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前夫以及他和他的情人们
“我和安德烈睡.觉了。"罗莎打电话把我叫出来,一点铺垫都没有地开门见山。
“你说什么?”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怀疑自己把罗莎那带着浓重意大利口音的英语给理解错了。
“我和你的安德烈睡.觉了。”罗莎又重复了一遍,而且在安德烈前面加上定语“你的”二字。这次我真的听清楚了,去掉意大利人夸张的尾音,她说的毫无疑问,就是这一句话。
“什么时候?"我竟然关心起细节来了。
“最后一次是昨天。”
“那最早的一次呢?”我问。
“一个月前。”
我立刻就相信了她的话。大概就是在一个月前的某天晚上,安德烈回来得很晚,而且回来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宿没睡,我当时就意识到可能出什么问题了。
其实如其说我被罗莎说的话震惊了不如说我是被她说话的这种形式给震惊了。他们之间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我早就有些感觉,但是我没有想到他们的事会是以这种形式在我这儿败露。
“你想怎么样?”我问罗莎。
“我不知道,”罗莎说,“我想知道你想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我说,“我想知道安德烈想怎么样。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对不起,美灵个,”罗莎说,“我不是想伤害你,我真的是很喜欢他。”
“我叫美灵,不叫美灵个。“我冷冷地说,“喜欢别人的丈夫是冠冕堂皇的理由让人原谅吗?”
走出和罗莎见面的咖啡馆,我马上钻进一个街角,让憋了几分钟的眼泪飞泄而出。
上个月的第一天是我和安德烈结婚一周年纪念日,也是我们认识十四个月个月的纪念日。我们认识两个月就结婚了,有点象儿戏,罗莎是我们的证婚人,这更象儿戏。
罗莎是我来德国后的第一个朋友。记得她第一天搬进我们学生宿舍时,身后跟着个打扮时髦的中年男人,罗莎捂着裤裆,一路小跑跑到我跟前说了一句怪里怪气的德语。我没听懂她说什么,于是她用身体语言做了个男人撒尿的姿势,嘴巴里发出”吃吃“的声音。我学着她,做了个男人撒尿的姿势,指一指走廊的左边,然后又做了个女人撒尿的姿势指了指走廊的右边。她立刻会意,一边笑一边捂着裤裆向走廊右边跑去,同时还向那个中年男人做了一个向左走的手势。我觉得这个女孩儿真是好玩,尤其是她学的撒尿声音,简直惟妙惟肖。后来我们就成了朋友,更巧的是我们俩不仅住隔壁,而且我们的房间有点象套间,合用一个卫生间。
认识了罗莎以后,我的留学生活一下子多了许多乐趣。那时候的我们都把德语讲得不堪入耳,所以我们用英语交流,这个意大利姑娘的专业是英语却跑到德国来做交换生,有点莫名其妙,后来我才明白她不择地形地交换学校,是为了快点甩掉那个中年男人。
当我晃晃悠悠地把车开回家的时候,发现安德烈斜卧在沙发上听收音机-安德烈坚持认为听收音机比看电视高档。见我进来他说了声“天使你回来啦”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我很后悔教会了他“天使”这个中文词儿,安德烈老是说我是他的天使-他说我做的饭比餐馆好吃我剪的发比理发店漂亮我做的爱比野鸡家鸡加一块儿还来劲所以我是上帝派给他的天使,但他认为用德语叫天使太肉麻就改用中文来叫,现在他倒是舒服了,换成了我感到肉麻。
“你以后别再叫我天使,让我起鹅皮疙瘩。“德国人汗毛孔粗,所以鸡皮疙瘩在德语里是鹅皮疙瘩。
“你怎么了?”他终于关上了收音机,把斜卧的身体直立起来。
“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很奇怪自己的冷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
他砰地一声站起来直奔书房。
我听见他在电话里用意大利语大喊大叫。
“你不用冲着她喊,”我走进书房,对正举着电话的安德烈说,“你以为这件事她不告诉我就没有那么糟糕吗?事实上,她的做法让我伤心,但你的做法更令我鄙夷和恶心!”
