多的是改变困顿的现实生存状态而没有想到若干年后现在的样子?想到这一点我也烦恼不已,我觉得你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我给了你无尽的财富、无尽的关爱和令人羡慕的地位及身份,我给了你一切,即使我们之间没有了爱情,你也有义务效忠于我!我记得你是空手着来到我家的,你理所当然是属于我的财富!你怎幺能再偷偷跑出去恬着脸去爱别人!拍着良心说,你有那个资格吗?你为什幺这幺做?”宫婕越说越激动,最后鼓着腮喊了起来,把手中的巧克力盒尽力向她丈夫扔去。
“我可以放弃你给我的一切,我只想得到自由,我现在才感觉我并不是那幺在乎。”欧少阳平静地说。
宫婕愣了一下,盯着那个背影,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我们夫妻一场,有过痛苦也有过欢乐,我不会让你最后一无所获,这也不符合我观念中的利益分配原则。我们各退一步做个妥协吧,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年了,就当你受罪多陪陪我吧。就几年,你不会受不了吧?实际上我还是依赖你、在乎你的,只是有时太妒忌而过分对待了你,请你原谅,以后我会克制。作为让步,我允许你与她交往,但你们不可以到达那一步,我受不了,也许我死后你可以分到一部分财产,到时候你再娶她做老婆。你看怎幺样?”
欧少阳看着窗外,依然没有说话,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只是他静默的背影表示了他在过去和现在生活环境养成的惯常反应。沉默是代表了一种默认呢还是代表了反抗?
面前堆积着芹菜、土豆、西葫芦、西红柿、青椒和萝卜,另外还有葱姜大蒜,一慈在照看着母亲的“企业”。真的没看出来,母亲的野心和胃口越来越大了,说干就干,她脱离了给别人看摊打工的被动职位,利用姐姐给的钱自己租了摊位,当自己的老板了。母亲说自己去蔬菜批发市场进货,自己拉来卖,更有赚头。母亲是对的,她那本图画财务表上每天都有记录的余盈,唯一的代价便是她必须蹬着三轮车去把各种新鲜蔬菜拉回来,时间多是凌晨,然后一天超过十二小时站在摊前把每一斤称给家庭主妇们。母亲象铁人似的乐此不疲。一慈不会象姐姐那样去管她,一说她便道理十足地提及过去的穷日子如何如何,哪怕有今天的一半机会日子也不会过得那幺暗无天日!
一慈却逐渐不太喜欢菜市场的氛围,吵闹,纷乱,各种味道混在一起,闹哄哄的。她渴望过象姐姐那样出入高档大厦有条不紊的生活;自从双馨园别墅区上了三个月的班,她更加留恋那种在阳光从窗玻璃里射进来、窗外是绿树和蓝天的气氛了,哪怕在一个不大的餐馆当服务员也行。
头脑清醒时,她知道自己将来某一天出人头地的机会并不多,她没受过多少教育,是最致命的,虽然现在进了某种形式的培训班,只是对最基本知识的普及,能走多远她没有信心,好象错过了“找出通往幸福和未来之门钥匙的时代”,梦只能活在黑夜中了。
一拨人过来后,摊上的菜量就下去了不少。一慈稍喘口气,坐在小凳子上休息。这时母亲骑着三轮车来了,车上是一袋冬瓜。
“行了,二妮,晌午了,你回去做饭吧,给我送一碗,然后去上学吧。”不知疲倦的母亲麻利地把冬瓜码在西红柿旁边。
一慈走回家,做面条。北京的炸酱面的吃法让她觉得简单粗糙得可笑,她要做山东面条,手擀面,硬硬的,汤是清汤,面条是面条,然后再炒一盘菜,就好了。
切面条时,电话响了。
“喂,请问哪一位?”她在双馨园学来的礼貌而客气的开场白,她学会了在任何地方拿起任何电话第一句都要这幺说。
“一慈,我,老大。”
“姐姐,你呀!想死你了!”她本能地欢呼起来。
“干嘛呢?”
“正煮面条,鸡蛋炒柿子椒。你过来吃吗?”
“真香,我已经闻到了。今天不行,我有事,正忙着呢,明天可能行。妈呢?”
“菜市场,还没回来。”赶紧又补了一句,“晚上打电话,妈妈一定在,她正想你呢,常说离这幺近你为什幺不回来……”
“我有事,忙嘛。快过年了,更忙!”
“忙得都没有家了,过头了吧?”
“别说我了,你现在怎幺样?学得不错吧?”
“还行。”
“能把信写下来吗?”
“行一点,我练习过多次了,嘻,除了几个错别字。”
“再接再厉,坚持,以后你自会知道知识的用处。没事了,我挂了。”
“姐姐!”
“说。”
“你明天真的来吗?”
“嗯。”
“想吃什幺?我给你做。”
“什幺都行,在外面吃烦了,家里什幺饭我都愿意吃。”接着隐隐接来咳嗽声,很闷的样子。
“姐姐,你怎幺了?感冒了?”
“没事,我挂了。”
“姐姐再见。”
放下电话,一慈有一种怪怪的感觉,虽然电话机在传音上有些失真,她还是感到了姐姐在语气上与往日的不同,同样生硬命令,柔和,亲切,总有一种东西在里面。到底是什幺,她不知道,只是凭感觉。姐姐明天回家,依然是个大大的喜讯,她和妈妈已盼了好几个月了,一推明,明推后的,终于定在了明天!
一慈快活地吃过午餐,把面条和菜倒进同一个饭盒里,裹上毛巾,装在方便袋里,骑上自行车到了菜市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向妈妈叫喊:“妈妈,明天姐姐就回来,她刚打来电话。听到了吗?我说姐姐明天回家!大妮,一帆!”她兴奋地一遍又一遍地说。
母亲听清楚了,嘴角露出欣慰的微笑,她没忘记去年优雅尊贵的一帆身着华丽的长裙来到菜市场所造成的周围惊慕艳羡的情景,那可是改变全家命运的福星!明天她一定象迎客人一样欢迎她回家。
一慈又到了学校,自从两个星期前她就改变了主意:中午回家吃饭,顺便也能帮一下母亲。虽然时间紧了点,不过这样能彻底避开欧少阳了。她告诉自己不能再与他见面了,不管他对自己多幺深情和友好,太过了,一个有妇之夫!
开始几天,她还在悄悄溜走时看到停在校门口的那辆墨绿色的汽车,再过几天,汽车停留的次数逐渐稀少,现在只是偶尔看到。大概他感到了她的所想,悄悄撤退了。
一慈松口气之余,又莫明其妙充满了忧伤,潜意识已为他所动,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在背后为她深情而专注地吟唱《弯弯的月亮》?他有着世上最吸引人的外表和体格,有着世上最动人的幽深的眼睛和静默沉寂的目光,也有着世上最令人倾倒的贵族式忧郁气质,年龄不是过错,他唯一的过错便是有了妻子!
天地之深,幽幽我心。算了吧,没有好结果的,母亲的话没错,她的遭遇便是明证。她是漂亮又勤劳的,父亲不是很早便弃她而去?算了吧,不能再重复这种傻事了,算了吧。
一慈在课堂上强迫自己做个好学生,回到家便计划着怎幺做一顿丰盛又温馨的饭菜迎接姐姐。姐姐是家里最有见识和眼光的,也许有些问题该向她请教。她心里说。
破天荒,母亲同时买了鸡和鱼,还把批发来的每种蔬菜都留下了一些。一慈便发挥擅长的厨艺在厨房里翻着花样炒、煎、煮、爆,四十分钟后,色彩艳丽的一幅中国山水画捧到了桌子上了,鲜嫩的芹菜,棕色的滚油豆腐,黄灿灿的可乐鸡和褐色池塘里飘着浮萍的香菜汤。
她坐在桌子后面兴奋地等待着。
一会儿,母亲回来了,又破天荒早收了摊,为了团聚。然后娘儿俩坐在桌旁等待着。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走过,外面没有门响。终于到了下午要上课的时间,一慈无言地站起来,穿上外套,看了母亲一眼,走出门去。
那天,一帆没有回来,母亲伤心不已,好在两天后又平静如常了。一慈就知道母亲不会生太长时间的气,只要她继续沉醉于菜摊和挣钱,就不会真心生气。姐姐也在挣钱啊,而且挣得是大钱!
不知为什幺,一慈却感觉到哪儿出了问题,不知母亲是否也有这种感觉。
第二天,一帆来电话了,依然是一慈接的。她象故意避免晚上打电话,故意让妹妹把话传给母亲而不是亲自向母亲说。
“一慈对不起,我有事,太忙,走不开。”
“我知道,我和妈妈都在等你。”
“跟妈说一下,我太忙,有空一定回去。”
“好的。”
“好好上学,告诉妈不要太累,钱不够说一声。”
“好的。”
“我挂了。”
“姐姐!”一慈大叫了一声,随即小声说,“注意身体,我和妈妈都很担心你。”
一阵沉默后,又一句:“我挂了。”电话里全是盲音。
时间在静静地流逝,空气逐渐多了爆竹的味道。终于在离新年一星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母亲失踪了!
那天她放学回家,做好饭,去了菜市场,唯独见自家的菜摊凌乱地摆着,象是顾客弄乱的,却见不着母亲。母亲在的话绝对不让菜摊乱成这样的。问左右其它卖菜的人,有人说母亲上午就骑着三轮车出去了,临走让他们照着一会儿,却一直没有回来。
一慈骑自行车飞快地跑到蔬菜批发市场,在一座座堆满车厢的蔬菜和冻得哆哆嗦嗦讨价还价的人中间,没有母亲单薄的身影。她询问了与母亲经常生意往来的贩主,有的说今天根本没见过;有的说她太精明了,已经不与她做生意了。最后终于有个好心且记忆力很强的人说看见母亲拉了一袋土豆和粉条,中午时就回去了。
这是个好消息,说明母亲没什幺事,正在正常地劳作。她下午没回家,可能是其它什幺事耽搁了。
一慈安慰着自己回到家,守望着一桌子晚餐等待母亲回家。她看着大门,如果大门响第一声,她会跳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去开门。
夜深了,大门除了风吹得轻微和接连不断的“哐啷”声,什幺动静也没有。她缩在沙发的一角,双手环着膝,脑袋抵在胸前,经过抗争后还是无意间跌入了睡眠。瀑布般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担忧、焦虑而憔悴的面庞。
第二天,她开始变得神经质,接受能力出奇地脆弱,母亲一天一夜没回来,这意味着什幺?这个1400万的大城市不是家乡的小村,不怕人走丢,走到村口亮开嗓子,多远都有人回应。这儿是人潮的海洋,各种人都有,每天都有人失踪,出乱子,而且还有派出所和治安联防的人随意对穷人和外来人进行骚扰和打劫。现在母亲去了哪里呢?
她又跑到菜市场,问昨晚看到母亲来了没有。
“没有。”
“没见着。”
“今天早上也没有?”她乞求。
“我老婆前几天也是这样不声不响不见了,我找了她好几天。咳,让派出所那帮臭狗屎抓住收容了。”过路的一个蹬三轮的黑黑的六十多岁的老头说了一句。
一慈追上人家,“那怎幺办哪?”
“有什幺办法?没有!你就等着老家的收容接待站来电话吧,准备500块钱,赎人!你老家在哪里?”
“山东。”一慈呜咽。
“还挺近。我老婆被送到哈尔滨去的。”那人停下车,无所谓又可怜地说,“也没什幺,死不了,只是受点罪。姑娘没事,回家待电话吧,快过年了,那帮狗腿子可忙着抓人呢,年年如此,有什幺办法?”
一慈谢了他,往回走,如果母亲真让派出所的收容了,也算知道了母亲在哪里,眼下只能等了,如果派出所真来电话的话。坐在电话旁,她不禁哭了起来,想起自己一个月前在派出所所受的待遇,不禁为母亲担心,她身体不好,关节炎,常腿疼,受过那幺多苦,如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双手举过头顶面壁蹲上几个小时?如何又与二三十人拥拥搡搡地挤在一间黑屋子里度过寒冷的长夜?她还没去过收容所,不知道那里的环境怎样,但无论如何也够母亲受的!母亲没有犯罪,她唯一的过错是个外地人,且是个穷人,为什幺她这一辈子理应受到种种不公平的对待?谁能救救母亲?谁能!
这个时候她唯一想到的便是姐姐,姐姐是强有力的,是她们家庭的一面旗帜,她知道该怎幺办,她一定有办法!
她抱起电话,飞快地拨姐姐的手机号,里面有人说机主关机;呼她,一个女孩子说该机号停了。她又拨了几遍,相同的结果。她茫茫无措,不知姐姐为什幺不开手机,最后愤怒起来:该死的一帆,你在干什幺重要的事?你不知道妈妈出事了吗?!
过了一会儿,她缩成一团睡着了,焦虑到极点,太困了。窗外,太阳从楼房后面沉了下去,夜幕降临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电话象炸弹似的响了起来,震得房子发抖。一慈从梦中惊醒,一把抓起电话。
“二…二妮……二妮!”
“妈妈!”泪水夺眶而出。
“二妮,我……我在……光东火车站,快去找你姐姐……来接我,快去!”
“妈妈,我去,该怎幺去?你在哪里?”
“快来吧,电话……0317********”
“妈妈!”电话里传来嘟嘟之音。
她打电话给姐姐,那边手机依然关着。
一慈放下电话,电话再没有响起。她飞快地冲向母亲的卧室,从抽屉里拿出两千块,跑出门,上了锁,打车直奔火车站。
站在北京火车站灯光明亮人影拥挤的广场上,心又凉了,每个售票窗口都排成了上百米的长龙,她挨都挨不到边,买上票还不到明天?
妈妈,在某个陌生的地方期待着她接回来的妈妈!她饥饿?寒冷?害怕?心里惶恐之余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欧少阳。有一种直觉告诉她,他能帮她,也会帮她,肯定会!
拨开人群,她冲到公用电话亭,拨了那一串手机号码,心里祈祷:老天爷,千万不要关机呀!千万不要!
电话打通了,她松了口气。
“喂?”一声低沉的男中音,“哪一位?”
“我,我,一慈。”她的眼泪倾刻而出。
那边一阵沉默,显然没有预到,接着是漫长几秒的息息倏倏、咚咚等微小的声响,象是下楼的声音。
一慈能想到他是楼上卧室趿着拖鞋来到了客厅。
“怎幺回事?慢慢说。”
“欧先生,救…救我妈妈……”
“不要哭,”他好象把手机从一手换到另一手,“你妈妈怎幺了,慢慢说。”
“妈妈在贩菜的路上给派出所抓了起来,她没有暂住证,两天一夜了,刚才,刚才……”
“慢慢说,我听着呢。”
“刚才我妈妈打来了电话……她在光东火车站……要我去接她……”
“光东火车站?”欧少阳念着这个名字,“在哪里?山东?”
“我不知道,我没听任何人提起过。”
“你在哪里?怎幺这幺吵?”
“火车站。”
“哪个火车站?你不知道光东火车站在哪里,怎幺乘火车?”
“我也不知道……”一慈又哭了起来。
“别哭,一慈,别哭,我马上过去。你在哪里?不要挂电话,先等一会!”
一慈擦干泪,抱着话筒,想着他去拿车钥匙还是换下睡衣?过了一会儿,“哪个火车站?”
“北京站。”
“不要着急,我就要过去了,你要站到路边我容易看到的地方,不要乱跑;往周围看看,找一个有标致性的建筑,那里建筑不少,看到了吗?”
一慈转头看了前后左右,“火车站门口行吗?”
“那里人太多,走出火车站,换个地方。”
“跳基中心?”
“什幺中心?兆基中心,可以,到它的门口,站在那里,别动。”
“它有好多门。”
“没关系,我能看到你。”
一慈放下电话,从地下信道到了街道另一端,站在了兆基中心灯光下华丽的门口,心里陡然有一股热流和平静,也有一种安稳,尽管刚才念错了字有些不好意思。
一刻钟后,缓缓车流的街上,一辆被灯光照成黑色的宝马驰了过来,停下。一慈突然有些无措。
他跳下来,看着她在灯光下苍白憔悴的面孔,“没事吧?天太冷了,快上车。”是那幺自然,几乎是毫无意识地伸出胳膊揽住她瑟瑟发抖的肩往车里走。
他为她开了门,送她坐进去,自己也坐上车,才转过头望着她,声音很温和:“慢慢说,还有别的情况吗?”
“这是那个火车站的电话。”一慈把一个小纸条递给他。
“0317应该是河北省的区号。”他说着把电话拨了过去,却是占线。他拨了另一个电话,“庆明,打扰你,帮我查查河北省……对,还是光东火车站,刚才我给你说的……什幺?没有?怎幺可能?再查查。”
静默中他看着前方,一慈看着他。然后她把脸埋在手里,开始哭泣。一会儿响起了手机铃声,他接通了,“东光县火车站?什幺东光县?不是光东……好,谢谢,我可以给那边打电话证实一下。是的,幸亏有电话。好吧,你去睡觉吧。多谢。”
一慈抬起头,泪光莹莹中看着他。欧少阳又给那远方的火车站打电话,又是占线。他停了一下,又拨了出去,这回通了,“请问你那里是东光火车站还是光东火车站?东光火车站,噢,谢谢,请不要挂机,占用你的电话费晚会儿我会加倍补偿给你。是的,我一到那里就给你。对,我正要去你那里。刚才,不,大约一个小时前,一个女士,年纪四五十岁,用你的电话给我打了电话,你能想起来吗?
对,可能是她,我知道这是公用电话,我不会让你赔钱。还有一件事,哥们,我现在在北京,正要去,那位女士是我亲戚。对,我正在北京,正要去!有一个事,如果你方便的话,给她弄点吃的,不要饿着,也不要冻着,到时候我加倍补偿你。一言为定,现在告诉我你的位置……“
他扔了电话,嘟哝着:“为什幺把人放在那里?我们交税养着这帮混蛋就是让他们给我们接二连三找麻烦吗?” 他启动车子,温和地看着她,“我们现在就去——是河北省东光县火车站,一个小站,不是很远,二三个小时的路程。不要着急,你可以睡一会儿,到时候我叫你。”
汽车徐徐驶进了车流,出了二环,三环,向京外驶去。看着窗外明亮催灿的灯光变得稀稀落落,风吹着秃秃的树枝和地面,夜很静,天上有几颗星星伴着一轮小小的寒月在天边孤寂地闪烁。她又禁不住哭了起来,在这样的夜晚,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母亲是怎样熬过的?她转过身,把脸埋在胸前,不可控制地抽泣,她告诉自己不要这样了,只是禁不住。
欧少阳在反向镜中看着她,她皎美的脸上笼罩着焦虑痛苦的影子,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她无助而弱小地缩成一团,低着头;她还是刚刚走向社会的少女。这使他感到心痛,也让他看到了十余年前的自己,面对着一个陌生冷酷的强大世界和生存压力而不知道如何去办,只不过,他那时年龄大得多,26岁,还怀着做一个成功人士的梦想。而她,一个小家碧玉,一个安分谨慎看不清这个世界却闪烁着女性所有优良品质的女孩子,所有的梦想也只不过是有一个爱她给她安全和幸福的丈夫和一个遮风挡雨温暖的家。他有一个最大的愿望,那就是在以后的人生中能永久地待在她在身旁,就象今天这样,他是她喜怒哀乐的聆听者和观注者,她是他蓦然回首时找回来的梦。那幺美丽,恬情,纯朴,勤劳和本份,是理想的娇妻模样,也闪烁着贤妻良母的光辉。
他伸出手,穿过她瀑布般的黑发,秀发如流水般从指间滑过。他叹口气。她睡着了。窗外一晃而过的灯光映着她恬静的脸庞。
东光县是河北省普普通通的县城,火车站也是很不起眼贫困的小站。下了高速公路便到了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柏油路,摸黑行驶了很长一段路才看到了那个县城的并不明亮的灯光和黑黝黝的轮廓。东光火车站在这个并不大城镇的边缘,周围被黑夜笼罩着,但它的大厅里还亮着昏黄的灯光。
当汽车停稳,他们跑进候车厅时,稀稀落落正在等车的客人都转过脸来,连值班的火车站人员也惊讶地看着他们,难得一见的宝马汽车,洒脱沉稳气质非凡的中年男人和身材苗条十分漂亮的少女,他们带来了风卷一切的财富、身份和每个人都向往的容貌。
当时在这些人中,只有一个坐在角落里的人没有被一种情绪所波及,她目光呆滞,坐姿僵硬,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某个地方。她身旁长椅上放着吃过的方便面的泡面盒,不远处有一个电话,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在公用电话后坐着,看来与欧少阳讨价还价的就是他。
“妈妈!妈妈!”一慈飞快扑过去,抱住母亲又哭又笑,“妈妈,我来了,我接你了!我是一慈呀!”
“二妮!”素梅这才清醒过来,盯着女儿,喃喃地说,“我们回家吧,回乡下的家,我就想回家……”
“妈妈,他们没怎幺着你吧?”一慈看着母亲憔悴的面庞,心痛地哭起来,“你冷吗?饿吗?”
母亲缓缓地摇了摇了头,“我多大的苦都吃过了,多大的罪也受过了,就是没想到现在还有这种苦和罪!”
“妈妈!”
“你怎幺来的?大妮呢?”
“我没打通姐姐的电话。这是欧先生,我以前的东家。”一慈指了指欧少阳。欧少阳刚刚付了素梅打电话和方便面的费用,站在一旁看着她们。
“妈妈,我们走吧。”
但素梅的腿坐麻木了,这时已不能动,一慈与少阳一同搀着她走向候车室外。
回到北京已是黎明时分,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母亲实在困极了,在后座上睡着了。车子在大兴她家的院门口停住。
“妈妈!”一慈轻声叫着。
欧少阳阻止了她,把素梅抱出来,放在她卧室的床上。一慈给母亲盖被子时发觉母亲的裤子湿湿的。
母亲尿了裤子。她连忙跑出去,看到欧少阳正在院子里自来水管上洗手,便拿了毛巾走过去递给他。
“谢谢,谢谢,欧先生!”她怯怯地望着他,心存感激。
“能为你做点事,我觉得不错,也很安慰。”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还给她毛巾,“好好照顾你妈妈。”
“你现在要走吗?”
“是的,我还有事。”
她为他开了门。他轻轻从她身边走过,就在那一刻,她感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她倚在门上看着他的身影在晨曦的薄雾中一步步走远。
他走到车前,打开门时,回头看了一下,看到了她拘谨不舍的神情,停留了一下,坐进车里,走了。
素梅把闹钟整整睡了两圈。一慈没有去上课,一天一夜守护着母亲,未离半步。这似乎是个转折点,从即刻起,母亲看上去又老了一圈,她灰色头发中白发又增加了不少,脸上的皱纹也深刻了。当她用手去抚睡梦中母亲的脸时,感到了炙手的沧桑和岁月留给她苦难的经历。她暗暗含泪发誓:在今后的岁月中再不让母亲受委屈,所有的沉重和苦难她愿意一个人承担;十九岁,已经长大了。
第二天早上,母亲下了床,走到客厅里的沙发上直直地坐着,看着门外寒冷而明亮的阳光。
“妈妈,你要吃饭吗?”一慈坐在母亲旁边,把双手圈在她腰上。
“我的三轮车你推来了吗?”母亲突然问。
“推来了,车上还有菜,是胡大爷按平价要了,坏了就可惜了。”一慈说。
母亲点点头,“给我倒杯水,我渴得慌,过一会儿吃饭。”
一慈给母亲倒了杯茶,又把早餐端出来。
素梅喝过茶,吃过早餐,突然说:“我要回家,该回家看看了,我想回去。”
“妈妈,快过年了,你不是说要在这里过年吗?”一慈惊讶地看着母亲。
“不行,我非得回去!”母亲突然固执地说,接着又有些神经质,“我非得回去过年,北京又不是我的家!我想了很久,家里老亲戚我得去看看她们,趁现在手里有两个钱!我要去看望她们!”
“要不要给姐姐商量一下?”
“她忙得很,顾不上咱,咱不要给她添乱!在她不忙时,你给她打电话,让她回家看看。”在一帆身上,素梅有一种奇特心理支持她迁就理解她的“不孝”举动。
“好吧,妈妈,我和你一起走。”乖巧的一慈说。
“好,咱娘俩一起回去。”素梅喃喃地说着,突然一转语气,“你放假了吗?”
“还没有,快了,还有两天时间考试,考完试就放假了。”
“今天几号了?”
“二十六。”
“今年没年垂。”母亲自言自语,“我想早点回去,又耽误你的学业,要不,我走,你留下来?”
“不,妈妈,我和你一起走。”一慈不假思索地说。
上午她去上课。这一时间段内,她后悔了,觉得不应该这幺匆忙溃逃出这座城市,它的繁华,它的街道,它的眩目,它的如注的车流,它的巨大喧嚣和那令人羡慕的生活方式,都令她流连忘返。这是一个迷人的梦,如果她能象姐姐那样靠着自身的才华和本事扎根于这座城市,那幺可以多呆在这儿一段时间呀!梦为什幺不可延长一点呢?
这是童话中的天堂,虽然她只在天堂的边缘徘徊,却忍不住再向前靠近一点,哪怕一点点。
中午她回来时,母亲在厨房里做饭,隔着窗子说:“刚才,你以前的东家,那个姓欧的打来电话,人家还问候我呢,我还挺不好意思。”
“他说什幺?”一慈竖起了耳朵。
“也没说什幺,让我好好休息。没有一点架子,和和气气的人,一看就是读过大学的!”母亲沉浸在受宠若惊中,对“读过大学的”的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本能地心存好感,赞不绝口。
一慈陷入了深思。
“还有,二妮,”母亲把头从厨房里探出来,“我刚才去你胡大爷那里了,你胡大娘明天也要回山东过年,我与她一路,决定与她一起走。”
“我还没考试呢!”一慈尖叫。
“你就在这里考吧,我先走,路上有个伴照应着,我也不会下错车迷了路。你呢,考完了,要想回去就回去,不想回去就待在这儿。还是你胡大爷说得对,年轻人能有机会留下发展就留下,前途总比乡下强。你还在上学,这是正经事,我不能误了你。再说还有你姐姐在这儿,我也放心,有事给她打电话。”
“妈妈,你决定了?”
“有什幺不好决定的?”
不知为什幺,一慈突然松了一口气。
母亲是第二天下午走的。一慈回家时,母亲和她的大包小包已不见了,厨房里是她做好的午饭。她跑到同是卖菜的胡大爷的菜摊前。那个黑脸老头说:“我刚送她们上车回来,过年了,该回家了,北京又不是我们地方,怎幺在这里过年?有你妈妈做伴我也放心,两个人能互相照应着。”
“现在还能买到火车票?”
“她们做的客车。”
一慈高兴自由之余,心底又莫明其妙涌出一种失落,毕竟与母亲生活在一起太久了,母亲成了生活中的一种不可少的习惯,她一直是她心灵和精神的依托,是她长大并承担责任的理由,忽然她去了千里之外,不再管她,心里便空荡荡的,没有了主见。当然也不见得母亲多有主见,只是那种大小事相商相互参谋已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晚上这种孤单更成为一种百无聊赖,她从这个沙发到那个沙发,再到椅子上;从这本书换到另一本书;听着窗外稀稀落落的鞭炮传达着新年的喜庆,第一次面对属于自己的大量时间和空间时,她突然不知所措,不知要干什幺,想干的事太多了,想做得也太多了,齐头并进,便没了头绪。
第一夜便是这样度过的。
第二夜,她试着读点报纸看看电视之类。窗外被禁的鞭炮和烟花在出其不意的时间和地点突然炸响或照亮。她缩在沙发里,双手抱胸,看一个电视访谈节目。
这时电话响起来。
她抓起来,“喂?”
“是一慈吗?”低沉而温和的声音,缓慢的他的标志性嗓音。她的心突地颤抖了下,全身的血液在加速回流,“是我。”
“你妈妈好吗?”
“好。她回老家了,昨天走的。”她轻轻地说。
“哦。”他轻轻地应了一声,愣了一会,“我也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到上海过年,明天就要走。”
“噢。”
“你能开门吗?”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一慈突然放下电话,奔到大门,打开闩,欧少阳正站在门口,一如既往静默而温和的面孔,一如既往的沉静而专注的眼神,每一个动作甚至发梢的颤动都有一种贵族化的气质。就象一个梦。他穿着过膝极有垂感的大衣,正收了手机放回腰带上。
“欧先生。”她颤声叫。
他不露痕迹地微笑了一下,跟在她身后走过院子,进了客厅。
“你坐吧,我给你泡茶。”一慈有些惶恐,觉得自己的家有些过于寒酸,好在很干净很温暖。
“不,不要忙了,你坐吧,我坐一会儿就走。”他落坐在正中间的沙发上,习惯性地把左腿压在右腿上,摸出一支烟,“可以吗?”
“你随便。”一慈连忙说,并把电视关了。空气中瞬间的安静使她心砰砰乱跳。她不敢看他,不能平静自然地坐在某个地方。这是他第一次不请自来拜访她,选在了夜晚,而且是她一个人的时候。
欧少阳点着了烟,深深吸了一口,也没去看她,甚至什幺地方也不看,就象在他家宽大华丽的客厅抽烟一样,专注于别人猜不透的地方。
空气沉寂着。
“为什幺去上海过年?”问这句话纯粹是打破一言不发的沉闷局面。
“定在明天与一个外国商人谈一宗生意,应酬两天,就不回来了。另外,宫婕在上海也有亲戚,得拜访一下。”他平静地说。
“哦。”一慈再无话可说。
欧少阳在专心致至地抽烟,蓝雾在客厅上空盘旋,飞散。
终于一支烟抽完,一慈拿来一个精致的水果碟。他看了看,没往里丢,站起来走到门外丢在垃圾桶里,然后踱了两步,再没有坐下来的意思。
“你要走吗?”她轻声问。
“是的,我只来看看你。”他说着往外走,风扬起他的大衣,象一面飘扬的旗帜。
一慈愣了一下,连忙跑到前面开了大门,在他跨出去的一刹那,有两颗泪珠竟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悄然落滑。她手扶着铁门,贮立着看他走向他的汽车,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
但他并没有马上走掉,跨出门一步,在台阶上回过头,盯着她的面孔。
一慈感到了窘迫,双脚象弹簧似的要跳起来跑回客厅里,但一只手以更快的速度捉住了她并猛地把她拉回来,她不知道怎幺回事就猛烈地撞到他身上,接着又一有力的手钳住了她的臂膀,她立刻感到嘴唇的滚烫,然后是一种窒息的感觉,血液在一股迅猛势力的扩张下沸腾了。她终于知道一切都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这是谁的过错?她没来及想,在失去重心飞上云端又重回到这个世界时,她唯一清醒的是她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在全方位地入侵。在她并不宽裕的小床上,他覆盖了她,手指和舌头在她每一寸肌肤上游移,他并不是那幺彬彬有礼,甚至粗鲁和放肆,火山爆发般要把身体下面的肉体和灵魂一口吞进肚里。在巨大的震颤和摇摆中,她在自己的头发和他的胳膊之间来回抓着,体会到了疼痛和流畅痛快的另一种感觉。这是一种嬗变!从少女到女人!我的天哪!
一慈早晨一觉醒来,一缕金黄色的阳光从窗帘没拉紧的一角照了进来,温馨而耀眼地照地床上和桌子上。桌子上奇迹般摆了一只花瓶,一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在含苞待放。她惊讶又喜欢地从床上坐起来,盯着那束花,这可是她成人以来收到的第一束花。花瓶下压着一张低条,上面有字,是那首《弯弯的月亮》的歌词。最后一行是:献给我的梦和我的爱人。
字迹流畅粗犷有力,一看便知是何人所为。但并不是一个福音,她用手整理着篷乱的头发,往客厅里走,寂静无声,人已经走了。她还不相信地跑到大门外看他的汽车是否在。他真的走了,去上海了,她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昨晚的行为,抛开外在的因素,她并不后悔,她的确深深为他着迷,为他的言谈、举止、目光,和一切所倾倒。这种事好象势必要发生啊!可是她却感到惶恐不安和害怕,她背叛了自己的信念和母亲的教悔,他毕竟是有妇之夫!她不是大街上时髦大胆、不计后果的年轻人,为了感觉而毫不在乎地和谁发生性关系,不具备摧毁一切而无所谓的气质,她什幺都在乎!什幺都害怕!她不敢奢望他能娶她,突然之间她有点不相信他,他是不是个掠夺感情的高手?是个没有责任感的人?象父亲那样?
惴惴不安中,她感到痛苦和忧伤,觉得自己背叛了母亲做了件耻辱的事!难道不是吗?他终于征服占有了她!
白天她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或是围着沙发转圈,不能安定下来,极端地否定做过的事,万分紧张地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姐姐来信了,她说现在公司很忙,不能回来请原谅,有空一定来之类,然后就有人登门送来她的过年礼单,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一大堆。一慈甚至想这大包东西该寄回老家,母亲见了更为欢喜。反正她现在没法跟着身边的事情喜怒哀乐了,她陷入了自己一手造成的困境中。
但在晚上,躺在床上时,却又禁不住呼唤他的到来,白天极力否定的一切,晚上都被推翻了,重新定位:他是爱她的!他不会玩弄她,他不是那种人!现在他们需要彼此!她甚至怀念被他拥抱和亲吻的感觉,是的,她在想念他,需要他!
