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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戟南非(上)

折戟南非(上)

博客

(序)

应该从哪里开头呢?在旅途上有时回忆起几天前的事,都会觉得非常遥远。那些跨了数个国家的,甚至都会怀疑那还是不是同一个行程。旅行总是那么浓烈与浓缩,我把几个月甚或几年的期盼一股脑地浇铸进了那么几天。

回家后又开始解压那段备经压缩的时光,像我现在这样,套着完全罩住耳轮的大耳机,听着亨德尔的交响乐,也许我会想到那个下午在西敏寺看到他的墓碑,我忍不住违反规定偷偷地拍了一张照。那便像是要从伦敦说起,阳光猛烈,是睁不开眼的感觉。

阳光晃花人眼,看出去像是镜头没擦干净,又像是戴上了十字衍光镜,很多年前却是在夜晚才用上它的,如今它晃花人眼。

乘音乐停顿的那个当口,我赶紧从亨德尔的西敏寺跑开,这些天总那么繁忙,无谓的那种,这让我很不满意。我的南非,我想了那么长的时间,总不能了结它。张眼闭眼间那些沙丘、水塘、瀑布、三角绿洲总会晃来晃去,梦里我又忘了带相机,走了很远的路,却忘了我应该去哪里。

这可不行,我对自己说,越发紊乱的思绪把我到处乱拉一气,轻轻点点,跳着飘过的音符。我开始对自己渐渐不满,我想如果我不能抽离,至少我能找到那部出租车,离开混乱的伦敦,最终无惊无险地赶上飞机,直飞约翰内斯堡。

我们终于走进了约翰内斯堡机场的入关大厅,南部非洲的旅行就是这样开始的。

(一)

约翰内斯堡无非是个跳板,我们当天的目的地是开普敦。很多人游非洲首选南非,因为南非是一个发达国家,一切都方便些。不过南非第一大城市约翰内斯堡是个以犯罪率高而出名的地方,有朋友行前告诫我从国际航站走到国内航站就是一段历险。为此我专门打电话问看风景,他正好这样走过,他告诉我以前是在户外走,或许有点小紧张,现在全部是在室内,跟美国一样安全。

我在入关大厅想的就是赶紧快些过了海关,实地见识下国际航站与国内航站的连接走道。但凡去一个不像欧美那么安全的国家,说心一点点都不虚是假的,那种时候的我最讨厌别人对我提安全方面的疑问。我知道别人也是好心,但有些泛泛而来的关心一是出于对情况不了解、二是出于彼此对危险的理解与承受能力不同,这就很烦人,弄得我像个亡命之徒一样。当然最保险是哪里都不去,不过即便那样不也会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吗?

入关大厅人不算多,海关人员的效率也还可以,总之,没像伦敦那样等得死去活来。轮到我们,被指引到了最靠边的一个柜台,我侧目一看,离别的游客很远,心里有些不舒服。海关人员清一色是黑的,我们这个是个男的,拿着我们的护照稍微翻了几下,就问:“你们有小孩的出生证明吗?”

我心里有点厌烦,看着这张既不像好人也不像坏人的脸,很好奇他到底想玩什么把戏,同时对南非隐隐有点失望,生怕他们也来穷国海关索贿那一套。在柬埔塞被明着索贿,我顾忌姐姐们的中国护照被刁难,满脸鄙夷像打发乞丐一样地给了点小钱。南非是一个发达国家,还真不知道他们会要多少钱呢。

我想还是先礼后兵吧,就赔着笑脸说没带,我们急着要转机,希望他快一点。当然我们并不急,先说得急些给他施加些压力,他要沉不住气索贿的话再酌情处理。这人拿着我们的四本护照朝中间一个柜台走,我赶忙跟着他,虽然并不怕他跑了,但看紧一点总没错。

这人与别的几个官员说了几句,我连忙提醒他我们还急着赶飞机呢,他笑笑让我别着急,说保证误不了我的飞机。又与同事说了一会我听不懂的非洲土话后他让我跟他走,我叫上我们一家子跟他走过一扇门与一条走廊,进了一间办公室。看他把护照交给了办公室里一个女的,我有点不知所措了,问他多久这事可以了结,他依然笑嘻嘻地指着这女的说,这得看她的处理速度了,希望误不了你的飞机。说完就走了。