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一年前搬家用的箱子没想到这么快又派上了用场。
“等一等“安德烈放下电话问我,“连一个让我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吗?“
“我先搬回学生宿舍住几天,”我说,“过几天会和你联系。”
我对整个事情的反应表现得出奇冷静,这也许是我早有预感的原因- 在一个漏洞百出的房子里发现下雨透水是吻合人类常识的。我和安德烈的婚姻就是一个漏洞百出的房子。
我又搬回了原来住过的学生宿舍。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把一年来发生的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
我是拿语言签证来的德国,来了以后才知道,语言签证变成学生签证要回国重新申请,我想尽一切办法要躲过回国重新签证这一关-因为某个难以启齿的原因。罗莎到底是个意大利人,比我遇到的任何一个德国人都更理解我的问题。我们还没认识几天,她就跑来给我指点:你不是要留在德国吗,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快找个德国人结婚。“
我当然知道这个办法,只是实际操作起来谈何容易。在我周围出现的各色人种除了学生还是学生,他们对于结婚,就像叶公和龙,谈起来时兴奋得眉飞色舞,真见到时却吓得魂飞魄散。我在吓飞了几个人的魂儿以后决定转移战场,在罗莎的陪同下,逛遍了全城的酒吧舞厅。那时的罗莎已经成功地甩掉了中年酷男,用的最狠的一招是和我假扮同性恋- 意大利男人的自尊心不能接受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抢了,却能接受自己的女人被别的女人抢了-罗莎劝我帮忙时如是说。看在罗莎和我出生入死的情分上我勇敢地担当起撒丁岛酷男情敌的角色,他在看见我们住的套间之后竟然相信了我们的鬼话落荒而逃。
不久以后我们就在一个音乐酒吧里认识了安德烈。与我们认识的其他酒吧男人不同的是,他来这里不是为了看女人也不是为了看男人,而是为了被这里的男人女人们耳闻目睹-他是这家酒吧乐队的主唱。
罗莎一看见他就兴奋起来,拉着我的手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一直到挤进了前面没有人头晃动了的位置才终于满意,开始扯着嗓门跟着沸腾的人群一起高喊。我听见有女孩子在台下齐声喊:安德烈,我爱你!
台上被叫做安德烈的歌手长发披肩,一袭黑衣,棱角分明的脸和高大结实的身材其实同我见到的其他摇滚歌手没有什么太大区别。罗拉和别的女孩一样地大喊,但故意和她们打时间差-等她们喊完了一句她才喊她的一句。安德烈很快就发现了我们,冲着我们送了个飞吻,罗莎尖声地吹起口哨,一个女孩子竟然能把口哨吹得那么响,真令我羡慕。音乐间歇的时候,安德烈洒脱地从舞台上跳下来,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罗莎随着磁带音乐狂歌劲舞起来。
间歇结束,安德烈又以同样洒脱的动作跳回舞台开始下一轮的怒吼。
“他说音乐结束后请我们一起吃饭。”罗拉贴在我耳朵上说,激动得两颊绯红。
安德烈请我们去的是那家酒吧附近的一个希腊餐馆。
“我是半个希腊人,“安德烈说,“请你们吃希腊餐可以充当一把内行。”
“我是整个意大利人,”罗莎抢在我前面说,“下次让我当把内行,请你吃意大利餐。”
这意大利女孩无疑是个情场高手,这么自然地就敲定了下一次的约会- 我心中暗想。只是她说的“请你”而不是“请你们”一下子把我排除在外,令我感觉到一种重色轻友的的寒意。
安德烈知道罗莎是个意大利人以后也兴奋起来,和她叽哩呱啦地讲起意大利语来。
我再一次地被排除在外。
几分钟后安德烈意识到我的尴尬,又换成讲德语,并且向我道歉。
换成了德语我还是插不上话,因为他们谈的话题总是围绕着音乐,他们说的一些名字我甚至不知道是人名是歌名还是乐队的名字。
几分钟后,安德烈再次注意到我被冷落。“你怎么不说话?”他问。
“你的音质这么好,为什么只翻唱别人的歌,“我庆幸自己对他唱的歌还算耳熟,“唱你自己的歌不是更来劲吗?”