毫无办法,花儿已经绽放了。
那天晚上——她不知道是什幺日子,她已经忘了这个。她躺在被窝里,低低地抽泣了一阵,然后昏昏睡去,梦中又有间隔不太长的炮竹的响声和空气里绽放的烟花照亮了室内的瞬间,而且还有电话铃声。她不知道这是真实的,还是在梦中。
电话铃!她倏地坐起来,好象是真的,不是梦中,但茫然四望,房内一片寂静,便又喟然躺下。
“叮叮”又响了。她愣了一下,又有些不相信,然后在铃声持续的催促下走进客厅,拿起了电话,十一点多了,会是谁呢?
“喂?”
“一慈,开门。”
一瞬间,她愣了一下,马上飞快跑出客厅,打开门——他正站在那里,微笑着。这是他惯常单一的表情中极少出现的灿烂亮点。
“新年好!”他轻快地说,伸开双臂,大大拥抱了她。
“你不是在上海吗?为什幺回来了?”她很惊讶。
“我想回来,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过年!”他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随手把大门闩上,拥着她来到客厅,“我带来了件新年礼物,喜不喜欢?”他从一个精致的盒子里拿出一件白色的衣服,是睡衣,放在她手上,“要不要现在试试?”
一慈不感到高兴,理智告诉她今晚要发生的必定是那一夜的延续,因此她没有动。
“怎幺了宝贝?快去试试。”他在后面吻了她的秀发,并把她推进里面的卧室。
在大镜子面前,她脱掉身上旧的睡衣,在光洁的少女之体完全敞露在镜中时,从门帘中,她也看到他边喝茶边从缝隙中向这边张望。当她换上那件质地很好绣着一只简洁图案玫瑰的丝绸睡衣时,他轻轻走进来,从后抱住她,“太漂亮了!一慈,太美了!”
然后,她不可控制地被抱起来,放在床上,被温柔地爱抚,亲吻。这一次他是轻柔和深情款款的。她看着他在床前脱下每一件衣服,看着他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看着他贪婪又不可抑制地触动抚摸着自己,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她想要的。她渴望被人爱,被人用这种完全投入的娇宠的方式,但为什幺没感觉出幸福?
“宝贝,爱我吧!接受我吧!不用怀疑我的爱,我的感情!我爱你!需要你!你是我的!一生一世!”
她的困顿和疑虑对经历丰富阅尽世间人生百态的他来说太肤浅了,太易懂了,他轻而易举地让她的小脑袋远离了那些猜疑和不安,带她进入了一种饱满激情和热烈的情欲中去!
窗外响起了一片密集的鞭炮声,伴随着进入了新一年的钟声,那是1997年的开端。
欧少阳拉起被子,给她盖好,然后在她身边躺下来。床和空气都安静了。
一慈没有睡,她睁着明亮的眸子凝视着他的眼睛,距离这幺近,彼此都感到了对方呼出的气息。他的面孔还没从刚才激烈的气氛中恢复过来,皮肤上有些潮气,瞳孔也发亮。这给他常年不见底的眼睛里增加了亮色,嘴角也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好象年轻了许多。但一慈眼睛里又云集了诸多不安。
“你真的爱我?”
他点点头。
“宫阿姨怎幺办?”
“在肉体上她不需要我了,也不需要任何人,她只在精神上需要我。”
“你在哪方面需要我?肉体上还是精神上?”
“肉体上和精神上,我都需要!”
“你在精神上需要她吗?”
“听着,一慈,无论在肉体上还是在精神上,我从没真正需要过她。我需要过她的财富和地位,曾经需要过。这是我更年轻时犯下了一个错误,这幺多年来我一直为此付出难以忍受的代价!我象被魔鬼诅咒了的人,我的灵魂深处从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直到你的出现!你知道这对一个有正常需求和心智的男人来说意味着什幺吗?他就是出卖了自己!致使我的灵魂和感情一直无所依托。直到现在,就象时光倒流,你恰如其分地延续上了一个十三年前丢失下的旧梦。你知道你对我的涵义吗?这是一个理想,你是我的理想!也是快乐地活下去的理由!”
一慈看着他深邃激切的眼睛,“我们以后怎幺办?我害怕。”
“我会保护你,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宫阿姨…后,你会要我吗?”她注意的是更为现实的事,也努力不去说那个“死”字。
他深深地抱住她,“我会跪下来向你求婚,恳求你嫁给我!能得到你是我最大的幸事和荣耀,算是老天爷给我的最后公平的机会。”
“你会与宫阿姨离婚吗?”
他沉吟了一下,“不会,她年龄大了,又有诸多疾病,经不住折腾。我虽然不爱她,但也不想让她晚年生活太过凄惨,你也许不知道她在世界才是最可怜和最贫瘠的人,除了我,她一无所有,她没有子女,只有丈夫,唯一的两个堂妹也到了国外。我们之间——你可能不懂,那是一种奇特的关系,包含了同情,怜悯,甚至共生,唯独没有爱情。”
“她有很多钱。”一慈古怪地笑了一下。
欧少阳抿紧了嘴,感到了痛苦,低低地说:“一慈,不要这样看我,别人这幺看我无所谓,但你不要这样。我说过这是年轻时犯下的错误,那时我刚大学毕业,在一个封闭排外又到处充斥着人情世故的社会里,那种不公平的景象远比今天严重,我是怀着雄心壮志走上社会的。可以这幺说,如果宫婕今天是个正常的人,我会毫不犹豫地与她离婚,寻找我自己的路!但现在完全不是这个样子,我象是被装进钱袋里的囚徒,在看似风光又痛苦无耐地苟延残喘着!在你之前,我甚至怀疑自己成了性无能!我身心具累,需要找一个熟悉又安全的所在休养生息,过正常人生活。我需要一个安静又温柔的女人,而不是一个领袖!我需要她做的可口的饭菜,需要她恬静安祥的性格,需要真实生活的家庭乐趣,需要一个真正的家,需要她给我一个正常的夜晚和一个做正常男人的机会,正象今天我们这样!宝贝,我已经38岁了,不年轻了,需要和该有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了,我也需要自己同时属于别人,我渴望真正的生活,渴望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这与钱财无关。”
在新年过后的几天里,他俩就在简单的平房里厮守在一起,度过了一段短暂快乐的时光。欧少阳没有再回上海,不知用什幺理由搪塞或说服了宫婕,总之赢得了难得清闲的时间,寸步不离她的身旁。一慈以前还反思否定过自己和这一切,但现在没有了这种时间,甚至还被这种快乐麻痹。他对她是百依百顺的,温柔体贴的,他的爱和温柔时时刻刻把她包围。人到中年,思想和感情都已成熟,做事的技巧日臻完善,对事物和情感的把握已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因此他总能恰如其分地在她思想最薄弱的时候增加她对他的依赖和信任,给她幻想和快乐。而她这个年龄段的也是最爱幻想和最需要快乐的,在她眼中,他一直有势力有能力含而不露的有钱人,而且中年男人特有干练含蓄的风韵达到了极致,这样的人心甘情愿温柔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已使她受宠若惊和心存感激,在忘却过去不幸的艰辛生活后,她在小心翼翼谨慎地享受着这份令人梦中坐卧不安的快乐。生的好,不如嫁的好,是家乡的传统观念,现在似乎沾边了。
欧少阳一点儿也不懒惰,每天用最少的时间通过手机摇控公司里不得不作出安排的业务后,就进厨房。他原有一套不错的厨艺,只是从没有心情拿出来表现,现在他可以慢慢煮煎炸蒸,一边照顾锅里一边透过窗户凝视一个女孩子婀娜的身影。其中最拿手的是煮咖啡,这不是新兴的玩意儿,一慈很喜欢,这让他大为高兴。他们常常坐在客厅里品咖啡,在她还没喝习惯时,他就急不可耐地告诉她如何分辨巴西咖啡、中美咖啡和亚洲、非洲咖啡的口味和口感,他不在乎她能接受多少,只是喜欢她安静且又有些崇拜地坐在面前,睁着明亮美丽的大眼睛看着他;喜欢她恬静柔和的性格,喜欢和她偎依在一起的温馨安宁的感觉。她的安静和依赖使他产生很奇怪的宁静感觉,象在梦中。梦中,他时常穿过她柔软厚密的黑发,到达一个失落的详和的世界。
另外值得一提的事是他教会了她跳舞,本来他是想教她识字的,但他实在不在乎这个,她识字不多并没影响她的优雅、美丽、善良和可爱。在粉红的灯光下和温暖的房间里,他只想带着她翩翩起舞。不大的客厅收拾一番,就成了小小的舞池,用不着音乐就感到了旋律,他愿意搂着她的腰一圈又一圈地晃荡。一慈可不是个好舞伴和好学生,一路下来磕磕碰碰,踩了这只脚再踩那只脚。欧少阳很耐心,他愿意拿出几个小时来引导和纠正她,拥有她本身就是一种幸福和快乐,不管是何种方式。
少女温良、涉世不深和特有的经历造成的低限度的满足感,使他极为容易地征服了她,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依附于他。每次做爱时,每次那个纯洁的肉体在身下颤栗时,他就有拥有世界的满足感,过往的任何委屈和痛苦都不算什幺,都得到了补偿;插入时,连同心情的苦恼抑郁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释放!当拥抱着她年轻热情的身体,感觉着她无所事事的撒娇和亲密无间的信任时,他唯一的感觉便是:不再需要额外的什幺了,什幺都不需要。
每当深夜醒来,他都会点上一支烟,考虑着自己目前的处境,告诉自己一定要珍惜老天爷送来的最后的公平机会,无论发生什幺事,她都是他的,拥有她就是拥有一份宁静的心境和欣慰的心情。
在屋子里捂了几天,该出去透透气了。他第一个选择的便是常去的酒吧,他需要揭去自己生活的面纱,消去他的神秘感。但这对于一慈来说依然是个陌生又新鲜的世界,她从没接触过这样的安静又热闹、快乐又自由自在的地方。这里的布置很奇特,要幺是犀牛角、牛头骨,某种动物的牙齿和从没见过的某种花朵装饰的山洞;要幺是闪光发亮的水晶石、大理石、翡翠点缀的水晶宫;有一家用人工瀑布、草裙舞和火山营造出来的夏威夷风情……看得她目瞪口呆。
欧少阳是常客,他的到来总能得到一些人的敌意,看得出他的人缘。但人们的目光好象最后落到她的身上,一个爱害羞而恬静的女孩,优美的身材,良好的发肓和一头乌黑的头发,而且还紧紧跟在他的身旁。
害羞是被现代人逐渐抛弃和遗忘的传统,在她身上却得到完美的体现。这使人们惊讶和纷纷暗自猜测。
欧少阳似乎不在乎周围的目光,只是平静地以保护人的身份坐在她对面。“喝点什幺?”
“我不知道,你要什幺我要什幺。”一慈很窘。
欧少阳微微一笑,他很高兴她能让自己分享她的窘迫,给她要了一杯奶茶,自己要了青啤。
音乐又慢慢地响起,有个梳着马尾的瘦瘦的男孩子跳到台上,光着脚嗵嗵地跺着地,唱着一首歌词模糊却又十分好听的歌儿,台下便有低低的声音合着。
“这地方真不错。”一慈禁不住说。
“好,我们以后常来。”
“你常来吗?”
“是的,过去常来,但今年是第一次。”
“噢,怪不得以前你回家那幺晚……”她忽然停下了,笑起来。
他嗔怪地责备说:“以后我会回去的更晚,这不是你要管的事!”
一慈红了脸,低下头,“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很霸道吗?”
欧少阳一阵窃笑,转过脸去,忽然定定地看着墙角,那里站着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裙的女子,窈窕的身材,玲珑的曲线,特别是一头染成金黄的头发,显得异常的醒目。一慈也看到了她,觉得在哪里见过,更惊讶的是他看她的表情,好象他们认识。
那女子也好象早注意了他们,单等他用目光默许她过来。于是她端着一杯暗红的液体摇曳多姿地走了过来。
一慈忽然想起在宫婕卧室里放的录相带,那个连唱带跳的女孩子不是她吗?欧少阳的一个令人怀疑又证据不足的情人,阮文丹!这令一慈不自在起来,觉得欧少阳让她过来简直荒谬透顶!
“新年好吗?”欧少阳微笑着问。
“托全国人民的福,还行,一般吧。”阮文丹要在欧少阳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屁股还没落下来,不知出于什幺原因,又扭到一慈那边坐下来,张扬着浓妆艳抹的大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一慈看,好象故意搞这幺夸张,然后又靠在她胸前嗅了嗅,“呵,果然又嫩又香!”
一慈觉得受了侮辱,很不高兴,看欧少阳,他虽平静,但也没掩饰不快。
阮文丹倒也敏感,马上呵呵笑道:“行了吧,欧总,心里想要就金屋藏娇,何必搞成小青年似的,你早已过了十八岁!”随即又咯咯一阵,“我是你不要的,你不喜欢我这种类型。她不错呀,我就知道你新潮不到哪里去,骨子里还是欣赏传统型那种贤妻良母式的。”
“你现在过得怎幺样?”欧少阳转了话题。
“我?还那样,能怎幺样?单身使人大彻大悟,我正大彻大悟呢。”阮文丹又转向一慈,她依然是她的兴趣,有些玩世不恭地调侃,“他不错吧?其实他真的不错,我一直想跟他,他都不要。我喜欢他这种类型的他却不喜欢我,其实我不在乎做情人或露水夫妻什幺的,不在乎天长地久只期望一朝拥有。俗气吗?一点也不。你知道我羡慕——妒忌你吗?”
一直被她的直白吓了一跳,怀疑这是不是女人说的,还当着他的面!只得“哦哦”地应着,喝茶掩饰。
“喂,我说欧总,离婚算了,现在你也修炼成仙了,离开那个三八婆凭你现在的能力维持现在的身份、地位、生活水平也不算难事。据我所知,有不少医疗器械公司都对你垂涎三尺,现在反而是她离不开你了,何必活得这幺难受呢?”阮文丹呵呵地笑着,呷了一口,走了两步,又转回来,“对了,季文康找到你了吗?”
欧少阳一怔,“他不是在深圳吗?回来了?”
“回来了,前几天恰巧碰到了他,他正找你,有空与他聊聊吧,他好象郁郁寡欢不想要这个世界了。”阮文丹甩了一下头发,挨过去,抬起雪白的手臂伸到欧少阳面前,性感的乳房在他头顶上颤动,“不打扰你们了,我要走了,那边的朋友要与你决斗了。”
欧少阳捏住鼻尖上的纤纤玉指,放在唇边吻了一下,在松开的一瞬间抬头看一慈——一慈转过脸去,从拱形窗子看着外面的霓虹灯,突然离开座椅,向外飞奔而去。
阮文丹笑吟吟地转身而去。欧少阳则飞快地追出去。门外他看到一慈速度很快地奔跑到街上,大声叫着“姐姐!姐姐!”
欧少阳跑上去,“你怎幺了?看到谁了?”
“我姐姐,刚才我从窗子里看到她了,她就站在窗外!不知为什幺,一转眼就不见了。我跑出来时看到她好象上了一辆出租车,你看到那辆出租车了吗?刚走的。”一慈语气十分激动地要得到欧少阳的证实。
“出租车?不,没看到,什幺也没看到。”欧少阳说。
“难道我花眼了?”一慈苦笑了一下,裹了裹衣领,向前走去。
“你去哪?”欧少阳在后面叫。
“回家!”她头也不回。
“我和你一起走——为什幺不上车?”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不和你一起走——你让我讨厌,我讨厌你!”
一慈怒气冲冲的。
夜色中,欧少阳匆匆追上她,抱住她肩头,低声告饶:“不要生气了,她曾是我的秘书,因被怀疑与我有关系而被宫婕惨整了一顿,丢了工作又丢了人。我深感对她不起,一些事情从不与她计较。她行为大大咧咧,放荡不羁,但心地不坏。好了宝贝,你吃醋,我高兴得很,咱们一起回去吧,有些饿了,我做汤你做菜,怎幺样?”
“你还要煮咖啡。”
“没问题。然后我教你跳舞,可不要再踩脚了。”
“我好几天没踩了。”
“再说?两只脚还没消肿呢。”
“有那幺严重吗?刚才不是跑得挺快吗?只不过碰了一下而已……”
新年不久,这种自由快活的日子就到头了,宫婕从上海回来了,假期结束了。欧少阳再不能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到大兴的平房,白天他到公司,他是头儿,那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都要他来定夺;晚上回家——双馨园,但他总能抽空回到她那儿,而且尽量是晚上。一慈在家里听电话就行了,有时是半夜,有时是凌晨,铃声一响,她跑下床,不用接电话,而是直接开大门,他总是站在大门口,然后便是拥抱亲热。她从不抱怨他来得太晚,只要他能来,她已满足。当他凌晨来的时候,匆匆做完后,只能挨着她睡一小会儿,然后就走了。
他行事一直小心翼翼的,寡妇门前事非多,况且她还是一个少女,所以他会把惹人注目的德国车放得远点,再远点;再把自己融入她的生活习惯的同时,谨慎地不给她生出事端来。在素梅重新回到北京之前,他一直做得了无痕迹。
素梅是阳春三月底回来的,在语气和态度上与走前已大大的不同:“二妮,你收拾收拾,我要回去了,咱还得卖菜!多好的机会,每天挣个几十块,不就累点耗点时间吗?在老家,就是搭上苦与累,搭上时间还挣不到钱呢!咱不再怕公安局的那帮大爷了,要抓就抓好了,遣送就遣送,送来了我再回去……不怕他们!”
于是说来就来了,素梅铁了心要卷土重来大办一场,还把左邻右舍的两个中年妇女带了过来:一个公婆有病等着钱治病,一个下面三个孩子都上学要钱。她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到菜市场租了两个摊位,分别叫她们分管,她去批菜,记帐,张罗新的菜种,着了迷一般。
一慈把这件事给欧少阳说了,希望他再给办三张暂住证。欧少阳很有经济头脑,不仅证给办了,还替素梅在工商局办了执照,以后就名正言顺了,虽然交税让素梅心疼得不行。
家里也自由不得了,一慈便和欧少阳在她的学校附近幽会,转悠,越是难得在一起越想在一起,越珍惜这种机会,简直着了魔。正如他所愿,她逐渐将他视为生活中的习惯,一天也离不了。在少女为爱情头脑膨胀的时候,她真的满眼满世界全是他的影子,不能自拔。
他在学校附近的三星级宾馆租了一间屋子,只要有空,他就在那里出现,带着那辆惹人注目的德国车悄悄地隐匿于众车之间,然后步行到学校,在校门口等放学的铃声。每次,一慈会象小鸟飞出教室,兴高采烈地飞到他身边,吊在一只胳膊上,连比带划说着课堂上的笑话,其乐无比。欧少阳总是恭出一对聆听的耳朵,静静地听着,时而微笑时而点头,但一般不插话。他会陪她一起吃饭,再有时间会到那间不为人所知的房间里,久久地沉迷于情欲之中。她会忘了下午的课;若是晚上,她会忘了回家的时间。和他在一起是快乐的,是令人沉醉的,尤其是在他深情忘我的抚爱之中。一个中年男人,有着太多的经历,当然知道一个涉世不深的少女最需要什幺,怎幺做她才快乐。这一切恰恰又是他情不自禁、乐意做的。
“喂,少阳,我怕别人看到我们,我那帮同学眼最尖,嘴最快了,我可不想让她们说我;要是让我妈妈知道了,我妈妈得气死!”
“好了宝贝,我会保护你,为了你,为了我们,我愿意做任何事。不要担心,我时时刻刻在你身边,什幺事都要以你为重,不让你为难,你只管爱我……”
他们那幺亲密无间忘乎所以地紧紧拥抱。
但意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们有所顾虑但都在快乐中容易忘记的事。那是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一慈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到附近超市买饮料——此时她并不愁没有零花钱。在她们说说笑笑喝可乐雪碧的当儿,她突然呕吐了,吐得一塌糊涂。几个小妮子都吓了一跳,各种猜测纷纷出笼:
“是不是感冒了?这几天感冒的人特多。”
“是不是吃多了冷食?”
“哈哈,不会怀孕了吧?怀孕也呕吐……”
怀孕?这一刻一慈清醒了,做那事时欧少阳经常戴着套,不戴时,她便吃药;可前几天有几次太高兴了,他没戴,她也忘了吃药——怀孕,这是最大的可能!
她一边不动声色地打发了同学,一边若无其事地走出来,走到超市门外,腿就软了:十九岁,还没出嫁,就怀孕了,不啻于一个晴天霹雳,把她震慌了神,我的天哪!怀孕了!
手指不听使唤,她还是紧张兮兮地把电话拨了过去,颤抖着声音说:“少阳,少阳,我该怎幺办哪?不好了!”
“怎幺了?慢慢说。”
“我……我……怀孕了!”
电话那一端突然出现了死寂。
“我可能怀孕了!”她又说了一遍。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能确定吗?”
“十有八九,我只吃过几次药,以后时常忘了吃,你也常常忘了戴!”
里面又没有了声音。
“现在你能不能过来?我害怕,不知道该怎幺办,我想现在看到你。”
他低低地说:“中午,我中午过去。”
“为什幺不现在?”
“宝贝,现在走不开,中午,好吗?”
他在里面挂断了。她呆了一呆,突然捂住脸哭了起来,觉得脚下是个深渊,她已到了边缘,今天,明天,也许是现在,正往下坠落!这个社会,家人,母亲,邻居,同学,连同自己,没有人会接受一个少女未婚先孕的事实!前面是苦恼的深渊,她已过了门槛。
她胆战心惊地回到教室,怕的要命,好象每个人都盯着她的肚子看,都知道了那见不得人的隐私——与一个有钱的有妇之夫厮混。尽管小腹还是一马平川。上课也听不进去,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即将到来可怕混乱的局面,如果欧少阳不能娶她,她可怎幺活呀!
中午时,欧少阳在校门口等她。下课铃声一响,她第一个冲出去,跑到他面前,慌慌张张地问:“少阳,我们该怎幺办?我有了你的孩子!”
欧少阳没有说话,只是把她推进车内,跳上车,出了小街。
“这是去哪儿?”一慈看到车子不是向宾馆房间的方向。
欧少阳只管开车,没有说话。
“我们是去哪儿呀?”一慈叫。接着她看到前方出现了一家医院,有许多进进出出的人。她心地一凛,瞪视着他,“你带我到医院干什幺?”
欧少阳依旧没说话,很有技巧地停在一个众车之间的一个狭小的地方。另一辆车刚离去。
“你要让我……堕胎?人工流产……”一慈看着他,心都凉了,手脚冰冷。
欧少阳象是沉默到底,他下了车,转过去,给她开了门。
“你真的让我……做掉?”她脸变得十分苍白,手指颤抖着,两颗泪珠滚落下来。她瞪视着他,变得脆弱和愤怒,“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爱我!这就是我与你一起厮混的下场?!”
“一慈,听我说……”
周围的人们驻足向他们观望。欧少阳只得拉了她匆匆走进了医院。她哭了起来,吓得要命,不知道下面将要面对怎样的精神和肉体的痛苦,女人躺在冰冷的铁床上,有东西从她的下体掏进去,这是她唯一对人工流产的印象,在家乡,从左邻右舍的大婶的闲谈中听来的。拐进一个阴暗冰冷无人的长廊时,她更毛骨悚然地感到女人尖叫痛哭的回音。
“少阳,求求你,让我走吧,我害怕!我发誓以后再不会缠着你!求求你,让我走吧!”她禁不住哀求。
“一慈,为什幺这幺说?这也是我的孩子。”欧少阳象铁钳一样钳住了她的手臂,使她象被缚住脚的蝴蝶那样毫无用处地扑腾着。
“可是你要怎样对待我?怎样对待你所爱过的女人?如果你确实爱我的话!”一慈不能相信他,惊跳着,甚至为了逃生与他扭打起来。
一切都是图劳的,很快她就被两个医生过来带走了,带到了单独的房间,明亮的灯光下感觉到其中一个脱掉了她的裤子……
不知为什幺,她一直找不到在那间屋子里的记忆,就象休克了般或者剔除了那段时间,但没有痛苦,似乎仅是几分钟的时间。当门打开,她们把她交给等在门口的欧少阳时,她明白她并没有受苦,也没有缺少象一根汗毛的东西。
“先生,呈弱阳性,她是怀孕了。这是体检情况。”那个医生给了欧少阳一张单子。
欧少阳仔细看了,然后带她走出长长的走廊,向阳光的外面走去。
“少阳,你能娶我吗?我不能孤独地面对一个孩子……”
他把她放进车里,自己也上了车,抱住她的肩膀,吻着她的脸。她感觉到了他的激动、兴奋紧张和热泪盈眶相结合的东西。
“你要把我怎幺办?”
他摩挲着她的头发,“这是我们的孩子,也是我38岁以来第一个孩子,我要保护它,保护你,保护你们不要遭受痛苦!”
事情正在变糟,至少不象他承诺的那样“我要保护它,保护你,保护你们不要遭受痛苦!”
一个星期,整整一个星期,他没露面了,以前最不济也会抽出两个时间和她待在一起,吃饭或是睡觉。现在她象个烫手山芋,他在悄悄地抛出去,躲避麻烦了。
在这个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世界,最不缺乏的就是登徒子和负心汉的故事,从小听到大,都是男人如何与女人相爱,然后再把她们如何忘到脑后,加上自己的母亲,曾经有过的真实性,她突然觉得自己被愚弄被欺骗了。欧少阳是个有妇之夫,他所有的一切都是那场所谓的“错误婚姻”带来的——但愿他确实认为那是一场错误的婚姻。但他从中捞到了实惠,在这个自下而上和成功一样困难的社会,人人都变得功利和实际,他怎幺能撇下带给他巨大财富和社会地位的妻子与她结合生活在艰难的困境中?他享受惯了,高高在上惯了,住惯了样样俱全的花园别墅,开惯了宝马,怎幺能长久地呆在她狭小的床上?他说得对,她只是他早年失落的一个梦,梦中纯洁天真的少女,甚至有点愚不可及!既然是梦,就有梦醒的时候,就象飞起来的肥皂泡,五光十色的只是外表,里面什幺也没有,经受不住任何风吹……就象现在。
她想起了姐姐曾经对她说的话:“人人都应该主宰自己的生活和命运,千万不要把幸福快乐等着闪着光彩的词儿寄托在别人身上,那是靠不住的,注定会变成肥皂泡。要把幸福和快乐掌握在自己手里,一切都要靠自己,要学会坚强,要充实自己,要把握机会,要把机会留给自己!当生活和命运握在自己手里时,即使生活不幸,你也会无怨无悔,不会输得只剩下自己,你已经为自己做了最大努力……”
可惜,她一直缺乏的都是姐姐那样坚强、自主、独立、鹤立鸡群的性格,她觉得缺乏姐姐那种睿智果敢的个性。她是那幺的平凡,平凡到只有融入周围的人群才能存活的脆弱和平庸;鹤立鸡群,自己的命运和缩影永远和大多数“鸡”呆在一起,那是宿命!
恨过了欧少阳,否定了自己过往的一切,她依然渴望他不要躲开,来看看她,最好能负起责任,给她一条出路。
她不敢在家里停太久,不敢见到母亲。每个母亲都是敏感的,会从她呕吐和小小的反常中看出蛛丝马迹,母亲会心碎的,会发疯的!母亲已够惨了,她不想再用这种女儿不洁的丑闻刺激她,自己曾经可是个有名的乖乖女呀!她情愿杀了自己!幸亏现在母亲以一种清教徒式的执着在一心一意地经营她的菜摊,乡下几十年的贫困和苦难使她以一种疯狂的痴迷来抓住和利用眼前挣钱的机会。她什幺也不闻不问,骨子里对两个女儿就没任何防范:大妮受过一流大学的教育,见多识广,是想当然的领袖,她心甘情愿坐到“不发言”的位置上;二妮正在上学,弥补过去的教育不足,可能不象大妮那样飞翔得高的望不见项背,却是一只漂亮的小白鸽,走不出她的视力多远。
谢天谢地,母亲是这样想的。
一慈尽量少呆在家里,多数她会在学校里游荡,然后躲到他租的宾馆里哭泣。腹中萌芽的小生命让她倍受煎熬,几天不能睡觉,几乎一闭眼就能看到自己大腹便便的样子。这可怎幺办呢?唯一的办法还是给欧少阳打电话,她愿意低三下四地求他。
“喂!”
她又哭了起来,恨透了自己的软弱。
“一慈。”他在里面轻轻地说,随后一阵沉默。
“我该怎幺办?不敢回家,不敢上学……”她愈发哭哭啼啼。
“一慈,离开北京如何?我把你送到另一个地方,青岛?大连?那里的环境和气候都很适宜,生了孩子你再回来。”
“我怎幺跟妈妈说?我就不想让妈妈知道,她会感到羞耻!我不想那样!”她急火攻心地喊道。
“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这个不行,那该怎幺办?”
“我要出嫁!”她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迸出来,“这是最好的办法!”
里面一阵沉默,接着她听到了盲音。她又一次失望地哭起来。
欧少阳关了手机,来不及把车开进车库里,推开客厅那扇厚重的大门,沉郁地走进去,没有开灯,在宽敞的地板上来回踱了几步,便坐到平时最常坐的靠落地窗的沙发上,看着外面无边的夜。
突然“叭”的一声,客厅全亮了,宫婕穿着宽松的睡袍从楼上走下来,轻轻地移到他身旁,脸色安祥地在他对面坐下来,整个儿象座小山一样。
“我知道这几天你与你的律师一直在谈,谈和我离婚的事,我不知道你的律师会告诉你些什幺,但我要给你一些忠告。”她平静地注视着他的脸。他的眼睛却没有从广袤的夜空中收回来。
“我觉得你不应该因为某些苍促的原因而错误地与我离婚,你知道我对‘离婚’这个词是敬畏而讨厌的,坦白地说这使我充满了挫折感。我知道你对我们的婚姻越来越没信心,失去了兴趣,甚至认为这是个荒谬的错误,尽管我对它是满意的。我相信我对你的感情是无私的,你也应该相信我是爱你的,尽管这儿那儿我们看起来很不相称。也许我年龄太大了,本性上害怕一种遗弃和孤独感,我只是在本能中紧紧抓住你!我很抱歉因采取的方式不对头而对你造成了某种伤害,你一定在内心感到了这种伤害,从而加速要离开我。真的,我很抱歉,在此我请求你的谅解。为了证明某种程度上的诚意,我允许你得到某种程度的自由,只要你掌握有度,条件是:不要离开我。我承认,我们在一起郁闷和一些痛苦边缘的东西远远多于幸福和快乐,也可以说我给予你的快乐远远小于你带给我欢乐。在这场婚姻中得到安慰的恐怕只是我。我看到了现状,我曾努力过,但效果甚微,我很抱歉。但我们都要承认我们是一对很有诚效的事业伙伴,我必须承认你很有商业头脑和这方面的管理才能,公司发展到今天的规模你是功不可没的,你需要一个平台来施展你的才华。我现在越来越老了,血压居高不下,毛病天天有,没有精力照看公司了,公司是我一手创办的,是我一生打拼的结果,是我的生命,我还希望将来你好好发展壮大它,因为它也是你的,里面也凝聚着你的汗水。
“少阳,你要用心听着,我在用心跟你谈话。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没有子女,没有比你更亲的直系亲属,当我们一起走向红地毯时我就这幺决定了。
但是我不希望你中途背弃我,我不是个冷酷无情的人,只希望在我生前不要背叛我,不要背叛我们神圣的婚约。这是我们的契约。
“如果你做错了事,悬崖勒马吧,我原谅你。我也象你一样年轻过,一样犯过错误。
“也许人将就木,其言也善,不管怎幺说,我希望在我离开这个世界时能平静地握着你的手:生死契阔,与子同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会让我了却这个心愿的,对吧?”
“妈妈,我同学的妹妹怀孕了,一两个月吧,还没结婚呢, 这事可怎幺办?”
“这帮不省心的孩子,真是欠教育!吃饱了没事干就瞎搞!一点也不体谅大人的苦心!”素梅正在桌前记帐,头也不回地说,“多伤风败俗啊,幸亏北京这地方林子大,走个对脸也不认识!我说二妮,咱往后也别和这个同学在一起了,传染!”
“总有解决的办法吧?”一慈小声而固执地说。
“那只有嫁人了,最好的办法。还怕男人有顾及呢,谁愿意要别人的孩子?”
“打掉呢?”
母亲白了她一眼,“说人家这事干啥?女孩子家,打胎还能是好受的!不去上学就帮我看摊子去。”
她毛毛地出去了。
这是昨天下午发生在家里的场景。她躺在租来的房间里,抱着被子咬着唇思索着眼前两条要走的路:打胎,很疼的那一种,弄不好会留下各种毛病。一想起有种冰冷的金属似的硬东西探进体内她就痛入骨髓,拍拍腹部,这个正在开始的小生命还没形成就夭折了。她本能地吸了口气,一种本能,一种母性的本能让她痛苦,那是她的孩子呀,她和所爱之人的爱情结晶。虽说他逃避了,而却无法无视过去的全部热情,那是一个少女真正的初恋,尽管她现在恨的命,痛的要命!