眼睁睁地我们被转手给了这个黑女人,我打量了一下这间办公室,除了这女人还有一个男官员,当然还是清一色,就不知道南非的白人都死哪去了。房间里还有一个推着婴儿车的黑女游客,脸色有点惶恐的样子。莫非在办公室里讨起钱来方便?眼看着涉及的人越来越多,这帮人真要索起贿来恐怕不会少。

(二)

黑女人胖胖的看上去像好人,只是脸上有道疤,让人看了心里有点不安。黑女人对着我们嘻嘻地说:“你们没带小孩的出生证,我只好送你们回去。”

我看她不像认真的样子,也笑嘻嘻地说:“你不会的,你是个好女人,大概还是个好妈妈。”黑女人还是笑嘻嘻地说:“我会的。”

旁边带小孩的女人对我说:“她不会的,你看她一直在笑,她不是认真的。”我说:“是啊,你看我们那么热爱南非,这么大老远一大家子飞过来旅游,怎么能不让我们入关呢?”说着我还把手搭上了黑女人的肩膀表示亲热,可黑女人仍然说;“我知道你们热爱南非,但你们没带小孩的出生证,我只好把你们送回伦敦。”

这时候大家的笑容开始有点僵硬了,黑女人把我带到她座位边,指着她的电脑屏幕给我看,看上去是南非的官方网站,上面写着从六月一日起,进南非的未成年人必须携带UBC,黑女人解释这就是出生证明的缩写。我对她说我查过两次美国国务院官方网站,上面没有提到这个规定。黑女人说你应该看南非的官方网站,我想了下自己倒是从没这习惯,也是太相信美国政府与美国护照了(回家后仔细查了国务院网站,大约在六月十六日我出发的十来天前,南非的这个新规定被加入了美国国务院官网南非签证要求)。问题是南非还好,换个南美国家我还看不懂西班牙文呢。

事态至此显得严重起来,我对黑女人说你们一定有变通方法,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走投无路,无论如何得帮忙。黑女人说:“除非你能拿到小孩出生证明的复印件,寄到我的电子邮箱。”我说我哪里来的复印件呢?突然我愣住了。

我问老婆有没有我家左边邻居的电话,老婆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说他们一家去海边度假屋了。“那么右边的邻居呢?”

我一个巨贵的电话打到邻居医生家(后来看到帐单每分钟一刀,打了半个多小时),医生梦里被我吵醒,我说明了我们的困境,请医生帮个忙。

医生问我那里几点,我说上午十一点,医生说他是凌晨四点!我连忙道歉。医生问:“我怎么帮你呢?”

(三)

听着医生嘟嘟囔囔有点不高兴的声音,我知道我在星期天凌晨把人家从梦里吵醒了,虽说是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但换了我是医生也会不高兴。我再也不好意思麻烦医生了,说:“能不能让你儿子去我家,按我说的找到我们小孩的出生证,然后拍了照或扫描了寄给我?”

等到我们回到美国,我与老婆拿了一瓶葡萄酒登门道谢,医生太太与替我们找小孩出生证的大儿子在家,医生总共有五个子女,每个都是医学院毕业,这个大儿子正在准备考执照。他们说到现在他们几个兄弟姐妹还会取笑,说黑夜里一个人影拿着手电摸进了一家人家,万一有个巡街的警察路过大概会把他抓起来。

我也可以想象这件事有多古怪:他一手拿着电话接受我从约翰内斯堡发出的指令,一手拿着手电照明,先打开我家车库的电子锁,一路摸上楼,按我说的找到某个房间的某个抽屉,从一大堆文件夹中找出一个,再从中找到小孩的出生证。由于我描述得不够精确,他其实翻了两个文件夹才找到,花了一些时间。

