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的忏悔(六)
回到招待所,我擦了擦身,就横倒在床上了。
我躺在床上,百无聊赖,根本就不想吃晚饭。实在躺得无聊,我就走了出去,在街上随意地闲荡。
街上有洒水车开过,水洒到地面很快就蒸发了,升腾起一片热浪。
这将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夜晚啊!我明明知道可以很快找到她,但却又不能这么做,我一方面要忍受心灵的孤独,另一方面又要抵抗摆脱孤独的诱惑。要知道,当你明明有办法摆脱痛苦,而你又受到某种限制不可以运用这种方法时,你的痛苦将会强烈很多倍,尤其是对我这种刚刚步出幸福的人来说,反差实在太大。
当我再度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感到极度的痛苦。刚与她分手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受到多大的痛苦,我只感到一种茫然的惆怅。慢慢地,这种令我麻木的怅然消失了,这时,本该有的令人心碎的离别之痛便一下子击倒了我。
我目光呆滞地盯着天花板。天慢慢地暗下来了,我可怎么办呢?就这么一个人痴呆地躺着吗?真不敢想象,这一晚我将怎样度过。
这时我是多么想念上海的朋友们啊!我真不该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如果有一个人在旁边,哪怕只是泛泛之交,我也会感到极大的安慰。如今我孤身一人,举目无亲。
突然间,一个令我冲动的想法闪过了我的脑海:去找她!
我究竟为什么不能去找她呢?仅仅是因为在船上彼此说过一下船就分手吗?可那只是怕引起不良后果才做的约定。现在与她相见,我便不会再有那些冒昧的举动了,我可以与她像老朋友、老同学那样度过这个夜晚,明天我就在庐山上了,难道会有什么影响吗?
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么一种感觉,当你产生了某种想法,纠结半天后做出了决定,你便会产生一种如获重释的感觉。而且不仅仅是你的身心为之一轻,你会觉得一秒钟都不能等、必须立即付诸行动,不然就不能做其他任何事情。
我当即便动身了。
一过那个十字路口,我便开始哭了。如果说在船上的哭泣仅仅是为了离别的话,那么现在的哭泣就是为了一种更复杂、更本质的东西。
我想到了那个一直使我自负的“我”。那个“我”曾傲然地睥睨这个生他养他的世界、以及与他一同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同类。他对异性一直抱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可原谅的偏见,这种偏见使得他极力贬低异性的形象与重要性。他自以为具有抗拒异性吸引力的力量,自认为不会从异性得到某种他在别处得不到的快乐。一句话,他自以为能与夏娃匹敌。
然而今天,我终于意识到,这个“我”只是一种幻影,到头来,我也只能与我的同类一样承认,亚当与夏娃所犯的错误正是我也会犯的。我终究得承认自己的平凡,与天俱来的优越感竟只是那么一种脆弱的、不值一文的东西。
我继续哭着,哭得那么伤心。像我这么自负的人在承认自己的失败时是不会安然平静的。
我对自己的行为开始厌恶了,既然我根本说不上爱她,又何必做得如此情意绵绵呢?看看,我为自己任性的举止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我泪流满面,衣袋里摸出的手帕用得差不多全湿透了。我低垂着头,竭力想止住不停地流出的眼泪。路上的行人向我投来了探寻、诧异的目光,我知道这很丢人,但我就是没办法止住眼泪。
就在这时,全九江停电了。一下子这个世界变得昏暗无光,这对我倒不是坏事。
我来到了她的旅馆门口,我并没有立即走进去,而是坐在马路对面墙边突出的墙基上。
我继续无助地流着眼泪,坐在那里我并不急于找她,大概是有点怕她把我看成个变化无常的人。
好几次,我似乎看到了她的身影。有时只是被烛光映在窗户上的影子,还有一次走出一个身形非常像她的人,端着脸盆朝马路边的阴沟里倒水。
我一动不动地坐着,慢慢地,我平静了下来,我把那块泪迹斑斑的手帕塞进了口袋。
过了一刻钟的光景,我看到从旅馆门口走出一个人。我当时根本不可能看清这个人的相貌,但我凭直觉断定这就是她。我立即站起身跟了上去,这个人是向我的住处方向走的,走得相当快,我差不多要小跑步才能跟上。
跟着跟着,我又有些犹豫了。这个人从背影看比她好像要高大些,可凭着昏暗的光线看上去,衣着又差不多。我决定索性跟到底。到了十字路口,这个人侧了下头,这下我才看清,确实是她。我想叫一下,又吃不准应该叫她什么,其实直到这时我还从来没叫过她。在船上听到过陈老师叫她“小吴”,我最后硬着头皮叫了声:“小吴”。
也许是我叫得不够响、也许是她从没听我这样叫过她,直到我提高声音叫第二声,她才停住脚步,回头看到我的时候,她有些吃惊。片刻之后,她笑着对我说:“我怕你那里没有蜡烛,就找了一截给你送过来。”果然她手里拿着半支蜡烛。
我没料到她为了这么个小小的理由来找我,说:“有没有蜡烛应该是旅馆的事。”接过她手里的蜡烛时,我心中微微一动。按说,如果经常停电,那么一个招待所很可能会准备蜡烛。再说,即便没有,也用不着客人操心,旅馆应该帮助解决。难道她是想再见我一次吗?随即,我就打消了这个想法,告诉自己不要感觉太好。
她告诉我说:“九江经常停电。我回到旅馆后洗了个澡,吃完晚饭就来了。”随后问我:“你吃过了吗?”