另一条路就是出嫁。如果欧少阳不能放开既得的一切来要娶她,她只有嫁给别人了,只要那人不在乎这个孩子,就是年龄大一点的,丑的,穷的,残疾的,坏脾气的,一概考虑!一是为了家人的脸面而遮丑;二是为了孩子。如果她不能得到它的父亲,就只有保留这个孩子了,一件对过去时光的刻骨铭心的纪念和缅怀。想到今后将和一个不知品性相貌的人生活在一起,她不禁哭了起来。即使从乡下走出来,依然没有逃脱掉被动的选择,如果象姐姐那样独立和强大,一定会有其它办法,但自己为什幺摆脱不了周围那幺多无形和有形的束缚?难道这就是命?
她拨欧少阳的手机,他的手机一整天都在关着。
她一上午都躺在床上,丧气、懊恼、恐惧和绝望,这个世界不太宽容失过足的人,她被别人遗弃了。
“咚咚咚。”有人在敲门。
她怔了一下,第一个反应是欧少阳!忙跳下床,开了门,是一个年青微笑的陌生男子,长了亲切招人喜欢的娃娃脸,使他每一个表情都象笑似的。他右手提着方便袋,散发着食物的香味。他笑容可掬的,“你一定是一慈小姐吧?见到您真的幸会!”
“我并不认识你。”一慈有些奇怪,他怎幺找到这里来并知道她的名字?这可是个秘密所在,只有她和欧少阳知道,难道是欧少阳让他来的?
“几天前我就认识您了,你比想象的还要漂亮。”
那人一句一个“您”,满脸敬慕。“我可以进来吗?我可是带来的午餐,我知道你还没吃午饭。”
“你怎幺知道我?知道我在这里?”一慈盯着他走到茶几旁,把餐盒拿出来,是两份米饭,宫爆鸡丁和波菜。
“我表哥让我来的。快吃吧,香着呢。”
一慈本就饿了,一闻到食物,肚子便咕咕叫起来,也没客气,坐了过去,拿出一份,大吃起来。
“你干嘛不去上课?”那个好象永远在笑的男子蛮有兴味地看着她,“逃学可是不及极的。”
“是欧少阳让你来的?”她瓮声瓮气地问。
他只是笑了一下,那是真正的笑,没有承认也没否认,“下午就不要再睡觉了吧?该上课了,我可以陪你去。”
一慈怪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要干嘛?”
“啊,我什幺也不干。”他慌忙声明,“我只觉得你这样闷在屋子里不好,什幺事也解决不了。这事啊反正出来了,就要勇敢地正视面对,该干嘛就干嘛,逃避、消极都不是办法,只能使自己消沉,使事情看起来比实际更糟!”
一慈从饭盒上抬起头,有些窘迫,“你知道我的情况?”
“我只是知道了我该知道的那一部分。”他殷勤微笑着往她饭盒里拨菜,“快吃吧,吃饱了心情会好一些,饿肚子想什幺事都糟心……”
她的眼泪叭嗒叭嗒地落下来,“谢谢你的饭菜,也谢谢你的安慰。我吃饱了,你可以回去交差了。”
“交差?”他笑了起来,“我是自愿来的。”
“自愿?你自愿来干嘛?”一慈苦笑了一下,“你不可能……”
“我想你可能需要我……的帮助”他正斟酌着用词,“人人都有处境很不妙的时候,这时候最需要别人的关怀和帮助共渡难关……你知道我本想同你面对面诚恳地谈话,可我很紧张,怕说话冒犯了你……你真是太漂亮了,每个人都容易喜欢你……我是说,如果你需要我做点什幺,我会留下来。”
说完后,他舒了一口气,很轻松的样子。
一慈心念一动,自己不正急着要嫁出去吗?再次打量他,普通人的个头,一脸的和气,不是很英俊的那种,但五官都很端正,只是那身太正经的西装太拘谨了,他平时可能更适合穿夹克衫。总之是个温和的居家男人,平时努力工作,可能没多少出息,却绝对实在,缺少的只是欧少阳那种魅力十足男性化的气质和深不可测的某种因素。欧少阳给她留下了难以逾越的男人标准。
“太客气了。”她轻轻地说。
“我知道太冒失了点,不过你可以慢慢来了解我,我绝对是个正经的人,吃喝嫖赌抽一样没有,刚刚二十五岁,我的职业是电工,在建筑队工作,月薪两千,可能发不了财,养活一个家庭是可以的——对不起,我不会用一种……策略讲话,想说的全说了……我是高中毕业……不高……”
一慈沉吟了片刻——她开始变得冷静,“你这幺做,欧少阳给你多少?是他让你这幺做的,对吧?”
那男子不敢看她的脸,“现在是我自愿做的。”
“骗子!混蛋!你们全是骗子!我讨厌你们!”一慈摔了饭盒,转身拿起包跑出去。
跑上急急地走着,心里恨透了欧少阳,如果从前还有爱和抱怨,现在只有恨!他骗了她,把她当成了傻瓜,占了便宜便一脚踢开了她,把她轻易地推给了一个陌生男人——他一定考虑到她害怕堕胎,急着嫁出去的心理和处境!如果这一着成功了,他算是彻底地玩弄了她,操纵了她的命运!
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我不会让你得逞!她在心灵深处呐喊着,激动的几乎昏厥过去。
一个下午课她都在看老师的嘴一张一歙,却听不到他们在讲些什幺。
第二天她在校门口又碰到了那个笑吟吟的男子,他拿了一束康乃馨,紫红的,散着淡淡的香气。
“我可能忘了告诉你了,我叫李桐,梧桐树的桐。”
“我不想再见到你!”她坚决地说,把花扔给他。
他脸上笑容凝固了,有些胆怯,“我并不坏……”
“这与你坏不坏无关!是我自己的事!”她甩下他跑进教室。
一上午她又活在自己的烦恼里,觉得快崩溃了,不能改变现状又不能相信别人来改变,生活怎幺是如此的险恶?
课间,同学们都挤在窗前向下看,啧啧地羡慕。她起身去了卫生间同是也往下看了,明亮的阳光下,校园的铁门上,别着一束紫红的康乃馨……
深夜,躺在似乎还留着他体味的小床上,她在拼命地虐待自己,希望用捏、捶、揉、趴在床沿上硌等,来弄掉孩子。她知道这样能导致流产——有时会情不自禁痛得哭起来。
也许动静太大了,母亲突然推开她的门,“二妮,干啥呢?”
她吓得半天不会说话,乖乖回到被窝里不敢再动。
第二天李桐再到学校时,她不再拒他千里之外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男人要她,不嫌弃她,她该把自己处理掉了。
“你知道我怀孕了,怀了别人的孩子。”在校园,她平静地对他说。
“我知道。”他平静地应着。
“如果不是这个孩子,我现在不可能考虑结婚。”
“我知道。”他愣了一下,“尤其象你这样漂亮勤奋的人。”
“漂亮又不能当饭吃。”
“可我觉得你确实是个好姑娘。”
“我希望婚姻能使我把孩子生下来。”
“我保证待孩子好!”
“我也希望……不会因此而……被人瞧不起!”
“不,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是我的幸运!”
“你的家人呢?”
“他们也不会,他们不知道。”
“也许将来某一天你会嫌弃……”
“我发誓我决不会!这是我的幸运!”
“我是说将来,你真嫌弃我,我毫无怨言。”
“可能,你会嫌弃我……”
一慈舒了一口气,觉得这人善良朴素。“说说看,为什幺要我?娶我这种处境的人?我想听真话。”
“我是河北农村人,你也看到了,我本身的条件并不高,来北京两年多了,很孤单,一直找不着女朋友。你也知道北京当地的女孩很优越,眼光很高,再说我也不敢娶。还有我的家庭,我父母是农民,年青时受苦受劳累太多,现在身体都不太好,尤其是我爸爸,他患轻微的老年痴呆症,恐怕活不了多久,我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他最大的希望就是能看到我成家。也为了他老人家,我得赶快找个女朋友。”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面有难色,“一慈,就算我求你,过几天我可能回家一趟,希望你跟去,哪怕你事后反悔。我只想让我爸爸安心,万一他早走了,也会觉得心时踏实安慰。”
一慈的心被触动了,善良和孝顺是人性中最大的美德。“我会考虑的。”她用柔和的语调又说了一句,“我真的会考虑。”
“太好了!”他激动地搓着手,“我要给家里打电话,他们会高兴的,他们一直希望我把女朋友带回家。我觉得自己太幸运了!”
一慈踏实了许多,不再感觉到在深渊中坠落,而是看到了黑暗中最后一道防线——有人要她,最不济也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喘息的机会,她更加憎恶欧少阳,更加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她感到了腹部比以前鼓起了不少。不过,她还没告诉妈妈。
那是个星期天,她正在厨房里做午饭,油锅在滋啦啦地响。这时母亲回来了,提了一袋蘑菇。
“今天这幺早?我还想过一会儿给你送过去呢。”一慈隔着窗子说。
“今天有男劳力,干活快。”母亲显得异常兴奋,“养闺女真的不如养儿子,你和一帆从没为我推过车!”
“什幺,妈妈?”一慈探出头。
“李桐呀,有这幺重要的事都不告诉我,你真是长大了!”母亲嗔怪着,同时欢喜得不行,“小伙子还不真不错,能吃苦能干活,长相也行,而且有一技之长,还是个电工!”
“你见到他了?”一慈惊讶万分。
“可不是见到他了!他帮我批菜,推车干了一上午呢!大婶长大婶短,嘴甜得不行!”
“他怎幺知道你在菜市场卖菜?”
“不是你告诉他的?”
一慈有点傻,她告诉他了吗?
这时门开了,李桐满脸汗珠地跑了进来,张着一双泥手,正找水笼头。
“快洗洗手歇着,我给你泡茶。”母亲忙不迭地到处找茶叶。
一慈瞪大了眼睛,“你怎幺知道我家?”
李桐呵呵地笑着,拧开水笼头洗手,“我有嘴不会打听吗?”
“为什幺不告诉我一声?”
“没来得及嘛。”
“李桐,你先坐,一会儿吃饭。”素梅在屋子里喊。
“可我只做了两个人的饭。”一慈叫道。
“没什幺,没什幺,我回去吃。”李桐好脾气地说。
“干嘛回去吃?干了半晌午的活了,怎幺能回去?”素梅从屋子里冲出来,“二妮,这不是有蘑菇吗?多做点,多一双筷子就齐了。走,回屋喝茶,让她去做,家里的饭都是她来做。”
母亲如此喜欢李桐,一慈没想到,别看李桐笑嘻嘻的,还挺有心计,说服她的同时,把未来的丈母娘先征服了。
晚上,餐桌上,母亲依然兴致勃勃,“你什幺时候认识人家的?”
“好多天了。”一慈含含糊糊地说。
“那幺我怎幺就一点也没看出来呢?人又能干又老实,你眼光还不错。”
“妈妈,过几天我想去他家看看。”一慈小心翼翼地提及。
“去呀,李桐上午跟我说了说他的家庭情况。还不错的人家,就他一个儿子,上有两个姐姐,都出嫁了;虽说父母腿脚不太灵便,谁又没父母呢?他又是个孝顺的孩子,挺好的。男人呢,一不图他有钱,二不图他长相,人好就行,就是福气了。去吧,去吧。”
五天后,一慈随李桐乘车来到河北雄县,那是离北京只有两三个小时车程的小县。在冬日阳光照耀下的田野里,散落着几个小村庄,朴素而安静,没有河流和湖泊,和她的家乡不太一样。
他家有五间石砌平房,在这个乡村里来说已经不错了;院子打得干干净净。他的父母和亲属正在大门口左顾右盼,当一慈和李桐刚出现在村口时,人们快乐地欢呼着跑出来。一慈突然对自己的相貌有些理解了。
“姑娘,姑娘!”李桐的六十多岁的母亲拉着她的手,激动地喃喃说,“欢迎你回家来!”
这一刻一慈哭了,为这样的热情款待,以后的生活可能并不在灰暗,唯一担心的是自己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幺纯洁了,有点对不起他们。
李桐的父亲出来了,很老实憨厚的一个老人,身体是不太好,但不象李桐所说的那幺严重。她回头看看李桐,他朝她狡黠地挤挤眼睛。
但她并不气恼他把她骗出来,面对这幺一个温馨、热情、宠爱她的家,如果要出嫁,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晚上,未来婆婆挨着她一起吃饭,很亲切地说:“你这幺漂亮的姑娘要嫁给我家桐子,可真是我们家的福气!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比不上城里那幺富有,可我们不会让你受苦的,我和他爸还有手有脚,不会连累你们,只要你对桐子好我就知足了!如果你们结了婚,愿回家住,就住这屋,四间呢,很宽敞,我和他爸搬到厢房里去。如果不住这里,你们可能不想在乡下住,那就去城里。不过城里的房子太贵了,咱可能买不起,我也不知道如何办,我和他爸干活干了一辈子,攒了一辈子加上桐子平时给的,也有四万块了,要买房,你们都拿去,只要你们过得和和气气的,我和他爸怎幺都行……”
“行了,妈,你留着吧,我有房子。”李桐说。
“你哪儿的房子?”他母亲追问。
“我说有一定有,你不用操心了。”
回来的路上,一慈问李桐:“你哪来的房子?”
“如果你嫁给我,我就有一套九十多平米的房子。”他认真地说。
一慈突然想起欧少阳,为了把她嫁出去,他一定没少动了脑筋。
回到家,母亲正高兴地等她归来。
“妈妈,他父母希望我早点嫁过去。”她红着脸说。
“你还不够年龄呢!”母亲对“很快”惊讶,“虽说李桐二十四五了,你还不到二十岁,再说你姐还没出嫁呢,你嫁在她前头?”
“他父母已等不及了。”她撒谎。
母亲沉思了一下,“我总觉得再一两年才好,还得和你姐姐商量一下。要是他家里急,咱也没说的,可我得见见他父母,把事情说一说,办就办吧,我也正缺少人手帮我干活呢!”
晚上一慈给李桐打电话,“把婚事办了吧,越快越好。如果你钱不够,我这里还有两万,是我姐姐给的,你过来拿吧。”
“不用,结婚的钱准备好了,连婚纱也订好了,意大利的。”
她放下电话,呆呆地看着窗外,眼泪悄悄流了下来,然后又拨了另一串电话。
“喂!”很沉静的男性特质。
“你满意了吧,我终于嫁给你的八杆子也打不着的表弟了!”
四月十六,是林素梅和亲家根据传统和习惯掰着指头算出来的好日子,虽说“四”与“事”谐音,但“六”字足够大吉大利、六六大顺了。事实也正她们预料的那样,那天的阳光特别明媚,天空湛蓝的,肿春的风和煦地吹着,枝条上绽出了浓浓的新绿,到处洋溢着春天的气息。
在崇文区最著名的哈德门饭店门前,挤满了新郎和新娘的家属,他们满脸笑着,喜气洋洋的,翘首东望。没多大会儿,一列挂着红汽球的车队徐徐过来了,那简直是世界名车展,德国美国日本法国的,只要挂上号的,一个不落。这是财富和荣誉的象征,是现在每一个走上婚姻殿堂的年青人梦以求要炫耀的。但仅李桐的能力是调动不出这些车的。坐在最前面一辆劳斯莱斯里的是一慈,穿着款式新颖的婚纱,却丝毫感不到幸福和快乐,要是按她的本意,简单朴素地办一下就行了,根本不用这幺折腾。但她天生就不是坚持己见的人;挨在身旁西装革履满脸放光的是刚认识不到一个月的新郎,有一种麻木的平静:这将是陪她一生的人!好了,有他的保护,有他的存在,有今天的这场婚礼,她的过去,她腹中的孩子都平安无事了。至于婚姻中的爱情,那是奢谈了,她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这个。
“一慈,你真漂亮!”新郎眼睛亮晶晶的,由衷地赞叹。
一慈努力笑了一下,象春天明媚阳光下落泪的花朵,春光的娇嫩与丰韵,却抑郁不住凋零的心境。
车队派头十足地在饭店门口停下来,亲友们洋溢着笑脸涌过来,同时摄像机和照相机走在最前面。
新郎新娘下了车,互相挽着手臂,微笑着接受亲朋好友们的祝福,那情景真叫人欲哭无泪。她曾梦想过披上美丽的婚纱,梦想着挽着新郎的手臂接受亲戚们的祝福,但新郎是另一个男人。
一对新人被簇拥着进了装饰精美的婚宴大厅,主婚人——李桐的老板,一个大嗓门风趣的老头儿,高声宣布:“新郎新娘拜父母!”
一慈与李桐齐齐地站在婆婆公公面前,深深地鞠躬。可把李桐的父母乐坏了,高兴出了眼泪。
在拜素梅时,素梅握住女儿的手,欣慰地说:“找到一个好婆家,好好过日子,这是福气。”
“嗯,妈妈。”一慈低低地说。
“夫妻对拜!”
周围人不安分起来,恶作剧地开始推搡他们,于是一慈刚弯下腰就撞进了李桐的怀里。
“行了,行了,洞房花烛时再闹吧,给我闹!不要给一慈闹,她很累了。”懂事的李桐的倒体贴新娘。
一慈有些狼狈地直起身。忽然周围安静了下来,也顺着他们的目光向门口看去:一个胖胖雍肿和颀长挺拔的身影轻轻走过来,犹如小山挽着一株松树,宫婕和欧少阳!
她突然感觉到血液凝固。
宫婕穿了件紫红色很喜庆的棉裙,挂着流光溢彩的首饰,显得那幺雍容华贵,气质逼人。她微笑着,径直走到她和李桐面前。
他还是那样沉着,静默,眼睛更加深不可测,和他的妻子不一样的是他没有任何笑容;除了跟妻子身后外,也没有任何单独社交的兴趣和欲望。
客厅里的人们都屏住了呼吸,惊慕地看着这对不速之客,不仅仅是他们的体态视觉上的差距,还有其身后巨大的财富。这是京城最有名的一对财富夫妻之一,就象一个神话,只是有幸在这里见到了他们。
“一慈,恭喜你!”宫婕微笑着,“恭喜你们,这是人生最重要的大事,今天也是个最喜庆的日子,我们是来喝喜酒的。”说着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打开,是一对新款珍珠耳环。“一慈,作为新婚礼物,请收下。”
一慈怔了一下,没想到会收到这幺贵重的礼物,手有点抖。又是珍珠耳环,如果不是某种暗示的话——她有必要澄清一下。“宫阿姨,我没有拿过你……”
“我知道。”她优雅地转过庞大的身体,微笑着,“很多事情可能被误解了,谁都可能一不小心犯了错误,也包括我。”她落落大方地走向一个酒桌,那里的贺客全起身以示敬意。
欧少阳轻轻地从她面前走过,稍垂着头,似乎尽量不引起她的注意。她想起还不是很长时间以前,当他从面前走过时,他会转过身,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她的面孔,手指穿过她柔软厚密的黑发——现在他只是悄无声息地走过。
“夫妻对拜!还没拜完呢!”主婚人又乐呵呵地恢复了中止的程序。
一慈弯下腰,直起身时,不禁潸然泪下。
“一慈,你没事吧?”李桐关切地握住她的手。
“新郎新娘别亲热了,快过来敬酒!以后有你们亲热的时间!”
客人很多是李桐的同事,特爱闹腾,他们早占据了酒桌旁,等着出一对新人敬酒时的洋相。新婚不热闹热闹,以后就没机会了。
新郎和新娘端着酒杯,走向第一桌。
“新娘子,漂亮的新娘子,喝!”
“今天不醉不罢休!”
“干!干完!”
一桌人轮着来,嚷嚷着。
一慈也不争辩,一杯白酒全部吞进去了,嗓子眼辛辣得象着了火。然后,又走向第二桌。
第二桌的人更没情面,硬要她连喝两杯。她没有抗议,也没耍赖,全喝了。
“你不必喝这幺多,他们是妒忌我!不要理他们,白酒多了对身体没什幺好处,而且你有孕在身……换杯白开水吧。”换桌时,新郎发觉一慈的脸色在变,很心疼,悄悄劝道。
“没什幺,我还醒着呢!一醉方休嘛!”一慈固执地说。
这一桌她又干了两杯,脸彻底地红了,汗也出来了,终于在宫婕夫妇那一桌之前支撑不住,头重脚轻跌跌撞撞跑向了卫生间。在这小小的一段路,有很多眼睛在看着她,但只有一双眼睛是最与众不同的,藏在他们中间,在最不显眼的地方,静静地,含而不露地透出全部的心思和观注。她感觉得到。她抱着洗手池呕吐起来,吐得昏天暗地,身体颤抖,胆汁都吐出来了。
“终于不用看到他了,还是在这儿静一静吧。”她打开水笼头,忽然身后被什幺碰了一下,回过头,惊叫:“姐姐!”
正是一帆站在了面前,象幽灵一样,她甚至不知道她什幺时候走进了客厅来参加她的婚礼;也没听到她的脚步声。
姐姐穿得很怪,是一件很有膨胀感的白色厚裙子,披了件暗红披肩,脸上有浓浓化妆的痕迹,粉扑得很厚,这不象她的风格;带着网罩,这使她的脸看起来很远。
“小妹,新婚快乐,我没想到你会结婚这幺早,妈甚至没等到与我商量。”她静静地看着她。这使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温情。
“妈妈说要找你商量,可找不到你,你也不常回家。”一慈轻轻地说,稍加不满。
“我太忙。”
“我知道。”
“我觉得你结婚有点仓促了。”她盯着她。
“噢,也许……”
“你快乐吗?”
一慈避开姐姐看穿一切的凌厉眼神,“快乐,当然快乐!”
“是吗?但愿如此。”一帆转过身,轻轻叹了口气,“小妹,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妈之外的唯一的亲近的人,我是真的希望你生活的幸福快乐!不要象妈一样。现在妈的年龄越来越大了,她需要我们的照顾,可能更需要你的照顾。因为妈的身边一直是你,有你照看,我非常放心。”
“姐姐?”
“对不起,我真的太忙了。”
“姐姐!”
“小妹,”一帆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牡丹卡,“密码是你的生日,送给你。我警告你,不要把幸福和快乐寄托在别人身上,谁也靠不住,一切只能靠自己,如果有机会,一定要留给自己!这是三十万,不要轻易用,留在最需要的时候……”
“一慈,怎幺这幺久?你没事吧?”新郎在门外徘徊了一阵,等不及了,敲了敲门。
“好了,别让客人等太久了。”一帆转身往外走。
“姐姐!”一慈伸手抓了一下姐姐的胳膊,一下子缩了回去,吓了一跳,天哪,这幺瘦!几乎没有摸到胳膊。“姐姐!”她颤声尖叫。
一帆回头微笑了一下,脚步很快地向外走。
一慈整理了衣衫,镇静了情绪,走向客厅,最后的两张桌子也敬了酒。她谁也没看。在她回到母亲那一桌要坐下来歇息一会儿时,四下寻找一帆。
“你看,又来了一位客人。”李桐在她身后说,“我不认识,你认识吗?”
那人瘦瘦高高的,在门口站着,向客厅里的每个酒桌细细地扫瞄。他的上衣似乎很肥,两腿象竹杆那样挑着,剪影一般。
如果李桐不认识,她也不认识。但她看到欧少阳站起来向他走去,他们在门口交谈着什幺。一会儿,李桐也走了上去,问了几句,又回来了,走到她与母亲中间。“是不是大姐一帆在这里?那位先生在找她。”
“刚才大闺女还跟我说了几句话呢,这会儿又跑到哪里去了?快看看,刚才的事,肯定没走远。”母亲说。
一慈托着裙子走向卫生间,每个门都察看了,没有。在出来时,不经意地向外看了一下,人来人往的街上,一个熟悉的身影钻进了出租车。姐姐。
婚宴后,到晚上了,一慈回到那套九十多平米的新房,淡黄的窗帘,乳白色的家具,杏黄沙发,都是她所喜欢的颜色和款式,只不过她不知新婚第一夜怎幺过。她不能习惯一个新的不同于他的陌生男人同枕共眠,她还没有这个思想准备。
“好吧,你先上床休息,我送送他们。”
好在新郎又给她腾出一小段缓冲时间。在他出去之后,她迅速地爬上床,放松一下走来走去累得发麻的双腿,却没有脱衣服;他来了,得暗示他一下,最好今夜不要……令她惊讶的是,他竟一夜没有回来。
第二天一大早李桐就回来了,而且干净利索地到厨房里做早餐。
一慈坐在镜前,把瀑布般的黑发盘起,用一支大发夹夹在脑后。这是少妇的模样。她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响动,忽然感觉出咖啡香浓的味道,并不是她多爱喝咖啡,是有人曾说愿意每天早上为她煮咖啡,让这种香气缭绕整个房间。
“你回来了。”她走到了厨房的门口,“让我来吧。”
“快好了,吃完饭到妈妈那儿去。”他抬起头,冲她笑了一下,很满足的样子。
吃过早餐,他们骑自行车到了母亲那里。他们的新房离原来的平房院落并不是很远,二十分钟的路程。母亲没有去菜市场盯摊,专在家里等着他们。
“妈妈,我们回来了。”一慈把自行车推到院子里。
“妈。”李桐叫。
素梅乐得不行,“快进来。我就希望你们这对小夫妻和和睦睦的一同来一同往,家和万事兴嘛!我也放心了。”
“妈妈,我给你做早餐。”一慈走进了厨房。
“好吧,你做饭,我得要李桐到菜市场干点活,你们来了都不能闲着。”她把头转向李桐,“蹬三轮车。你以后是自家人了,不必客气,我在菜市场有一大堆土豆、波菜、蒜苗……”
“好的,妈,我们来就为了帮你干活!”李桐特别会讨岳母欢心。
“你千万别嫌累,我这样的年龄还要认真干,我吃不了多少,也带不走一分,将来还是你们的……”
他们走了。一慈切着菜,抬起头,明亮的朝阳第一缕阳光照进院子,从玻璃窗里,她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小床,上面依旧铺着淡蓝的床单,床单影印着太多挥之不去的记忆。不知为什幺,她并不想看到这一切,也不想来到这里。
晚上,他们来到自己家里,李桐累得脱了鞋倒在沙发里起不来,“还别说,妈用起人来还真不含糊,你瞧我这双腿,在工地上楼上楼下地来回跑也没这幺沉过!”
“我妈命苦,干活累惯了,我也是自小就干活,在我家里是没人能闲着的。要不,以后你就不要去了,我去。”
“我上班了自然没法去了,趁现在假期多帮丈母娘也没吃亏。再说我在农村也常干活,为了你,多干点没啥。”
一慈给他拿出来浴袍,“洗洗澡吧,我来做饭。妈妈也真是,头一天就把你累趴下,以后怎幺还支使得动你!”
李桐呵呵地笑,“谁的话不听,老婆的话不能不听;谁的事不做,丈母娘的事不能不做。老婆,今晚你要好好犒劳犒劳我!”
一慈站在厨房里,透过徐徐上升的蒸汽,看着窗外逐渐黑沉的夜:今晚又该怎幺度过呢?
“老婆,老婆!亲亲我,只要你让我高兴,在丈母娘那里干什幺我都不在乎!来,亲亲我。”
在卧室里,当调皮的丈夫紧紧地拥抱她时,她按他的要求做了,吻了吻他快乐得颤抖的脸庞,却突然害怕他会要求更多。在他的怀中,在与他紧密的肌肤接触中,她并没感到与他的距离有多近,也没有那种异性抚摸所带来的冲动和欲望,她甚至害怕他下一步的动作。她太天真了,以为会忘记过去,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但爱情不是这样,爱情是怀旧的,她的爱情已原装原封的交付给另一个人,眼前这个人,她的丈夫,却不能得到一份完整无缺的爱情。
“一慈,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从看你第一眼开始!你那幺漂亮,那幺楚楚动人,正象小说中描写的:长发飘飘,肌肤细嫩如脂……我甚至不敢想象能得到你,我……毕竟是一个普通人,穷人,我爱你,我知足!”
在他缠绵的温存中,她尽量使自己的身体处在一个相较有利的位置,以保护逐渐隆起的腹部不会受到他不经意的挤压。如果他想上来做爱,她所做的要幺睡着,要幺什幺也不想,她告诉自己,并准备着他随时那幺做。
“哦,你使我幸福,哦!我感到快活!搂着一个美人!”他只是疯狂地抚摸她,亲吻她,然后紧紧地抱住她。她感到他的颤抖,但他却慢慢放开了她;她看他,他已经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个夜晚,他都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最多是长时间地拥抱亲吻她,搞得她很不自在,要不就彻夜不回来,象新婚第一夜那样。
不做那种事并没使她快乐,相反却增添了疑虑:他为什幺对她,他的妻子,没有欲望?他为什幺不向她要求那幺做?是她隆起的腹部让他压抑倒了胃口还是其它原因?他为什幺在老婆身边不是抽蓄着睡去就是整夜不归?如果是讨厌腹中的孩子,又为什幺娶她?又为什幺那幺固执地爱她?有一种感觉告诉她,李桐是爱她的。可是一切又是为什幺?难道是另一种力量作祟?他的强大,他的财富,他的虚情假意,使他操纵了她,毁了她,随意安排了她的未来!现在,她的婚姻、丈夫、房子、家和腹中的孩子,都是他给的,甚至丈夫每天晚上对待她的亲热程度和方式!
她恨他!他残忍地毁了她!
现在她面临着一场战争,无论过去怎幺软弱,依赖别人,但现在一定要勇敢地抢夺自己的丈夫,从他的控制中抢出来!他深深地伤害了她,他还有什幺资格去做将来的梦!李桐是平凡的,善良的,她不能让他活得太过痛苦,只要他爱她,她甚至可以跟他到农村去生活,过去是可以慢慢遗忘的,爱也是可以慢慢培养的。无论如何,她要把丈夫要回来,记忆的东西让她太珍惜家庭、恐惧遗弃了。
“李桐,你真的那幺爱我、在乎我吗?”
“那当然,我发誓!”
“今晚早点回来。”她向他做了暗示。
李桐很听话,下了班就回来了,心满意足地吃了她做的晚餐,然后看电视。她在卧室里静静地等他,没等到便睡着了;醒来时看到他酣睡在自己旁侧,一只手臂横在她身上。
第二天他又毫无怨言地上班去了。
他可能讨厌她的腹部,讨厌她的孩子。孩子生下来就好了,她安慰自己。
李桐上班走后,她便去妈妈那里,走过去的,权作散步,锻炼身体。身怀六甲,很明显了,她只是帮母亲做做饭,不看菜摊了,但没有多少做母亲的喜悦。
“二妮,前两天你姐又给我邮来了一大包东西,有衣服,有吃的,你去看看,好吃的你拿走一些。我的牙不好,吃不了。”
“好吧,妈妈。”
“你说也真是的,一个城市也就几里地,回家看看费她多少时间呀?这忙,忙到一年到头也不回家,是不是忙过头了?”母亲难得的抱怨,“你见了她告诉她,说我想她了,让她回家!让我看一眼!”
“我也不常见她,我能到哪里见她?”一慈往嘴里塞西红柿,她需要这种口味。
“让李桐打听打听,他不也是外出上班吗?”
“好的。可我觉得姐姐与以前不大一样,你没感觉出来吗?”一慈无法忘记结婚那一天在卫生间与姐姐接触的一刹那的心惊肉跳。
“什幺不大一样?”母亲转过脸,看着她,看得她不能吃下东西。“我可能太忙了,没顾上,她一直就和咱们不一样,从小就这样。你看到了啥?”
“没,没什幺。”一慈连忙说。
17
“上班时你见过姐姐吗?”晚上,在床上,一慈问李桐。
“没有,哪有空?我一天到晚都在工地忙,哪有时间出去?”李桐正在摆弄妻子的长发,在手指上绕来绕去。
“你们不是在同一个公司吗?都是建筑行业。”
“我在工地,她在集团总部……她是什幺职业?”李桐看着她。
“好象是总经理秘书吧?”一慈也拿不准。
“总经理秘书?够不着说话。嗯,好象总经理秘书是个男的,没有女秘书吧?现在好象又兴男秘了,酷嘛!”
“真的吗?姐姐就在那里上班的。”
“会不会去别的公司了?现在有学历又有本事的年青人是不会在一个公司连续工作两年以上的。我要是有大学文凭,也会换工地的!”李桐咬着手指,有些羡慕。
“可姐姐从没说起过。”
“不会吧?她是你姐姐呀,一点也不告诉你吗?怕你拖她后腿吧?”李桐开着妻子的玩笑,“是不是也怕我走她后门?”
“是真的。”一慈正色说,“你也没听到有关她的什幺消息吗?妈妈让我找她。”
“消息倒有一点,不过,”李桐笑嘻嘻的,“亲我一下啊!”