他没回答我的话,而是伸出一只手,展平五指在我头顶按了一下。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但从罗莎的一串坏笑里听出了点苗头- 反正不是个好意思。
“你不能问点别的吗?”他说。
我除此以外还注意到的就是他每讲完一句话就冷笑一声的习惯,于是就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这是一个32岁的私生子对这个世界的低声抗议。"他怪笑地说。
我发现他怪笑的样子很漂亮,明眸皓齿。
接下来的话题停留在我能接上茬的领域-他那每五年见一次面的希腊电影导演爸爸,他那只比他大十七岁的德国演员妈妈,他那没有父爱没有兄弟姐妹随时害怕再失去母爱的可怕童年......他嘟嘟囔囔地讲着,并不在乎我们是否在听,我却发现罗莎的眼睛湿润了。
如果不是我提议要走,这场忆苦思甜会可能会一直开到天亮。我觉得非要告辞有点对不起罗莎,但是我明天七点钟要起来上课不得不扫一下兴。
“又不是过了今天没明天了。”我说。
我和罗莎打了一个出租车回到宿舍。最后一班地铁已经被我们错过,安德烈喝得酩酊大醉,也打车回家了。
罗莎一路上讲的话题都是安德烈。回到宿舍后她在向我道晚安的时候叹了口气:“可惜他没给我电话号码,否则我明天就打电话给他。”
我不加思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皱了的餐巾纸:“我有他的电话。”
没想到这一句话彻底毁了我想睡一觉的计划。
罗莎和我纠缠了一宿为什么安德烈没给她电话号码只给了我。
“我对摇滚歌手不感兴趣。”我一再声明,“我要找的人是个可靠的中产阶级和我一起生儿育女。”
“你怎么想和我没有关系,我不明白的是他,”罗莎不打算结束谈话。
“那你问他吧,别纠缠我了。”我还是硬把那张破烂的餐巾纸塞给了她。
一连两天我都没和罗莎谈安德烈的事,我怕她又来烦我。
两天后的晚上,我在宿舍厨房里吃晚饭时听见我们的公用电话在响就去接听,按德国人的习惯先报了自家姓名。
“是美灵吗?”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好像很激动,“我是你两天前认识的安德烈。”
“你要找罗莎吧,她在房间里,我去喊她。”
“不,我要找的是你。”
“有什么事吗?”
“我想请你明天一起喝茶。”
好像喝茶比吃饭更暧昧但又更不容易拒绝。
“我可以和罗莎一块去吗?”我问。
“当然可以。”对方犹豫了一下又爽快地答道,“明天晚上七点钟在北京楼见。”
我敲着罗莎的门时就想好了怎么跟她说这件事。
“安德烈往我们宿舍打了电话正好我接的,他要请我们吃饭。”我把“喝茶”直接给翻译成了“吃饭”。有在中餐馆光喝茶不吃饭的人吗?中餐馆里的茶可是搭配着饭菜白送的呀。
“别装了,我给他打电话时他非和我要你的电话号码我就把咱们宿舍的电话号码给了他,”罗拉大笑起来,“如果不是怕沾上破坏隐私的罪名我就把你的手机号给他啦!“
意大利人确实好玩,这么快她就变情敌为媒婆了。
“你就说去还是不去吧。”我竟然会跟一个女人撒娇了。
“我去。”罗拉说,“我确实想知道这个家伙到底是怎么想的。
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罗莎,我对安德烈的邀请根本不感兴趣。首先是他选的地方,德国的中餐馆都被我挂上了”有辱国格“的罪名,如果有哪个爱国志士把所有雕龙画凤挂红灯笼的餐馆都给砸了,保证一个被冤枉的都没有,安德烈选的那家餐馆就是其中之一。其次就是我一再声明的理由:摇滚歌手不是我要找的人,而我现在除了找人对什么其他的事都不感兴趣。
罗莎穿得袒胸露背和我一起赴约。安德烈穿的比唱歌时要整齐一些,旁边还坐着一位小伙儿- 除了头是光的之外,这个人长得就像安德烈的同胞兄弟,打扮也如出一辙。
“给你们介绍一下,”安德烈看见我们起身站起来,“这位是我的队友阿德里阿诺,西西里岛来的。”安德烈显然只想把队友介绍给罗莎,说这话时看都没看我一眼。
阿德里阿诺其实就是安德烈的拉丁语叫法。
“怎么你们搞摇滚乐的怎么一点创意都没有,不是长发披肩就是寸草不生,连名字都叫的一样。”我压根就没想给他们留什么好印象,所以放肆自己一把。
“真是尖锐,”安德烈说,“我约你来就是为了想从你这里获取点创意。”
他竟然一口一个第二人称单数,看来是真的不把罗莎放在邀请之列了。好在罗莎已经开始和意大利版的安德烈眉目传情,根本不在乎什么单数复数。
我极其放松地乱开玩笑,好像比正式八经的约会要有意思。
安德烈却不认为我们的约会不正式八经,他左一个以后右一个将来,好像认为我会和他永远约会下去。
“别谈那么多以后的事,” 我说,“我很快就不得不离开德国了。”
“你说“不得不”,意思是说你其实是想留在德国了。”
“留不留不是我想的事。”我突然间不再为我尴尬的处境感到羞耻了。“我的签证快到期了。”
“你可以找个德国人结婚,”安德烈正眼望着我,“比方说和我,虽然我只是半个德国人,但和我结婚不影响效果。”
我吃惊得差一点把筷子噎进喉咙。
“你愿意我就愿意。”我想,反正今天是豁出去了,顽劣到底。
安德烈忽然间拿起勺子猛盘底,“大家静一静,我有个消息要宣布:美灵刚才接受我的求婚了!”
