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糠
八岁那年,文革末期,由于家庭特殊,我常常一个人生活。
那时的浙江农村极其贫困,物价也相当便宜,油条三分钱一根,香喷喷的大肉饱子五分钱一个
一年里我是难得有机会吃到肉包子的,因为没钱。那时的五分钱对我来说可是巨款,常常捏着口袋里的一分钱许久许久,就是凑不足五分钱。每次路过公社的小吃部,都不敢往里看,只是心里想象着那喷香的肉包子,吞着口水,匆匆从门前跑过
就是有了钱,那也得要先买盐,那是生活的必需品,肉包子可以不吃,但没有盐是不行的
钱从哪儿来呢?不在一起住的大人在付了生产队的口粮钱后,就鲜有钱付日常开销了。小孩有时就去割野菜卖,有时就去生产小队帮个忙,凑个手,挣点工分,但那不是现金,要年终才结算。
那年的夏天,一大早,我拎着四斤左右的米糠,来到集市,想把这糠卖了,换些钱,去买点油与盐
问了市场上卖糠人,当天的糠价三分钱一斤,我的糠质量不错,我喊三分半,可从天微明站到中午,就是没人来买我的糠,有人问了问价就走开了,也许我的价太高,也许我的糠太少,不足以引起别人的兴趣。其他卖糠人都是一大筐一大筐,几十斤几十斤地卖,我的就四斤,实在是微不足道,不会引起买糠人的注意
过了中午,集市就要散了,如果中午前还卖不出去,那基本上是要拎回去了。看着市场里的人越来越少,我急了,从三分半减价到三分,再减到二分半,但就是没人买,连问价的人也没有了,在大家匆匆收摊的忙乱中,我的细细的带点胆怯的喊价声,更不会引起买糠人的注意
人越来越少,看着刚才还熙熙攘攘的集市,现在只剩下寥寥没几人,我急得快哭出来。从一大早,带着满腔的期待,在这站了半天,大热天的也没喝一口水,现在看来是卖不出去了,我有点后悔,有点恨自己,为什么刚开始时不喊低点,三分一斤,也许早卖出去了。
没卖到一分钱,买不了油与盐,这糠还得拎回去,失望与无奈,击打着我的心
正当我想回去时,看到市中央有一辆两轮车,车上放着几大筐的糠,有人把糠往筐里倒,车旁边有一位女士在整理钱包,看样子她是在收购糠,现在收购得差不多,准备回去了
糠是喂猪的好饲料,做金华火腿的猪,就是这种糠喂出来的。她家也许有好几头猪,需要收集这么多的糠,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拎起我的糠上前,怯怯地问:
“你还要糠吗?”
这位女士抬头看了看我手中拎的那点糠,问:
“多少钱一斤?”
我不知哪来的自信与勇气,回答:
“三分半一斤”
这女士看了看我,没说什么,转头对身旁拿秤的男人说:
“你秤一秤”
秤过后这位女士付了我钱。我不记得这钱后来是怎么用掉的,但我一直记得这位女士,依稀记得她的容貌,当时她三十来岁,长得端端正正,穿得干干净净,也一直记得那个集市,那个上午
也许我的糠是那天她所买的最贵的,又也许是她那天最小笔的交易,她本可以不要的,这点糠对她来说可有可无,但当她看到一个小男孩,拎着那点卖不出去的糠,在夏天中午的烈日下,怯怯地问她要不要时,也许动了恻隐之心
这点恻隐之心,是人性中最美好的部分,它温暖了我的一生。之后,从南到北,从国内到海外,每当想起这件小事来,我心里总是充满着对她的感激,与对人性的希望。
我不知道现在她在哪,生活好吗? 她应该早已不记得发生过这么一件事,也早已不记得有这么一个曾向她卖糠小男孩,现在这个小男孩长大了,却还一直记得那天她的善意
逶逶迤迤的一路走来,许许多多的这种小事堆积起来,足可影响一个人的人生观与一些人生的决定,比如我,在我孩子成人后,我将不再资助他们,他们有出息,我的这点资产他们也看不上,如没出息,我的这点资产也帮不了他们什么忙。如有余钱,我会资助中国的贫困生。过世后,不会留一点资产给孩子们,如还留下有些什么,我会全部捐献给有需要的人
后来,曾读到一篇已逝的清华女学生的文章:《卖米》,就更坚定了我的这念头。我无力改变一些人的不公命运,但我可通过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来表达对不屈生命的敬意,与对曾温暖过自己的人的感激感恩。