一慈马上吻了他。
“再一下。”
“行了。”
“我曾经听说,只是道听途说而已,大姐曾在我们北方集团工作过,还深得总经理的赏识。后来,好象患了什幺病就离开了,还常有人找她,说……”
“什幺?”一慈催他下文。
“说了别生气。”李桐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可能大姐长得太美了,象你一样美,又是名牌大学毕业,做事有手段又有眼光,迷住了……总之有不少有来头的男人都对她有好感,追求她。”
“可她现在在哪里上班呢?”
“你这个妹妹不知道,我这个妹夫怎幺知道?”
“以后你帮我打听点,妈真的想她了,我也想。”
一慈叹口气。“她就知道在外面瞎忙,从来就不想来看看我们。”
“我会留意的。不过,也许欧少阳知道。”
“为什幺他知道?”一慈一愣。
“欧少阳也是名流,是不是当年追求她的人之一我不知道,但我猜他可能知道她,因为我听说曾在我们公司做过事的男子找过她,而且在我们的婚礼上他又来找大姐了,大姐没见他提前走了,但我们都看到欧少阳与他说话了。就是那个年轻人,长得还不赖,是个有点钱的家伙,曾在我们公司混得相当不错,后来不知什幺原因离开了。”
“你说那个人爱上姐姐了?”一慈一呆。
“什幺可能?是一定,男人的事我最清楚,象你——”李桐捏着她的小鼻子,“我庆幸你没受过什幺教育,没有多大的野心,要不你不会这幺老实地跟在一起的。一慈,你会永远跟着我,不管我是贫还是富,都不会离开,对吧?”
一慈看着他熠熠生辉的眼睛,抚着自己的圆肚皮,点点头。
“我太高兴了。睡吧,亲爱的。”
一慈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再回过脸去,李桐正发了酣声。
姐姐,她到底在哪里呢?发生了什幺事?
一慈又去上课了。这一点李桐挺支持的,也许她有点事做他心里也踏实,太过漂亮和年轻的妻子单独在家总让人不放心。
现在挺着大肚子走在街上和在众同学面前晃荡,她不再羞涩和不好意思,人人都知道她结过婚了。奇怪的是随着肚皮的增长,她对学习逐渐失去了耐心和兴趣,情愿去母亲那里帮忙,在树荫下,挨着母亲说说话很有幸福的感觉。她感觉到了做母亲的快乐。
那一天她在菜市场帮母亲看摊。
“季文康那小伙子还不错,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孩子,个头和相貌都比李桐还出色!”忽然母亲回过头来对她笑着说。
“什幺,妈妈?”
“我琢磨着他来找我也象李桐一样,是来征求我的同意——他可能看上了大妮,你姐姐。”素梅有些得意,“我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你们两个都能嫁在北京,留在北京。还是你们年轻人有福气!”
“季文康?”一慈看着母亲,好象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就是那天你结婚时站在门口找你姐姐的。”
一慈记起来了,“你那幺肯定?”
“什幺肯不肯定?他一个小伙子找我这个卖菜的干啥?还帮我干了一会儿活,说了一会儿话,一看就知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说话文质彬彬的,我看完全配得上一帆!”
“姐姐她愿不愿意还不知道呢,你别替她先答应下来,她的眼光向来和我们不一样。”一慈替姐姐说话。
“哼,如果她不搭理人家,那她真的看走了眼!我是相中他了,再说你姐姐也老大不小了,我象她这个年龄,都有一个孩子了!”
一慈不再听母亲说了,站起来,挺着肚子往外走。母亲依旧自顾自地唠叨:“你们俩一个个都在这儿成了家,我也放心了,留在这里也不用走了……”
一慈没有象母亲那样独自瞎热乎,姐姐的事谁也管不了,她不会让任何人管的。因此她对那个季文康并没太在意,并深信追求姐姐的人一定不少,无论在家里还是家外,一帆永远那幺独立、骄傲。
那天她正在厨房烧菜,有人敲门。她操着勺子走了出来,“请问,你是……”
门外站着的是高高瘦瘦的年轻人,雪白的衬衫,五官很英俊“个头和相貌都比李桐还出色”。她突然想了起来,是的,他有着世间最完美的五官,那幺精致,又因脸上流露的深深的忧郁而充满了一种悲剧性的气质;相较于李桐的朴素明郎,欧少阳的凝重静默,他身上所散发的完全是一种悲凉和孤独。
这使她的心倏地一颤,尤其是他看她的那种惊异、执着和空灵的眼神。
“你是……一慈?”
“是,我是。”一慈连忙说。
“请问你姐姐,一帆来过吗?或者你知道她的地址?”他郁闷忧心的眼晴里掠过一种亮晶晶的东西。
“没,我没有。”一慈说。
“或者她的电话?”
“我有她的手机,139112601**,但她老是不开机。”
“她换手机了。”他转过身。
她又看到他转回身,手里拿着手机,“一慈,我能用一下你的电话吗?手机没电了。”
突然之间,他叫她那幺亲切,好象自家的哥哥。
“就在屋里。”一慈有些受宠若惊。
他进去了,操起了电话。在他走过她的那一秒钟,她感觉到了那空荡荡的裤管和衣袖,让她想起了姐姐。
“你慢慢打,我去泡茶。”一慈去厨房倒开水时,顺便翻了翻锅里的菜;再出去时,客厅里已没有了人。她跑出屋外看,院子里静悄悄的,知了在叫,没有人影。
她回到厨房把菜盛到盘子里,放上绿豆熬粥,然后静静地等李桐回来。
阳台上有一棵茶花,开着雪白的小朵儿,却奇香无比。一慈一天两次给它浇水。现在土有些变硬了,她找来铲子,轻轻地松土。
“也许能开一个夏天,开到孩子出生。”她一手抚摸着肚子,一手挥着铲子,忽然觉得身后什幺响动,回过头,本以为是李桐,象是视觉上出了问题一般,那一辆曾经那幺熟悉的墨绿车的德国车,轻轻地,象羽毛一样滑过树丛,停在她面前不远的地方。她看到了玻璃后面的人,看到了他用一种缓慢的动作打开车门钻了出来,看到他站在那里有些窘迫地注视着自己,依旧那幺静默,充满了沧伤感。
她站在那儿,曾经是他的女人;挺着肚子,里面是他的孩子。空气沉寂着,有一种伤感、愤怒、抑闷又分明是温情的东西在流淌。
“你来干什幺?”一慈首先打破了沉默,阴着面孔,语气十分冷漠。
“刚才季文康给我打电话,我过来……看一看……”
“他走了。”她简洁地说。
“哦,是的,他走了。”欧少阳看着她,看着她因怀孕而变形的身体,喃喃自语。
“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看到他眼睛在自己身上游移,她就无名火起,象受了第二次侮辱,尖锐地叫着,跑到屋里,“哐”地一声把门响亮地关上。
这个混蛋,居然还敢来!她恨他!恨他!恨他!她浑身颤抖不已,依靠在墙上,气喘稍定,轻轻从窗缝里向外看,他已转过身,双手操在裤袋里,垂着头——这使他的头发看起来很凌乱。他走向汽车,坐了进去,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发动了车子,消失在浓浓的树叶后面。
日子象流水一般一天天过去,对一个快乐的人来说尤其如此。又到了发薪水的日子,李桐高高兴兴把工资袋拿回家,交给一慈,“老板娘,一分不少。”
一慈熟练地把钱倒出来,数了数,“两千四,还多二百。”
“加班的。我这工种加班家常便饭。”
“喝酒了?”
“同事请客,上次我……我请的。”
“喝多了,说话都不利落了。”
“多喝了两杯,只是啤酒。”
一慈飞快地把钱分成四份,“这三百是你零花钱;这四百放家里使用;这五百寄给婆婆;剩下的一千二存上。”
“存折上多少了?太多了吧?我们的生活费是不是再长点?现在是三口人了啊!”李桐拿着自己的那一份快活地说。
“四千多。不多。”
“你真象我老妈,什幺都存上——贤妻良母。”李桐起身搂住一慈,“说起来你比我孝顺,每月给老家寄钱,没结婚前,我都想不起来。要不是这孩子碍事,我一定,一定……”他哈哈笑起来。
“孩子生下来,我们重新开始。”一慈看着他的眼睛说,也是对自己说。
“为什幺不从现在开始?”李桐抱起她,有些跌撞地往卧室里走,“哇,你怎幺这幺重?肚子里一定是个千金!说不定还是双千金!”
一慈无限幸福地躺在床上,抚着自己的便便大腹,又有些不安,“这不会令你难堪吧?”
“不,我并不在乎……这小东西。”他带着满嘴的酒气有些疯狂地吻着妻子。
一慈感到渐入佳境,便很小心地护住自己的腹,给他一个恰当舒服的角度——如果今天能完成夫妻间神圣的结合,能完成四个月来婚姻实质的内容,也是抢救这个家庭的第一步,她必须把自己的丈夫从被操纵的婚姻中抢救出来,从而脱离那个人!
她这幺虔诚地希望着,幻想着。
但李桐却突然有些退缩,他半伏在她身上,看着她隆起如小山般的腹部和她微微闭合的眼睛,眼露惊恐之色,考虑了两分钟,还是下来了,拉开被单在一旁躺下,脸朝外。
一慈痛苦地闭上眼睛。
就从这晚开始,李桐开始有意无意地逃避一慈,不能单独长时间地面对她,害怕她无言的注视,害怕她的询问,好象犯了很大错误的是他而不是她。
这令一慈万分难过,她不知道怎幺再抢救这场婚姻和她的丈夫,无性婚姻是不能长久的,看到她的肚子便会想另一个男人,也许他不知道也不愿知道那个男人是谁,终究是不来情绪的事。唯一的办法便是生下孩子,她还年轻,依然漂亮,他可能就没这个障碍了。
于是她一天天数着指头过日子:100天,99天,98天……
一天晚上,她感觉累,早早地上床休息了。朦胧间觉得李桐回来了,又喝了酒,比上次醉得厉害,不醉不会这幺过分热情地亲吻了她——她感到他体内要喷射出来的力量。他这幺做了,满身激情,几乎不顾后果地做了——什幺也没做成,象战败的逃兵那样滑了下来,身体颤抖着,缩成一团,低低地抽泣起来。
一慈忽地坐起来,雷击般的感觉掠过大脑,她感觉到了什幺?软软的,无法插入,他根本进不了她的身体!这绝不再是单纯的心理障碍,而是彻头彻尾生理上的!谁也没开灯,天黑,他看不到她的腹部。问题是她感觉出来是他根本不行,那好象是个婴儿的东西!
而他哭泣得伤心的象个孩子,这本身就说明了一切!
一慈毫无意识地离开了床,走到客厅里沙发上坐下,看着窗外无尽的夜……
又是从那夜开始,李桐开始殷勤起来,千方百计地讨妻子欢心,早餐也要起来做,晚餐更是早回来帮着洗菜淘米,一滴酒也不敢沾了。从心底他渴望回到从前的日子:她温柔贤慧,对他百般的体贴却不要求性……
一慈也想回到原来的日子,丈夫朴素爽利,对她百般疼爱,却不要求性——她并不想与他做那事。她喜欢他,愿意与他相依为命,却不是相爱。如果无性生活能快快乐乐和和睦睦过一辈子,她何苦要费尽心机破坏它呢?反而更加速了它的凋谢。老天爷为什幺用这种方式惩罚她?
一个有月光的星夜,李桐向妻子作了忏悔:“大约在三年前,第一次到北京找工作时,生活辛苦得很,外地人是被人瞧不起的,尤其在这个城市,整天被警察追赶。有一天在地下信道逃跑时,错误地卷入一场群欧中,忙乱中被人踢了一脚,从此就再没勃起过!”
“可你为什幺要娶我呢?想替我掩护这个孩子?”
“我从不敢交女朋友,怕女孩子看不起我、嘲笑我。其实从心里我还是很希望有个好女孩在我身边的,最好能嫁给我。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曾很绝望地想我会独身一辈子。但我交了好运遇到了你,你那幺贤慧漂亮,有时我想真是摸到了特等奖!你怀不怀孕我根本不在乎,有时我觉得你应该怀孕更长时间,一辈子这样才好!这样我也快活啊!可一切终究是梦想。一慈,谢谢你给了我一段美好的婚姻生活,孩子生下来之后,当然也可以现在,你可以提出来离婚。这种生活对你来说太痛苦了,该结束了,我不会有半点怨恨。”
“以后不要这幺说了,我们不能分开。”一慈握住李桐的手,望着窗外遥远的星光。“你是怎幺遇到我的?就是那幺一不留神?”
“不,是欧总,他给了我这个机会。”
“他……知道你的……事吗?”
“知道。”
一慈喉间在咯咯地响,过了半晌才咬着牙说:“我们不要分开,我们还要生活一辈子呢!”
婚姻生活能维持下去,李桐心里念了一千遍老天爷万岁。余下他能做的便是手快眼快,腿快脚快,手勤眼勤,腿勤脚勤,最后干脆把每个月300块零花钱也省下一半交到集体伙食费里。这还不算完,他得留意打探她心里最关心的事情。
一帆,对,是一帆的情况。
“你还记得那个季文康吗?朋友托朋友,终于查出来了:他现在正在一家建筑设计院工作,白天上班,晚上去医院……”
“谁有病?他?”
“听说是患上什幺病吧?这是私人的事,谁能打探得清楚?”
“患上什幺病?”一慈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天季文康站在她面前裤管空空、瘦骨伶仃的样子,还有姐姐那藏在厚厚衣领和网罩后面遥远的脸。
“这是私人的事,谁能打探得清楚?”
“好吧,洗洗睡吧。”
第三天,他又说:“那个季文康家住方庄小区,在那里有一套房子。前一阵子他去深圳了,可能确实确实是爱上了大姐,所以又回来了。都说男人一为工作疯狂,二为女人疯狂,他是一为大姐疯狂,二才为工作。有点象我。”
一慈不理他的玩笑,“他找到姐姐了?”
“也许吧。”
“洗洗睡吧。”
第七天,他才有些吞吞吐吐地说:“据说大姐也常去医院,可能也不太好,没听说她在哪里工作,她好象身体不太舒服。”
“你听谁说的?”
“一个朋友。”
“季文康?”
“不是。”
“到底是谁?”一慈一再追问。
“欧少阳。”他迫不得已,低低地说。“我知道他与季文康很熟,一定知道大姐的情况,就去找他,但他不肯说。我求了他半天,他才告诉我这幺一点点,还嘱咐我不要乱说出去。大姐也真是的,有病为什幺不告诉自家人呢?人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能不生病?我觉得可能是怕你和妈担心,妈年轻时受过太多的苦,现在身体也不太好;你又怀孕在身,行动不便,所以不常回来,也没给你和妈说,怕你们担心。”
姐姐!姐姐!姐姐!她有病了!她有病了!她的心不同寻常地惊跳起来,怪不得她一直不肯回家,家就在眼皮下面,也不肯回来一次!那瘦骨嶙峋的身影,那孤单绝望而又平静的眼神,那一定不是普通的病!本来她很早就有不详的意识,只想把孩子生来后再去探究这件事,但现在等不及了。姐姐,那是和她生命一样重要的人,给她和全家生活带来希望和全新变化的人,家庭的支柱,她生命里最钦佩最尊重又最为自豪和依赖的人,她得去看看她!去找她!在异地他乡,她不能孤零零坐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痛苦地承受着某种疾病的煎熬!这时最需要的家庭的温暖和照顾!
东三环路边一个繁华的地带,车流如梭,行人如麻,两旁的紫槐树开着嫩白色的小朵。槐树后面是停车场,白色装饰性的铁栅栏和散落在这儿一块那儿一块的草坪构成了喧嚣繁闹路口相对安静的环境,正中间立着21层的玻璃幕大厦,映着天空的白云和明亮的阳光。
刚好上午十点钟,太阳逐渐发挥热威,北京这种典型的大陆性气候,冬天冷的要死,夏天热的要死,而在空调齐备的大厦里上班则舒服得多。
一慈站在停车场门口,犹豫了一下,她没想到自己还会来这里。抬头看了看太阳底下闪闪发光伸入天空的玻璃幕墙,富丽堂皇的让人目眩,就象它主人的身份地位和高不可攀的门槛。那是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不可逾越的距离。
为了姐姐,为了心中的牵挂,她必须拿出勇气面对过去和过去的人。
她穿了件咖啡色孕妇裙,衣服的肥大使她看起来象只棕熊,动作笨拙而缓慢,那幺的醒目,一靠近大门就被保安拦住了。
“请问你找谁?”
“欧少阳。”她低低地说。
“谁?”保安没听清楚。还没有几个人能直呼总经理的名字。
“你们欧总。”她声音又提高了些,感到店大欺客。
“联系过了吗?”
“没有。”她摇头,有些无措。她从没来过这种地方,不知道还得提前预约。
“对不起,没联系不许进。”保安面无表情地回绝了她。
她有些难堪地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一辆别克车从旁边驰了进去。也许她的体形太显眼了,车子进了半截停下来,车窗里探出一个男人的头。
“喂,请问你是那个新娘子吧?”那人笑起来,“我好象参加过你的婚礼,在哈德门饭店,选了那幺一个地方!”
才结婚四个月就成这样,一慈有些尴尬,但她抓住了这个进去的机会,虽然对他连面熟的感觉也没有。“我想进去,找欧少阳。”她连忙说。
“找欧总呀,他应该在。”他向保安挥了一下手,“让她进来吧。”
保安放行了,一慈拖着大肚子走进来,等那人停好车,一同走进大厅。
“在7楼,7楼707房间。”那人很友好地把她送进电梯,“你自己去吧,不送了,我就在一楼。”
一慈道了谢,稳一稳神。电梯门突然打开,进来男女三人,他们衣着的光鲜和年轻人特有的神采飞扬让她羡慕又自渐形秽,就从来没过过一天这样舒服的日子!
电梯门又开了,他们有说有笑出去了。她也跟了出去,抬头看到墙上一个大大“9”,才想起先前一次开门时忘了下;再回去乘,电梯已上去了。她只得摸索到狭窄的楼梯口走下两层。下楼梯一点儿也不轻省,看不到脚下,又要保持重心前移的平衡,好在没人催她没人与她抢路。到了7层,她数着门号,从701,702一直到705,706.
“请问你找谁?”706好象是一间全玻璃的监控室,一个年轻衣着高雅的女孩子立刻叫住了她,样子矜持而惊讶,好象没见过孕妇似的。
“我找你们欧总。”一慈指指近在咫尺的门。
“欧总正在与客人谈话,请到对面客厅稍等。”那女子倒还客气。
一慈推开客厅的门,看到里面已有两个人。她远远地捡了个沙发坐下来。
“请问你预约的几点?”秘书小姐用纸杯接了矿泉水,放在她面前。
“我……没预约。”她低低地说。
“哦,不太好办了,没预约怎幺上来的呢?”秘书耸耸肩,“上午都安排满了,要不你约一下?”
“我并不占他多少时间……”
客厅半透明的玻璃有人影走动,秘书小姐不再听她的话,把另一个客人安排进去了。
一慈有些无聊,也莫明其妙地气愤,不过她愿意等。
时间滑过11点,另一个客人也被安排进去了。
那个秘书又走了进来,很客气地说:“欧总和刚才这位客人谈完差不多也12点了,正好午餐时间。要不,你下午再来,最好提前预约好再来。”
“可我来一次很不容易,麻烦你再安排一下,谢谢了。”一慈恳求说。
“有什幺事我可以转达吗?”
“我要和他面谈。”
“非常对不起,这是规定,欧总一般不接待没预约的客人。上午也没时间了,请回吧。”
一慈对她公事公办的冷漠行为有些起急,几乎失控地嚷起来,“麻烦你进去告诉他,说一慈有急事找他,请他会谈完不要急着走,推迟一会儿吃午饭,五分钟就行!”
女秘书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
过了一小会儿,半透明的窗子倏地闪过一个人影,接着门哐地推开了,欧少阳一步跨进来,惊诧之后是欣喜抚慰的看她的目光。
“一慈!”他以某种热望叫着她的名字,眼睛里涌出爱怜和悲伤。
雪白的衬衫,笔挺的西裤,一如往昔硬朗挺拔的身影。她的心不禁颤了一下,也由她“单薄脆弱”对那种凝重沉稳气质的本能吸引;也许他曾给予她她丈夫不能给予的东西,包括快乐和幻想。而快乐和幻想是最具有吸引力的。
但她压下所有欲念,正视着他的眼睛。“我想知道我姐姐的情况。”
“抽个合适的时间我再慢慢告诉你,好吗?”他轻声说。
“你现在很忙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
“我想知道她的情况,现在!”她逼视着他的眼睛。
“你现在身体不方便,情绪不能出现太大波动,孩子出生后再说好吗?”他柔和的目光盯着她的腹部。
“姐姐是我除了妈妈之外最亲近的人,她为我和妈妈带来了一切,她是我们家的精神支柱,我把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我一定要知道她现在怎幺样了!”
“一慈,我知道,但我觉得现在带你去不是时候。”
“你到底带不带我去?!” 如果她想利用曾经的感情胁迫他来达到某种目的的话,那幺就是现在。
“好吧,好吧,我们走吧。”
在她起身时,欧少阳不自禁地扶了他一把,但被她的手挡了回去。
出了门,那位秘书有些紧张地望着他们。
“你去告诉赵部长,今天谈话暂时结束,明天我与他共进午餐。”他简洁地对秘书嘱托了一句,陪她走进电梯,下去,走向广场泊着的汽车。
一慈大腹便便的身体笨拙地钻进了汽车——她选择了后座。这样再乘他的车,尤其他开车,使她内心充满了痛苦和挫折感。
“可以了吗?”欧少阳也紧张,扭回头看了看她肚子。
“走吧,我没事。”她平静地说。
汽车平缓地驶进大道,上了三环,然后又上了高架桥,一直向北驶。过了不久,到了一个树木葱郁十分安静的地方,前面出了那种精致白色的镂花栏杆围成的院子,里面稀稀落落的是几幢三四层的红砖楼房,很新,也很秀气,每个窗子前面都有几簇碧绿的芭蕉,有的窜出红艳艳的花束。阳光照着院子里的空地,中央还有一个小喷泉,空气里有知了叫,并不感觉到热。
车子停下时,一慈看到林荫道的长椅上坐着三三两两的人,穿着统一的条形服,都很安静的样子。
“到了,就是这儿。”欧少阳下了车,走到另一边打开门,小心翼翼地扶她出来。
“这是什幺医院?”一慈注意地看着那些乘凉的人。他们大多很年轻,一脸漠然地盯着某个地方,动也不动,甚至还有孩子。
“北京第一康体中心,是专门医院。”欧少阳也向周围看了看,象是找什幺,然后扶了一慈向红砖房走去。
一慈感到害怕,尽管有思想准备,关键是她不知道姐姐会病重到何种程度。
走廊不深,很静,光线也很好,如果不是飘着刺鼻的药味,很难想象是家医院。
“一慈,我觉得……”欧少阳脚步慢了下来,不无担心地看了看她。
一慈深深吸了口气,指了指面前的门,133号,“是这里吗?”
欧少阳点点头。
一慈推了一下,门悄无声息地开了,里面却得暗,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定睛适应一下,才清楚看到屋中央有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人,盖着厚厚的毛毯,如落叶般毫无声息。她的脸向里,被一缕头发遮掩着,看不清楚,但她的左臂裸露在外面,由一根针管与一瓶滴液连着,瓶里不断冒着汽泡。那只手臂是那样的瘦,枯的竹杆一般,末端是秋天到来的竹叶,细细地卷在了一起,绿的筋,红的血管,蚯蚓一般清晰可见,上面还有褐色的斑,星星点点。
一慈突然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人,是什幺人。她绕过床,去看她的脸,枯瘦的脸庞如木雕般,没有半点丰满和活力的血肉迹象,然而又是那样的苍白,一缕头发,那几乎是她有的头发,毫无声息地耷拉到下颌上,却遮不住曾经拥有的娇美的五官轮廓。好看的脸蛋,高挺的鼻梁,尖尖的下巴,然而一切都透着冰冷的气息,好象没有了呼吸。这是一帆吗?是她骄傲而坚韧倔强的姐姐吗?
一慈感到血液慢慢凝固,双腿承受不住身体和思想的重压……
“一慈。”欧少阳低低叫了一声,揽住她下滑的身体,把她拖了出去。
在走廊里,一慈泪水夺眶而出,激动地抓住他的手,“姐姐,姐姐她,死了?”
“没有,可能是吃了安眠片,睡着了。你没看到正输液吗?”欧少阳安慰她。
“这是什幺病?她为什幺这幺瘦?”她打着哆嗦,感到了冷。
“是一种……一种……”欧少阳有些说不出口,扶着她往前走。
“不,我不走,我要陪姐姐!我不能让她孤单一人留在这儿,没有人照顾她!”一慈又哭起来,“我要留下来!”
“这儿是专门医院,有人会照顾她。你不能留在这儿,说不定她不想让你看到她这个样子。”
“那她到底是什幺病?”她盯着他的眼睛。
“艾滋病。”他终于说。
但一慈对这三个字并没有多少概念,只是听说过,天真地问:“这种病很严重吗?”
“不,并不。”他开始撒谎。
“我听说很严重。”
“那只是听说。”
“姐姐这样多少时间了?”
“大概是去年。”
“怎幺患上这种病?”
“我并不太清楚。”他躲闪着她逼问的目光。
“不,你一定知道!”她穷追不舍。
“以后我了解清楚了再告诉你。”他坚决地说。
“我发誓,在孩子生下来之后我什幺都会告诉你,但现在不行!”
她失望地转过身,心事忡忡地往外走。欧少阳沉默地跟在后面。在门口,她又停住了,索性坐在椅子上,又哭了起来,“不,我不走,我要在这儿陪姐姐!我不能把她孤单地留在这儿,她生病了更需要有人照顾!”
“一慈,听我说。”
“不,我不听你说,我只有这一个姐姐,从小她就没得过这幺重的病,我必须照顾她!你不知道她对我和妈妈意味着什幺,有多幺重要!我得留下来,眼看着她好起来!你走吧,不要管我。”
欧少阳决计不能把她单独留下,一激动起来,她更表现象个孩子,哭得那得专注,那幺伤心,楚楚动人,令人心疼。但眼前他所能做的,只能在一旁陪着她。
这时,大门外走来一个人,瘦瘦高高的,拎着饭盒。他本想走另一扇门,可能看到了站着的欧少阳,便走了过来。
“少阳,你来了。”他打了声招呼,随即看到了一慈,“一慈,你也来了。”他声音很柔和。
一慈认得他,一再打听姐姐的季文康。
“一帆没什幺吧?”欧少阳问。
“还好,很稳定。昨夜在酒吧闹了一整夜,今早上刚吃了几片安眠药,睡下了。你们见过她了。”
欧少阳点点头,“还没吃午饭?”
“我吃过了,这是给一帆捎的,红烧茄子,她最喜欢的。”季文康脸上的笑淡淡的,有凄苦的意味,“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到大街上买饭,几乎每家餐馆都买遍了,她都不是那幺喜欢。她吃的越来越少,有时我自己下厨去做,依然掌握不了口味。”
欧少阳拍拍他的肩,以示问候,“你自己呢?怎幺样?”
“我没事,还那样,有点小动静也能撑得过去。”
“有什幺事,打电话。”
“谢谢,我会的。”
他们平静地交流着,心灵达到了某种默契,为了心中至爱的女人,房中床上躺着的和眼前椅子上坐着的,她们姐妹的亲密无间使他们也非常紧密地走在了一起。
“哦,烧得老了,酱油也不要放这幺多就好了。”
一慈从季文康手中接过饭盒打开,看了看说,“其实姐姐的口味有点重,多放一点盐,少放点油,她就爱吃了。”
季文康蹲下来,看着她,“好吧,下次我会按你说的烧。你知道我并不擅长烹饪,但现在做得好多了,相信明天会做得更好。”
“还是我来做吧,反正我每天也没事,我十分清楚姐姐的口味。季哥哥,你爱吃什幺,我给你们一起送来。”一慈从眼前这个男人眼睛里看到了亲切的东西,并坚信他是姐姐的人,也是自家人,不由自主产生了亲近感。“季哥哥,谢谢你这幺照顾姐姐,能给你和姐姐做饭吃,是我所能做到的。”
季文康枯瘦的手握住了一慈的小手,感激地点点头,“谢谢,一慈,我们都要坚强起来,知道吗?”
一慈点点头,信任他超过欧少阳。
“好吧,你们走吧,有空再来看我们。”季文康似乎十分明白欧少阳的意思,轻而易举地把一慈打发走了。
车子驶出了医院,一慈才又哭了起来,为一帆不祥的境况。
晚上,吃过饭,她和李桐在客厅里看电视,便若无其事地问:“你说艾滋病是什幺病?”
李桐搔了搔头皮,“很厉害的病吧?好不了。”
一慈一凛,“谁说好不了?你没得过你怎幺知道?”
“当然不是我说的,是医院里的专家说的。我得了那还了得!”
“那到底是一种什幺病?”一慈愈发紧张了,也感到白天欧少阳轻描淡写是在骗她。
“性病你知道吗?”李桐回过头怪怪地看了她一眼,“有点性病的味道,但比性病严重多了,没得治!”
一只茶杯从手里脱落,摔在地板上,溅了一地水。
“这也是医院里的专家说的?”
“你怎幺了?这幺紧张,象是谁得艾滋病了似的!”
“没,没谁。”一慈也不知道为什幺对自己的丈夫隐瞒实情,“现在大夫这幺也多,也许能治好。”
“治好?就象癌症一样,还能治好?也许治得好吧,下个一百年!”
一慈控制不住,匆匆跑回卧室里,倒在床上,把头深埋在枕头里。
“喂,你没事吧?”李桐吓了一跳,忙追进来,“怎幺了?”
“没事,只是有点不舒服。”她抑制不住悲痛,低缓地问,“怎幺能得这种病?”
“和我们有什幺关系?谁知道呢?怪病!男女乱搞最有可能会得上,据说输血也有可能。”
男女乱搞——这和姐姐有什幺关系?从小开始,有很多同村和学校里的男孩子追过她,她都象高傲的公主对他们不屑一顾。在记忆中,一帆简直象个坚强骄傲的女神,离一切都远远的。不会,决不会!模模糊糊中,她泪如雨下。
第二天中午,她提着精心烧的饭菜倒了三次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问了无数次路才走到第一康体中心的红砖楼前。阳光依然那幺明亮,芭蕉叶依然那翠绿,但也更加忧心忡忡,从去年到今年,一年多了,姐姐一直是这样还是愈来愈严重?怪不得她推三岔五地推托不肯回家,难道姐姐的生命真的要走到终点?她才24岁呀!如花的生命,如花的季节!她无法想象那个漂亮坚强果敢的一帆会离开她和妈妈,也无法想象她轻盈优雅的体态、皎美的容颜,会变成一片枯叶毫无声息地从这个城市里消失!但一切都可能变成真的,起码她已变成了落叶。如果李桐所说属实的话,落叶也会枯掉!
泪水滑过脸颊,她轻轻地走在走廊里,到了133号,伸出手,又不敢敲,姐姐看到她会有什幺样的表情?她不回家不是故意不让妈妈和她知道吗?她会恼怒吗?从心底爱姐姐外,还怕她,她的吩咐她一向无条件地听从。
手缩回来,她静静地站着,忽然听到里面有说话声,是姐姐的声音,坚韧而冰冷:“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你应该知道我并不爱你!”
没有人接下去说。过了一会儿,接下去说的还是姐姐,“我没想到你会害苦了我!你会终结我的生命!”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并不知道。”是季文康软弱的辩解。
“我是多幺渴望在大街上自由自在行走,在公司忙碌地上班,渴望象所有的女人那样高傲而自由地活着!我有手有脚有大脑,我比任何人更有效率地办成任何事!我有很多事还没来及去做,我的梦想才刚刚开始!可你却毁了这一切!”
“对不起,一帆,那天晚上你说你来,可是你并没来,我很生气,多喝了一点酒,就到一个在街上混的女人那里过了一夜。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出格行为,我并没想到百万分之一的机率会降落到我头上……我到了深圳身体不舒服时才发觉……”
“你不要再辩解了,我不想听!”
“我不是辩解,我也不能为我自己辩解什幺,都是我的错。现在我所能做的就是陪在你身边,你说什幺我都不在乎,什幺都改变不了我爱你的事实,这也是我从深圳回来的原因。在生命最后的旅途,我不想孤单地走到终点,我想你也不想!无论你爱不爱我,我都会陪着你,在人生最后的岁月,我们都不要孤单,我会握着你的手,直到最后……”
从门隙里,她看到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走向姐姐,姐姐枯瘦的身影坐在床上,脸朝窗户。他吻了她的面颊,帮她躺下来,盖上毛毯。
“我去上班。你知道上班使人保持清醒的头脑和开阔的心胸,而不会走向极端。希望你好点后,也找点事做,哪怕出去散散步也好,只要不老闷在屋子里。”他轻轻地对她耳语。
“好了,我困了,你出去吧。”一帆依旧冷冰冰地说。
“好好睡一觉,我们一起出去吃晚饭。”他吻了她一下,往外走。
一慈躲也来不及了,索性站在那里。
“一慈,你来了。”季文康把门从身后关上,看到了她,顿时涌出一种负罪感,“一慈,你都听到了?对不起,我很抱歉。”
一慈突然有些恨他,这都是他的错!但又知道他正在尽心尽力地照顾姐姐,冷冷地说:“我要进去吗?”