我摇了摇头,我现在根本吃不下东西。我幽幽地说:“我在你的旅馆对面坐了很久,我的手帕都湿了。”
她默然停了半晌,才说:“这又何必呢?”
“这我也知道,”我说,“现在我们随便走走好吗?不知道九江有什么可玩的地方没有?”
她告诉我,九江的烟雨亭还是值得看看的,那儿有三国时周瑜的点将台。
我们向烟雨亭方向走去。那地方是九江最热闹的地段,在一个电影院门前挤满了人,真不亚于上海的大光明电影院,街面很宽阔,南京路都不能与之相比。
这便是当年的浔阳古城了,白乐天在这里做过江州司马。
烟雨亭坐落在一个很大的湖上,这是当年周瑜操练水军的地方。现在正是农历十四号,月亮分外的园,湖上烟波浩渺,似被一层薄薄的轻纱笼罩着,又似飘着一层淡淡的云幕。可惜烟雨亭关门了,否则我就能凭吊一下年轻气盛的周公瑾的遗迹了。
她似乎对这地方不感兴趣,催促我快走。我有些不解,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她的那个同学请她晚上看电影,随后她请我也一同看。好在电影院并不远,走过去一看,票子还有,她替我买了一张。她自己的票子还在那同学的手上,我就坐在电影院对面的台阶上等她去取票。
这时,之前的那种令人窒息的孤独感是不复存在了,而且,只要我愿意,我还是能够与她恢复船上的那种关系的。可是我不愿,我也不敢,我知道那只会带来更惨重的后果。我找她的目的只是想得到宽慰,而不是想得到快乐。如果我再次满足自己的情欲,我必将再度陷入无望的痛苦,这时我恐怕就无可救药了。
当我们沿着大街缓缓地走着的时候,我竭力与她保持半尺的距离。有时我与她无意地碰了一下,我便会立即警惕地闪开一些。刚才的痛苦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使我清醒地意识到,得到的永远恒等于失去的。你得到多少快乐,你便会经受多少痛苦。
所以对她,我再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越礼了。不管我曾干了什么,我最后终能坦然地对自己说:“最后我改变了。”
等了好一会儿,她才回来。进电影院后我与她坐在一起,而那个同学与他的另一个同伴坐到其他地方去了。
我们看的这个电影叫《沉默的朋友》,讲的是一个关于狗的故事。这个电影看得我恹恹欲睡,我不时与她说着话,但还是不能克制睡意。最后我提议退场,她大概也早想走了,所以一拍即合。
这时已近十一点了,我们走在空旷的马路上,伴随着我们的是两条时长时短、时分时离的身影。
到了那个十字路口,我们站定了。
我带着惨淡的笑容说:“明天我便上庐山了,所以,这一次我们真的要分手了。”
她把手伸给了我,说:“祝你旅途愉快。”
“谢谢”,我说,同时握住了她的手。
一种暖暖的感觉似电流般传遍了我的全身,我真想拥抱她,然而我不敢。
这次是我先走,我三步一回头,走走停停。在我最后一次向她望去的时候,我看到她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盏昏暗的路灯下。
我花了一阵功夫叫开了招待所的大门,略洗了下就睡了。由于实在太累,我一下子就睡着了。
【1981年7月16日 星期四 晴】
说我缺乏克制力是不符合实际的,在那个有象征意义的十字路口握手话别时,欲望是如此强烈地冲击着我,我差一点就会做出一些狂热的举动来。
但愿我永远地忘记这种暖暖的感觉,这样,我就可以长久地保持心灵的宁静。
在窗下自由市场的讨价还价声中,我醒了过来。盥洗完毕之后,我背上包,决定起身了。
就像是鬼差神使,在那个十字路口,我停了下来。
疲倦消除之后,我昨天强烈地感觉到的失意又重新被唤起,我再度陷入了心烦意乱之中。
往右拐,不到两分钟,我就可以走到二路车站。然后,我就可以到达庐山了。可是就这么走吗?或许可以再次与她话别?
在我下定决定去与她道别的时候,我其实差不多已经走到了她的旅馆门口。推门进去之后,我看见她正和衣躺在靠门口的一张长椅上。我喊醒了她,她看到我时好像并不吃惊,她坐起来后笑着对我说:“在屋里实在热得受不了了,天快亮的时便跑到这里来凉快一下。”
我等她梳洗完毕便同她一起走了出来,到一家点心店吃了些东西。那里的小馄饨难吃得要命,昨晚我虽然没吃过东西,可还是没有唤起我的食欲,剩下了一大半。
在走向车站的路上,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大概也觉得到了这时再不告诉我已经毫无意义了,便答道:“我叫吴S.Y.”。
随后我又问她,“你家住在什么路?”
出乎我意料的是她不仅回答了什么路,而且把门牌号码也说了出来,但是很遗憾她说得很快,我并没有听清。我再追问她时,她又死活不肯重复。
我们一起走到了二路车站,车没来,我们就坐在边上的书摊上等着。
本以为要等很久的车,可过了十来分钟,车就来了。
车停稳后,我挤了上去。
她在车下挥手,我在车上挥手。别了,这次真的不可能再见了。
(写于1981年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