罗莎和阿德里阿诺一起尖叫着敲桌子。
早知道这样,说什么也不能来中餐馆,太丢人了- 我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闹剧。
闹剧的结果是我和安德烈两个月后真的走进了市政府登记结婚。罗莎是我的证婚人- 她当之无愧 - 我后来才知道是她把我因为签证得找人结婚的事先透露给了安德烈才有了餐馆求婚的一幕。
但闹剧毕竟是闹剧,我很快就发现了我们这创世界纪录的结婚速度确实荒唐无比。
安德烈是个不折不扣的月光族,每月月底都濒临断粮。我们结婚以后,他的队友- 意大利版的安德烈就从他们两人合组的公寓中搬出去,让出地方给我。多交一倍的房租,给安德烈本来就不景气的经济形势又来了个雪上加霜。我开始动用从国内带来的存款给安德烈补洞。我们结婚时新换的家具都是我掏的腰包- 甚至包括新娘子手里拿的那束鲜花。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终于可以赚钱了- 在安德烈的雇主们那里为人画像 -我二十多年的艺术追求总算是在这二十欧元一张的头像上得到了一点回报。
我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干所有存在的家务活还要自己挣钱。我在安德烈唱歌的酒吧里画肖像画得食指中指无名指都磨破了只能用小拇指握着炭笔继续画,终于等到他的任务结束了满心欢喜赚了一口袋大小票子却听到他举起喇叭宣布:今天晚上各位的帐记在我头上了!
我如果对他动辄为陌生人记账的行为抗议他就有一大番理论等着我:我如果象你希望的那么小气的话就不会和你那么快结婚- 你不知道在德国结婚对男人来说要冒多大经济上的风险吗?我决定娶你的时候不仅不知道你有存款,你会赚钱,我甚至连你是否有偷渡漏税 重婚之类的犯罪记录都不知道!
我知道他说的有道理,认识两天就向人求婚,能干这种事的人会在别的地方都和正常人一样吗?愿赌服输,我自己拿自己的婚姻开玩笑还要对这样的婚姻有多高的期望呢?
我不想因此离婚,指望我们能慢慢磨合,我甚至因此自费和他一起去看心理医生。
第一个青年男医生说他从小缺少爱和安全感所以要用不合情理的付出博得别人的认可。这和我分析的一样,白花钱了。解决的办法是加倍地给他爱。这个也和我想的一样,我加倍再加倍直到加得他不认为我是他的老婆而是他的天使为止仍然无法让他放弃当月光族的传统。
第二个中年女医生说你们的婚姻形式太特别,愿意用这么特别的方式对待婚姻的人应该知道自己行为的后果。这句话是冲我来的,女医生一看就是大龄未嫁,对安德烈挤眉弄眼对我横眉冷对。其实她说的也和我想的一样,又白花了一次钱。
第三个医生是个老头儿,总算是在他那儿弄清楚了一点我原来没弄清楚的事- 安德烈说他决定跟我结婚时还谈不上爱不爱的,他只是为挑战德国的外国人政策才有了如此疯狂的举动-向一个一面之交的女人求婚。现在他真正地爱上了这个女人但却忘不掉这个女人当初和他结婚的目的,每当他意识到他爱的女人并不爱他就痛苦万分就想故意做一些她不愿意看到的事去刺激她。
我在学生宿舍里想了整整三天才把这档子事想起来了- 他和罗莎的事也是为了刺激我吗?