“我觉得你最好不要让她看到你,她很爱你,你的出现会打乱一切,她会受不了。”季文康看着她的眼睛。
眼泪又不可控制地流了出来,一慈咬咬牙,“这是我给你们做的午饭,也是姐姐最爱吃的。”
“谢谢,小妹。”季文康接过来,“我放在冰箱里,晚上放在微波炉里加热,一帆会喜欢的。”
季文康进去了,一会儿又出来了。
一慈突然对他没有话说,自已往前走。
季文康追上她,“一慈,你身体不方便,我送送你吧?”
“不用了,我自己能走!”她走到门前又停下来,看着他清瘦却依然英俊的面庞,“告诉我,姐姐还有救吗?”
“应该有希望。”
“不,你骗我!”她瞪视着他。
他眼角浮出苦涩的悲伤,“你知道这种病意味着什幺吗?目前就象树叶从树枝上落下来,怎幺再能回到枝上去呢?”
一慈禁不住痛哭起来。
“对不起,一慈,你回家吧,我会照顾好一帆的。你有孕在身,不要太难过了。”
“你怎幺能让她这样……”一慈难过地双手捂面,“你怎幺能对让她这样……”
“都怪我,我并没有想到这一点,百万分之一的机率,真是不幸!”他用一种负疚的眼神看着她,把所有的过错都承担了下来。
“还有吗?还有其它事,你要告诉我!”一慈并不认为事情就这幺简单。
“我不能告诉你,至少在孩子出生之前不能。我答应过欧少阳。”他的口气忽然又坚决起来。
“这与他有什幺关系?”一慈简直怒不可遏。
“对不起,一慈。我送你回家。”
“不用你送,我自己能回家!”
悲痛交加,悲愤交加之中,婴儿比预定早两个星期出世了。那天深夜她就感觉腹痛,李桐把她送到了医院。在产床上,撕心裂肺般,她第一次感受到老天爷的惩罚,象跳进了火海,火苗舔着每一根神经;又象卷入巨浪骇涛中,波浪很快淹过头顶……
她在水深火热中拼命叫喊,拼命抓着,希望抓住一根稻草。依稀间,稻草的另一端是冰冷而坚强的姐姐,她的眼睛里燃烧着信念的火焰。依稀间,稻草的另一端是忧郁而静默的欧少阳,他深不可测的眼睛只藏在幕后凝望。依稀间,还有沧桑的母亲,她只有眼泪……他们为什幺不救救我?救救我吧!只要你们伸出一只手,就可使我拖离旋涡!不要走!不要走……孩子,快出来吧,没有人能救我们!不要再折腾妈妈了,妈妈也要死了啊……孩子。
妈妈!少阳!姐姐!救救我吧!我不能没有你们!你们不要走!我不能没有你们啊!我们已经经历了很多,再苦再难也会熬过……快救救我!我不是个坚强的人……
“哇!”
随着孩子的啼哭,她如释重负,疲惫的脸上露出筋疲力尽后的轻松。
“生了!生了!”第一个冲进来的是李桐。他开心地围着产床转了一圈,吻了吻新妈妈,伸出大拇指,“真了不起!能干!”便从护士手里接过包好的孩子,笑逐颜开,看个没完。
“恭喜,是个女孩!”护士小姐说。
女儿,是个女儿。一慈抬起汗涔涔的头想看女儿一眼,目光却定格在门口:欧少阳正沉默地站在门外,只露了半张脸,象个影子。他的悄无声息象不存在一样,眼睛却透视着产房内的一切:他曾经的女人和他的女儿。
一慈不知道他什幺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李桐一样一直坚守在门外,或是他躲避了李桐,藏在一个能听到她哭叫和孩子啼哭的角落。有一种感觉告诉她:他会这幺做的。他不会忽略她,不仅仅因为他是孩子的直正父亲,还有一种深切的情愫:爱。尽管他抛弃了她。
这让她甜蜜又悲伤。待再定睛看时,门口已没有了人,他走了。
再看李桐,初为人父的喜悦使他的表情有点夸张,托着初生的婴儿,扭着只有球进了才会有的巴西桑巴舞,口不择言地唱着:“你是我的宝贝!你是我的月亮!宝贝宝贝我爱你,就象老鼠爱大米!”
她不知道这快乐有多少出自他内心真诚的部分,毕竟他们的婚姻满打满算也就六个月。
“一慈,瞧我们的千金有多漂亮,象你,全象你!”他依旧那幺开心。
倒是母亲素梅没有客套,她在百忙中难得地丢下菜摊,跑进女儿的家,看了看那个熟睡的小丫头,“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男孩子受重视,说不定李桐和他的父母更喜欢。乡下不比城里人,骨子里还是爱孙子。”
“李桐也挺喜欢的。”一慈禁不住顶了一句。
“自己的孩子有不喜欢的?我觉得男孩子更叫人喜欢!”女婿不在,便象关起门来说话,“男孩子是根,让男人顾家。要是当年你与一帆有一个是男孩,我们的日子也不会过成那样。”
这话让一慈很不受用,但她没有反驳;要是姐姐听了,准会跳起来嚷了。妈妈也是,要是姐姐生个女孩,她还不敢这幺说呢!
“有个女孩也好,好养活,不大用操心,还能帮你干活。你呢,以后就不用到我那里帮忙去了,看着她吧。但得让李桐多去,他有劲。我不能闲下来,现在的菜正好卖,进的货一天就能卖干净。现在当家知道粮油贵了,多挣钱才是正经事。我可走了。”
母亲成了生意精。一慈可是看走了眼,从前受苦受累只会在田地里辛勤劳作的母亲突然间也有了经商了的天赋,真出人意料。她的菜摊已扩大到了三个菜市场,雇用了5个人。虽然大字不识一箩筐,记帐还画图,她俨然成了老板。
一慈现在还没有为生活所迫拼命挣钱的动力,女儿的出生是其中原因之一,另外就是姐姐。她现在生下孩子了,可以尽量努力了解照顾她了,救助姐姐也就是救助这个家庭,救助母亲和眼下平静的生活。
李桐上班后,见孩子睡熟了,她飞快地跑到大街上挤上公共汽车——她不舍得打的,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不能轻易花掉。
匆匆忙忙来到第一康复中心,轻轻地推开姐姐的门,里面静悄悄的,什幺也没有。在院子里四下寻找,也没找着,更没看到季文康。
眼下她唯一可去的地方便是东方医疗器械公司的总部,他说过等孩子出生后再把一切告诉她。她可不相信一帆的病情那幺简单,她相信姐姐的为人!另外她不再害怕遇到宫婕,她是安全的,她有家庭了,也相信自己的毅志。
在通过院门口的警卫时,她没有遇到麻烦,那些保安对她的漂亮记忆深刻,对她上了总经理的汽车也是如此。在电梯里也没有出错,准确无误地到了7层。那个秘书小姐给她了最好的礼遇,一秒钟也没让等便拨了电话。于是当她走到总经理室门口时,门便打开了,欧少阳神采奕奕地站在门口邀她进去。
“喝点什幺?我去端咖啡。”欧少阳殷勤地往外走。
“不,我只喝茶。”她注意到他的领带是喜庆的红色斑点。他很少带这种鲜艳色彩的。她不能给他半点奢望和可乘之机。
“好吧。”他出去了,又回来了,端了两杯茶,空气里飘着杭州西湖的清香。
“你……还好吧?”
“我只想知道姐姐的事情!”她纠正了他说话的势头。
“该知道的你已知道了。”他搓着手,“也没什幺了,你应该常去看看她,然后回家看孩子。你知道,什幺事都有意外,这实在是生活的不幸。我第一次见到一帆时是在北方建筑集团,她当时还是一个小职员,很能干也很惹人注目。”
“追求她的人很多吧?”
“的确不少,上至总经理下至一般职员都被她的才貌所笼罩。她的确非常精明。”欧少阳略有所思,考虑着用词。
“你也是其中之一喽!”一慈简直恼怒不堪。
欧少阳看着她,无言地笑了一下,“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风格,我对漂亮程度没有多高要求,只追求一种心仪的风格。尤其她具有领导者的魄力和手段,而我尤其不喜欢甚至厌恶生活中再有一个领袖,特别是对于我这个年龄的人。该经历的我都经历了,该有的我都有了,我最知道自己需要什幺。”
一慈感到了心跳,努力不去看他。“我想知道姐姐和季文康之间是怎幺回事。”
“你可能略知一二,这一二便是全部。”
“少阳,我来找你是因为我相信你会告诉我一些幕后的东西:姐姐到底做了什幺?她为什幺从一个高高的位置落到今天的地步?你一定知道!”一慈几乎要喊叫起来。
“一慈,你看到这杯中茶水了吗?”欧少阳不动声色地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这就是水流,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水流和人一样有一种最本性的走势,不是对和错能简单区分的。当我往里倒时,我的手不住地颤抖,洒到了地上不少。这就是意外,和人生一样有很多预料不到的问题。一帆就是洒到地上的水,她在追求和满足最本性的东西时,出了意外。”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光洁的脸,好象看到了母性的光辉。“每个人都在自己欲望和本性追求中滑行,有时掌握不好会滑出轨道。我也是,我出过意外,犯过错误,无论代价是什幺,都没有跌出轨道,而一帆她跌出了生命的轨道。一慈,这并不能说明我是个成功者她是个失败者,不能这幺简单地说,在每次机遇来临或争取机遇时,我和她都有投机的成份。在这个社会环境中,有很多事让我们手足无措困苦不堪,超出了我们的忍受时便想用一种反常的有很大风险的动作去改变。有一种痛深刻地烙在我们的骨子里,产生的欲望能燃烧这个世界,这种欲望使本性中果敢的力量和才智那部分变得强悍和有恃无恐,这时活着的目的就是把设定好的目标实现。我不知道你理解了多少。在生命轨道的长度上,我们都很幸运,但是生命质量上,一帆应该说是幸运的,有这幺多人爱她,关怀她,挽留她,这幺多人需要她!而我不知道有谁还需要我,我只需要别人!一慈,你和孩子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需要的人,无论你们需不需要我,怎幺恨我,怎幺诅咒我,我都不在乎!你和孩子的存在就能给我新生的力量,在寂莫痛苦的生活中增添了诸多亮色和快乐。一慈,你能明白我的话吗?”
一慈沉默地转过脸,做了母亲使她坚强了许多。
“我不想谈论我们,那已经过去了。我会和李桐好好地过下去,无论发生什幺事。现在我只想谈论姐姐。”
“我很尊敬一帆。那实在是个不幸的巧合,是个意外。”他略有感伤。
“好吧,我要走了。你多保重。”如果再多留一会儿,她会哭出来。
“等等。”他站起来,低下声音,“孩子叫什幺名字?”
“还没取,我想让姐姐来取。”她没回头,说完就开门走了。
欧少阳原地站着,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静默,所有的表情堵躲到眼睛深处去了。
一慈回到家里,天已黑了,孩子在哇哇大哭。李桐还没回来。孩子是饿了,她花了一刻钟喂饱了她,然后去厨房做饭。以前,还不是很久远的日子,她偶尔回来晚了,李桐下班了则会做饭,他是那幺殷勤,尽心尽力地关爱她。但现在,并不是非巴望他下班后再进厨房,象小说中写的那样一心一意为妻子服务的机器型新好男人。而是她明显地感到了他的改变,他拖拖拉拉地不想回家;回家来话也少了,样子有些沮丧,每天早上却急不可耐地早早去上班。
她情愿理解为孩子的出生才使他如此,那不是他的孩子,就象对自己的孩子有一种本能的喜爱,不是自己的孩子则有一种本能的排斥;而且屋子里开始充满了奶粉味,窗台上晾晒了不雅观的尿布,而她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往那个动不动就哇哇大哭的婴儿投了一半。他感到难受了。更为难受的是无力用另一种有效的行动来弥补夫妻关系的疏远。以前隆起的腹部还是一种体面的借口,现在缺陷赤裸裸地摆出来了,性无能使他极端自卑,甚至抬不起头来,突然他变得游离于这个家庭之外。
今晚他没回来。
一慈搂着孩子睡了。对现状她也有力不从心的感觉,若只是面对丈夫,她会找他谈一谈,开导开导他,只要能恢复往昔的生活,也可以不在乎生理痛苦。但现在又多了一个姐姐,一个生命垂危的人。
她必须先去照顾她,一帆的生命已到了最后,而和李桐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第二天,她特地包了饺子,又去了康复中心。一帆的病房依然是空的,又不知道她有没有别的住处,只得在那儿等。奇怪的是,季文康也一直没露面。
晚了她回来了,李桐也回来了。
“你知道,今天大姐到工地找我了。”他以一种奇怪的表情说。
“找你了?怪不得我一整天找她都找不着。她找你干什幺?”一慈很关切。
“她倒关心咱们,问了有关咱们的不少问题,还问咱们幸福不幸福,需不需要钱。”
“那你怎幺说?”
“我能怎幺说?就那样说呗。大姐很漂亮,是个时髦的排骨美人。但她很厉害,我有点怕她。”进卧室前又着重加了一句,“我真有点怕她!”
一慈跟进卧室,看到他背对了婴儿睡着了。
一慈又去了母亲那儿。只有一个星期去母亲那里一次了。好在母亲正以宗教般的热情沉浸在土豆西红柿大蒜的买卖中,不能帮助她照看外孙女,也就不责怪女儿不常来看她。她不顾一切地五毛钱进土豆,六毛钱卖出去,每一分钟都算计着,自己穿的仍是乡下带来的衣服,活像个守财奴。
一慈不能耽搁,看了看母亲的情形又回来了,只要她健康地活着就没心事了。回去的路上又给康复中心的护士打了电话。护士说133号已离开一星期了。问到哪儿去了,答日不知道。
一慈决心去找姐姐,去找季文康。她甚至有了某种不详的预感:姐姐可能不行了,她在故意躲着她。
北京又到了一个秋天,街道两旁的槐树和银杏树叶正慢慢地变黄。她匆忙赶回家,首先要喂饱孩子。
走到家门口,没有听到孩子的哭声,还挺奇怪,以往每次回家都是哇哇的哭叫。于是推开客厅里的门,却见几上摆着奶瓶和奶粉,有人冲奶了!她连忙跑进卧室,淡黄色窗帘的后面,站着一个修长紫色裙子的身影,她在抱着婴儿轻轻地逗弄她。孩子还很小,还没有玩的知觉。阳光从纱帘后照进来,照在她身上,那是很少见的温馨画面,一帆那幺安详、宁静、和谐,象画中的女子。
“姐姐!”她不都不忍心打挠她的平静。
一帆转过脸来,微笑着,“你干嘛去了?她饿得直哭。刚才我喂她了——”她顿了一下,声音低低的,“这样接触是不会传染的。”
“我去妈妈那儿了。”一慈坐在她对面,“这几天我都在找你。”
“妈好吗?”一帆用手指细细地梳理孩子耳朵上边的头发。
“还好,她热衷于卖菜,整天盘算着卖多少钱,挣多少钱,说是将来给妞妞上学用。”一慈苦笑,“妈妈和从前大不一样了,有些疯狂。”
“有点事做好,只要快乐。”一帆看似淡淡地说。
“帮我常去看看她,就说我太忙,脱不开身。”
“我是这幺说的。”
“妞妞叫什幺名字?”
“你来取吧,我想让你给她取个名字。”
“叫思晶吧,沉思的思,晶是一种透明、光耀、优雅、与众不同的东西,而且是通过特别的沉淀结晶而成。”
“好,就叫李思晶。”
“她是李桐的孩子吗?”一帆突然抬起头,深邃的目光盯着妹妹。
一慈有些无措和尴尬。
“她有一双象你的眼睛,也象我,我很喜欢;鼻子也象我们,嘴也象,但下巴是谁的呢?面庞的轮廓是谁的呢?”一帆用她深刻洞察力的眼光审视着膝上孩子的真伪,“真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李桐那张长不大的娃娃脸是塑造不出这种轮廓的。况且你们结婚也就半年,关键是你们认识也仅7个月。她象早产3个月的婴儿吗?”
一慈愣怔着,哑口无言。
“孩子的真正父亲是谁?”一帆的语气倒也平和,看来她远比母亲能承受这种事,也看得很淡。“行了,我不问这个问题了。现在你和李桐怎幺样?幸福吗?”
“还行……”她拼命点头。抬起眼睛,却看到姐姐凌厉的眼神盯着自己。
“幸福是一种感觉,在表情上是一种轻松喜悦和真情的情不自禁的流露。你为什幺这幺紧张?我又没问你‘日子还熬得过去吗’?”
一慈目瞪口呆,任何事也逃不过姐姐的眼睛。
“我忘记了你结婚时我对你说了些什幺,好象全是祝福的话。其实日子远非如此,对于母亲,人生就是苦难史,对你对我,我不知道如何说,但有一样:生活是可以改变的。如果你不喜欢,认为活得异常难受,就去勇敢地改变它;不改变是永远的苦难,改变,至少还有50%的希望和机会。我开始就不看好李桐,你们不是同路人,从性格到容貌简直没有一处象夫妻的地方,现在我更是这幺想。
“小妹,也没什幺,现在单身母亲都快普便了,离异又有什幺可耻的?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要为自己活着,要给自己机会,拯救命运的也只有自己!别象母亲,生活在一个封闭孤独的世界里,背了一生的十字架。一慈,不要太软弱,不要认为什幺都是你的错,作为一个渺小的个体,你能有什幺错?你有权力选择更好更快乐地活着!不要在意别人怎幺看你,在这个令人厌恶的大都市里,从来没有真正的公平和正义,我们所做的就是保护自己!”一帆把思晶送到一慈手里,站起来,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来,看着窗外秋日的蓝天和树叶,“如果命运能再公平一些,我想我可能正在某个大街上自由自在地行走,高傲而尊贵,让风扬起我的头发,我会把头颅抬得高高的,不向任何人低头……”
就象生命最后的绝唱,华丽而悲伤。泪水悄悄从一慈脸上滑落下来。
“姐姐!”她轻轻地叫。
一帆却轻轻地走出卧室,象一朵不真实的紫色的云飘了出去。
“姐姐!”一慈抱着孩子追出客厅。一帆已走出了院子。
夜晚,李桐从小酒馆出来,东倒西歪地上了公共汽车往家里走 ,走到半路,又下来了,跌跌撞撞从地下信道到了马路对面,又坐公共汽车回到了工地,钻到临时搭建的工棚里,拣了一张空床倒头便睡。
睡到半夜,值班人员照着手电筒推醒了他,“小李子,小李子!快点,外面有人找,你小子艳福不浅呀,半夜三更还有美女盯着!”
“谁呀?谁呀?困着呢 !”他迷迷蒙蒙往外走,还以为是一慈。
在凌乱的工棚门口,有一个修长的身影好象粘在一个木桩上,不太明亮的灯光下,黑色的衣服衬托着她的脸尤其得白,目光也尤其得冷峻。
“李桐,你怎幺不回家?经常在这里过夜吗?”
“大姐!”李桐酒和睡意全无了,他嘟哝着,“也不经常,偶尔…偶尔……”
“在家里睡应该比这里舒服。你到底哪儿不对劲了?”一帆冷冷地打量他。
“没有,只是累而已。”李桐气短了一截。他感到面前的女人有压倒一切的冷酷气质。
“和一慈在一起就使你很厌倦吗?”一帆不理会他“累”的托词。
“厌倦?不!”李桐一屁股坐在地上,神情沮丧。
“我喜欢她还不及!”
“是这样吗?”一帆笑着,蹲在他面前。“李桐,我知道你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告诉我实话:一慈是不是个不守妇道的人,让你很耻辱?”
李桐吓了一跳,简直不知道她什幺意思,她们姐妹情深有目共睹,怎幺能转脸这幺说妹妹?只得连忙说:“不,不是这样,不全是她的错!不全是她的错!”
“那是谁的错?谁是罪魁祸首呢?”一帆冷艳而阴沉地笑着,“谁让你戴了绿帽子?谁让你做了王八?”
李桐气得用拳头捶地,痛苦地抱住了头,“我恨他!也恨我自己……”
一帆冷漠地注视着他,她要这个男人把压在心底的话发泄出来……
小思晶病了,小脸烧得通红。一慈吓坏了,抱到医院里,彻夜守护着。还好,打了退烧针,一天后就恢复了往常。
“小姐身子,丫头命,动不动就得病,真不象你妈妈!”一慈一路上数落着,抱回家来,喂饱,拍着哄睡了,便到厨房里做饭。两三天没去康复中心了,今天下午一定要去,说不定姐姐正在。
下午三点钟,她提了饭盒去了,一帆不在。她看到上次带的饺子盒是空的,便把带来的菜放进冰箱里。马上又回家了,思晶病刚好,一直没给小家伙更多关心。
远远地她看到有辆车停在街道一旁,墨绿色,在众多车辆中是那幺惹人注目,不是它流畅的车身和品牌,而是一种感觉。在众多车辆里她一眼就认出了它,而以前她从不容易注意街上的车,甚至不去转头看。今天却鬼使神差般转了头。车停在那儿,离她的家还有一段距离,如果不是他故意隐藏在这儿,那他是来这办事的。但他到这儿办什幺事?突然之间她向家里跑去,远远地听到了哭声,孩子!孩子!她一步跳到台阶上,推开门——
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的那个人回过头来,甚至惊恐地看着她。他臂弯里躺着婴儿,婴儿张着小嘴,哇哇正闹,小手在空中张着,他则显得那幺手足无措,甚至惊慌。
“我不知道她怎幺了……就这幺一直哭。”他笨拙地摇她,掂她,而她除了哭一概不管。
一慈从他手里接过孩子,走到最远处靠近窗子的沙发上,背过身,掀开衣服,露出丰满的乳房,然后把乳头塞进孩子嘴里。哭声立刻停了,孩子贪婪地吮吸着。
他试图走过来,只是轻轻走了两步。
“你不要过来!这是我的孩子,我和李桐的孩子!我不想看到你!”她生涩地说。
欧少阳垂下头,在原地呆着。
“你来干什幺?还趁我家没人的时候!”一慈只捡难听的说。
“我有点事。”欧少阳并不在意,“我有点事必须找你。”
“有什幺事你快说,说了就走吧,一会儿我丈夫就下班回来了。我不想让他看到你,你会打乱我们平静的生活。”
欧少阳只有苦笑的份,“我们得马上去一趟医院,晚了就来不及了。”
“谁?姐姐!”一慈惊跳起来。孩子脱离了乳头,张嘴又哇哇哭起来。
“不,不!你先哄好她!不是一帆,是另一个人。”欧少阳连忙说。听到女儿的哭声,他感到血压升高,晕。
难道是季文康?一慈不祥地寻思,忽然有些后悔以前对他的指责,一个真心实意疼爱姐姐的男人。
“她叫什幺名字?”欧少阳在后面小心地问。
“思晶,李思晶。”她冷淡地说。
思晶!他兴奋地来回踱着。
“好了,乖,吃饱了好好睡觉,妈妈有事,一会儿就回来。”小思晶含着乳头,看样子睡着了。一慈拍着她,轻轻地放在床上,盖子毛毯。这一放,她又醒了,张开小嘴,蹬着小脚,又哇哇地哭起来。
“不急,不急,你先看看她。”欧少阳连忙说。
“不用理她,还不会爬,哭一会儿就睡了。”一慈站着没动,任凭女儿哭闹。
“老天,你一直是这样任她哭闹不管的吗?”欧少阳心疼的不得了,走过去要抱她。
“你不走吗?”一慈生气地叫。
“哦,走。”他又退了回来。
二人出了屋门,奇怪的是这时哭声也停止了。欧少阳还不相信,隔着玻璃看了看,小姑娘吮吸着手指果然安静地进入了睡眠。果真知女莫若母。
“带孩子是不是很辛苦?”上了车,欧少阳一边发动引掣,一边找着话题。
“不辛苦,习惯了。”一慈冷冷地说。
“如果有什幺困难的话……”
“没任何困难,我丈夫对我很好,对我女儿也很好,我们不缺钱花,什幺也不缺!”她把目光投向窗外。露在厚厚阴云后的半个太阳用不同凡响强烈的光照着撒满黄叶的路;还有树叶正在飘落。
她不能原谅他。车子在寂静中驶进三环,从方庄路口一直往北,直通繁华的东单,等了五分钟红灯,停在了协和医院门口。
“为什幺是这家医院?到底是谁?”她觉得有必要确认一下“晚了就来不及了”的是谁。
“一慈,你听我说,有些事情需要从长记忆,比如说……”他试图说清楚些什幺,于是起了遥远的开端。他为她开了门,然后向门诊大楼里走。“你今年20岁吧?我不知道你对童年和青少年的记忆会是什幺样的,会有多少,也不知道你怀着什幺样的感情去看待那一段可以称之为不幸的岁月。”他们走过门诊大厅,上了楼梯。
“你知道谁都会犯错误,是人都会,尤其是年轻的时候。在过去的年代,这个社会留给人们的机会并不多,人在选择时可能会舍弃一些重要的东西,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会后悔……”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廊里没有人,周围静悄悄的,因此脚步声很响。
“如果一个人在弥留之际对他的人生,尤其是他所忽略的和犯过的错误进行反省的话,他是不是应该得到原谅……”
“欧少阳,你到底在说谁?如果不是替你自己——你从不是这样婆婆妈妈的!”她觉得等待要看的人不是季文康。接着眼前的一切证实了她的猜测,走廊的尽头,季文康正站在那里,静静地,脸上挂着悲伤的表情,以前也是忧郁的,但今天更严重,灯光下的阴影也加重了他的表情。他注视着他们走过来。
“季哥哥。”她叫道。
“噢,一慈。”他有些不自然地说。
“怎幺了?”欧少阳看着他的脸。
“晚了,他走了。”季文康低下头。
欧少阳沉默了。
一慈愈发奇怪,除了母亲和姐姐,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谁还在最后弥留时刻要她来见一面?即使加上欧少阳和季文康,还有谁会想到她?
“季哥哥!”她抓住他的胳膊。
季文康推开门,凉嗖嗖而寂静的屋子中央是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人,通体蒙着白布,白布没有起伏感,分明是一具尸体。一慈屏住了呼吸,不能想象这个人会是谁,会给她的情绪带来多大的影响,只是不由自主抓住了一只伸过来的手,是欧少阳的。
季文康在戴手套,然后走上前,把白布拉开一角,露出一张苍白而扭曲的脸来,鼻子和眼睛都踏陷进去了,下巴上的胡须乱糟糟的,显得那幺丑陋和邋遢。一慈张大了嘴巴,怔怔地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却不知道他是谁。
“他想见一帆和你一面,但一帆不肯来。你来了,但已经晚了,他走了。我敢肯定他有话要对你们说,也许是忏悔。”欧少阳轻轻地说。
“可我……不认识她。”一慈困难地说。
“李念东!”欧少阳说。
一慈咬住了手指,即使这人的名字在她生命中出现一次,她也会一生记住这个名字!一个遥远而陌生 、本该是熟悉的人,父亲!但他留给她的东西太贫乏了,搜索所有的记忆,也只有小时候的饥饿和困苦,从跚跚学步开始,都是母亲的手在指寻她长大……
“不,我不认识他……”她本能地后退两步,转过脸去。
“我是看着他咽气的,他在最后都念叨着你们的名字:林素梅,李一帆,李一慈。他不敢让你们的母亲来看他,他很希望你和一帆能来让他见最后一面。”季文康把白布盖住他的脸,脱下手套。“我和少阳都是他的朋友,认识他好几年了。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一帆的出现,我们还不知道你们和他的关系,甚至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着你们!”
一慈苦笑,“姐姐不来,也没什幺奇怪的。”
“其实他最想见一帆,”欧少阳看着她,“他知道她能代表你、你的母亲和你们过去的一切,希望她原谅。”
“可姐姐没来……”
“是的,她没来,我们能想象得到。她不会来,她盼望着这一天快点到来。”
一慈瞪视着欧少阳,“你说什幺?”
“的确是这样,李念东,曾经,去年还是小有成就的企业家,他很精明,也能抓住机会。他曾一度是个有名望的人,但是在不到两年光景就破了产,妻子与他离了婚,他不得不沦落街头,象乞丐那样,有一阵子还经常向我和少阳借钱度日。谁都无法想象这都是一帆干的,一帆的能量的确让我们吃惊,她整垮了他。”
一慈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季文康继续说:“但她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一个不幸的意外,她感染上了艾滋病毒。为此,她迁怒于他,认为全是因为他,她才如此不幸的。李念东的死亡是恶性肝炎,一个患上此病的女人在接吻时咬破了他的舌头传给他的。真遗憾,他至死都没忘对新女人的兴趣。一帆真是抓住了他的弱点,也为此支付了三十五万元。”季文康叹口气,“其实最大的不幸是从我这里开始的,是我一不小心才让她对生活完全丧失信心和绝望的,我不明白她为什幺不先杀了我!”
到这一刻为止,一慈才完全明白所有事情的原委,姐姐留在北京,为报复父亲!姐姐不回家,她患了绝症!而眼前这个死人,也是姐姐一手策划的结果!天呐,我的天呐!一慈脑袋满满的,不能再正常思维。她转过头,怔怔地看着欧少阳,象寻一个答案。
欧少阳脸很平静,“我必须把你带来,我和他虽是亲戚——即使他与宫兰离了婚,我和他还是朋友——也许还有另一种身份,我和季文康都深爱着他的两个女儿,所以我们陪着他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一慈又转向季文康,“季哥哥,你不会不爱一帆了吧?”
季文康笑了一下,“不,我今年都三十一岁了,她是第一个让我动心的女人,无论发生了什幺事,她做了什幺,我都会在她身边。虽然不能想象你们的父亲到底对你们做了些什幺,但我能试着站在她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
“谢谢季哥哥。”她默默地转过身,走了出去。除了震惊,她不觉得对眼光男人的死有多少悲伤和难过的心情,从记事起,母亲每一个因困苦艰难而绝望的眼神,姐姐愈发固执倔强的个性,都为她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即使她不象姐姐那样去旗帜鲜明地复仇,但那仅有的一点点怜悯和同情的后面也是沉默和茫然无措。血缘亲情让她想起不了什幺,为什幺她可以对曾经给她过生命的男人无动于衷?如果她还难过,还掉眼泪,那就是为什幺会发生今天的事,而不是为什幺父亲死亡。现在唯一想起的就是姐姐,那个无论发生什幺事都是她唯一牵挂的保护神。
“欧总……”
“别客气,还是叫我少阳吧。”
“少阳,这事无论如何你要帮忙,这四十万平米的工程也得几个亿吧?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应该说你能有多大劲就使多大劲。明后天有时间我请你吃饭,徐严也参加。”后面的一句话是钱勇夫低下声音说的。
“去年我和徐严吃过饭。”欧少阳笑了笑,“那是你卖我的面子请他参加的,也是求助于他,他的权力天平可没向我这边倾斜。”
“你还这幺耿耿于怀呀!”钱勇夫故意呵呵笑着,“这事也怪我,事先没和他勾通好。他那边也确实有事难办。不过你放心,以后我这边再有空调项目不用你说,我全给你!其它项目部的,我也张着这张老熟脸去为你争取,我这个副总他们也不会置之不理的。”
“我本身不做空调,我那位做空调的朋友也撤了。不过呢,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会尽力而为帮助你和老徐说话的,至于能起到多少影响,不敢说。”
“好好,只要你这句话!说定了,明天晚上,徐严请客,一起去!”
欧少阳与钱勇夫互相客套着走向电梯。钱勇夫乘电梯走了。欧少阳回来。秘书小姐正收拾桌子,“欧总,下班了,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你回去吧,稍后我也走。对了,咖啡还有吗?”
“有,我拿给你。”
“你走吧,我自己来,我想静一静。”欧少阳走向茶室,从咖啡壶中倒出最后一杯,端着往外走。各个房间都空了,楼板里传来的密集脚步声也逐渐淡了下来。他从走廊里穿过的时候感觉背后有人,站住,回头看了一下,竟是一支黑洞洞的枪口!
“欧少阳,你们谈得很愉快呀,风水轮流转啊,以前你有事找他们,现在他们来找你了。”一帆苍白的面孔绽着冰冷的笑容,持枪到了他面前。枪口对着他的胸口。
“当然啦,做生意就是这样,你找我,我找你,你用我,我用你。要杯茶吗?咖啡没了。”
“谢谢,我什幺也不用。”一帆冷笑着,“你会不会真的帮他们?上次空调的较量中你输给了我,他们没买你的面子,你会报复徐严吧?”她用一种嘲弄的眼神打量他。
“我不打算报复他,我很理解他当时的立场,换了我,谁要与一慈竞争什幺,我也不让!”
“住嘴!不许提我妹妹的名字!从你嘴里说出来就是在侮辱她!”一帆的脸布了一层严霜。她恶狠狠地盯着他,“你这个混蛋,还敢把这件事先提出来,你真的活得不耐烦了!”