我总算收到了小孩出生证明的照片,等我兴头头地回到办公室,老婆对我说刚才黑女人的老板来了,说复印件没用,一定要原件或公证过的复印件,现在黑女人已经开始填写我们的遣返表格了。我把小孩出生证的照片给黑女人看,她一边使劲摇头一边有点不好意思地扫了一眼,就又埋头填那堆表格了。

我们是周五下午五点多离家、晚上的飞机飞伦敦,六、七个小时外加欧洲时区在前,到伦敦是周六上午了。周六在伦敦玩了一天,晚上飞机飞约翰内斯堡,这一程有十一、二个小时。实际上已经有两夜是在飞机上打的瞌睡没好好睡过,洗澡就更不要提了。如果还要被遣返伦敦,那就是连续三夜在飞机上渡过。

现在我已经排除了南非海关索贿的可能性,看来就是个很严肃的事情,南非开始非常严格地执行一项新的入境规定了。我问黑女人是不是南非有很多拐带儿童的案子,她说是的,这让老婆比较能够接受一些。

在我们等待与我打电话的过程中,我们基本搞清了另外几个旅客的问题。那个带着小孩的黑女人来自赞比亚,她也没带小孩的出生证。另外一个美国来的男人,带着两个小孩,他老婆写的允许他单独带小孩旅行的证明没公证(他有没有原版小孩出生证也是个疑问)。最惨的是一个伦敦来的英国中学老师,他带了二十多个高中学生,准备坐定好的大巴去南非的国中国斯瓦西兰搞活动。他的一堆材料还是南非驻伦敦大使馆帮助准备的,最后少了一个章也不能入境。

(四)

我们待的地方就是在入关大厅的角上,那一块地方有一些办公室与接待室,进出都要刷卡加对手印,这会已经待里面一个多小时了,上个厕所都要麻烦他们相帮开出开进的。

这时走进一个胖胖的、笑容可掬的黑人,黑女人说这就是他们的经理。我觉得成败在此一举了,就跟着他说找他有事,经理走到了楼上,我与黑女人都跟了上去。我刚开始说,黑女人也抢着说,经理笑容满面地对我说:“你先等一等,我总要先听我的手下说完吧?”黑女人把我们的情况描述了一下,轮到我时无非强调美国国务院官网一直没有发布过南非的这个新规则,如今我也拿到了小孩出生证的照片,能不能看在我们那么大老远满怀着对南非人民的深情厚谊赶过来的份上,放我们入关。

经理拒绝得非常干脆坚决,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他让黑女人赶紧办好我们的遣送手续,黑女人说已经开始办了。我脑中闪过找美国大使馆的念头,想想大概不会有用。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既然南非海关不索贿,真的没办法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尝试一下:“有没有别的解决方法?比如罚款?”

好吧,我承认我想行贿,只要他们开个价我准会接受,当然这事必须要小心,意图行贿被关押比遣返要糟糕多了。

这两个人肯定听出了我的话外之音,愣了一下,便一起摇起了头,经理说:“我们不要你的钱。”

从一开始怀疑南非海关人员有索贿意图时,我心里就一直在想,有惊无险、最后肯定有惊无险,还真会被遣返?你们就作吧,你们只不过给我的游记增加些素材罢了。到了这会我自己的行贿意图被人断然拒绝,心里清楚这次大概真的落难了。

与黑女人回到楼下的另一个房间,她让我站她旁边填表有问题时可以就近回答。一脸无可奈何的英国教师也等着被遣返,隔着玻璃窗看得见他带来的几十个学生,也许是人太多里面挤不下,这些学生就围坐在入境大厅的边角上。我觉得英国教师挺可怜,这么多的学生要被遣返,实在麻烦。当然,没准他看着我们一家子也在可怜我们呢。

我心里开始盘算被遣返到伦敦后怎么办,那就去欧洲旅游。幸亏不是从纽约直飞过来的,要不然被遣返回纽约不是更倒霉?上次英国玩得很彻底,只有威尔士没去过,但那不值得两周。直接去欧洲大陆也许?