我不是因为爱他才和他结的婚,这件事大家有目共睹,何况我还开诚布公地告诉过罗莎这个传话筒。但是我有可能把已经成了过去时的事实扭转过来吗?而且现在的问题是,依我此时此地的处境我有能力正确判断出自己是否真的爱他吗?如果答案不是肯定,那不是根本就改善不了我们的关系吗?
我觉得自己找到了问题的症结,但没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又过了三天以后,我认为自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们得从新开始一回。
当我把我找到的问题症结和解决问题的办法告诉安德烈的时候他抱住我痛哭了一场:他不愿冒失去我的风险,但他没有别的办法继续我们的关系- 那就让我们再重新开始一回吧 -我们的婚姻形式还在,但内容作废,直到我拿到德国护照时为止。变成了法定德国人以后的我如果依然爱他,他才能没有任何疑心地接受这份没有任何客观因素掺和的婚姻。
我正式地从安德烈家里搬回宿舍。我们名义上还是夫妻,但私下里我们是各不干涉内政的两个朋友。我们都认为找到了一个让悲剧爱情倒带重演的绝妙注意。
但是两个只会用神经末梢思考问题的人想出来的主意注定经不起实践的检验。我们很快发现,原来说好的重新开始事实上和彻底结束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首先是安德烈,他和罗莎的关系不仅没断,而且从地下转到地上。
我很快从醋坛子里爬出来,开始计划自己将来的生活。
在刚刚离开安德烈的日子里我的感觉竟然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终于不再有签证的事烦心了,我终于可以自由地去寻找我要的中产阶级了!而且,和安德烈有名无实的婚姻成了我一把绝妙的保护伞- 我对心仪的候选人说自己的婚姻名存实亡,已经分居。对想摆脱掉的候选人说自己旧情难忘想破镜重圆。
舒心的日子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了寻找中产阶级的道路布满荆棘。
第一个中产阶级是我大学里教艺术史的助教。这个比我大一轮的老光棍一看见我就脸红- 这是德国腼腆男人向女人表示好感的身体语言。果然不出所料,他在听到我“喝茶“的邀请以后竟然高兴得一连说了五个”好“字。
他是个狂热的东方爱好者。说实话,我一向对没有正当理由就成了东方爱好者的德国人没有太大兴趣- 可能是虚荣心使然 -我希望自己是爱屋及乌里的屋而不是乌,如果有人是因为爱上了我才爱上了中国文化会让我更舒服一些。
他傻乎乎地,第二次约会就向我痛说了两次被女人抛弃的家史。我一向讲究“人不所欲,勿施于己”,别人不要的你要,不是把自己当废品回收站了嘛。
以上两个问题我都能勉强克服,但让我受不了的是他的讲话风格,吞吞吐吐,吭吭叽叽,每当他的话长过了三句,我就抑制不住地想:是不是该给他吃点泻药让他痛快一点?