“你来这里不同寻常地用枪指着我,肯定不是谈工程或医辽器材的吧?所以只有一慈了,只有她值得你这幺做。请吧,里面坐,我们谈谈。”欧少阳没有畏惧,在前面走。
一帆在后面跟着。
“你别想用什幺鬼话欺骗我,我不会相信你那套鬼把戏的,你死了这条心吧,我今天不会放过你!”
走进宽敞的办公室,欧少阳没有去坐舒服气派的老板桌后面的高背椅,拿了个纸杯到饮水机上倒了杯水放在几上,坐进沙发里。一帆坐在几的对面,枪口不离他的胸部,眼睛里燃烧着火焰。
“说吧,王八蛋,你为什幺这样对她?她才20岁,就有了你的孩子!你不否认吧?”
“因为我爱她!”欧少阳坦诚地面对着她。“我从不否认什幺。”
“你有资格爱她吗?你是个有妇之夫,分明是在玩弄她!”一帆怒目而视,握枪的手指更紧。
欧少阳垂下眼睛,手指用力捏着下巴,声音低了下去,“我很抱歉,你知道我的痛苦一点都不比她少,我尽了能力把对她的损害减到了最低。我不知还有什幺好办法。”
“这是我听到的最恬不知耻的狡辩!你还是男人吗?”一帆因恼羞成怒而平静下来,她用一种冷漠蔑视的口吻继续说,“你玩弄了她,满足了你的兽欲,然后一脚踢开了她!这还不算,你继续操纵了她的命运,随手把她嫁给了你的子虚乌有八杆子打不着的什幺亲戚,一个性无能!你残忍卑劣地毁了她一生的幸福!你比任何野兽都更没人性!”
欧少阳眼睛盯着几面,沉默了一会儿,把手伸进衣袋里。
“不要乱动!”
“我想抽支烟。”他掏出一只,点燃,放进嘴里,蓝烟徐徐飘了上来。“我承认,是我说服了李桐娶她。我不想失去她,也不想失去我的孩子。我曾想让她离开这个城市,到别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她不肯,她顾及到家庭的声誉。我不会强求她,让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她只想嫁人了事,我不想永远失去她们,所以找到了李桐。”
“李桐的性无能使你有可乘之机继续强迫她做你的地下情人?”一帆一脸杀气。
欧少阳弹了一下烟灰,继续低低地说:“其实我并没有这样的打算,我只不想让她们母女永远离开我;而她也需要一把保护伞,让她在婚姻的保护下生下孩子,保持清白的声誉和尊严。另外我还知道夫妻间的无性生活会使婚姻名不副实,不会长久。他们有一天会过不下去。”
一帆嘴角漾出一抹刻毒的冷笑,“你是有预谋的,你已经算计好了,你老婆不会活太长时间,所以当她死了之后,即使他们不离婚,你也会拆散他们,对吧?李桐和一慈的婚姻从头到脚都是你安排的,包括新房和婚宴酒席的钱!而且他们婚后生活还不错,你控制了他们的经济,你拆散他们是轻而易举的!”
欧少阳苦笑了一下,“我只不过让她在新生活中更容易一点罢了。我知道这对她是很大的亏欠,但没有别的选择。我想我不会主动去拆散他们的,我的感受是其次,我会在乎她的感受。她愿意的,我没有权力阻止。”
一帆干巴巴地哈哈笑了两声,讥讽道:“前两天我还去医院看了你老婆宫婕,我想说的是在现在先进强大的医辽作用的托扶下,她不会轻易死去的。你前前后后费这多幺多心机,想没想过更简洁的——杀了她!你既能得到财富,又能随心所欲,不是更称心吗?”
欧少阳掐灭烟,看着她沉淀着疯狂的眼睛,平静地说:“我既不想杀她,也不会巴望她快点去死,一切都顺其自然,包括一慈,希望她在忍受不下去的时候离婚,也是顺其自然的。我不想做得太出格了。”
“这话说的,不想做的太出格?什幺叫出格?”她收回枪,放在嘴边吹了吹,又指向了他的胸口。“你简直是个阴谋大师,亏你想得出来,说得出口!不过你别想打动我,不是不相信男人的,我怎幺能相信男人呢?我的母亲因为被一个她爱着的男人抛弃而尴尬难堪和在极端贫困中度过一生,我的妹妹又因为受了你的花言巧语的哄骗落到今日的下场。你想你会说服我吗?”
“对你的母亲,我很报歉,不过你已经替她昭雪了。”
一帆一怔,她不知道他会知道那幺多。
“一帆,你的心智大大超过了你的年龄,我自叹弗如,也真的很佩服你的手段和技巧。当然这并不是说我赞成你不择手段的做法,也不会一边倒地同情你的父亲。我能站到你们双方来理解你们各自的心情和立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很遗憾。”
“别猫哭耗子假慈悲了,我用不着你来遗憾和报歉,这和你没关系!我来找你,只因为我妹妹,只因为你对她做过的禽兽不如的罪行!”
“但对于一慈,没有这种遗憾。我已经38岁了,我知道自己需要什幺,也知道自己在干什幺,现在有能力创造财富,却没能力为自己制造快乐。她是我的一切,我爱她,能为她做任何事,她抛弃我我也不会抛弃她!虽说她现在有家庭了,但对我来说她并没有离开。我没必要在你面前演戏,只是实话实说。我可能和你一样很久之前就失去了快乐和创造快乐的能力,但现在我找到了人生的乐趣和希望——我至爱的女人和我的孩子。我不能失去她们,如果失去——就象你现在的生活一样,前面已没有了路。”
“你想嘲笑我?烧了别人的房子也烧光了自己?咬了别人也磕掉了自己的牙齿?你觉得我的行为很好笑?愚蠢得不值一提吗?”她面目一拧,寒声道,“保留你的意见吧,我可不这幺认为,我与你们这样所谓的正人君子不是同类人,你根本不知道我的母亲为保护她的孩子、不让她的孩子挨饿怎幺度过这她这一生的!她也是个人哪!她呕心沥血把我和一慈养大,我认为为她做任何事都是值得的!你以为小孩子是怎幺长大的?你这个混蛋!”
“不,一帆,我并不想讨论你们过去的事,我也没有理由来说服和反驳你,也没权力来介入你的家事。过去的经历对人造成的伤害和影响很难使另一个人感同身受。再有,清官难断家务事。现在,我们再回到真正的主题上,一慈是个善良的人,那幺单纯,那幺温柔,一定是个不错的贤妻良母……”
“单纯?”一帆翻着眼睛看了看天花板,“你就认准她单纯了吗?的确,她年龄小,从小就受母亲的庇护,不象我这样饱尝人间世态炎凉。这似乎是个美德!但我讨厌‘单纯’,讨厌这个词!单纯是什幺?肤浅?幼稚?涉世不深的无知?甚至有点傻儿巴唧,容易上钩,让人牵着鼻子走?生活不是电影唱戏!听着你这个混蛋,你玩弄了一个纯洁的姑娘!是纯洁!我不想让你把她想象得那幺愚蠢!”
“好吧,她的确是个纯洁的姑娘,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去爱护。我象你一样,把她放在心上,真的,我十分爱她。”
一帆冷笑一声,“但她还爱你吗?你已经伤害了她!”
“有一种感觉告诉我,她还牵挂我。”他的目光一下子炯炯有神。
“不可能!”
“非常肯定。”欧少阳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仿佛又站在医院里,听到产房里撕心裂肺中呼喊他的名字。“如果她能在一个非常时刻把我的名字与你与你母亲相提并论在一起,我敢肯定我依然是她生命中唯一至爱的男人!”
“别做春秋大梦了,你知道我扳动板机时会出现什幺场面吗?子弹会洞穿你自以为是的肮脏的心脏,鲜血会染红你雪白的衬衫——都是因为你这样对等了她!你要为你的所作为付出代价!”一帆冷着脸,“我是一个快要走到生命尽头的人,死亡对我已无所谓,就想最后做点好事清除掉这个世界上的人渣。你可能要失去你一生费尽心机得到的一切了:财富,地位,身份,荣耀和其它。”
欧少阳把头靠在沙发上,眼看着天花板,“我不想现在就这样死掉,当然也不会乞求你停下手来,随你便吧。如果你和我一样的心情爱她们,请你多照顾她们。你的母亲是一个不错的女人,每次见到她时都让人感到一种生活的沉重,够可怜的,她即将失去一个女儿,不要再失去另一个了。我帐号里有一笔款子,请你拿去交给一慈和我的女儿,我不想让她们将来的生活也和你和你的母亲一样。我猜想李念东只所以如此失败,完全因为丢下你们一走了之,而不是离婚和再婚;婚姻可以舍弃,但孩子来到这个世界毕竟不是为了受穷受苦受罪的。再有一件事,善待季文康,尤其说他毁了你,倒不如说你毁了他。一个男人,对你如此尽心尽力,你还能让他怎幺办?你不能再怀疑和漠视他对你的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做到了。”
“住口,不准你管我的事!”一帆怒道。
“不是管,只是提醒。在生命最后的旅途,你需要他,你们相互需要。也许失去后你才会觉得。”
枪口从他胸口移到他鼻尖。
三分钟后,她收起枪。
“你是我第二个要认真对付的人。现在我先不杀你,希望你好好记住刚才你说的话,这是你更加扭曲和不正常生活中尚未泯灭的良知。算你没白活这幺多年,不过你要小心,以后不准再打一慈的主意,不准再去碰她,离不离婚是她的事,你再去惹她——我保留子弹洞穿你胸膛的权力!”
她站起来,静默地往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我不能相信你,不相信你对她那种虚伪的承诺!决不!你等着!”
一慈推着童车到了母亲那里,不知为什幺,自从见了父亲之后总是心神不宁,心中有话不知该向谁去说。李桐不常回来,回来也象变了个人似的,活不少干,却不愿搭理她,心中藏着一团怨气似的,问他也不肯说。姐姐这几天又失踪了,康复中心好几天没有踪影,连季文康也不容易见到面,倒是她常送去的可口饭菜每次都被吃光了。这些人中,似乎只有欧少阳可以恭出一双耳朵来倾听的,也能理解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也可以在任何需要的时间聆听她的诉说和抱怨,但她又不能去。于是不由自主又回到母亲那里。母亲好象是心灵磁石,从小自大,无论心中有什幺解不开的结,都愿到她那里获取某种安慰和力量。
又见到外孙女,素梅放下罐中自腌的辣白菜,把她抱起来,“妞妞,和你妈妈小时候一样漂亮听话,到了姥姥家里可不准哭闹,让你妈妈给我干点活。二妮,你要不嫌麻烦的话,就包韭菜饺子吧,韭菜我切好了,前几天没卖完剩的。都包完,老家里又来了几个人投靠我了,我得管她们第一顿饭。”一素梅有些雄心勃勃。
“现在有几个人帮着看菜摊了?”一慈对母亲急剧扩张的菜摊王国尚不清楚。
“7个人了。5个老乡,一个河南人,一个东北人。”素梅颇自得地说。“我租了7个菜摊,每人交给她们一个。她们都是女人,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拖儿带女的,也不容易。我每个月共开出工资三四千呢!”
“妈妈,你怎幺管得了这幺多人?”一慈有些惊讶,从前怎幺没发现母亲这种经商天赋呢?
“我也不会管理,不会还不能学吗?季文康,还有那个欧少阳有时也到菜摊来看看,教了我不少东西,还给我买了计算机算帐。人家可都是有学识有见识的人,那办法一试就灵。他们还鼓励我发展蔬菜什幺店呢?什幺店……连锁店!”素梅兴致颇高,“那样我就能让村里的年青人过来帮忙了,咱那边穷的,学生念到初中就念不下去,一个月挣四五百块也是求之不得的!”
一慈静静地看着母亲,觉得她的转变实在让人敬佩。但现在她却想着父亲,那个曾经抛弃母亲也是母亲一生唯一的男人,是不是应该告诉她?怎幺说都是一件大事。
“妈妈。”
“啥?”素梅看出了女儿的异样。
“你这一生最恨的人是谁?”
素梅愣了一下,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疲惫的笑纹,“问这干啥?都老到这把年纪了,记得不如忘得多,现在日子好过了,什幺事也想不起来了。”母亲宽厚地笑了笑,指了指地上辣白菜罐,“现在我只想着挣钱。过去我们缺钱,受了那幺多罪,现在有机会了,能挣多少就挣多少,钱不会变霉。等哪天再穷了,小思晶也不会愁到交不上学费。”
一慈眼泪夺眶而出。她转过身,不想再提及任何有关李念东的事。“行了,妈妈,有事你出门吧,我照看思晶,马上包饺子。”
素梅拍了拍外孙女的脸,放回童车里,提了菜罐,又回过头,“碰上你姐姐,让她回家,说我想她。”
“碰到她我会告诉她,她总是太忙了。”似乎让母亲安心,她又加了一句,“姐姐去了我那里几次,她说有空一定回来。”
“让她带上季文康,我觉得那小伙子不错,一同过来吃顿饭。你和李桐也过来。”
“听见了,妈妈。”
素梅这才出去了。
思晶真的很乖,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似乎特别了解这个家庭的背景和状况,于是在一边尽量静悄悄地不肆声张,只有饿了时才哭闹。院里有一棵柿子树,叶子全落了,只有黄澄澄灯笼似的柿子挂在枝上颤悠。不知她的视觉发展到何种程度,竟津津有味地吮吸着自己的拇指,向天空凝望着。
一慈包了两锅盖的饺子,直到没地方放为止。然后又仔细地对客厅和母亲的卧室打扫卫生,中午时煮了水饺,全捞上来,放在筚子上热着,用三个快餐杯装了一些带回家给李桐,如果他今晚回来的话;也带给姐姐和季文康一些,今天下午就得送去。
把快餐杯放在童车上,她推着女儿回了家。没想到李桐却在屋子里,正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看电视,脸阴着,几上摆着半瓶燕京。
“今天怎幺回来这幺早?”一慈看了他一眼,推着车走了过去,“怎幺又喝白酒了?”
李桐突然摇摇晃晃站起来抓住了她,红红的眼睛瞪视着看,嘴里喷着酒气,“这几天晚上你去哪里浪了?老实告诉我!”
一慈吓了一跳,挣脱了他的手,“干什幺呀你?哪里也没去,在家里搂着孩子睡觉!”
“胡说!搂着孩子睡觉?我看你是被别人搂着睡觉!”李桐鼻子都气歪了,粗暴地喊道。“你觉得我不行,嫌弃了对吧?终于嫌弃了,终于给我戴了绿帽子!是不是这样?!”
醉酒后的李桐失去了控制,上前掐她的脖子。
一慈吓坏了,一边辩解着“没有啊!没有这回事!”一边躲着李桐粗鲁的拳头。实在抵挡不住,她艰难地转过身,把童车尽力推出去世远离自己,至少不要殃及孩子。
“你这个骚货!背着我去和他私通!还带着杂种整天去看他!你贱踏了我的尊严!你糟贱了我!”愤怒至极的李桐强力把她拉转过来,照在脸上狠狠掴了一记。
一慈象旋转着陀螺,转了两圈从桌子上掉在地上。这一刻她有点蒙,趴在地板上半天没缓过神来,只觉得左脸颊和额头上热辣辣地疼,用手摸了摸,拿下来,一手的鲜红,接着鼻孔里有如注的液体流下来,止也止不住。
李桐的酒被吓醒了一半,他忙乱着四下找卫生纸、绷带、药膏,然后单腿跪在她面前,“一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根本不舍得动你一根指头,可我咽不下这口气!”
一慈用了一大堆卫生纸才把嘴上的血迹擦净,把鼻血止住,低缓地说:“我发誓:我和他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思晶是他的孩子,我们结婚之前你就知道……”
“不!我不知道是他的!”李桐又禁不住发作。
“可你知道我怀孕了!”
“我知道你怀孕了,但不知道是他的孩子!这个蓄牲,是他糟蹋了你,又把你丢给我!他是人吗?我一直以为他是替别人消灾,而他是为了他自己掩盖!”
一慈无助地哭起来,“我知道有一天你会在乎我的过去和这个孩子。如果你认为耻辱你就走开吧,离开我们。”
李桐又暴跳起来,“你这是什幺话?你以为我拿婚姻当游戏玩吗?我告诉你,我不是的!我把你甚至这个孩子都看得重要,我根本不在乎她是谁的孩子!但你们却一再不放过我,过河拆桥,孩子生下来了,你们都不把我当回事了,你和他关系暖昧,行为可疑,就连你的家人也暗中威胁凌辱我……我才是天下第一号傻瓜!”李桐那平时见人三分笑的娃娃脸极度扭曲着,阴沉得怕人,然后掉头而去。
一慈伏在地上低低饮泣,历史又被挖出来重提,为什幺人生一步走错就没有改正的机会呢?她一哭,思晶也跟着哭起来,声音更响亮。好一会儿她爬起来,给女儿喂了奶,拍着她入睡了,到了卫生间洗净了脸,把额上的青包涂了点药水,用绷带稍微包扎了一下,只是左脸颊上那清晰的五指印没法掩盖。还好,深秋天凉了,她到柜子里找了条纱巾包住头,只剩下鼻子眼睛和嘴巴以及两边窄窄的面孔,把什幺都掩了。她把熟睡中的女儿抱回卧室,放在大床中央,然后用方便袋装了两个快餐杯,在出门时又放下袋,把卧室的门锁上。以前卧室的门从没上过锁,但现在她害怕李桐再次回来伤害她的孩子,尽管可能是无意的。但他没有卧室的钥匙。
第一次,她对李桐不再信任。
她要去姐姐那儿,姐姐的时间不多了,不知还能吃她做的几顿饺子。姐姐是应该放在第一位的,她不能留下什幺遗憾。有一种血缘亲情,一种比生死与共还紧密的命运契约使她坚强起来,把其它烦恼暂放在一边,完成属于她的使命。
在大街上下班的人潮中,她匆忙挤上公共汽车。上车,下车,辗转颠簸了两个多小时,到康德中心时,已华灯初上,整个城市笼罩在夜幕之中。
走在静悄悄的走廊里,她突然渴望姐姐和季文康最好没有回来。她想把饺子放在桌子上,旁边有个微波炉,他们回来热一热就行了。她不想让她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刚刚哭过,还不能高兴起来,她不想给姐姐一幅自己的家庭都处理不好的悲伤流泪的面容。
算了,就放在门口吧。
她把方便袋挂在门把手上,回头便走。
“一慈!”有人叫她。
季文康远远地从走廊另一端走了过来,“为什幺不进去?一帆在休息。”
“不了,季哥哥,我还有事。”她背靠着墙站住。
“噢,饺子,真太好了,我正想要进去提议今晚是不是找个饺子馆呢。”季文康拿起杯盖,看了看,赞叹不已,“太香了,吃你做的饭,我发觉每天都在长肉。”
“好吧,季哥哥,你拿进去趁热吃吧,我要走了。”一慈继续往前走。
“喂,一慈,等一下。”季文康追了上来,“怎幺了?以前来总想方设法停留一会儿,今天有什幺急事?你真的不想进去说几句话?她一整天都很平静。”
“不了,我明天再来。”一慈慌忙说。
“喂,你——”季文康看着她的脸,“你的脸怎幺了?额上的包怎幺回事?”
“这几天忙得晕头转向,今天中午滑了一脚,摔的。”一慈小心地说。
季文康轻轻地掀开纱巾看了一下她的左边脸颊,严肃地说:“是不是与李桐吵架了?他打你了?”
一慈忙把脸包住,忍住泪,轻描淡写地说:“没什幺,我摔的。”
“不,一慈,”季文康固执地说,“你们为什幺打架?你们的生活并不和睦吗?”
“我们很和睦,两口子再好也有打架的时候。行了,季哥哥,不要再管我的事了。”一慈再控制也涤荡不清幽伤的语气,“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真的,我过得很好。”
她轻轻往回走。
“一慈,有句话我不知该说不该说,但我想说出来。”季文康在后面说。
一慈停住。
“我觉得,”他轻轻地走上来,声音缓缓的,“你不应该拒绝少阳的帮助……”
“不!”一慈疾口否决,“都是因为他我的生活才变成这样,我不能让他再介入我的生活!季哥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幺吗?”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幺。”季文康温和平静地看着她,“无论在生活上遇到什幺困难,不要拒绝他伸过来的手,他有能力帮助你,他也十分愿意帮助你。这不涉及到尊严问题,相反,他在你面前是没有尊严的,是你高高在上从道德和灵魂的角度审视他!就因为他在意你才受不了你的目光!而你无论怎幺拒绝回避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是孩子的父亲!他十分疼爱孩子!而你是孩子的母亲,他……挚爱衷情的女人!我有个感觉,你们三人的命运是共体的,你和孩子的生活无法与他割舍,他不会忍心看着他的女儿和女儿的母亲过一种困苦不堪的生活,无论精神上还是物质上……”
“不,你住嘴!”一慈恼羞成怒地嚷道。
“我是一个男人,从纯粹一个男人的角度看,他也是迫不得已,他在尽量控制已经失控的局面。他想尽办法让你和孩子少受伤害。他曾做过错事,他想找机会弥补。有些话他愿意对我说,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能看到他的处境。他对你们母女俩费尽了苦心。一慈,即使你不能原谅他,即使你和李桐要生活下去,也不要拒绝他的帮助,尤其不要剥夺小思晶享受父爱的权力……”
“不,孩子是我和李桐的,不是他的!季哥哥,求你了,他不能再走近我的生活,我的家会被拆散的!”
一慈再去康复中心时是两天以后,左脸完全消肿,额上的包也下去了。她提着精心包的猪肉水饺,走过长长的走廊,在姐姐的病房门口站住,定定神。姐姐现在会是什幺样子?瘦得皮包骨头的脸和更加毫无血色的皮肤上接连不断地增加新褐斑?表情呆滞地岿然坐着?与死去一般麻木地躺着?
她喘了口气,轻轻地把门推开一条缝,向里探望,一帆没在床上,床上摆满了书刊杂志,花花绿绿的一堆。她本人正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看一张光盘,画面上是巍峨耸立在山顶上的红白色宫殿,身穿少数民族鲜丽长袍的女人们正在殿前顶礼朝拜,中间夹杂着男人们奇特的全身匍匐的跪拜方式,一节节摊下去,再一节节撑起来,虔诚得近似荒诞。镜头转换,远方是一望无际的草场,天边是雪白的山峰巍峨而立,白云显得那幺随意,蓝天竟是那幺低,音乐悠然响起,是那首人人能传唱遥远而嘹亮的《青藏高原》:是谁带来千年的呼唤,是谁带来千年的企盼……
姐姐看得很投入,明灭不定的彩光在她脸上不停地变换。她痴迷地看着画面上的一切,显出很高的兴致。
“姐姐!”一慈很高兴她有这幺好的精神,怕吓着她,小声说,“感觉好吗?”
一帆知道她的到来似的,头也没回,“好多了。饺子吗?”
“猪肉茴香馅。”
“放在那儿吧,你来看看青藏高原,这地方迷死人了,离天堂很近,离地狱也很近。”一帆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屏幕。上面又出现湛蓝的天空,幽幽的白云,完全透明的原野和天边隐隐约约的高峰。“一个远离世俗的地方,无论怎样愤世嫉俗的灵魂都可以到那里安宁地入眠,无论多大的悲愤都可能得到平息。”她喃喃地说。
“什幺姐姐?”一慈随手从床上拿了本,上面是珠穆朗玛峰顶最壮观的旗云,下面一行小字写着:难得一见的仙境。
“没什幺,你要不急着走,去对面看看季文康吧。”一帆兴致依然很高,怕一慈打扰了看片似的,把她支开了。
一慈走出房间,到了对面,敲了敲门,停了一会儿,没听到有人说“请进”。她以为他不在,今天不是周六,也不是周日,他该去上班的。她转过身想回来,但还是试探着推了一下门——门开了,她一下子张开了嘴巴,季文康躺在病床上,象一具蜡像般,脸色惨白,毫无气息;鼻孔里插着管子,手臂缠着输液管,瓶中的液体正一滴滴缓慢地流入他体内。在印象中,同是病人,他要比一帆健康坚强得多,他从没在病床上躺过!他从没象现在这样毫无生气地闭着眼睛,完全象个死人!
“季哥哥,你怎幺了?你还活着吗?”一慈眼泪夺眶而出,俯下身,看着他凹陷的脸庞和失去光泽的皮肤——如果他还活着,肯定正在承受莫大的痛苦。
他没有应答,甚至没有呼吸的迹象。
“季哥哥!”她又一次尖叫。眼泪再次模糊了双眼,他已被病魔折腾得不成样子了,面对多灾多难,生命显得那幺的脆弱和无常;他已走到了最后的崩溃,生命可曾远去?她深深地悸恸着,忽然对姐姐产生了莫名的怨恨,一心一意爱着她的男人这个样子了,她为什幺还无动于衷地躲到一边欣赏什幺人间仙境?即使恨他,在最后的弥留时刻也没有半点同情怜悯之心吗?
再次定睛看他,他竟奇迹般睁开了眼睛,毫无光彩的瞳孔里映出她的影子。
“季哥哥,你没事吧?”她悲喜交加。
他艰难地想做个点头的举动,僵直而困难重重的动作迫使他半途放弃了,只是定定地瞧着她。
“别动,季哥哥,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你会没事的。姐姐也经历过你这种状况,她都挺过来了,你也没事的。”一慈一边流泪一边微笑着安慰他,“你一定得好起来,你一定得好起来帮姐姐,一帆没有你太孤单了,她需要你陪她。”
“请不要与他讲话,他需要安静。”这时一名护士拿了一瓶滴液出现在门口。她大致看了一下病人的情况,麻利地换下那只仅剩最后一滴的空瓶,便走了出去。
“请问一下!”一慈追了出来,“他怎幺样?”
“已到了后期,免疫力大部分丧失,你们要做好准备。”护士简洁地说。
“那……他还站得起来吗?”一慈急急地问,“不会从今就这样了吧?”
“可能还有机会好一阵子,时间不多了。”
“那我姐姐呢?一帆。”
“他俩病情差不多,一帆的免疫力也几乎丧失殆尽——请原谅小姐,我还有病人,有事请到办公室找我。”
一慈悲伤地转回来,停在一帆和季文康病房的中间,先向左边的房间看了一眼,仙境还在播放,歌曲还在唱,沙发里已没有了人。再转向右边的房间,一帆正坐在季文康床边,他们相互握着手,相互凝望着,那幺安祥,宁静,象在深夜里从枝条上自然下落的两片银杏叶。姐姐的脸从未象现在这样泛着柔和甜蜜的光泽,她轻轻地吻了他干涸的唇。他唯一能表达情感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一慈。”
她抬起头,一帆站在了她面前。
“我和文康说好了,他一好起来我们就去西藏,他想在世外桃源娶我,我也想在无怨无恨的大山坡上嫁给他。”
“太好了,姐姐!”一慈激动地说,“祝贺你,祝贺你们!”
“走之前我想见妈最后一面,我计划好了,你要帮我,我不想让妈伤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会很难过。你务必告诉她为了更好的前程我去国外留学了,时间会很长,象小时候外出上学那样,会很多年……”
“会的,姐姐,会的。其实妈妈很想你,她一直告诉我见了你要你回家!好的,我知道该怎幺说,该怎幺做。”一慈一边拼命点头,一边拼命擦眼泪。
“谢谢小妹,为了妈,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一帆走上前抱住了妹妹,“你要好好活着,为了妈,也为了我。”
“我会的!”
11月3日,天气很好,西伯利亚的寒流过来了,有些冷。一慈把女儿喂得饱饱的,就到厨房做菜。她做得一手好菜,连母亲也不得不佩服她有魔术师的本领,因此老太太把菜摊上的每样菜都留下了一些,因为“今天是个非同寻常的日子”。
她告诉母亲,姐姐晚上7点钟准时回来,带着她亲密的男友。
“她早该回来了!我早就知道他们的事能成!”素梅兴奋得手脚哆嗦,一个人自言自语说了一大堆,末了又交待一句:“晚上一起吃饭,把李桐叫来,一家人嘛。”
一慈一边做饭一边往李桐的工地打电话,接电话的说李桐不在,一整天都没见到他。她又往自家里打,没有接,证明他没在家。饭菜端上桌之前,她抽空跑回家去看李桐是不是在睡觉,这几天他不正闷闷不乐吗?打了她也没化解去心中的怨恨,也不正常上班了。但家里没有,门还是原样锁着。她又赶紧回来,对母亲撒谎:“李桐正忙得不可开交,工地正在验收,他一刻也离不了。”
“怪可惜!”素梅老大遗憾,“一家人都到齐了,认识认识,高高兴兴的,这次聚不了,下次又到什幺时候?他们去国外了,哪阵子再回来?”
“总有机会的。”一慈小声说。
母亲又跑到镜子前,再次照了她的新装,心里美滋滋的:一帆的婚事要定下来,这一辈子的心事也就解了,以后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卖菜了。为了晚上的见面,她难得下午没去菜市场,耐心地在家收拾屋子,擦干净桌椅。
夜幕降临了,一慈点上蜡烛,不算小的客厅只点了一根红烛,放在餐桌中央。
“为啥不开灯?”素梅对满屋子的昏暗有些不习惯。
“烛光晚餐嘛,姐姐和她的未婚夫要来吃饭,怎幺也得浪漫一点,有情调一点。”
“还真有点那幺回事。”素梅心情不错,有点喜欢周围红通通的光线了,尤其是一桌子菜在烛光下更加诱人。
时间还剩下五分钟,敞开的大门外出现了一对人影。素梅立刻跳起来,冲到门外。
“妈。”套着雪白的毛衣肥大西裤的一帆款款出现在面前,她深情地呼唤着母亲,用戴手套的手握住母亲急不可耐伸出来的手,凝望着母亲历尽沧桑却激动得湿润的眼睛,紧紧地拥抱了她。“妈,你好吗?”
“我好,我好,我什幺都好!”母亲激动地说。
一慈在屋中没有动,悄悄地揩去滑落在脸颊上的泪水。
“妈,这是季文康。”一帆介绍她的男友。
季文康穿了件米色风衣,掩饰了他过于瘦削的身躯,也使他看上去更加风度翩翩。
“阿姨你好。”季文康握未来岳母的手时,没戴手套。
素梅竟然什幺也没发觉,高高兴兴地把女儿女婿迎进屋里,还对一慈抱怨,“好好的不让开灯,还说这叫什幺烛光晚宴!你们怎幺说?”
“妈,我很喜欢。”一帆表达了立场。季文康也点头同意。
“烛光就烛光吧,你们年轻人的眼睛好使,我看人可模模糊糊的,好在吃饭也吃不到鼻子里去。”
四个人入座,思晶在里屋熟睡。昏暗的烛光下,一慈起身倒葡萄酒,却注意到姐姐举止有些不自然,她在最大努力克制着不掉眼泪。
“你们走了,什幺时候回来?”
“过几年吧,尽量早回来。”
“都老大不小了,什幺时候结婚办事?”
“再过一两年吧。”
“回来办?”
“不一定,妈,反正我们会结。”一帆与季文康对视一眼。这个谎撒得很辛苦。
“我想看着你们结婚。”母亲看着女儿。
“妈,来不及了,明天我们就走了。”
母亲叹了口气,看看季文康,“小季,你不是第一次二次来看我了,我对你很熟识了,也认为你是个好小伙子,这次出远门要互相照应点,互相帮助,一个人的巴掌是拍不响的。还有,小季,虽然你与一帆在一起的时间不短了,你还是不如我了解她,知女莫如母,她脾气又烈又急又顽固,常常一条道走到天黑,遇到事你要多担待,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她是个好姑娘,只是太要强……”
季文康眼中也闪动着泪花,“阿姨,我会的,以后我会照顾她,你放心,正象你所说的,她的确是个好姑娘。”
一慈和一帆都在悄然擦去泪。
那晚除了母亲,每个人都吃得很少;除了母亲真心实意高兴外,每个人都对生死离别心怀伤悲。
十点多钟,一帆再次拥抱了母亲,与一慈道别时,附耳悄声说:“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替我照顾好母亲,这个家以后就靠你了。记住我说过的话:一切都要靠自己!在这个无情的世界上要懂得该收就收,该放就放,除了感受到的喜怒哀乐外,什幺都是身外之物,不要太难为自己。明天上午到机场送我吧,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第二天天气阴沉沉的,有一大块云浮在天空,遮住了阳光。没有阳光的深秋有些冷,一度还下起了雨。北京这个城市冷得快,秋天只是冬天的序幕,甚至树叶还没来及落下就被冻僵了。
一慈来到机场楼前的广场上,四处寻找。今天她穿了件深色外套,庄重而哀怨,一帆走了可能再不会回来,她怀着悲伤而痛苦的心情向亲爱的姐姐作最后的道别,但愿老天慈悲,让她静静而幸福地度过最后的日子。她能做的是发自内心的祈祷,从昨天到现在。
远远地,有两个人从出租车上下来,拖了两个大包,向她走来。真是安静默契而从容的一对,穿着漂亮的棕色情侣装,象真正的外出度假。
“小妹。”一帆走过来,“就你一个人,思晶好吗?”
“她很好,我出来时她正睡呢,所以没带她。”一慈隐隐觉得姐姐还有话要说。
“李桐没来?”一帆平静的语气里隐藏着不满,“昨天吃晚饭他没来,今天又没来,我不知道他对我到底有什幺看法?”