儿子说要上厕所,找人开门送出去再找人开门接进来,老婆被折腾得有点心灰意冷,说:“不行就去欧洲玩吧。”我说:“很多safari都付了钱,退不回来的,会浪费很多钱。”钱只是一方面,欧洲与非洲能比吗?非洲看动物是女儿的心愿,她十二岁时就提出了,我说要等到她十三岁。她一过十三岁又提了,我策划了那么久,难道就这样算了?能想到的所有的细节都考虑到了,一直细到哪段路有柏油路面哪段路是石子路,签证要求查过两次,但就是没在最后一周再查一次。签证又不是机票,用得着一查再查三查吗?现在眼看着就在阴沟里翻船了,女儿会有多失望啊。

但真的没办法了啊……等一下。我脑中一闪,“我们可以不回伦敦去别的国家吗?”我问黑女人。

(五)

黑女人一开始就说我们搭乘的从伦敦到约翰内斯堡的不列颠航空公司BA(British Airway)要负主要责任,他们应该知道南非的新规定把我们拦住不让登机的,我听了浑没在意,拦在伦敦对我们来说一样糟。往远了说纽约肯尼迪机场的美国航空公司AA也应该知道新规定不让我们上机啊,他们看得到我们的最终目的地是南非。可见两家公司都不清楚这个规定,如果被拦在纽约倒好了,我们无非回家拿了出生证坐下一班飞机。黑女人说遣返的机票由BA负责,其实我们本来也有两个多星期后返回伦敦的机票,BA并没什么损失。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应该找BA与AA要求赔偿,这两家航空公司没准应该承担一定的责任。)

黑女人听了我的问题后想了下说:“你们只是不能进南非,不回伦敦去别的国家也可以,但钱要你们自己出了。等下BA的人会来接你们,你对他们说你的要求。你想去哪里?”

我们本来的行程从开普敦开始,一路往北进纳米比亚,再往西进博茨瓦纳、津巴布韦,最后朝南回到纽翰内斯堡。在纽翰内斯堡本来就没有任何安排,这次在南非唯一的景点就是开普敦。如果我买约翰内斯堡到纳米比亚首都Windhoek的往返机票,然后在Windhoek租车绕一圈,最后飞回约翰内斯堡不出关回伦敦,不就不需要进南非了吗?本来我们行程的大部分都不在南非,我大概能保留90%原计划的景点。

“纳米比亚要出生证吗?”老婆问。“现在这种情况他们让买机票就一定没问题。”我说。问了下黑女人,她说不知道,她猜只有南非有这规定。黑女人边填表边开始给BA打电话,到了她全部填完也没见BA的人来,黑女人把我们四个人与一叠材料交给另一个女工作人员,让我们跟她走,我们问去哪里?黑女人说去“设施中心”(facility center),可以坐坐喝喝咖啡,赞比亚女人抱着婴儿带着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女人也跟着一起走。我们跟着这女工作人员穿来穿去还坐电梯,走得非常快,我们家四个人还好,赞比亚女人明显跟不上,女工作人员非常不耐烦,督促她快点,赞比亚女人委屈得都快哭出来了,说:“我是个女人哎,还抱着个小孩。”

好不容易到了看上去像个简陋的小旅馆的“设施中心”,门口有个传达室,与旅馆的差别在于这里的门窗都有钢条框着,跟监狱一样。我们坐在传达室门外的椅子上,女工作人员进了传达室与里面的一男一女商量了一会就又开始填报格了,这大概是我们进“设施中心”的表格。

这时铁门里面走出了个中国男人,穿着汗衫短裤,看到我们忒高兴,问清我们是中国人连忙让我们帮忙问传达室那个瘦瘦的男人他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我替他问了,瘦男笑嘻嘻地说:“我跟他说了好几次了,让他别担心,一会他的航空公司就来接他了。”我一解释,中国男人才轻松下来,向我们解释他的情况。

中国男人是上海来的,他们一共两个人,想去莫桑比克做生意,在约翰内斯堡只不过是过境,但这里仍然因为他们没有南非的签证要遣返他们(我不是太清楚他们的所谓过境必须要出关还是什么)。中国男人说这个南非瘦男很坏,看到他有两个手机就想问他要一个。我心想这瘦男是个看守而已,给他行贿那是屁用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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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tang07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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