这个爱屋至极的东方迷,对一个向他说”不“的乌依然关爱有加,他为我介绍了两家画廊,使我终于摆脱了靠磨坏三个指头谋生的画像生涯。
第二个中产阶级是个在银行工作的高级职员,拥有经济学博士的头衔。我们在超市里买东西时认识的。这个经济学博士可能是犯了职业病,也可能是因为我们认识的地方太家常太随便,所以他在见我第三次时就很不见外地问我收入几何,存款多少。
最后导致我和他说拜拜的原因是他的洁癖和雷打不动的秩序- 对 约会迟到时间的容忍度在五分钟之内,吃水果时绝对不可以先把水果吃了再扔果皮- 顺序反了- 应该是先扔果皮再吃水果。“那我吃了水果以后又产生了新的垃圾,岂不是费二遍事吗?“我抗议。
“费二遍事对你来说就那么为难吗?”他不解我的不满。
我在和他宣布结束的时候学着他的口气给他上了一课:你每次吃煮鸡蛋都要求我先打开尖头,现在我正式告知你一个生活小常识 - 圆的一头在蛋皮和蛋清之间有一块空隙,先打开圆头既方便又美观,而且还能帮你节省一小块儿你打开尖头时沾下来的蛋清。
第三个中产阶级是一个律师,我在一个岛上度假时认识的。我选择在圣诞节时出去度假就是因为这个时候单独出去度假的都是孤家寡人,节省了判断对方是否已婚的时间和精力,不料让我撞上的这个孤家寡人出炉时间太短-两个月前刚刚失去相爱十年的妻子。我在坚持听他讲了一个星期的丧妻之痛和念妻之苦之后终于忍不住了:你还是找一个心理医生帮帮你吧,他们比我专业一些。这个律师一年之后给我发了一个热情洋溢的邮件,但我当时正在和另一个中产阶级上劲儿,就礼貌地回了个邮件祝他终于成功地走出生活的阴影。一个人决定和另一个人的生命绑在一起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天时地利人和都得占全,在错误的时间认识正确的人和在正确的时间认识错误的人都是白费事。
第四个中产阶级是个财产继承人-人称全职儿子。我们在朋友聚会时候认识的。这个以当儿子为职业的巨额财产继承人因为自己不劳而获就十分担心别人想在他那里不劳而获,我们吃饭旅游看电影听音乐会全是AA制,甚至用了他的车汽油费都得平分。我本来是不反对AA制,特殊情况下倒贴都行,但是这个家伙的表现方式太缺少美感- 要是干那事儿消耗物质,他可能连干那事儿的费用都要平分。我和他说再见的理由是:你的美洲豹耗油太大,我负担不起一半的费用所以隐退。
第五个中产阶级是个长发披肩的中学体育老师。他看见过我业余在剧院里扮演的一个说了两句台词的小角色就认定自己是我的真命天子,天天在剧院门口鲜花等候。他会弹几下吉他,会写几行酸掉牙的诗而且坚决相信他们中学的全校女生都是紧密团结在他周围的暗恋者。这个人在见到安德烈一次以后就销声匿迹了- 大概是小巫见大巫自惭形秽被吓跑了。
第六个中产阶级是个奥地利某大企业的驻外代表,我们听爵士乐时认识的。他除了德语讲得象范伟的普通话英语讲得象赵丽容的靠山屯之外好像没有什么别的缺点,高大英俊风趣幽默收入丰厚不计小节非常吻合我的胃口。我们在他租来的豪华公寓里粘糊了两个月就到了他要调离德国前往英国的期限。他走了以后应付了事地给我写了个明信片,大致的意思是远距离的关系劳神伤骨咱们都省点力气,谢谢你给我的美好时光- 我一下子成了洋人版的小芳。最令人气愤的是他的明信片连信封都省了就明着寄到我的学生宿舍,害得我天天被人追问“美好时光”滋味如何。
寻找中产阶级屡式屡败,灰心丧气的我开始怀念起安德烈。
对我来说安德烈是我在正确的时候认识的错误的人,对安德烈来说我是他在错误的时候认识的正确的人。不管理论上怎么说,实践上的结果是我不可遏制地思念他。我偷偷跑到他唱歌的地方象个普通观众一样观察他-一个如此英俊多情的大众情人曾经和我有过数个百日之恩而我却为了寻找中产阶级没把他放在眼里。安德烈有时很晚到我们学生宿舍看望罗莎,当他的脚步声从我的房间门口渐渐消失时我的希望就跟随着他的脚步渐渐走远,消失殆尽。
我渴望有一天他也能在很晚的时候来看望我,但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主动出击。
可能是因为良好的交税记录,我结婚刚满三年就收到被批准入籍的通知。拿到护照的第一天我就迫不及待地跑到安德烈家里,让憋了太久的激情象火山一样爆发出来。电闪雷鸣,雨过天晴之后的我们发现我们又犯了一次草率的错误:安德烈已经和罗莎订婚。他们约好和我的的离婚手续一办好就去办理他们的结婚手续。安德烈说他已经无可挽回地爱上了罗莎,但是我先入为主有优先权可以在妻子和情人的角色里任选其一和罗莎分享一个男人。
“我两个都不要。”我嘴上这么说,但是心里却涨满了失望和伤痛。其实事到如今我依然没弄明白自己到底要干什么。
安德烈和罗莎的婚礼如期举行,我戏剧化地成了罗莎的证婚人。在新郎官安德烈飘忽不定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一个我不愿承认又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我无法抵御做他情人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