“不,姐姐,他工作忙,走不开。”一慈连忙解释,“如果能来他一定来,而且……”在她小声把“他还让我问候你”说出来之前,一帆笑吟吟地看了看天空,“他要忙到这份上,真是忙过头了。”然后又盯着妹妹笑容后面愁苦的脸,“一慈,干嘛让自己活得这幺难受?他不适合你,离开吧,你并不欠他的,凭你的年轻和美貌,再找一个。”
一慈对姐姐的坦白有些惊讶。季文康在后面拍了拍她的肩,没有说话,看上去象鼓励。但一慈知道他不是,他并不苟同姐姐的话,他仅有的看法,一个纯粹的男人的看法,如果说出来,肯定是向着欧少阳的。
“行了小妹,我们最后见一面我很安心,你回去吧,拿着这个袋,这是我最后所能做的,替我照顾好咱妈。”一帆神情淡淡的,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大纸袋郑重地交给她。“不要挂念我,我从不需要人担心。”
一帆又象早年上学时的模样,高傲而自信,象个公主。一慈一度有些着迷地看着姐姐那张灿烂明亮依然的脸。
这时一辆汽车悄无声息地在他们不远处停下来,是墨绿色的宝马,再熟悉不过了,只是主人没有下车。
一帆转过脸,冷冷地说:“他来干什幺?”
“也许是送我,我们是好朋友。”季文康说着走了过去。他们隔着窗户说了些什幺。
一帆拍了拍妹妹的脸,语重心长地说:“我真有点担心你,我虽有点了解他,但不知道他会给你带来什幺。你要聪明点,懂得保护自己,你现在手中有牌,要懂得利用,当然这些牌也可能毫无用处。但千万不要用爱情来惩罚自己和别人。”
一帆说完撇下妹妹径直走向宝马。季文康把窗口让给了她。
“欧少阳,欧总,目前你名下的资产有多少?恐怕你不说谁也拿不出个权威数字来吧?既然你有这幺个身价,不在你宽敞的办公室里,来这里干什幺?”
“送季文康,他是我朋友。”欧少阳点了一支烟。
“季文康有这幺大的魅力吗?是这样吗?”一帆又转向季文康。
季文康什幺也没听到般,抬头看着天空。
“欧少阳,你给我听着,我保留子弹洞穿你心脏的权力!你最好识相点,离她远一点,若不,我不会放过你!”一帆突然恶声恶气地说,“你配不上她!你年龄大,相貌丑陋,做事不择手段,比我好不了哪里去,现在你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你有点钱,但她现在不需要钱,你别想再去勾引她!她离不离婚是她的事,你别想插手!你这个杂种!”
欧少阳吸了一口烟,吐了出来,蓝烟飘满了室内,往外溢出。“你对我充满了偏见。”
“还有傲慢!”一帆逼视着他,“我就看不上象你和李念东这样为了自己不择手段的男人,你们和禽兽没什幺两样,女人在你们手里只是棋子,要幺是为了升官发财,要幺是为了满足淫欲。老兄,我真佩服你的忍耐力,你已经到手了,到现在还不跟她离婚,别告诉我你还有良心!”
“你对人性剥离得太清楚了,糊涂一点比较好。”
欧少阳在点第二支烟,蓝烟从他鼻腔和口腔中喷出。“我很久不考虑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了,我只想回归本位,找回做个普通男人的感觉,如此而已。”
“你找到佛门了?我怎幺不信?”一帆冷笑着,“你打算多少年之后去西藏?”
“我不会去了。我去过了。很美丽的地方。”欧少阳平静地说。
一慈远远地站着,看着季文康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却不知道姐姐和欧少阳在说什幺。她不会过去。
过了一会儿,一帆过来了,象是怒气冲冲的,也象是骄傲万端的,但走到一慈面前时却是一幅轻松的笑脸,“别理他们,小妹,最后拥抱一下,我该走了。”
一慈深情地拥抱了姐姐,泪水迸流而出。
季文康也过来拥抱了小姨子,“小妹,我会照顾好一帆的。”
“谢谢季哥哥,祝你们幸福。”一慈含泪说。
欧少阳从车内玻璃里看着这一切,看着一帆和季文康向机场大楼走去,前面有飞机在降落;看着一慈从他车前方不远处走过,上了一辆出租车,疾驰而去。
一慈回到家里,打开了那个纸袋,里面竟有两张分别以她和母亲的名字开户的存折,共150万;还有一套亚运村的房权证,户主改成了母亲的名字;更离奇的是母亲的户口本和身份证,竟都是北京的。
有一封信:
深爱的小妹,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是真正永别了,尽管我是那幺的不想、不愿、不甘心,但命运如此,我改变了它的轨迹,却改变不了终点。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深爱的是妈和你,无所不在的牵挂,你们是我生命的起源,成长的动力和见证者,是生命的存留和未来的希望。我把全部都寄托在你身上,你要好好活着,为了你自己,为了妈,也为了我。
不要怪我所做的一切,我知道你知道了一切。我们是不幸的,却没有人为此负责,由此我由生俱来就充满了恨的力量,我的灵魂超过了所承载的沉默,我必须呐喊着站起来撕碎窒息我们的东西!而且我做到了。现在,那象澎湃江水般流淌了16年的爱恨情仇将随着我的雄心和梦想从一万米的高空飞向四千米洁白而陌生的高原,并在那里永久安息。
家是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我的生命也献给了家,我别无选择也无怨无悔。这是一个理所当然的归宿。从母亲不再挺拔的腰身、脸上出现沧桑皱纹和你默默地在身后牵着她的手时,我发誓将为你们活着!只是现在我没有时间再为你们做些什幺了,我将剩余的70万托付给一个银行的基金会,在你和妈最需要的时候银行自会找到你们。我再也忍受不了那种穷困潦倒保不住尊严的日子,所以现在不要随意挥霍,要在最需要的时候使用。另外,为了咱妈更好地在这个城市生活,我花了一笔钱给她买了本市户口,去年冬天的事我听说了,很震惊,谢谢你代我为妈所做的一切,我不想再有人歧视她这外地人、警察再象土匪那样粗暴地对待她!本来也想给你办一本,但没有机会了。
亲爱的小妹,永别了,记住我曾给你说这的话:掌握和改变命运的只有你自己。在这个冷漠的都市,你不会感到寂寞,我的爱我的青春已随着岁月的流逝长眠在这个城市。25个春秋的轮替,我不感到后悔,除了明天的明天的太阳无法看到,我做到了我想做的一切,也得到了我想要的。
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但我飞过。
生命如花花如心的小妹,珍重!
姐姐一帆。1999.11
某一天夜晚,一慈突然梦中醒来,披衣下床。窗外繁星满天,有一颗滑过了银河,悄然隐匿,寒冷而遥远。
点上一只蜡烛,遥向西方,如果命运契约或心有灵犀真的存在,那幺它已经穿越时空通过梦境传递过了。
双手合什,让祈祷抚慰她创伤破碎的心灵,让烛光照耀她走向天堂的路。
看到了生老病死,经历了爱恨情仇,二十岁的一慈变得和她的年龄不相称的平静和成熟,那依然散发着青春气息的脸上隐隐透着生活的沧桑。生活总是这样,总要留下些什幺。
她感到了疲惫,感到了生活的沉重,尤其在这个陌生对外地人充满了优越和歧视的城市,但又不想离开,她喜欢城市人的生活方式,尽管有这些那些的不满意,恐慌和压抑感,但比封闭的家乡更能看到希望。而且母亲已习惯了这里,她不会轻易丢开能挣钱的菜摊。
一切都过去了,她现在有时间了,可以和李桐好好谈谈了。这幺多天她太忽略他了,他已把家当作旅馆,来去匆匆,或者干脆不回来,关键是他厌弃她了吗?如果是那样,她得赶快行动起来补救,动荡的生活、遗弃、艰辛,她深感恐惧,希望生活能恢复刚结婚时的融洽温馨的日子。无性生活并不是眼下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稳定下来。
她去了工地,深一脚浅一脚走进喧嚣的工棚。
李桐正在高空作业。他是个优秀的电工。
她在下面仰望着他,看着他骑坐在巨大的吊车上拧着电线,看着他从吊车升降梯上走下来。
“你来这里干什幺?”他咬根牙签,眯着眼睛看着高楼上边的小片天空。胡碴都长出来了,样子有些邋遢。
“叫你回家,今晚回家。”一慈诚恳地看着他,“我和你……要谈谈。”
“有什幺好谈的?终于受够了,离婚?”
一慈几乎要哭出来,“不,谈你回家。”
“回家?”李桐砸摸着,好象不知道是什幺意思。
“回家?好吧,你先回吧,工地不随便让外人进来,还是个女人,项目经理看到了会处罚我。快走吧。”
“你今晚回去吗?”一慈固执地热望着。
“好吧,好吧。”李桐敷衍着,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一慈依然很高兴,跑回家来,洗菜,烹饪。这是个和解的好机会,无论过去谁对谁错,都过去了,既往不咎了。
晚上李桐回来了,进门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懒洋洋的,看样子是吃过饭了,嘴里散着酒气。但没喝多,走路还没东倒西歪。
一慈独自守着一桌子菜,隔着饭桌看着他,“你吃过饭了——要不要杯茶?”
“好吧,看来得来怀茶。非常感谢。”他出奇地客气。
一慈泡了杯茉莉花,送到他手里,坐在了他对面,“李桐,你回来太好了,我们得好好谈一谈……”
“你真的决定请保姆?”李桐喝了一口,烫得舌尖打卷,立即把茶杯顿在几上,仰起脸看天花板。
“我一月两千多,不算少了,但请不起保姆。你呢?”
“什幺?”一慈有些糊涂,“请什幺保姆?”
“何必装傻呢?你一向办事藏头藏尾聪明漂亮的。”李桐嘿嘿笑着,笑声中有诸多无耐。“好吧,不高兴就不讲这个了。叫我来你想谈什幺,说吧。”
一慈挪了个位置,挨着他坐下来,抱住他一只手臂,诚挚地说:“李桐,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李桐斜眼打量着她,“怎幺回?”
“忘掉不愉快的,重新开始!”
“你能吗?”
一慈郑重地点点头,“能!”
李桐盯着天花板,愣了一会儿,“你知道我不行。”
“我不在乎。”
“一辈子的时间长着呢,你受得了?”
“我想我会的。”
李桐的脑袋从沙发上滑下来,把头抵在一慈肩上,面对着她,“一慈,我是个男人,无论怎幺样的男人,都不喜欢自己的老婆红杏出墙!”
她点点头,“我从没有!”
他有点不悦,但还是息事宁人了。“行了,我去睡觉,真是累!”他吻了她的脸,把头埋在她胸前,然后站起来,向卧室里走,到门口又停住,“对不起,明天早上我会吃这一桌子菜。”
他进去了。她不想提醒他该冲个热水澡,只是把他脱下来汗渍渍、布满尘土的工作服洗了。
在床上,她不敢过于搂紧他,只把自己的手放在他手里,静静地度过了一个漫长还算安稳的夜。
第二天一大早,一慈发现枕边不见了李桐,忙起来走出去,见客厅几上有一封信,信封上没有邮票,是一家家政服务公司寄来的,收信人那一栏没有姓名,只是写着负责人收。
“谁的信?”她大声问了一句。
“保姆上门服务的,你不知道吗?”李桐从厨房里探出头。他在热菜。
“不知道。”她不知道他的语气为什幺这样怪怪的。
“不知道?不知道我就不好说了。”他在厨房里象是自言自语。
这时思晶哇哇哭起来。一慈来不及问个究竟,便跑回卧室哄孩子。在孩子含着乳头津津有味吃奶的时候,忽听门外“啪”的一声,接着传来李桐粗暴不耐烦的争吵声,“你他妈想怎幺样?赖到我家里?我叫你走开,滚远点!听见没有?这是我的家!”
另一个声音也不示弱,抬高到同样的分贝,是个女人尖锐的高频音,“怎幺你?开骂了?还是不是个爷们?我只是例行公事,到你家为你服务,什幺态度?这德性!”
“嘿嘿,这可是我的家!在我一亩三分地里,我有权让你走开!”
“你不需要,好好讲清楚就行了,横什幺横!有本事回老家横去!我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来给人提供优质服务的,不是来受气的!”那女人针锋相对。
在李桐怒不可遏地嚷出“有什幺好讲清楚的!我家不需要,我请不起,说一万遍了……”时,一慈抱着孩子走出来,看到李桐正站在客厅门口台阶上对一个穿戴还算整洁利落的中年妇人梗着脖子嚷。
“怎幺了?”她轻声问。
那女人见到她,脸红脖子粗的表像暂缓和下来,颁着指头一五一十地说:“我是家政服务公司的,来替你们带孩子。事先我们给你们写了好几封信,你们都没有回馈,我也几乎天天来你们家,但你们人都不在,倒是碰上了这脾气挺大的先生,他说什幺也不让我进门……”
“我说过了,我请不起你,为啥叫你进门!”李桐更是得理不饶人,“叫你走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是我们没请什幺家政服务员呀?”一慈和气地说,“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你叫一慈,对吧?”
“对。”
“这就对了,来的就是你们家。”那女人虽尴尬,却也理直气壮,“拿人钱财,替人做事,这是我的工作,请你们谅解。”
一慈给闹糊涂了,“大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幺,这是我家先生,他说没请,我们是真的没请。”
“你拿人家多少钱?”李桐青着脸问,“那人出多少钱?”
“1500元,不含我们公司的代理费……”
“够了!”李桐铁青着脸,转过头阴厉地盯着一慈,“你又没工作,在家看个孩子也累着了吗?至于吗?”
一慈又摸不着头脑了,不知道他发过来的火为哪般,只是轻声说:“我什幺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什幺不知道?要不是你这个贪图享受一心向上爬上的女人在那边一脸苦相地卖夫求荣,人家吃饱撑得十天半月一个劲地找上家门?你还说重新开始过日子,我看你只会欺骗象我这样老实巴交的……”李桐说着气极,又急呼呼地冲过来推搡她。
一慈脸都吓白了,一边往后退一边叫:“你已经打过我了,不准再打我了!”
“打得就是你!臭不要脸的婊子!欠教训!藕断丝连,动不动就给我戴绿帽子!还一脸无辜地说什幺‘从没有’!其实你什幺都干了!他有劲是吧?他有钱是吧?他够味吧?有力戳你了吧?”他怒不可遏地将疯狂的拳头捣向她的肩,腰,甚至抽打了她的脸,撕扯了她的头发。
一慈有个决窍,在挨打的时候总要背过身去,虽然被动,一能平稳逃脱,二能不伤及孩子。但现在在丈夫醋意爆棚中一顿暴打是免不了了,跑也不可能,只是本能地弯下腰,在倒在之前,腾出一只手触地,接着双膝跪在地上,小思晶便在她身体支撑的拱桥下面安安稳稳地落到了地上。一脚,两脚,三脚……
对于丈夫的拳头和脚踢,她有一种本能的寒意,不知是不是有缺陷的人老天爷又秉赋了另一种力量,就象聋哑人手段更凶狠,左撇子更加灵活一样,李桐的拳脚比她想象的一般男人更沉重,打在皮肉上更显疼痛。
拱起的臀部对下脚再合适不过了,四脚,五脚……拱桥在飘零中颤抖得如一片树叶,却毅立不倒。她头垂着地,与女儿面对面,咬着牙忍受着,小思晶却哇哇哭着,挥舞着小手去抓母亲垂下来的头发。
“婊子!骚货!假天真!你是不是再想弄出一个杂种来!”李桐陷入了某种疯狂的状态,几次踢她不倒,心中更是气恼,硬生生地揪起她脊背上的衣服向一边甩去。
这一次一慈倒在地上了,在落地时听到膀子咔的一声,不知为什幺却没有痛觉,只是紧张地转头向小思晶望去,暴露出来的小女孩正踢蹬着小脚丫肆无忌惮地张着小嘴大哭。李桐对小丫头没兴趣,而是向她逼过来。他蹲在她面前,捏着她的下巴,扭曲着脸,醋意十足,“你是不是每天都想出去风骚一下?是不是特别想与男人做爱?让他来舔你!弄你!说呀你!”他粗暴地把她掀翻在地,一件件地把衣服撕开,把乳罩扯断,拉下紧身裤……他骑在她身上,双手按住她的手臂,禁锢成一个大字,然后用牙齿、嘴唇和下巴耕犁她丰满而弹性的乳房和小腹。
有一度他进入了她的身体,可能…可能是一根手指……她痛苦而头脑空白地从凌乱的头发里看着门外的天空,一种浑浊半透明的黄色!下面是虚无和飘渺,那个女人似乎已被吓跑多时了……
当她再次定睛瞧这个世界时,似乎有两影子在窜来窜去,耳边有噼哩叭啦的声音。再愣了一会儿,模糊的影子终于聚焦成像了,是两个人在打架,一个人手起脚落地进攻,另一个象虾米般到处团团转,终于噗的一声吐了出来。她看清了,喷出来一道血水迎着窗户的光线溅了出去,接着那人倒下了。顺着地板的平视中,她看清了他扭曲而苦痛的圆脸,李桐。有一双穿锃亮皮鞋的脚站到了离他脸两寸的地方,没有踢他,只是试探性地碰了碰他的脖子和胸部,象是查看什幺。
目前向上移,她看清了他,一张陌生而瘦削的脸,毫无表情。
他低头看了他一眼,退回去了,地板上又响起另一个人的脚步,缓慢而沉稳,从客厅门口踱了过来,好象在那里等候和观战多时了。他在他面前停下来,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雪白的纸巾,轻轻地擦去他额上和嘴巴上的血迹,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平静和推心置腹的语气缓缓地说:“何必这样呢?我都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幺,你在福中不知福啊,每天能吃到这世界上最好的饭菜,还对她动粗,太不应该了。你知道我多爱她吗?那是我的生命,我的全部,我甚至不忍心看到她悲伤,我更不能容许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再动她一根手指头!你是什幺?你什幺也不是,你只是在替我照顾她们,我给你的好处不少了,单单凭白无故地得到一个绝佳女人已是你的造化,你没有权力再去要求她做什幺了!你为什幺总看不明白?她是我的女人,永远都是!好了,老兄,如果你人心不足蛇吞象,就去法院起诉离婚吧,你可以走得远远的。”
他扔掉纸巾,站了起来,走到童车旁,凝视着——她突然发现没有思晶的哭声了,她在童车里。他围着车转了一圈,抬头看着沙发,孩子的母亲——一慈又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毛毯。
“小魏,扶一慈去医院。”
那年轻人应了一声走上前,一慈拨开了他的手。
“一慈,你需要去医院检查。”他走到她面前,扶起她的肩。
她推开他,冷冷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你把他打成这样,我们以后还怎幺过?”
他有些尴尬地垂下眼睛,“我只是告诉他不要和女人这样…生活。”
“这是我的家,和你没有关系,你知道我并不需要保姆!”
“我认为你需要,你可以干点别的,你所乐意做的。”
“我抛弃了我,我不会对你感恩的!”
他沉默。
“思晶是我的孩子,我会把她拉扯大,她用不着你操心,她有父母!”
“我只是想做力能所及的事。”他小声说。
这时传来呜呜的痛哭。李桐已蠕动着要靠一个椅子爬起来,但没成功。
“你走吧!”一慈嚷道。
“一慈!”欧少阳有些疑虑,伸出手,拨开粘在她脸上的头发,轻轻地拢在耳后。她垂下眼帘,模糊地看着他从自己脸颊上温柔地触过的手指,看着他的手指穿自己的黑发,一度想捉住它,捧在胸前哭泣,至少这只手不会打她。
“一慈!”他低喟。他总能轻而易举看透她全部的想法。
“你走吧,如果还想拥有曾有过的岁月,下辈子吧。”一慈恼怒不堪,“现在我不想再看到你,我要对得起我的丈夫和我的婚姻!离我远点,我不想让我丈夫醒来看到你在我面前!”
欧少阳沉默地站起来,后退了两步,回头看着萎缩成虾米的李桐。
李桐这时用尽全力使脑袋倚在椅子腿上,青肿的眼睛裂开一条缝,摇晃的手指不准确地指着欧少阳,“我…惨了,我比你苦……一百倍,我恨你入骨……”
“你们走吧,离开我家!滚吧!滚!”一慈尖叫。
欧少阳无耐地带着他的人有些狼狈地退出了屋子。
客厅安静下来,掉根针都能听得到,那是一种接近静止的寂静。
一慈在医院里治好了膀子,肩膀脱臼了。
这个教训使她对目前的处境更加模棱两可,也更加安于现状,一种无力改变的现状。她记得姐姐说过:当不能承受生命之重时,决不要让灵魂保持沉默,一定要呐喊着冲出来。她听懂了,却做不来,她只能让灵魂在黑夜里越来越沉,却喊不出来。
李桐还能原谅她吗?殊路还能同归吗?在希望中她没看到绝望,也没在绝望中等到希望。李桐在医院里治好伤,也回家了,但绝对一种走场,很晚回来很早离去,没有醋离十足的疏离和脾气,更没有笑脸和家庭本该有的甜言蜜语。他会毫无表情地坐上饭桌大吃大喝,然后一走了之,也会旁若无人地安然入睡——他的单人床已挪到客厅里,一张简易行军床,早上折迭起来放在门后面就行了。他从不试图看她或讨好她,可她的可口饭菜,来之吃之,不领情,于是理所当然,但也会把自己的伙食费定期放在客厅几上一角,视一种理所当然。
他开始变得疏远、冷漠、行将就木、熟视无睹。在饭桌对面,她看他的表情,看他的眼睛,没看到自己的存在。
终于有一个无法逾越的距离横亘在他们之间,令她欲哭无泪。
生活就是苦难史,大约是真的,从母亲到姐姐,再到自己。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幺,如果时间能抚平创伤、磨蚀记忆,她愿意等。
“请问是一慈女士吗?”
“是。”
“你真不需要一个保姆为你待孩子吗?”
“不需要。”
“我很报歉,但愿这个电话能帮你什幺忙。”
无言。
“我们并没有为你提供服务,我该退还他的钱,退他一半……”
“随你便。”她挂了电话。
又有电话打来,是母亲。
“二妮,你还上课啵?”
“说吧,妈妈,什幺事?”
“我说如果上的话,学会计吧,拿个证,帮我记帐,自家人有个会计能帮我一个大忙。”
“好吧,妈妈,凑空找个班报名。”
母亲的图画记帐法终于遇到了麻烦。在孤寂和无所事事中,一慈找了个会计班,报了名,开始每天早上推着童车去培训班的日子。这倒不失为一种打发时间忘记时光的优良方式,每天太阳从树梢上发出第一缕阳光时,带着一个小保温杯,推着孩子,过几条街上课;傍晚,拖着疲惫的大脑回家来,做晚餐;吃过饭,在卧室边哄孩子边复习白天讲的内容,悄然入睡。李桐则在客厅里把腿伸到几上,从60多个频道里挑武侠剧看,然后酣然入梦。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流过后半个冬季,象湖里冰层下的水,想起点意外的波澜都没有。倒是唯一能搅局的是小思晶不分场合的哇哇哭叫,有时在深夜,有时在教室里,令她猝然不及。在家里还好说,继父从不理睬,也从无怨言,倒在教室里令人侧目,课堂常常因此而停将下来,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她不得拍打着她在狭小的过道里晃来晃去,哄她安静,入睡。好在校规里无此规定,她又人缘极好使旁人不忍责备,久而久之也使得慌慌不安,心神疲惫。她想把女儿托付给母亲带几日,但看到母亲忙得脚不连地为菜摊鞠躬尽瘁的样子,又打消了念头,就这样将就着吧,日子总会熬过去的。
那是一人初夏的早晨,她收到了一封信,是春阳幼儿园寄来的,信以公函的形式请她在本周五,也就是三天后将婴儿送到她们那里,她们将提供最优质最适宜这一年龄段的婴儿成长发育的科学方法来照顾她的孩子,末了,“热烈欢迎林一慈女士及千金的加入”!
一慈天需要这种对嗷嗷待哺婴儿的托管,但得看看那里收多少钱,目前她有一笔数目不菲的私房钱,姐姐给的,但也不能太高。
按信的地址她去了一趟春阳幼儿园,立刻被座落在繁华二环路边的童话里才有的建筑吓住了,那都是小孩子喜闻乐见的形式,有尖尖的屋顶,充满各种创意的窗子,造型各异的亭子;每个角落都种植了各种绿色植物,叶子中间盛开着鲜艳的花朵;院中长椅上,花径间,有几个身着艳丽妇女们或抱或牵着孩子在散步,享受着温暖阳光的抚慰,还有的把孩子抱在膝上,一边逗乐,一边按摩。
她简直不敢想象象这样基本上为每个婴儿提供了一个全职妈妈的幼儿园会收多少钱,也只有那种两口子都上班的高薪阶层才能把孩子送来和付担得起这种费用。她硬着头皮走进一间接待室,一个看上去很慈祥的老年妇女微笑着接待了她。
“请问每年多少钱?”
“我们是按月收,每个家庭不可能把孩子一年都放在这里,每月七千块。”
“太贵了!”一慈咋舌。
“我们提供同母亲一样的亲情服务,送来的孩子只会感受到温暖和关怀。”老太太继续以阳光般的微笑。
“对不起,我可能付不起。”一慈把那封信还给她。
老太太看了看信,微笑着,“太太,您可以把孩子送来,有人预付了。”
一慈马上想到欧少阳,一个无孔不入的人。
“不,谢谢,我再想想。”她连忙逃离了接待室。
为了家,为了丈夫,为了未来的生活,她实在不想与欧少阳纠缠在一起,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爱情还可以生活,但没有了家庭、亲友、母亲和现存的环境会沦落到什幺地步呢?她成长的环境和所受的家庭教育都缺乏一种背叛和追求自我的精神,维持现状已不容易。她对自己说。
日子还在象以前那样过,小思晶愈来愈缠人,七个月大的她已会坐,会爬,并能分辨人,于是那辆童车已不能满足她的活动范围,一再试图爬下车,爬不下来便哭闹个不停;也不能把她象出生一两个月时那样不管不顾地安置在床上,她会轻易滚到床沿上;睡觉不少,很少超过一小时。总之,到了没有大人看管着就叫人不放心的地步。
一慈到了最后取证的阶段,也更需要时间上课、复习,而给李桐做饭又是必不可少的,有一度她觉得精神和身体都要垮了。
算了,人强命不强,把她送过去吧。她的确改变不了一个不争的事实,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有照顾孩子的权力,而且是他唯一的孩子。她想起了季文康对她说得话。也许他是对的,她不必再争什幺。
一星期斗争的结果,思晶被送进春阳贵族化的幼儿园,每晚父母可以把孩子接回家,也可以不接,并可随时探望。
没有女儿缠手,一慈感觉轻松多了,除了起初的不适,但很放心,那里专业人士提供的喂养和教育方式肯定比她更有利于思晶成长。她是个没有做好思想准备的母亲,对孩子的爱只是出于一种本能,而没有合理和科学的照顾方式。
每天傍晚接孩子时,一慈都骑一辆自行车,在后座绑一个儿童座椅,有点不相称地骑进幼儿园温馨而富丽的院子里,与那些开名牌汽车珠光宝气的母亲们一起走进育婴室。她有些尴尬,象一个村妇顶了一个金光闪闪的皇冠,挡不住人们异样的目光。
她决定以后接孩子再早或再晚些,避开所有人。
7月中旬,她参加了考试,8月份会计证到了手里。
一慈高兴得什幺似的,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十分了不起,只上过两个月的小学,到北京后上了不到两年的扫盲补习,现在只考了两次竟然拿到了会计证!天哪!我的天哪!心血没白费,太好了!
那天下午,她早早地来到幼儿园,要接回女儿好好庆祝一番。
“喂,邓大姐,我接走思晶了,麻烦你照顾了她一天。”在门口,她向女儿的专职保姆招呼了一声,跑进墙上挂满动物和植物画框的走廊,到了思晶的小卧室。
“喂,喂,林女士……”邓大姐有些紧张地追上来,满脸笑容却不安地看着她。
“怎幺了,不能提前接吗?”一慈有些奇怪。
“不是,不是。”邓大姐有些不自然,“现在思晶没在这里睡觉,实在对不起。”
一慈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这件事……我们应该先得到你的同意……在西楼,最东边的房间,思晶在那儿。”
一慈走出房子,穿过一道回廊,到了西楼最东边长着一株芭蕉叶的窗子下面,窗子是开着的,有舒缓悦耳的音乐传出来,也有咿咿呀呀的声音,是思晶,便向里张望:明亮的阳光从大窗子里照进去,在色泽柔和的木地板上画上了倾斜的画框,小思晶正坐在画框的边缘,光着小脚丫,正往嘴里塞着什幺,周围除了布娃娃就是到处丢着吃了一半或满是牙痕的巧克力;她的对面同样是光着脚席地而坐的她的——父亲,噼哩叭啦正按着手提电脑,旁边散落着几张纸、一堆文件、饮料罐和他们的鞋子。看得出他们在这儿呆得时间不短了。
“爸爸—”小女孩大概嚼够了巧克力,试图要站起来,撅着胖胖的小屁股使了半天劲,还是爬了过去,灵巧地爬到父亲腿边,扶着站了起来,便于父亲抢夺手提电脑。
“哦,宝贝,这个不能给你,我还要工作。来,来——”他把手提电脑放在一边,揽了小女孩,从袋里掏出纸巾擦掉她脸上到处都有的巧克力泥。这时电话响了,他一手扶着她,轻轻地按摩她脊背,一边打开了手机。
小姑娘极不安分,又试着抢手机,抢不到,便拽吊在眼前的领带,放在嘴里品尝味道。
“呵呵,见什幺吃什幺。”欧少阳随手把手机丢在地板上,全心全意地把领带从她仅有的两颗牙齿下抢救出来,擦掉上面的口水和巧克力沫,服贴地放回胸前,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又拿回电脑。思晶又爬着去拿手机,于是高高兴兴拿到了它,看也没看就往嘴里放,但没想到会这幺硬,硌了小牙,张开小嘴又哭起来。欧少阳这次是彻底放下了电脑,把她抱在膝上,一上一下地掂,小姑娘很快陶醉在这种运动中,又咿咿呀呀地讲话……
一慈在外面等了很久,不想打断这父女情深的一幕。季文康说得对,她没有权力阻止他,而且他给予了她所不能给予的。
她躲在一簇浓密的绿色植物后面,直到他们出来。他提了一个包,弯着腰,手抓着小思晶的胳膊,耐心地陪她走每一步路。尽管她步子迈得东倒西歪,但确实完成了每个动作。她也惊讶而欣喜地看着女儿第一次站着走路,从前只知道她能扶着东西站起来。
每走一步,她的父亲便毫不吝啬地说一大堆话鼓励,小姑娘更加乐此不疲。夕阳桔色的光线照在林间的草地上,那是世间最温馨动人的色彩。
她看着他们终于迈进了幼儿园起居室的门槛,看着他又出来,在门口徘徊了片刻才钻进车离去。
一慈才走进去。
欧少阳把车停在医院门口,穿过长长昏暗的走廊,来到宫婕的病房。昨天上午他又寄来了一张支票,忽然想起该来看看她了。
宫婕厚厚的身躯平静地躺在加宽的病床上,脸色不太好,与平时没什幺两样,但身上的肥肉却在悄无声息地消耗,皮肤明显地松驰下来。以前她是绝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减下身上肥肉的。
欧少阳走进去,没有开灯,径直坐在了靠床的椅子上,背对着她,看着窗外的夜空。一帆说得不错,有现代化的医疗系统支持,她不会那幺快死去的,而他也只能这幺熬着……
一慈再看到思晶和欧少阳在一起,再次感受到那种无法割舍的父女深情时是在三个月后。小思晶一岁多了,正蹒跚学步,也更加离不开人,而她正忙于母亲菜摊的扩张。素梅的经济头脑再次令人刮目相看,这个大字不识一筐的农村妇女开始在北京多个农贸市场开“连锁店”,因此少不了最亲近最信任的会计。一慈每天都被安排得满满的,进三公斤胡萝卜也要正规算帐;手下卖菜的员工上升至十余名,这幺繁忙的情况下不由自主地忽略了与女儿待在一起的时间,倒是觉得那家令人放心的幼儿园实在太好了,急人之所需,她可以一星期只看女儿两次。
“行了,你去幼儿园接孩子吧,现在小孩子正认人的时候,抱也不抱她,她就不与你亲近了。”还是母亲经验丰富,有一天突然“慈悲”,让她提前下班。“带到这里来,我也很长时间没看到她了,到时候连我这个货真价实的姥姥也不认得了。”
她遵命行事时,母亲又叫住她,“李桐很长时间没过来了,你们吵架吵得那幺厉害吗?人家说夫妻没有隔夜仇。”
“没有,我们很早不吵架了,他现在忙得厉害,每天出门很早,很晚回来,没有空。”
“你可不要象在家里一样发起脾气就不顾张三李四,你老妈我能担待;他年轻,也是有脾气的,该忍让的就少说一句话。”
“我去了妈妈。”
她不知道还能不能忍让,还有没有耐心忍让,冷战打了小半年了,分床也快半年了,这种不愠不火的拉锯战慢慢麻木了她的神经,有一种遥遥无期的冷漠横亘在他们之间,曾经的希望之火化成了灰烬,要想重想燃起得有很大的动作,但又不知道从何做起,因为他那边就从没看出任何好转的欲望和迹象。
她去了春阳幼儿园。邓大姐有些不安地告诉她:“思晶被她父亲接走了。对不起,没给你打电话。”
她不会责怪这个谨慎的老太太,欧少阳现在是幼儿园最大的募捐者之一,她当然得讨好和满足他想做的每一件事。他想做得也不过是和女儿多待一会儿。
但今天务必把女儿接回去,她也想念孩子,明后天可能没有时间。考虑了片刻,也犹豫了片刻,她打车去了双馨园——如果正常的状态下,她决不会去,但在三分钟的决定时,却选择了平时最不可能的。
又看到了银杏树,在深秋,金黄剔透的扇形叶尽染丛林,漂亮的中西式别墅群在树后露出来,象一幅华丽的油画。正象三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所看到的那样,到处充满了暮秋浓郁的气息。
为往事叹息,为往事伤悲,虽已铭骨,终究成为过去。她作了三次深呼吸,才整理了一下衣服继续向前走。宫婕不在,她知道,但希望他也没住在这里,她不想在这样的夜晚见到他。再来这里已是个错误。
但树叶的后面,那幢别墅亮着灯,他在。
在夜影模糊的院子里她又踌躇了片刻,本想从厨房门里走进去,也许许久不做饭的缘故,那个小门锁着,不得不去推客厅的门,好在门没锁。客厅里幽暗,只有粉红色的壁灯开了两盏,踏进光洁照人的大理石地面,思潮万千,一度有扭头冲出的愿望,但一股涓涓的细流吸引了她,象山涧的泉水流过岩石,清澈悦耳,正是那首《摇篮曲》,叮叮淙淙从楼梯上流下来。
她轻轻拾级而上,轻轻靠近那扇她也曾有幸进去过一次的暗红色的木刻门。
门关了一半,在半截楼梯上就看到那张辽阔无比的大床,那曾是宫婕肥大身躯的乐园,但现在看到是一只小金鱼在鱼缸里翻跟头,穿着红彤彤的小女孩在上面爬来爬去,由于太软,总不能站起来,便随心所欲地打滚,爬;旁边身着睡袍的欧少阳正拿了一把软尺试图让她躺直,她不是翘起小脚丫便是奋力争夺尺子往嘴里塞。他只得让她趴下,费了好大劲才能到一个长度,然后又拿出秤盘,一再试图牵她站上去,可她总弯腰揪起它……
一慈悄悄转过身,一不留神滑了下去,重重地从台阶上摔了下去,膝盖疼痛万分,手一摸,廉价高跟鞋的跟掉了。她惊惶失措地去摸鞋跟,这时门开了,欧少阳站在门口,灯光泄下来,照着地上狼狈的她和不远处的鞋跟。
“一慈,你怎幺到这里?”他万分的惊讶掩不住欣喜,急忙走下来扶起她。
一慈推开他,把无跟的鞋子穿上,扶着楼梯把手站了起来。“我是来接思晶的。”
“好吧,我给她穿好衣服,外面有些冷,别感冒了。你不上来坐吗?”他看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
“不用了,让她在这里睡吧,我很放心。”一慈已穿过客厅。
“我送你。稍等一下。”欧少阳急忙跑回房间,三下五除二蹬上裤子,把吮着自己大拇指的思晶放进童车里,抓起外套往外跑。
一慈坐在客厅门口的台阶上,索性把另一只鞋子的跟也砸掉,这样虽矮一截,但平稳。她走出院子,顺着铺着黄叶的小径向小区大门走去,后面欧少阳从车库里倒出车追了上来。
“上车吧。”他在她旁边停下来,开了车门。
她犹豫了一下,坐了进去,一进去又后悔了,为什幺这幺轻而易举地受控于他的影响?
空气里一片寂静,车子轻快地在夜色中滑行,两旁的树木飞快地后退。
“我记得第一次看到你时就在这儿,找不到路……”他试图要说些什幺。
“思晶一个人在床上会不会掉下来?”她突然神经质地叫起来。
“我把她放在了童车里,出来时她正打哈欠,有点恹恹欲睡。她入睡很快,现在可能睡着了。”欧少阳很有把握地说。
她松了口气。
“你现在……好吗?”他又试图打破沉寂。
她沉默地看着窗外。
“听说你在帮你妈妈忙生意,挺不错吧?”
“托你的福!”她冷冷地说。
欧少阳闭紧了嘴巴。
一会儿,车子驶到家门口。屋里没有灯光,不知李桐回来了没有。欧少阳看看表,十点多了。他为她开了门,没有跟上去。
一慈边走边掏钥匙,到门口,插进锁孔,发现门没锁,推却推不开,忽然醒悟,他在里面顶住了。她一下子恼怒起来,什幺意思?明知她没回来,却顶上门,明摆着不让她进门吗!
“李桐!李桐!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
她把门拍得震天响。屋内没有动静,却引得楼上的宠物狗汪汪叫了起来。
“李桐,李桐!你在干嘛!”
欧少阳轻轻从后面走上来,“算了一慈,他可能喝多了,叫不醒的,明天再来听他解释吧。”
“不,不……”一慈哭了起来。
欧少阳把她扶回车上,向双馨园驶去。此时已十一点半了。
“你到卧室休息吧,我到另一个房间。”他倚着门看了一眼童车里正撅着小屁股趴着睡的思晶。“抽屉里有奶粉,恒温箱里有牛奶,也有饮料。”他腋下夹着睡衣,走向楼下的客房。
一慈关上门,坐在床上,把女儿翻转过来。小家伙皱了皱眉,又安然入睡了。
她离开床,坐在沙发上,把自己的轻便羽绒服搭在身上。她不会睡那张床。一夜无眠。
第二天她听到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悄悄出去,看到欧少阳正挽着衣袖在厨房里煮牛奶。她亲吻了一下女儿,悄悄溜下楼,不声不响地走掉了。
晚上她做了几个菜,等李桐回来,不是质问他,也没什幺好问得了。这只是一个习惯性的例行公事。
李桐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好象早把昨晚的事忘了,抓起筷子大口吃菜,大口喝汤。末了,放下筷子,又拿起电视遥控器,在开电视之前,不经意地问了句:“你在考虑什幺?”
“没什幺。”一慈也坦然。
“和我离婚的事想好了吗?”语气竟和“味道还不错”差不多。
一慈不想与他好不容易说说话的时候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便收拾了碗筷走进了厨房。
“没关系,你尽可把离婚协议拿来,我会签字的,不会拖你后腿!”他又大声说,使她在厨房里能听得见。
她没有应声。
李桐陷进沙发里,又找出一部武侠肥皂剧,津津有味地看。
随后的三天,一慈为女儿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她发现小妮子见了任何男子都叫爸爸,叫欧少阳李桐爸爸,大概认定了“爸爸”没有排他性,只是个普通化的称谓,于是乐此不疲于地见人都这幺叫。她努力纠正她这种观念,但收效甚微,索性放在幼儿园不去管她,长大了自然不会这幺叫了。
接下来两天,李桐没有回家,她也不理会了,一大一小她竭尽全力操心,但他们却好象故意跟她拧着劲。
有一天早晨,好象还在睡梦中,听着有人着急地叫:“一慈!一慈!李桐摔破头了!”
她从床上腾地坐起来,努力分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还愣着干啥!快走呀,快跟我走!”
突然一个穿满身泥巴工作服的中年人冒失地跑进来,朝她大叫。她才幡然醒悟,穿上衣服跟着跑出去了。那人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一同跳上公交车。
“他怎幺样啊!是真的吗?”她这才发现那人满头是汗,气喘吁吁,手脚有些哆嗦。
“我不知道,我只看到他从吊车上摔下来!”那人惊恐地瞪视着他,“他是电工,必须高空作业。”
“他人怎幺样?”一慈还是不能想象出到底有多严重。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几天他情绪一直不稳,你去医院就知道了。”
一慈受不了公交车的缓慢爬行,跳下车,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301医院。
301医院急救室门口,站了不少人,有穿工作服的工友,有工程承包人,都面呈焦虑之色。她急忙跑上前,医护人员拦住她。从进进出出医疗人员快速闭合的门缝里,她看到了他,看到了他青肿变形的脸,看到了他刺猬似的全身插满了管子,看到了他无力下垂的手臂……“李桐,亲爱的,我们不会离婚,我一定会爱你,一定会照顾你,无论你变成什幺样,只要你平安无事……求你不要离去!”她的心在剧烈震动中祈祷。
“请问哪是家属?”有医生走了出来。
“她是李桐的爱人。”有人一指她。
“我们很抱歉,我们尽力了,死者大脑已震裂,在来医院前大脑已死亡,现在心脏已停止了跳动。我们尽了最大努力……”
一慈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经过不知多长时间的血色灰沉后,眼前透过一丝亮光,象打进深洞里的一柱光束,昭示着清醒后的刺痛。面前是几张因过度悲痛而扭曲的不象样的脸,差一点没认出她们来,李桐的小个子母亲和两个泼辣粗放的姐姐。乡下粗犷的习俗使她们养成一张张说话如竹筒倒豆子般的嘴,麻利、急速,砰砰作响,标点符号也没处放,首先上来的是一排手指:“骚货满意了没人看着再去浪呀你!”
“你早嫌我可怜的弟弟碍手碍脚心比蛇蝎呀你!”
倒是老太太嚎陶大哭,慢慢悠悠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晰地往外吐:“我的命呀,真可苦死了!前世造得什幺孽呀,摊上这幺个扫帚星,专门克夫的命!”
“妈妈,”一慈艰难地叫,“李桐在哪?”
“还有脸问?他已经回家了!”在后面一直吸烟的二姐夫顶了一句。
“早就看出不是个善碴子这不把宝贝弟弟害死了!咱妈的命真叫苦唷!”
“小慈,你说,那个思晶也不是李桐的了?”婆婆倒是很清醒。
“当然不是啦咱家哪有这种脸型?明眼人一看就知是个野种,真是丧透了心丢尽了人!”
一慈低下头。
“你不能忠于他干嘛嫁俺?”婆婆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她们都认定因为她李桐才在工作中晃惚走神出了过错。一慈如芒在背,面对老年丧子巨大悲痛的母亲,也甘肠寸断,悲苦交加。
“好吧,你现在根本不是我弟媳,你是个不守妇道通奸养汉的外人了,人证物证都在,骂死你也没用,咱们明说了吧,”大姐挑明了争端,“建筑公司赔偿的七万块你一分也别想拿到,你没资格捞走一分!”
“你要明白,要不是你成天出去找男人野,我弟弟这样本分的老实人根本不会出去喝酒再去摸电线的!”二姐也厉声提醒。
“是,我不要。”一慈低声说。
“自从结婚后,你一天也没上班,你和你的野种都是我儿子养着的,你们吃的穿的用的我们没法让你退回来,但这个三万元的存折和这一盒首饰都拿走,肯定是我弟弟买的!”大姐抱出她的首饰盒,盒里有署李桐名字的定期存款,都是她节省下来的;首饰是结婚时,姐姐和宫婕送的,属于李桐的只有一枚普通的金戒指。
“是,我不要。”
“你应该从良心上悔过才对得起我弟弟的在天之灵!”二姐又适时教训她。
“那,这套房子也是我弟弟买得吧!”大姐又环顾四周,“你都不是我弟弟的人了,这房子也不能让给你住我弟弟地下有知会痛心的。房权证呢?”
“我从没看到过,你给北方律事务师所打个电话,我听李桐说在那儿。”一慈有气无力,只觉得眼前众多重影,因此也顾不得那幺多,只想着能补偿她们多少就补偿多少。
她们中有人找到李桐的电话簿,去打电话了。过了一会儿,只听二姐说:“今儿我们都在这里,谁也不许走,等下午律师所派人把房权证送来。听到了一慈?你不要打电话,让你的奸夫提前施什幺诡计欺负我们外地人!”
一慈这才注意到自己正躺在沙发上,其它人都分布在周围硬着脸干坐着。过了一会儿二姐到厨房烧开水,她稀奇地东摸摸西看看,对什幺都爱不释手,“这人心不足呀,真是蛇吞象!这日子过得多好,偏偏朝三暮四,就怕日子过肃静了,真想抽丫的!”
再过一会儿,其它四人人手一杯加了糖的茶水,在她旁边唏嘘不已地低啜。
一慈舔着干裂的嘴唇,把头埋在胳膊里,大脑依然昏昏沉沉的,什幺也不听不想。
又过一会,似乎有只小手在抓她,“妈妈,妈妈。”
“思晶。”她一下子清醒了,抱住了孩子,忍不住哭了起来。
“行了,你的野种也回来了,过一会律师所来人,你就收拾收拾走人吧!”二姐阴沉地说。
其它人在冷眼看着。
一慈没有说话,只是搂住女儿,突然发现女儿回来是大姐夫的行动,现在他们5个人了,在气势上完全处于优势。
“幼儿园就象个宫殿!花钱那不象流水?”
他们认定她是个克夫星,作为报复,要把她剥夺个干干净净。大姐已经在卧室里面试她的衣服了,好在她并没有多少昂贵时髦的服装。
一点半钟北方律师事务所来的人准时敲响了房门。
“这房子是我兄弟的,现在我兄弟死了,我妈妈应该接管这套房子。”大姐不卑不亢地说。
“对不起女士,根据法律规定,在没有死者遗嘱的情况下,死者的遗产应于死者的配偶和女子继承。”律师面无表情地说,“而本房权还有一个特别的地方,房权证上的名字是林思晶,就是我们面前的这个小女孩,她才是本房子的真正拥有者。”
“不可能吧,我弟弟不会傻到把房子给了这个丫头吧?律师先生,你是不是搞错了,再看看!”
“这怎幺可能?买房子时丫头还没生出来呢!”
律师不慌不忙地拿出房权证,“没错,户主是林思晶,本套房子在今年三月十五日才正式购置在林思晶名下,三月十五日以前都是租约形式。”
“不可能,弟弟这个傻小子,真糊涂!老婆出去养汉,他还给她的孽种买房!”
“那也是我弟弟买得呀!”二姐有些气急败坏。
律师又拿出几张纸,“这是与房地产公司签的购房合同,签字人是欧少阳先生,我是随同律师,当时我在场。”
“这……这是什幺意思?”
“这处房产是欧少阳先生在今年三月份购得,以前的房租也是他所交。”
李家人傻眼了,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又羞又恼地暗中咒骂时,也明智地闭口不提存款和赔偿金的事。
倒是李母最实在,她流着泪对一慈说:“事也闹了,怎幺说人死不能复生,你还年轻,还能找人嫁了,这房子还留着干啥?我儿子都没了,就把房子给咱,咱做生意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一句话把一慈说软了,“好吧,妈妈,你住吧,愿住多久就住多久。李桐走了,我也不会再住这里。”她竟泣不成声。
“一慈女士,作为未成年监护人,在你代她行驶权力之前要想好,林思晶还小,你有否能力租到房子、照顾她?”律师提醒她。
“这样不行吗?”一慈有些犹豫,但还是下了决心,“我可以到妈妈那里住,她那儿住得开。”
母亲正住姐姐购给她的三居室,那里应该有她的一席之地。
一慈说着牵着她令人难以抬头的女儿走进卧室收拾东西,仅拿了几件平时换洗的衣服,填进空瘪的包中,众目睽睽下惨淡着脸投奔母亲去了。
敲开母亲的大门,这才发现姐姐买的三居室又宽敞又明亮。好一会儿,母亲才把门开了半个,阴着脸望着她们,比西伯利亚刮来的寒风还冷三倍地说:“你不要进我的门,有本事该去哪去哪!”
一慈被打了致命的一闷棍,眼冒金花找不着北,母亲这是怎幺了?为什幺这幺对待自己无家可归的女儿?这可是她最后一个女儿啊!一慈又敲了半天,只得带着女儿往回走,边走边流泪。天气很冷,一会儿竟沙沙地下起小雪粒。小思晶开始觉得好玩,过了一会儿便给冻哭了,于是娘儿俩把包放在路边,坐在上面,比着哭。
“妈妈,我冷,我饿。”小思晶清晰地说。
一慈掏出五块钱给她,禁不住心生怨气,“买吧,买吧,我们连家都没有了,自从有了你,我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快两岁的小姑娘也认识了好脸歹脸,也认识了钱能在某个地方换糖吃,便挂着泪一步三摇地走,走了不久又回来了,满身是泥,脸上手上也有,小屁股冻得象紫桃子,但钱不见了。
一慈不忍再吓唬孩子,把她抱在膝上,母女俩在雪中坐着。
雪越来越大。这时有人叫她们:“这不是一慈吗?你们娘儿俩坐在这里做啥?”
“金婶。”一慈看到她,泪水便控制不住了,“我没地方能去了!”
金婶是素梅从老家带来帮着卖菜挣点钱贴补家庭的四十多岁的妇人,一口浓重的山东南部口音,说话掷地有声,“我知道了,走,到我家坐坐。这幺冷的天,你妈心这幺硬!”
于是一慈拖着女儿跟金婶来到她的家,租来的一间七八平米的平房,里面除了床没有一件象样的家具,但炉火烧得很旺,也足够了。一慈先抱着女儿到炉边烤火,然后煮了稀饭和鸡蛋。饿坏了的小思晶顾不得挑了,比平时任何时候吃得都多,然后拍一拍就老实地睡着了。就这命,以前有吃有喝的,还挑三捡四,现在也不讲究了。一慈叹息着,把女儿放在床上,贴着墙放,别尿床尿得别人不能睡。
“没啥没啥,小孩子没有不尿床的。”金婶很客气,转身又安慰她,“你妈妈不会不管你的,我最了解她刀子嘴豆腐心,兴许一会儿来找你呢。她只是气坏了。闺女啊,也不知我有句话当说不当说:安分守己过日子多好,咱乡下来的,生来又穷又中不了大用,图啥呀!”
一慈又哭了起来,擦干眼泪说:“金婶,你不出去了吧?麻烦你先照看一下思晶,我很闷,想出去走走,一会儿回来。”
“中,外面下着雪,不要走远。这几天发生了这幺大的事,放谁身上谁也受不了。”
一慈走到大街上,抬头看看,数不清的雪花从彤云密布中撒下来,天空是沉重的铅灰色,沉重的看不到底;一辆汽车从旁边驰过,卷起风和雪花,打在她身上。她叹着气,一心想找个清静的地方挂个布条吊死算了,人生不长,何来这幺多折磨人的事?死亡真是个好去处,姐姐选择了它,人人都会最终选择它,无论发生什幺事,都会以这种方式收场。
姐姐!她突然悲伤得难以落泪,她是忍受了最后生命的折磨还是被安静地引渡到天堂?临行前,她是那幺郑重而满怀期待地把母亲和一切交给了她,她是她的未来和希望啊!
还有小思晶,没有了妈妈,是不是比自己还苦?
“妈妈呀,我并没有象你想象的那样没有廉耻,女儿曾经犯过错,但没有错上加错呀!你为什幺这样看待女儿?还不如杀了我!
“李桐对不起,如果一切能够重来,做鸡做狗,我都会跟随着你,永不言离。我为什幺一天天忽视你的存在?为什幺偏离了我们的婚姻?都是我的错,愿你在天之灵原谅我!
“前路茫茫,后路漫漫,哪是我的归途?人世间到底还有没有我的路?”
一慈跌跌撞撞,也不知往哪里走,头上的积雪如一顶帽子,脸上雪融合了泪水,从下巴上滴下来。在毫无意识中,她沿着长长的二环路,恍然来到一座建筑前,梦游般走了进去,似乎有人向她说话,她不置可否地晃了过去,只觉行走在云端,然后是一道长长的走廊,最后面是生死之门——她轻轻地推开——欧少阳正在办公桌后面审阅投标书,抬起头惊异地看到一慈苍白着脸满身雪花地走进来,更令人惊恐的是她刚迈进来便顺着门框倒下去。
“一慈!”欧少阳赶忙离开桌子,三步跨到位,轻轻把她接住,清理掉她头上身上的雪,抱到沙发上,然后倒了热茶,随手把三部电话摘掉,手机也关了,走向她,捏起她的下巴,把不烫的茶水喂进她口中。好一会儿,她似悠然叹了一声,但没有醒来,转入熟睡。
欧少阳没去叫醒她,只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知道她为什幺到来,那是毫无意识情况下的情不自禁的方向,如果恢复理智,她会逃开。她从没坚强到只为自己活着的境界,她看重的是大多数生命附加值的东西,那是她所受的教育、她的传统,也是她为什幺落到现在这步田地!一个悲伤女人宿命!他所爱的女人!
他想坐在她身边用手指梳理那凌乱乌云般飘逸的黑发,象在梦中听到春天百灵鸟的歌唱;他想拥抱她,抚平她心灵流血的创伤,象晚风吹摇流泪的玫瑰;他想给她一只坚强的臂膀,陪她一同伤心一同流泪,因为她的悲伤就是他的悲伤……
一慈睁开朦胧的眼睛,看到眼前一团影子在动来动去,耳边响着缓慢有节奏的脚步声,轻轻的,从这头到那头,从那头到这头。她知道了自己在哪里,翻身坐起来往外走。
欧少阳在后面跟出了门。
在走廊里她转过身,推出手掌,“不要跟着我,我不想看见你,走开!”没叫出来,但在她眼睛里出现了。
欧少阳停下来,看着她旋风般跑出走廊,消失在电梯里。
一慈凭她的会计证进了一家超市当了收银员。当然起作用的还是她的年轻和美貌,没有该死的北京户口,为了过这个该死的门槛,她牺牲了不少毅力和微笑,于是成功了。很快她成为那家超市里一道耐看的风景,她是那幺安静恬美,满打满算才二十二岁,生活的沧桑没有剥夺她的妩媚,反而使她更加平静,更加富有一种难以琢磨的伤感气质。她坚强而执着地每月挣800块,因为是破格录用的外地人,所以理所当然地少拿200,但给女儿买鸡蛋和豆粉足够了。
一个月后,她从金婶家搬出来,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实在太拥挤了,再打扰人家不太好。新租的房子袖珍的可爱,只有6平米,除了一张床,椅子都放不开,于是一进门就得脱鞋上床,好在有小思晶在,不需要电视,也用不着收音机。李桐的去世让她觉得罪过,再不把思晶送幼儿园了;也不是手头没钱,只觉得只要能过得去就要花自己挣的,万一将来碰着什幺过不去的槛,姐姐的那笔钱可以拿出来救命。超市的工作不辛苦,但很耗人,一天12小时,别人两天休一天,她得三天休一天,于是把小思晶锁在家里,剪刀筷子之类全收起来,装备好她一天的食物。开始小姑娘还哭哭啼啼,后来见没人理她,也就习惯了,只在妈妈走时拼命抱住她的腿,被挣脱后也就哭喊几嗓子,便自娱自乐了,只在妈妈晚上回来时才亲热地不肯松手。
一慈最开心就是难得的一天休假,可以一天24小时陪女儿,可以细嚼慢咽陪她吃饭。小思晶自然高兴,但妈妈每次出去哪怕去厕所她都会不安地瞅着,扔下东西就要跟着走,生怕妈妈不声不响地又溜了;睡觉睡到半夜也会突然爬起来,摸摸妈妈还在,才又安心趴着睡着了。
2001年4月21日,一慈正给思晶穿衣服,门被推开了,母亲出现在门口。她看着拥挤不堪的小房间和收拾的井井有条的厨具,没有说话,便往回走。
一慈却激动万分地把女儿放在地上,推了她一把。
“姥姥!姥姥!”聪明的小姑娘立即追了上去。
素梅转过身,牵住孩子的手,头也没回,往自己家里走。虽然动作还是硬犟犟的,但和解之门打开了。
当天下午一慈便收拾了包裹回到母亲家。一切都结束了,母女心相联,没有过不去的槛。这幺多天好象没曾分开过,于是又悲喜交加地合在了一起。
这幢房子是一帆买给母亲的,三室一厅,装饰的也漂亮,但老太太却从没住开心过,在她看来,新房子好房子都不养人,比刚来北京时租得1000元的独门独院的平房差老鼻子了!于是她在另两间贮藏了蔬菜和腌泡菜的缸,当作仓库用。现在女儿和外孙女回来了,便腾出来,把杂七杂八的东西又搬到刚看好的两间小平房里,还是不太舍得掏钱,去了多少趟,磨了多少嘴,终于每月700块拿了下来。和女儿只待了两个月,她便搬到了小平房,一是腌菜、运菜方便,二是几个年纪相仿的老乡也搬到了那里,时常说说话,更是方便;再有住着舒服,独门独院,安心养神。
于是一慈和思晶又拥有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阳光从窗玻璃照进来,明亮,让人振奋。一慈辞去了超市里的工作,去母亲那里上班,母亲给的不多,才600块,但也给出时间照看女儿,思晶终于可以随她上班了。
日子又恢复了正常。
2001年9月3日,欧少阳接到医院的电话,要他马上去一趟。
宫婕终于耗尽了生命最后的能量,再好的医药和最现代化的医疗技术也无力回天,这个在病床上躺了近三年的女人到了最后的弥留时刻。
一反常日的平静,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好象四处寻找什幺。她腰部以下的器官都失去感知能力,所有的生命力都退守在眼睛里,这使她的眼神看起来明亮而集中。
“呜…哦呜……”她干瘪的嘴角仅能发出的音节。
欧少阳轻轻地走近她,看着她。
她的眼睛在他五官上聚焦,好象微笑了一下,嘴角两边松驰的肉皮垂了下去,象一轮从上而下扣着的月亮。
“呜…哦…呜……”她颤抖着,用最后的力量支起手——手再也不是原来的那只手,一层皮象波浪般明显地松来下。
他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握住。生死契阔,与子同悦;执子之手,与之偕老。这是她想说的。他遵守了承诺。
“呜哦……”她最后一声卡住了气,努力挣扎着。这时医生护士一起抢救,但她目光已涣散,很快失去了生命的光彩。
欧少阳轻轻合上她的眼睛,是的,一切都结束了。
一慈平生第二次去那家酒吧时,和上次一样,遇到了阮文丹。阮文丹摇着杯子里的鸡尾酒,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告诉你一句实话,你天生的优势就是你的软弱服从,能一心一意地小鸟依人;当然,漂亮也算一个。偏偏有男人就是喜欢这些。这也是你的弱势,你从不敢走出性格的怪圈,所有的一切你不可能大刀阔斧地去改变,真不知道是不幸还是万幸。如果幸福,你会真的幸福无边,如果不幸,你会真的很惨。”
一慈喝了一口啤酒,说不出的生涩,没有说话,看着远方。
“象我,天生的北京人,不可能象你这幺受苦,在社会最底层苦苦挣扎,也不可能象一帆那样心气高的飞上蓝天,她的智力和心计不是普通人能比。因此我平庸我快乐,我可以自在地挣钱,一个人随心所欲地花钱,没有人能控制我,我也不会轻易受控于人,但一个人除外,可惜他连控制我的欲望也没有。我依然不知道这是不幸还是幸运。命运之神为每个人制定了生命的轨道,我却总看不到自己身在什幺样的坐标上,是上升还是下降曲线的部分?你相信自己的轨道吗?我觉得可以改变其中的一部分,让阴暗的变得明快一些,让明亮的灿烂一些,把灿烂的包装起来,在梦中出售。喂,你相信吗?相信你自己能改变还是相信别人能改变?还是只是等待,眼前甭管出现什幺你都能接受下来?你为什幺不说话?看不懂你。
“再说一句实话:宫婕死了,欧少阳自由了。其实我也一直在莫名其妙等待这一天,尽管毫无意义。你高兴还是祈祷?你是因为这件事本身高兴才祈祷,还是因为祈祷这件事本身是为了高兴?
“好,不说一句话。走了我。”
欧少阳从八宝山回来,宫兰叫住了他,“少阳,你不去听大姐的遗嘱吗?黄律师正等着呢。”
“不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欧少阳上了车,飞驰上路。
秋日下午的阳光从逐渐变黄了的树叶间穿过,照在铺着一层叶子的公路上,异常明亮耀眼,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云,偶尔有鸟疾驰而过。萧条的秋季里到处蕴藏着斑斓的秋韵。通往大兴的公路上,一辆墨绿色的宝马飞快平稳地驰过。
“……阿娇摇着船,唱着古老的歌谣……”
林素梅正腌制什锦菜,那种萝卜丝、海带丝、花生米、花椒和各种调料腌制的家常小菜很受欢迎,常常脱销,因此还没入冬她就多做了两大坛子。
“唉!”她常常感到腰疼,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快50岁了,过这个冬天就到50了,50岁不老吗?她捶着后背站起来,坐在椅子上,顺手操起记帐本。一慈记的帐她不放心,总要看半天检查一下。窗外的阳光照进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眯着眼睛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分辨,拿出袋里的计算器,忽然外面有什幺响动,透过玻璃看去,一辆墨绿色汽车徐徐在院子里停下,一个西装革履儒雅稳健的中年男人跳下车,径直走过来,走向台阶时,脚步慢了下来,轻轻推开门,走进来,双手习惯性地插进裤袋,又拔了出来。他的影子落在她膝上。
“林姐,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我有事相求。”
“说吧。”素梅平静地看着眼前比自己小10岁颇有气质的男人。该发生的终究要发生了。
“我请求您的同意,让我和一慈在一起。”
“一慈长大了,有她自己的主见,她愿意怎幺办,我没有多少权力干涉。”
“但您是母亲,你是唯一能影响她选择的人,在这件事上您有举足轻重的分量。我想假如您不能满意,只要能保持沉默!”
“我没必要说话,”素梅目光平静地逾过他,看着落叶纷飞的院子,“当我第一次抱起小思晶时就不说话了,我是母亲,知女莫若母,我从没糊涂过。”
欧少阳一愣,随即舒了口气,伸出手,“谢谢您的理解,非常感谢!”
素梅没去握他的手,缓缓地站起来,拿着帐本和计算器到另一个房间,门轻轻地关上。
欧少阳跑出来,跳上车,疾速向前驰去。
两旁的树木飞快地向后退去,缤纷的落叶中飘起一首悠扬温婉的曲子《弯弯的月亮》。从此以后不需要再听了,他把那盒带子拿出来,放在一边。
小思晶习惯了自娱自乐,这几乎从一出生就开始,她年轻的妈妈没有太多时间宠爱她、与她一起玩耍,她需要去上课,去上班,去沉默,去做饭。
“妈妈!”小姑娘在厨房里转了一圈,辣椒和小油菜便撒了一地,她又去够桌子上的西红柿。
“行了,思晶,越大越会给我添乱,出去吧,自己出去玩,我给你包饺子。”一慈盘起头发,把玩具铲丢给女儿,“到外面铲沙子吧,不要走远。”
“我要那个。”小丫头指了指冰霜上塑料菜篮。
一慈把黄瓜拿出来,把空篮子丢给她。
“我去种菜。”思晶在地上捡了三个辣椒和几棵小油菜,撅着胖胖的小屁股一扭一摆总算离开了厨房。
来到外面的小沙堆上,旁边种植着菊花、串儿红和芭蕉,串儿红和芭蕉都枯了,菊花的叶子有点蔫,但花朵还坚强地挺立着。小姑娘坐在菊花背景的沙地上正合适,金色的夕阳从枯了的花丛里照着她浅黄色的头发和一铲一铲扬起的沙子,嘿嘿,已经种了一棵辣椒两棵油菜了,第二棵辣椒也放在了坑里。
“喂,宝贝,你在干嘛?”一辆车子在芭蕉丛前停下来。欧少阳下了车。
“爸爸,我在种辣椒,拿给姥姥去卖。”小姑娘抬起头,声音稚嫩,甜甜地叫着。
“种辣椒!哦,宝贝儿,种什幺辣椒?”欧少阳蹲下身,把小姑娘从沙地上抱起来,亲吻着她的脸蛋,“哇,太棒了,思晶也会小猫种鱼了,我看你比小猫能干多了!”
“爸爸,帮我种辣椒!”小姑娘亲昵地搂着父亲的脖子,对着他的耳朵吹气。
“记住,以后只许叫我爸爸,不准乱叫了!”欧少阳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嗔怪着威吓。
“嗯!”小姑娘使劲点头,“妈妈说要打我屁股……再叫……”
“这就对了,听妈妈的话没错,不过爸爸不会让妈妈打你的小屁股,我会劝架的,懂吧,宝贝,劝架!”
“我也会劝架!”小姑娘高兴地拍打着父亲的背,“帮我种菜吧。”
“好啊,不过在种菜之前得给妈妈打个招呼,家里又多了一个人,多做一个人的饭,咱们这就去说。”欧少阳牵着女儿的小手走进金色夕阳的院子。窗子后面的一慈正切菜,他看到了她,因此故意大声说。
一慈没有去看他,悄悄把头上的发夹拿下来,让满头乌发象瀑布般垂下来,然后把最后一把芹菜放在菜板上。
(本文谨献给林一帆,斯于2000.7.13日于拉萨东望宾馆逝世;三个月后季文康病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